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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五下午

萝凯抬头望着哈利,挽着他的手臂,和他并肩穿过大学广场,朝多姆斯学院走去。多姆斯学院大楼是奥斯陆大学的三座建筑之一,位于市中心。她说服哈利穿上她在伦敦帮他买的帅气皮鞋,尽管他说这种天气穿这种皮鞋走路太滑了。

“你应该常穿西装。”萝凯说。

“那他们应该多开一些研讨会。”哈利说,假装脚底又是一滑。

萝凯大笑,紧紧挽住哈利的手臂,感觉到他的西装外套硬硬的,那是因为那个黄色卷宗被折起塞入了内侧口袋:“那不是毕尔·侯勒姆的车子吗?还明目张胆地违规停车?”

他们从那辆停在阶梯正前方的黑色沃尔沃亚马逊旁边走过。

“风挡玻璃里放着‘警察执行公务中’的牌子,”哈利说,“很明显是公器私用。”

“是因为卡翠娜啦,”萝凯微笑道,“他只是担心她会跌倒而已。”

老礼堂的门厅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萝凯在众人之中寻找熟人,看见到场的多半是学术界的同事和家人,不过她在门厅另一侧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来是楚斯·班森,他显然不知道西装是参加论文答辩会的正确衣着。萝凯替自己和哈利开路,朝卡翠娜和侯勒姆走去。

“恭喜你们啊!”萝凯说,抱了抱他们两人。

“谢谢!”卡翠娜容光焕发,摸了摸浑圆的肚子。

“预产期是?”

“六月。”

“六月啊。”萝凯说,看见卡翠娜脸上掌管微笑的肌肉抖了抖。

萝凯倾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放在卡翠娜的手臂上,轻声说:“别想那么多,不会有事的。”

萝凯看见卡翠娜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有无痛分娩,”萝凯说,“非常神奇,一针打下去什么痛楚都没有了!”

卡翠娜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大笑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参加过论文答辩会,完全不知道这么正式,我是看见毕尔打上他最好的波洛领带才明白的。这到底是怎么进行的?”

“哦,其实很简单,”萝凯说,“我们先进礼堂,站着等审查委员会主席、博士候选人和两位审查委员进场。史密斯在昨天或今早已经对他们说明过论文,但现在他大概还是很紧张,他可能最担心史戴·奥纳会很难应付,但其实应该不难。”

“不难吗?”侯勒姆说,“奥纳说他根本不相信吸血鬼症的存在。”

“史戴相信学术研究的存在价值,”萝凯说,“审查委员应该吹毛求疵,直探论文主题的核心,但评论不能超过论文主题和答辩会的范围,也不能依自己的喜好任意发挥。”

“哇,你做功课了啊!”卡翠娜说。

萝凯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继续说:“审查委员每位各有四十五分钟时间,在此期间,与会者可简短提问,这称为‘旁听者提问’,但这种提问不是很常见。答辩会结束后有晚宴,由博士候选人自掏腰包举办,但我们没有受到邀请,哈利觉得非常可惜。”

卡翠娜转头望向哈利。“真的吗?”

哈利耸了耸肩。“一边吃大餐一边听你其实不太认识的人的亲友团发表半小时让人打瞌睡的致辞,谁不喜欢啊?”

周围的人群开始移动,相机闪光灯开始闪烁。

“准司法大臣来了。”卡翠娜说。

米凯和乌拉面前的人群犹如左右分开的水潮般朝两旁退开,他们夫妇手挽着手走进门厅,脸上都挂着微笑,但萝凯觉得乌拉似乎皮笑肉不笑。也许乌拉不习惯微笑,又或许她一直是个害羞的美丽女子,知道笑容太灿烂会招惹不必要的注意,保持冷酷表情可以让生活过得轻松一点。若真如此,那么萝凯难以想象乌拉成为内阁成员的妻子后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米凯在他们前方停下脚步,这时有个记者高声提问,并将麦克风塞到他面前。

“哦,我只是来替一个朋友庆祝,这个朋友协助我们侦破吸血鬼症患者案,可以说贡献良多,”米凯用英语说,“你们今天应该访问的对象是史密斯博士,而不是我。”但他依然十分乐意回应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姿势供他们拍照。

“国际报社的记者。”侯勒姆说。

“吸血鬼症炙手可热,”卡翠娜说,朝群众望去,“所有的犯罪线记者都来了。”

“只有莫娜·达亚没来。”哈利说,环顾四周。

“锅炉间小组的都来了,”卡翠娜说,“只有安德斯·韦勒没来,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他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卡翠娜说,“问我能不能跟他单独聊聊。”

“聊什么?”侯勒姆问道。

“天知道他要聊什么,哈,他来了!”

