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夜

哈利坐在史密斯家的餐桌前，双手握着一杯热茶，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雨水从他身上的衣服滴落至地面。强风仍在窗外嗥叫，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使得院子里的警车看起来宛如配备了旋转蓝色灯光的扭曲不明飞行物。雨水落下的速度像是被气流拖慢了。月亮。空气里有月亮的味道。

哈利觉得坐在他对面的哈尔斯坦·史密斯依然处于惊吓状态，只见他瞳孔扩张，面无表情。

“你确定……”

“对，哈尔斯坦，我确定他死透了，”哈利说，“但如果你离开谷仓的时候没把他的左轮手枪一起带走，现在我一定没法活着坐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他的枪带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史密斯用机器人似的金属声音低声说，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长管左轮手枪，旁边放着他用来射伤瓦伦丁的格洛克手枪，“我以为我正中他的胸部。”

“你是打中了他的胸部，没错。”哈利说。月亮。登陆月球的航天员曾回报说月亮闻起来有燃烧的火药味。火药味有一部分来自哈利夹克里的那把手枪，但大部分来自餐桌上的那把格洛克。哈利拿起瓦伦丁的红色左轮手枪，闻了闻枪管，同样也有火药味，但没有那么浓烈。卡翠娜走进厨房，雨水从她的黑发上滴落下来。“犯罪现场鉴识小组已经到耶尔森那里了。”

她看了看那把左轮手枪。

“它发射过。”哈利说。

“不会吧，”史密斯低声说，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只是指着我而已。”

“不是刚才，”哈利说，看着卡翠娜，“火药味会残留好几天。”

“玛尔特·鲁德？”卡翠娜说，“你认为……”

“是我先开枪的，”史密斯抬起呆滞的双眼，“我射中了瓦伦丁，现在他死了。”

哈利倾身向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还活着，哈尔斯坦。”

史密斯缓缓点了点头。

哈利对卡翠娜使个眼色，要她照顾史密斯，然后站起身来。“我去谷仓。”

“不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卡翠娜说，“他们会来找你问话。”

哈利从农舍跑到谷仓，到达办公室时全身再度湿透。他在桌前坐下，任由目光在办公室内游走，最后停留在那幅长着蝙蝠翅膀的男人画像上。哈利觉得那幅画所散发的寂寞感其实比阴森感还要强烈，可能因为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关系。他闭上双眼。

他需要来一杯。哈利赶紧把这个念头推开，睁开双眼。他面前的电脑画面分为两个窗口，分别显示两个监视器的画面。他操纵鼠标，把光标移到窗口的时钟上，将时间倒转到午夜之前，大约是史密斯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大约二十秒后，一个身影出现在栅栏门前。是瓦伦丁。他是从左边来的，也就是从主干道的方向过来的。他是搭公交车，还是出租车？他手中拿着一把白色钥匙，打开栅栏门，悄悄溜了进来。栅栏门在他背后关上，但没完全关好。十五到二十秒后，哈利看见瓦伦丁出现在另一个画面中，那个画面里有空荡的马厩和磅秤。瓦伦丁踩上金属秤盘时差点摔跤，他背后的刻度盘转动，显示这个杀人如麻、有时甚至徒手杀人的禽兽，体重只有七十四公斤，比哈利轻了二十二公斤。接着瓦伦丁朝监视器的方向走来，仿佛直盯着监视器的镜头看，却还是没看见镜头。瓦伦丁走出镜头时，哈利看见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大口袋里。接着哈利只看见空马厩、空磅秤和瓦伦丁影子的头部。哈利在脑子里重新建构那几秒钟，他和史密斯的手机对话的每字每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其余的时间以及他和卡翠娜共处的那几小时他全都不记得了，但他和史密斯对话的每分每秒却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他的记忆力总是这样。他喝酒时，掌管私领域的脑子就像是镀了一层铁氟龙不粘涂层，而掌管公领域的警察脑子则像是涂了一层强力黏合剂，仿佛一部分的脑子想要忘记，而另一部分的脑子却必须记住。内部调查组如果要把他记得的细节全部记录下来，那份讯问报告肯定会是厚厚一沓。

哈利看见瓦伦丁把门打开，门的边缘进入画面，接着瓦伦丁的影子抬起手臂，又任由手臂垂落。

哈利按下快转键。

他看见史密斯拖着脚步，背对镜头，经过马厩，离开谷仓。

一分钟后，瓦伦丁经由同一条路拖着身体离开。哈利让影片恢复正常速度，只见瓦伦丁倚着马厩，看起来像是随时可能倒下，但还是逐步往前走，站上磅秤，在上头摇摇晃晃。刻度盘显示他比到达谷仓时轻了半公斤。哈利朝电脑屏幕后方地上的那摊血迹看了一眼，接着就看见瓦伦丁挣扎着打开谷仓大门。这时哈利感觉到了瓦伦丁强烈的求生意志，除非那是他怕被逮到的恐惧。哈利突然想到，这段录像迟早一定会流出，成为YouTube上面的热门视频。

毕尔·侯勒姆的苍白脸庞出现在门口。“原来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说着跨进门来。哈利再度在心里发出赞叹。侯勒姆这个平常不怎么优雅的鉴识员，在进入犯罪现场的那一瞬间就仿佛化身为姿态优雅的芭蕾舞者。他在那摊血迹旁蹲下身来。“他们正把他抬走。”

“嗯。”

“哈利，他身上有四个射入的伤口，有几发是你……”

“三发，”哈利说，“哈尔斯坦只射了他一枪。”

侯勒姆做了个鬼脸。“他是开枪射中持枪歹徒啊。哈利，你想到要怎么跟内部调查组说明你开的那三枪了吗？”

哈利耸了耸肩。“当然是实话实说。那时天色很暗，瓦伦丁手上拿着一根树枝，骗我以为他拿的是枪。他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希望我开枪射死他。”

“那还不是一样？你朝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胸前开了三枪……”

哈利点了点头。

侯勒姆深深吸了口气，越过肩头望向哈利，压低嗓音说：“当然了，当时天色很暗，雨又很大，强烈的暴风雨横扫那片树林。如果我现在亲自去那里查看，很可能会在瓦伦丁倒卧的地方发现他藏了一把枪。”

两人四目相对，风吹得墙壁咯吱作响。

哈利看着侯勒姆脸颊发红，心知他这么做会付出什么代价，也知道他的提议会超过他所能负担的。侯勒姆要付出的是他珍视的一切，包括他们共同的价值观、道德观，以及他们两人的灵魂。

“谢了，”哈利说，“谢谢你，我的朋友，但我必须说不用了。”

侯勒姆眨了两下眼睛，吞了口口水，颤抖着呼出一口长气，发出短促、怪异的咯咯笑声。

“我得回去了。”他说，站了起来。

“去吧。”哈利说。

侯勒姆站在哈利面前，犹豫片刻，仿佛想说什么，又或是想上前拥抱他。哈利再度倾身向前，看着电脑屏幕，说：“回头再说吧，毕尔。”

哈利在画面中看着这名鉴识专家微驼的身形渐去渐远。

他握拳在键盘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杯就好，妈的，×！只要喝一杯就好。

他的目光又回到蝙蝠男人的画像上。

那时史密斯是怎么说来着？他知道，他知道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