30

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三夜

再过一小时就是午夜,欧森餐厅挤满熟男熟女,苏格兰创作歌手格里·拉弗蒂(Gerry Rafferty)和他的萨克斯声从喇叭里流泻而出,站得太近的人连马尾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八十年代的歌。”

“应该是七十年代的吧。”乌拉说。

“对,可是要到八十年代才传到曼格鲁。”

两人哈哈大笑。乌拉看见利兹对一个男子摇了摇头,男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利兹,从他们那桌旁边走过。

“其实这是我这星期第二次来这里。”乌拉说。

“哦?那上次是不是也这么好玩?”

乌拉摇了摇头。“跟你出来最好玩了。时光飞逝,但你一点都没变。”

“对啊,”利兹说,侧过头观察她的朋友,“但你变了。”

“是吗?我失去了自我?”

“不是,这其实有点让人烦恼,你失去了笑容。”

“有吗?”

“你脸上在笑,但你心里没在笑,一点都不像过去那个曼格鲁的乌拉。”

乌拉侧过头。“我们搬家了啊。”

“对,你嫁了人,生了孩子,还住豪宅,可是用笑容来换这些好像有点不划算。乌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拉微微一笑,看了看利兹,看了看饮料,又看了看四周。店里客人的年纪都跟他们相当,但她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看见。曼格鲁区成长了,许多人搬来又搬走,有人过世,有人消失,有人只是坐在家里,死气沉沉,与世隔绝。

“还是我来猜猜看?这样会太过分吗?”利兹问道。

“尽管猜吧。”

拉弗蒂唱到一个段落,再度高声吹奏萨克斯,利兹得提高嗓门才能盖过音乐声。“曼格鲁的米凯·贝尔曼,他夺走了你的笑容。”

“利兹,这样讲真的很过分。”

“对啊,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乌拉再度端起酒杯。“嗯,我想是吧。”

“他是不是出轨?”

“利兹!”

“这又不是秘密……”

“什么不是秘密?”

“米凯好女色啊,得了吧,乌拉,你没那么天真吧?”

乌拉叹了口气。“可能没有,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学学我啊,”利兹说,从冰桶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斟满两人的杯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杯!”

乌拉觉得自己应该喝水。“我试过了,可是我没办法。”

“再试一次啊!”

“这样有什么好处?”

“这你要试了才知道。要治好家里摇摇欲坠的床笫关系,最佳良药就是来个糟糕透顶的一夜情。”

乌拉哈哈大笑。“不是床笫关系有问题啦,利兹。”

“那是什么?”

“是……我会……嫉妒。”

“乌拉·斯沃特会嫉妒别人?你那么漂亮怎么可能还会嫉妒别人?”

“呃,我会啊,”乌拉抗议说,“而且嫉妒很折磨人,所以我想报复。”

“好姐妹,你当然会想报复啊!反正就是朝他的弱点抓下去……我的意思是说……”两人爆出大笑,酒从口中喷了出来。

“利兹,你醉了!”

“我又醉又开心,可是你呢?警察署长夫人,你是又醉又不开心。快打给他啊!”

“打给米凯?现在?”

“不是米凯啦,你这个傻蛋!是打给那个今晚有炮可打的幸运儿。”

“什么?利兹,我才不要!”

“快点!快打给他!”利兹指了指墙边的电话亭,“用那个打给他,这样他就听得见这里的声音!从那里打给他刚刚好。”

“刚好?”乌拉哈哈大笑,看了看表,再过不久她就得回家了,“为什么?”

“为什么?天哪,乌拉!因为那次米凯就是在那里上了斯蒂娜·米谢尔森啊,难道不是吗?”