韦勒出现在群众另一侧,他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看起来气喘吁吁,脸面潮红。这时礼堂的门打开了。

“好了,我们得找位子坐,”卡翠娜说,快步朝门内走去,“让开,孕妇要先过!”

“她好漂亮,”萝凯低声说,伸手挽住哈利的手臂,倚在他肩膀上,“有时我会猜想你跟她是不是在搞暧昧。”

“搞暧昧?”

“就是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跟她搞一点小暧昧。”

“恐怕没有。”哈利沉下了脸。

“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时候我会后悔没好好利用那些小空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哈利。”

“我也不是。”

哈尔斯坦·史密斯把门打开一道小缝,朝气势恢宏的礼堂偷偷望去,看了看挂在观众席上方的枝型吊灯。礼堂里挤满了人,就连二楼也站得满满都是人。这座礼堂曾举办挪威国民会议,如今他——小小的史密斯——即将站上这里的讲台,捍卫自己的研究成果,并获颁博士头衔!他看了看梅,见她坐在第一排,神色紧张,但仍骄傲得像只母鸡。他看了看远从海外而来的心理医生同行,虽然他警告过他们说答辩会以挪威语进行,但他们还是来了。他看了看记者,又看了看米凯,米凯和妻子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他看了看哈利、侯勒姆和卡翠娜,他们是他新结交的警察朋友,在他的吸血鬼症论文中扮演重要角色,而瓦伦丁案更是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即便最近发生的事件揭露了真相,使得瓦伦丁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出现大幅变化,但只是更强化了他对吸血鬼症患者个性所做出的结论。他指出吸血鬼症患者的行为主要受到本能驱使,并受欲望和冲动的主宰,因此这个真相曝光得正是时候,原来伦尼·黑尔才是这些计划缜密的命案的幕后主使者。

“论文答辩会开始。”主席说,伸手扫去学院袍上的灰尘。

史密斯深深吸了口气,步入礼堂,观众纷纷起立。

他和两名审查委员入座。主席说明答辩流程,接着便请史密斯开始答辩。

第一位审查委员史戴·奥纳倾身向前,低声祝他好运。

史密斯走上讲台,望着观众席,感觉现场安静了下来。今早进行的论文说明会十分顺利。只是顺利而已吗?应该说棒极了!他很难不注意到众审查委员看起来喜形于色,就连奥纳都对他的精彩说明赞赏点头。

现在他要简短说明自己的论文,最多不能超过二十分钟。他开始演说,没过多久心中就开始出现跟早上一样的感觉,觉得自己脱离了眼前的讲稿,思绪立刻化为言语,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似的从身体之外看着自己,看着观众,看着观众脸上的表情,看着他们仔细聆听他说的一字一句,看着他们全神贯注地望着他,望着吸血鬼症教授哈尔斯坦·史密斯。当然啦,目前还没有这个头衔,但从今天开始,他将改写历史。演说即将迈入结尾。“我加入由哈利·霍勒所领导的独立调查小组后,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学到了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任何命案都有一个中心问题,那就是‘动机为何?’但要回答这个问题,同时也得回答‘方法为何?’才行。”史密斯走到讲台旁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三样东西,上头盖着一条绒布。他执起绒布一端,等了一下。在答辩会上是容许创造一点戏剧性效果的。

“而方法就在这里。”他高声说,掀开绒布。

观众席传来一片惊呼之声。绒布底下是一把大型左轮手枪、一副风格怪异的手铐和一副黑色的铁假牙。

他指着那把左轮手枪说:“这个工具是用来胁迫的。”又指着手铐说:“这个是用来控制、俘虏和囚禁的。”最后指着铁假牙说:“这个是用来咬入人体、取得鲜血、举行仪式的。”

他抬头望去:“感谢安德斯·韦勒警探让我借用这三样工具,向各位说明我的观点,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三个‘方法’,同时也是‘动机’,但它们为什么是‘动机’呢?”