“这是什么?”哈利问道,觉得整个房间都在他周围旋转。

“甘菊茶。”卡翠娜说。

“我是说音乐。”哈利说,感觉卡翠娜借给他穿的毛衣摩擦着皮肤。他的衣服挂在浴室里晾干,虽然浴室门已经关上,但他依然闻得到令人作呕的强烈酒味。由此可见,他的感官仍在运作,尽管房间转个不停。

“沙滩小屋乐队(Beach House),你没听过他们的歌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记忆正在一点一滴溜走。”他感觉得到自己躺在粗织床罩上,床罩覆盖着将近两米宽的低矮床铺。这间卧房里的家具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就只有这张床,还有一个老式音响柜,柜上点着一根蜡烛。哈利心想这毛衣和音响应该都是侯勒姆的,又觉得这音乐听起来像是飘浮在整个房间中。他曾有过几次这种感觉,那是在他濒临酒精中毒之际,以及当他逐渐恢复正常之时,无论醉酒还是复原,都会经历相同的阶段。

“我想人生就是这样吧,”卡翠娜说,“一开始我们拥有全部,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失去,像是力量、青春、未来、喜欢的人……”

哈利试着回想侯勒姆要他跟卡翠娜说的是什么,但那记忆稍纵即逝。萝凯。欧雷克。正当他感觉眼眶泛泪,泪水又被愤怒压了下去。我们注定要失去他们,失去我们想留住的每一个人。命运鄙视我们,让我们觉得卑微且渺小。当我们为了失去某人哭泣时,其实并不是出于同情,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亡者终于可以免于痛苦了,但我们依然会哭泣。我们之所以哭,是因我们又变得孤单了。我们是因为自怜而哭泣。

“哈利,你在哪里?”

哈利感觉卡翠娜的手放在他额头上。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得窗户喀喀作响,外头的街上传来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暴风雨就要来袭。

“我在这里。”哈利说。

房间不停地旋转。他不只感觉得到她手掌的温度,也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度,原来他们两人都躺在床上,距离不到半米。

“我想先死。”哈利说。

“什么?”

“我不想失去他们,他们可以失去我,换他们感受一下失去我是什么感觉。”

她的笑声十分轻柔。“你把我的台词偷走了,哈利。”

“是吗?”

“以前我住院的时候……”

“嗯?”哈利闭上眼睛,感觉卡翠娜的手滑到他后颈轻轻按压,将细微的揉动传送到他的大脑。

“医生一直修改我的诊断,躁郁症、边缘性人格、双相情感障碍,但有个名词经常出现,那就是自杀念头。”

“嗯。”

“但那总会过去。”

“对啊,”哈利说,“可是还会再出现对不对?”

她又笑了。“没什么是永远的,生命也是短暂且经常在变化的,这听起来很可怕,但那也是让我们可以忍受的原因。”

“因为这个也会过去。”

“希望是这样吧。哈利,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有孤独的体质,我们都会耽溺在孤独里。”

“你是说我们会故意甩掉我们所爱的人?”

“我们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走在幸福的薄冰上,我会觉得很害怕,害怕到我希望能立刻结束,立刻掉进水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从爱人身边逃跑,”卡翠娜说,“逃进酒精里、工作里、一夜情里。”

哈利心想,逃进我们派得上用场的事情里,任凭爱人失血过多而死。

“我们救不了他们,”卡翠娜说,仿佛在回应哈利的思绪,“他们也救不了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哈利感觉床垫起伏,知道卡翠娜朝他转过身来,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

“你的生命中有爱,哈利,你有个人生的挚爱,而且你们彼此相爱,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我比较嫉妒谁。”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敏感?难道他吃了摇头丸或致幻剂?若真如此,他又是从哪里拿到毒品的?他毫无头绪,过去二十四小时在他脑中一片空白。

“人们都说做人不要自寻烦恼,”卡翠娜说,“但是当你知道前方只有烦恼的时候,跟烦恼正面碰撞似乎是唯一比较安全的做法,而且免除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活在当下,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你觉得呢?”