观众席传来心照不宣的零落笑声。

“因为这些工具看起来都有点年头了,有人可能会认为根本没这个必要,但吸血鬼症患者大费周章弄到某个特定年代的手工艺品的复制品,符合我在论文中所提到的仪式重要性,吸血这个行为可以回溯到人类需要崇拜和安抚神明的时代,而崇拜和安抚神明所要用到的就是血。”

他指着那把左轮手枪说:“这把枪可以联结到两百年前的美国,当时印第安部落相信喝敌人的鲜血可以吸收对方的力量。”他指着那副手铐说:“这副手铐可以联结到中世纪时代,当时的人会搜捕和驱逐女巫和巫师,并施以仪式性的火刑。”他指着那副铁假牙说:“这副假牙可联结到古代,当时用来安抚神明的方法是献祭和放血,就像今天我希望用这些答案……”他朝坐在椅子上的两位审查委员比了比。“……来安抚这两尊神明一样。”

这次观众席传来的笑声比较轻松一些。

“谢谢各位。”

掌声响起。在史密斯耳中,现场简直可用欢声雷动来形容。

奥纳站了起来,调整脖子上的圆点蝴蝶结,收起小腹,朝讲台走去。

“博士候选人,你的论文是根据案例研究写成的,我想问的是,你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因为伦尼·黑尔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曝光之前,你的主要研究对象瓦伦丁·耶尔森并不符合你的结论。”

史密斯清了清喉咙:“心理学的领域比大多数的科学有更大的诠释空间,所以我很自然会用我已经知道的典型吸血鬼症症状去诠释瓦伦丁·耶尔森的行为,但身为研究者,我必须老实说,在几天之前,瓦伦丁·耶尔森并不完全符合我的理论,就好像现实中的地形并不符合地图上绘制的地形,我得承认这让我感到非常沮丧。虽然伦尼·黑尔的事是个惨剧,没什么好高兴的,但他的案例强化了这篇论文的理论,也更加清楚地勾勒出吸血鬼症患者的轮廓,让我们有更精确的了解,并希望如此一来,未来我们可以早一点逮到吸血鬼症患者,防止惨剧发生。”史密斯清了清喉咙。“我必须感谢审查委员会容许我在黑尔的角色揭露之后对论文做出修正,让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主席低调地比个手势,表示第一位审查委员的时间到了时,史密斯觉得时间只过了五分钟,而非四十五分钟。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主席走上讲台说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接下来旁听者可以提问。史密斯等不及要跟台下观众述说这篇论文有多么出色,虽然内容带有一点恐怖色彩,但仍展现出人类心智的美妙与美丽之处。

史密斯利用休息时间走入门厅里的人群,跟未受邀参加晚宴的人谈话。他看见哈利站在一个深色头发女子身边,便走上前去。

“哈利!”史密斯说,跟他握了握手,只觉得他的手如大理石般冷硬,“这位一定是萝凯了。”

“是的。”哈利说。

史密斯和萝凯握手,他看见哈利看了看表,走到门口。

“你在等人吗?”

“对,”哈利说,“他终于来了。”

史密斯看见两个人从另一侧的门走进来,一个是高大的深色头发青年,另一个是五十来岁的金发瘦长男子,脸上戴着方形无框眼镜。史密斯觉得那青年的面容酷似萝凯,另一个男子则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史密斯疑惑地说。

“我不知道。他叫约翰·D.斯蒂芬斯,是血液科医生。”

“他来这里做什么?”