沙滩小屋乐队。哈利想起了这首歌,这首歌叫《愿望》(Wishes ),的确很特别。他也想起萝凯躺在白色枕头上的脸庞,那脸庞仿佛漂浮在幽黑的深水中,紧贴着冰层底侧。接着他想起瓦伦丁说过的话:你跟我一样,哈利,你也受不了。

“哈利,如果你知道你就快死了,你会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会不会——”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什么?”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干你。”

接下来的静默中,哈利听见金属被风吹过柏油路面时所发出的摩擦声响。

“只要去感觉就好,”卡翠娜轻声说,“我们就快死了。”

哈利屏住呼吸,心想,对,我快死了。接着他感觉到卡翠娜也屏住了呼吸。

哈尔斯坦·史密斯听见外头的沟渠传来呼呼的风声,感觉到风带来的气流穿墙而过。虽然他们已尽量把墙壁封住,但再怎么样这也只是座谷仓而已。埃米莉亚。听说大战时期出版过一本小说写了一个名叫玛丽亚的暴风雨,这也是热带气旋以女性名字命名的由来。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两性平权的观念开始普及,这个命名惯例也出现改变,许多人坚持认为这类致灾性自然现象也应该用男性的名字来命名才对。他看着电脑大屏幕上Skype图标上方的微笑面孔,对方的嘴形比声音滞后一点:“我想我需要的信息都齐全了,史密斯先生,非常感谢您上线为我们解说,您那里的时间应该很晚了吧?现在洛杉矶这里是将近凌晨三点,不知道瑞典那里是几点?”

“这里是挪威,我们这里快午夜了,”史密斯微微一笑中,“还有不客气,我只是很高兴媒体终于明白吸血鬼症患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对他们感兴趣。”

双方结束通话,史密斯再度打开收件箱。

收件箱里有十三封未读邮件,从发件人和标题来看,这些邮件都是采访和授课的邀请。他还没打开《今日心理学》杂志寄来的信,因为他知道这封信并不紧急,而且他想好好品尝这个滋味。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他就哄孩子上床睡觉了,还跟梅在餐桌前喝了杯茶,一如往常,他们述说今天发生的事,分享小小的喜悦,发泄小小的挫折感。过去这几天来,他可以说的事自然比梅多,但他还是尽量平衡工作和家庭,不让自己在外面的活动占去过多分享琐碎家事的时间,而他说的这句话也描述了真实状况:“我说得太多了,亲爱的,关于这个无耻吸血鬼症患者的事你在报纸上都读得到。”这时他朝窗外看去,只依稀辨认得出他们家农舍的屋檐,他深爱的家人都在那屋檐下进入梦乡。墙壁不时传来咯吱声响。月亮在云层后方时而探出头,时而躲藏起来。天上的云朵飘得越来越快。一棵死橡树的光秃树枝在原野上不停挥舞,仿佛是在警告他们说灾难就要来袭,更多的死亡和毁灭即将发生。

他打开一封邮件,内容是邀请他去法国里昂参加心理学会议,针对会议主题发表演说。去年他曾向这个会议递交论文摘要申请参加,但遭到拒绝。他在脑海里打回复草稿,开头先感谢对方,说十分荣幸收到邀请,但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会议要参加,所以这次无法赴会,欢迎对方下次再来邀约。他咯咯一笑,摇了摇头。他没必要这么骄矜自大,等杀人事件告一段落,这一波突来的吸血鬼症患者风潮就会过去。于是他接受了邀请,心里明白自己对交通、住宿和费用可以提出更理想的要求,却懒得这样做,因为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他只是希望众人听他一言,跟他一同探索人类心灵的迷宫,认识他所研究的领域,如此一来,大家都可以更了解人类心理,进而改善民众的生活。他要的不过如此。他看了看时间,再过三分钟就是午夜十二点。他耳中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心想可能只是风声,于是用鼠标按了一下电脑上的图标,调出监视器画面。首先出现的是栅栏门旁边的监视器画面,只见那门是开着的。

楚斯清了清喉咙。

她打电话来了。乌拉打电话来了。

挂上电话后,楚斯把脏碗盘丢进洗碗机,又拿出两个葡萄酒杯用手洗了洗。那晚和乌拉在欧森餐厅碰面之前,他买了一瓶葡萄酒,现在那瓶酒还在。他把空的比萨盒折起来,塞进垃圾袋,不料垃圾袋爆了开来。该死。他只好把比萨盒连同垃圾袋一起藏到柜子里的水桶和拖把后面。音乐。她喜欢听什么音乐?他努力回想,脑海里响起一个旋律,但他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歌,只知道唱的是关于什么藩篱的。是不是杜兰杜兰乐队?听起来也有点像啊哈乐队。他有啊哈乐队的首张专辑。还要点蜡烛。妈的。以前也有女人来过他家,但气氛都没有这次这么重要。

欧森餐厅开在闹区,就算暴风雨即将来袭,星期三晚上也不难叫到出租车,这样算起来乌拉可能随时会到,这也代表他没时间冲澡,只能把老二和腋窝洗一洗,或是先洗腋窝、再洗老二好了。×,他觉得压力好大!他原本打算和巅峰时期的梅根·福克斯共度一个安静的夜晚,岂料乌拉竟然打电话过来,还问他能不能稍微来拜访他一下。什么叫“稍微来拜访”?她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来了一会儿就放他鸽子?T恤。要不要穿那件在泰国买的T恤,上头写着“同中有异”?她可能不会觉得这句话很幽默,说不定泰国还会让她联想到性病。还是穿他在曼谷MBK商场买的阿玛尼衬衫?不行,那件衬衫的合成纤维会让他汗如雨下,还很容易让人看出是廉价的山寨衣。他翻出一件不知名的纯白T恤穿上,快步走进浴室,赫然发现马桶得刷一刷才行,但事情总得有个优先级……

就在他站在水槽前,手里抓着老二正在搓洗之际,门铃响了起来。

卡翠娜看着发出振动的手机。

时间将近午夜,过去这几分钟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强劲,不时发出嗥叫声、呻吟声和砰啪声,但哈利已沉沉睡去。

卡翠娜接起手机。

“我是哈尔斯坦·史密斯。”史密斯压低声音说话,口气十分不安。

“我知道,什么事?”

“他来了。”

“什么?”

“我想瓦伦丁来了。”

“你说什么?”

“有人打开了我家的栅栏门,我……哦,天哪,我听见了谷仓大门打开的声音,我该怎么做才好?”

“什么都别做……试着……你能躲起来吗?”

“我没地方躲,外面的监视器拍到他了,我的老天哪,就是他,”史密斯听起来像在哭,“我该怎么办?”

“×,我想想看。”卡翠娜咒骂道。

这时她的手机被人抢去。

“史密斯?我是哈利,我会陪着你。你办公室的门有锁上吗?好,马上去锁,还有把灯关掉,先冷静下来把这两件事做好。”史密斯紧盯着电脑屏幕,低声说:“好,我把门锁上了,灯也关了。”

“你看得见他吗?”

“不行。可以,现在我看见他了。”史密斯看见一个人影走进通道的另一端,那人踩到了磅秤,脚步踉跄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衡继续往前走,经过马厩,朝监视器的方向走来。男子经过灯光下方时,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哦,我的天哪,哈利,是他,是瓦伦丁。”

“保持冷静。”

“可是……他把谷仓门锁打开了,哈利,他有钥匙,说不定他也有办公室的钥匙。”

“办公室有窗户吗?”

“有,可是太小也太高了。”

“你手边有重物可以用来打他吗?”

“没有,可是我……我有一把手枪。”

“你有一把手枪?”

“对,在抽屉里,可是我还没时间拿去试射。”

“吸口气,史密斯。那把手枪长什么样子?”

“呃,黑色的,警署的人说那是一把格洛克什么的。”

“格洛克十七型,弹匣装进去了吗?”

“装了,他们说里面装了子弹,可是我找不到保险在哪里。”

“没关系,保险在扳机里,只要扣下扳机就能发射。”

史密斯把手机凑到嘴边,尽量压低嗓音说:“我听见了他把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你距离门口有多远?”

“两米。”

“站起来,双手握住手枪,对准门口。记住,你在暗处,他背对光线,没法把你看清楚。如果他手上没武器,你就大叫说:‘警察,跪下。’如果你看见他手中有武器,就对他开三枪。要开三枪,明白吗?”

“明白。”

办公室的门在史密斯面前打开。

那人站在门口,谷仓灯光从背后照进来,照出他的身形轮廓。只见那人举起了手,史密斯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办公室似乎变成了真空状态,吸不到空气。那人正是瓦伦丁·耶尔森。

卡翠娜跳了起来。她听见手机传出砰的一声,尽管哈利还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史密斯?”哈利高声说,“史密斯,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

“史密斯!”

“瓦伦丁开枪杀了他!”卡翠娜呻吟说。

“没有。”哈利说。

“没有?你叫他开三枪,现在他都没回应!”

“那是格洛克的枪声,不是鲁格。”

“可是为什么……”卡翠娜猛然住口,她听见手机里传来了说话声,只能看着哈利万分专注的神情,努力去辨识自己听见的说话声是来自史密斯,还是来自她在旧讯问录音里听过的那个高亢嗓音,那声音曾令她做噩梦。对方正在对哈利说他想做什么。

“好,”哈利说,“你把他的左轮手枪捡起来了?……很好,放进抽屉,然后在看得到他的地方坐下来别动。如果他躺在门口,就让他躺在那里。他在动吗?……好,不……不要,不要帮他急救。如果他只是受伤,可能会躺在那里等你靠近。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也太迟了。如果他奄奄一息,那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因为你只会坐在那里看着他。史密斯,你听明白了吗?很好。我们半小时之内会到,我一上车就会打给你,不要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还有打电话给你老婆,叫他们待在家里,跟他们说我们正在赶过去。”

卡翠娜接过手机,哈利翻身下床,走进厕所。卡翠娜以为哈利在厕所里跟她说话,随即发现原来哈利是在呕吐。

楚斯双手直冒汗,他的双腿透过裤子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乌拉喝醉了。尽管如此,她也只是端坐在沙发前缘,把楚斯递给她的一瓶啤酒拿在胸前,像是拿着防身武器。

“真想不到,这是我第一次来你家,”乌拉有点口齿不清地说,“我们都认识……有多少年了?”

“我们是十五岁认识的。”楚斯答道,此刻只要是稍微复杂一点的心算他都算不出来。

乌拉自顾自地微笑,点了点头,或者应该说,她的头往前垂落。

楚斯咳了一声。“外面的风还真大。这个埃米莉亚……”

“楚斯?”

“是?”

“你会想干我吗?”

楚斯吞了口口水。

乌拉咯咯地笑了起来,并未抬头。“楚斯,我希望你的犹豫不是代表——”

“我当然想。”楚斯说。

“很好,”乌拉说,“很好。”她抬起头来,用失焦的目光看着楚斯,“很好。”她的头在细瘦的脖子上摇来晃去,仿佛装了很多很重的东西,诸如沉重的心情,或沉重的心事。这是楚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梦想已久的开场白,没想到终于有成真的一天:他获得准许,可以干乌拉·斯沃特了。

“你有卧房可以来做这件事吗?”

楚斯看着乌拉,点了点头。乌拉露出微笑,但看起来并不开心。无所谓,管她开不开心。乌拉·斯沃特正在发春,这才是最重要的。楚斯想伸手去抚摸乌拉的脸颊,手却不听使唤。

“有什么不对劲吗,楚斯?”

“不对劲?没有啊,怎么会有呢?”

“你看起来好……”

楚斯等她说下去,却等不到。

“好怎样?”他干脆主动接话。

“好失落,”没想到不是他伸出手,而是乌拉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好可怜,楚斯好可怜。”

他正想拍掉那只手,却想到自己要拍掉的是乌拉·斯沃特的手,这么多年来,她终于伸手抚摸了他,一点也不带轻视或嫌恶的意味,而他竟然要拍掉她的手?他究竟是哪根筋不对?这女人想被干,就这么简单明了,他完全可以胜任这项任务,要他硬起来从来不成问题。现在他只要带她离开沙发,进入卧室,脱掉衣服,把老二插进去就好了。她可以尽情大叫、呻吟、哀号,他绝对不会停止,直到她——

“楚斯,你在哭吗?”

哭?这女人也喝得太醉了吧,都出现幻觉了。

他看见乌拉收回了手,放在唇边。

“咸咸的,这真的是泪水,”乌拉说,“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这时楚斯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泪水滚落脸颊,感觉到鼻子开始塞住,感觉到喉头开始鼓胀,仿佛吞下了一个太大的东西,令他觉得窒息,喉咙几近被胀破。

“是因为我吗?”乌拉问道。

楚斯摇了摇头,无法言语。

“是因为……米凯吗?”

这句话真的问得很白痴,白痴到楚斯几乎发火。当然不是因为米凯,怎么会是因为米凯?米凯是他的好朋友,只不过这个好朋友从小就在别人面前利用各种机会戏弄他,只有在受到威胁可能被打的时候,才会把他推到前面。后来他们当上了警察,米凯又要绰号瘪四的楚斯替他做尽肮脏事,好让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为这种事情哭泣?他们不过就是两个边缘人,为环境所逼而结为朋友,后来其中一人成为人中之龙,另一人沦为凄惨的废物,他何必为了这种事而哭泣?放屁,他才不会!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个废物在终于有机会收复失地、干别人老婆的时候,却像个老太太一样开始哭哭啼啼?这时楚斯看到乌拉的眼中也有泪水滚来滚去。乌拉·斯沃特、楚斯·班森、米凯·贝尔曼,他们从头到尾就是个三人组,曼格鲁的其他人都可以靠边站。事实是他们三人都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只有彼此而已。

乌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下缘。“你想要我走吗?”她哽咽道。

“我……”楚斯都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妈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乌拉。”

“我也这么觉得,”乌拉笑说,看了看手帕上沾到的残妆,把手帕收回包里,“楚斯,请你原谅我,这真是个馊主意,我现在就走。”

楚斯点了点头。“也许下次吧,”他说,“下辈子吧。”

“你说得对。”乌拉说,站了起来。

乌拉离去,门关上后,楚斯独自站在玄关,聆听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渐去渐远,又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她走了,彻彻底底地走了。

他觉得……对,他觉得什么?他觉得松了口气,但同时他也觉得绝望,一种难以忍受的绝望,这绝望在他胸口和腹部形成一种具体的疼痛,让他突然想从卧室柜子里拿出手枪,就在此时此刻让自己解脱。接着他双膝一跪,额头抵在门垫上,开始哈哈大笑。他的呼噜笑声一开始就难以停止,笑得越来越大声。妈的,真是个美好人生!

史密斯的一颗心依然在怦怦乱跳。

他听从哈利所说,双眼注视着躺在门口、动也不动的男子,手里拿着手枪瞄准对方。他觉得一阵作呕,因为他看见一摊血在地上扩散开来,朝他逼近。他不能吐,他不能分心。哈利跟他说要开三枪,他是不是应该再补两枪?不用,对方已经死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打电话给梅,她立刻接了电话。

“哈尔斯坦?”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他说。

“我跟孩子坐在床上,暴风雨来了,他们睡不着。”

“原来如此,听着,等一下警察会来,到时会有蓝色警示灯,可能还会有警笛声,你们不用害怕。”

“害怕什么?”梅问道,史密斯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尔斯坦?刚才我们听到了砰的一声,那是风造成的声音吗?还是别的声音?”

“梅,别担心,没事的……”

“没事才怪!哈尔斯坦,我从你的语气听得出来。孩子们在这边都哭了!”

“我……我会回去解释清楚。”

卡翠娜驾车行驶在原野和林地之间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上。

哈利把手机放进口袋。“史密斯回农舍陪家人了。”

“那一定是没问题了。”卡翠娜说。

哈利没有回话。

风势越来越强劲。车子穿过树林时,卡翠娜必须留意路上的树枝和其他残骸。车子开上空旷原野时,她得紧紧握住方向盘,以免车子被强风吹跑。

哈利的手机响起,卡翠娜驾车转入开着的栅栏门,进到史密斯的农庄。

“我们到了,”哈利对手机说,“你们到了以后把整个地区封锁起来,但什么都别碰,等鉴识人员抵达就好。”

卡翠娜把车子停在谷仓门口,跳下了车。

“你带路。”哈利说,跟着卡翠娜走进谷仓大门。

卡翠娜进了大门直接右转,朝办公室走去,这时她听见哈利咒骂了一声。

“抱歉,忘了警告你那里有个磅秤。”卡翠娜说。

“不是因为那个,”哈利说,“是因为我在这里的地上看见了血迹。”

卡翠娜在开着的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望着门口的一摊血迹。该死,瓦伦丁不在这里。

“你照料一下史密斯。”哈利在卡翠娜背后说。

“什么?”

卡翠娜一回头就看见哈利消失在谷仓大门外。

一阵强风吹来,把哈利吹得一晃,他站稳身子,开启手机的照明功能,对着地面。血迹在苍白的碎石小径上十分显眼。哈利跟着细长的血迹走去,风从背后吹来,血迹显示瓦伦丁逃往了农舍的方向。

这可不妙……

哈利抽出格洛克手枪,刚才他没时间查看瓦伦丁的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办公室抽屉里,因此必须假设瓦伦丁持有枪支。

血迹不见了。

哈利对着地面转动手机,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看见血迹离开碎石小径,远离农舍,穿过枯黄草地,朝原野的方向行进。这里的血迹也十分容易追踪,这时的风速应该已经达到了强风等级。哈利感觉有几滴雨珠呈抛射状击中他的脸颊,看样子这雨一旦开始下起来,一定会在刹那间把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瓦伦丁闭上眼睛,对着迎面而来的强风张开嘴巴,仿佛强风可以把新生命吹进他的体内。生命。为什么每样东西都是在即将失去时才会让人觉得最有价值?先是她,后来是自由,而今是生命。

生命正从他体内流失,他感觉得到变凉的鲜血充塞在鞋子里。他讨厌血,喜欢血的是另外那个男人,那个跟他结盟的男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恶魔不是自己,而是另外那个人、那个嗜血的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瓦伦丁·耶尔森出卖且失去了灵魂?他抬头望着天空,仰天狂笑。暴风雨来了,恶魔自由了。

哈利奔跑着,一手握着格洛克手枪,一手拿着手机。

他穿过空旷之地,往下坡跑去,强风从背后不停吹来。瓦伦丁受了伤,一定会循着最容易脱身的路径逃走,尽量和即将抵达的追兵拉开距离。哈利觉得脚下的震动传送到了头部,胃里再度上下翻搅,只能吞口口水,把呕吐感压下去,脑子里想象着森林小路,想象着身穿全新安德玛慢跑装的家伙跑在前面,然后继续往前跑。

他越来越靠近树林,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改变方向就会面对强风。

树林里有一栋荒废的木屋,壁板腐烂,上头搭着波浪形铁皮屋顶,原本可能是用来存放工具的,现在可能是动物用来躲雨的地方。

哈利拿手机照向小屋,耳中除了暴风雨的声音什么也没听见。这里一片漆黑,就算是在温暖的气候,风从对的方向吹来,他也不可能闻得到血腥味。尽管如此,他仍然知道瓦伦丁就在这里,就好像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却还是把事情都搞砸了。

哈利再度把手机照向地面。血迹的间隔缩短了,可见瓦伦丁来到这里也慢下了脚步,因为他想评估情势,又或者是因为他累了,不得不停下来。在此之前的血迹都呈直线行进,到这里却转了个弯,朝小屋前进。哈利的感觉没有错。

哈利朝小屋右侧的一片树林发足奔去,进入树林后又跑了一会儿,然后停下脚步,关闭手机照明功能,举起格洛克手枪,以圆弧路线前进,从另一侧接近小屋,接着他趴到地上,匍匐前进,爬过地面。

风迎面吹来,这降低了瓦伦丁听见他的概率。强风带着声音吹向哈利,他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在强风之间起起伏伏。

哈利爬过一棵倒塌的树木,这时天上降下一道无声的闪电,照出小屋的影子,只见小屋旁有个人影十分显眼。是他。他就坐在两棵树中间,背对哈利。两人之间只有五六米远。

哈利举起手枪对准那人。

“瓦伦丁!”

哈利的叫声有一部分被迟来的隆隆雷声掩盖了,但他仍看见眼前的那个人身子僵了一下。

“瓦伦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把枪放下。”

突然之间,风减弱了,哈利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一个高亢的笑声。

“哈利,你又出来玩啦。”

“我向来都会坚持到情势逆转的最后一刻。把枪放下。”

“你找到我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坐在外面,而不是坐在小屋里面?”

“因为我了解你,瓦伦丁,你认为我会先去查看最显眼的地方,所以你才会坐在外面,打算临死前再送一个人上路。”

“我们是旅途上的好伙伴,”瓦伦丁发出带痰似的咳嗽声,“我们是双胞胎灵魂,所以我们的灵魂应该前往同一个地方才对,哈利。”

“把枪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常常想到我妈,哈利,你会吗?”

哈利看见瓦伦丁的头在黑暗中上下晃动。突然之间,瓦伦丁的身影被另一道闪电照亮。雨下得更大了,这一波雨下得又急又猛,却无风。他们正位于暴风眼之中。

“我常常想到她是因为我虽然恨我自己,但我更恨她。哈利,我只是想造成比她更多的破坏,但我想可能没办法了。她毁了我。”

“没办法吗?玛尔特·鲁德在哪里?”

“对,没办法,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哈利,你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独一无二的。”

“抱歉让你失望了,瓦伦丁,我不是独一无二的。她在哪里?”

“哈利,跟你说两个坏消息。第一,你可以忘记那个红发女孩了。第二,是的,你是独一无二的。”瓦伦丁又哈哈大笑,“这句话听了会让你不舒服,对不对?你躲在芸芸众生里,伪装成凡夫俗子,以为在人群里可以找到归属,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但真正的你就坐在这里。哈利,你心里正在想,要不要杀了我?不只这样,你还利用了奥萝拉、玛尔特那些女孩来提升你心中的美妙恨意。现在轮到你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享受得不得了。你享受当神的滋味,你梦想成为我,你一直等待有一天轮到你当吸血鬼。你就承认吧,哈利,你认得出这种渴望,有一天你也会吸血。”

“我可不是你。”哈利说,吞了口口水。他听见轰隆的雷声传入脑子,感觉一阵强风吹来,新一波的雨水洒在他握枪的那只手上。看来无风的暴风眼即将离开。

“你跟我很像,”瓦伦丁说,“所以你才会被耍得团团转。你跟我都自以为是最聪明的家伙,结果我们都被耍了,哈利。”

“我不——”

瓦伦丁猛然转身,哈利看见瓦伦丁拿着一个长的管状物朝他指来,立刻扣下格洛克手枪的扳机。手枪击发一次、两次。又一道闪电照亮树林,哈利看见瓦伦丁的身体在夜空之中凝结成锯齿状,就像闪电一般。他双眼突出,嘴巴张开,衬衫胸前有大片血迹,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指着哈利。接着他倒了下来。

哈利站稳身子,走到瓦伦丁面前,只见他双膝跪地,身体靠在一棵树上,两眼无神。瓦伦丁死了。

哈利瞄准瓦伦丁的胸口,又补了一枪。轰隆的雷声吞没了枪声。

一共三枪。

开三枪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什么道理,而是因为音乐常以三段式来呈现,故事常有三段式结构。就该用三这个数字。

某种东西正在接近,听起来像是雷电重重踏上地面,挤压空气,迫使树木弯折。

大雨滂沱而下。

上一章:29 下一章:31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