史密斯看见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他是来替故事画下句点的,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

这时主席摇铃,以洪亮的嗓音宣布休息时间结束,请众人回到礼堂。

斯蒂芬斯走到两排座椅之间,欧雷克走在他身后,他环顾四周,寻找哈利,却看见一个年轻金发男子坐在后排,令他心头一惊。那金发男子正是韦勒。与此同时,韦勒也看见了斯蒂芬斯。斯蒂芬斯看见对方脸上现出惊惧之色,立刻回头跟欧雷克说他忘了有一场会议要开,必须先走。

“我知道,”欧雷克说,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斯蒂芬斯发现眼前这个青年几乎跟他继父哈利一样高大,“但现在我们要让事情继续进行下去,斯蒂芬斯。”

欧雷克只是把手轻轻放到斯蒂芬斯肩膀上,但这名主治医师仍觉得他是被按着坐到椅子上的。他坐下之后,感觉心跳逐渐变慢。尊严,是的,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欧雷克知道了,这表示哈利也知道了,而且不给他任何机会逃跑。从韦勒的反应来看,他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被设计了,竟然出席同一个场合。那么接下来呢?

卡翠娜在哈利和侯勒姆中间坐下,主席在讲台上开始说话。

“候选人收到了旁听者的提问,哈利·霍勒,请提出你的问题。”

哈利站了起来,卡翠娜一脸讶异地看着他。“谢谢。”哈利说。

卡翠娜看见许多人也面露惊讶之色,有些人只是嘴角含笑,仿佛期待听见一则笑话,就连站上讲台的史密斯似乎也觉得好笑。

“恭喜你,”哈利说,“你就快达成目标了,我也必须感谢你协助我们侦破吸血鬼症患者案。”

“是我该谢谢你。”史密斯说,微微鞠躬。

“是啊,也许吧,”哈利说,“我们发现了是谁在背后操控瓦伦丁,而且正如同奥纳所指出的,你的整篇论文都是以这个为基础,所以你非常幸运。”

“的确如此。”

“不过还有几件事我想大家都希望知道答案。”

“我会尽力回答的,哈利。”

“我记得在看瓦伦丁走进谷仓的监视器画面时,他看起来对该往哪个方向走胸有成竹,却不知道门内有个磅秤。他毫无戒心地踏进门内,深信踩下去的会是坚实的地面,结果却差点摔跤。请问为什么会这样?”

“人总是会倾向于认为事情理所当然,”史密斯说,“在心理学中称之为合理化,基本上这个意思就是我们会把事情简化。少了合理化,世界会变得难以掌控,大脑会被我们所面对的所有不确定性给塞爆。”

“这也说明了当我们毫无戒心地走下地下室楼梯,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的头会撞上水管。”

“正是如此。”

“可是如果我们经历过一次就会记住,或者至少大部分人下次走到同一个地方都会记得要小心,这就是为什么卡翠娜·布莱特第二次走进你家谷仓时会注意不要踩到磅秤。也因此我们在黑尔家地下室的水管上采集到的血液和皮肤样本包括你的和我的,却不包括伦尼·黑尔的,这很正常且不难理解,他应该在很久以前……呃,可能在小时候就知道下楼梯时要俯身避开那条水管,否则我们就会在水管上采集到他的DNA,因为水管上沾到的DNA只有在一定年限之内才化验得出来。”

“我想是这样没错,哈利。”

“这件事等一下会再说到,我先说一件有点令人难以理解的事。”

卡翠娜坐直了身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她了解哈利,感觉得到他低沉嗓音中所隐含的独特振动。

“根据监视器画面,那天午夜瓦伦丁·耶尔森走进你家谷仓时,体重是七十四点七公斤,”哈利说,“他离开时,体重是七十三点二公斤,正好少了一点五公斤。”哈利用手比了比。“最显而易见的解释当然就是他在你办公室门口流失了血液,体重才会变轻。”

卡翠娜听见主席发出不耐烦的轻咳声。

“但后来我想到一件事,”哈利说,“我们都忘了那把左轮手枪!瓦伦丁前往谷仓时身上带着那把枪,离开时那把枪被留在办公室里。一把鲁格红鹰左轮手枪的重量是一点二公斤,所以加起来的话,瓦伦丁只流失了零点三公斤的血……”

“霍勒,”主席说,“你不是要问候选人问题吗……”

“首先我要请教一位血液专家,”哈利说,转头望向观众席,“约翰·斯蒂芬斯,你是血液科主治医师,佩内洛普·拉施被送到医院的那天晚上你正好在值班……”

众人的目光齐向斯蒂芬斯射来,他觉得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对他来说,这感觉就像那次他坐上证人席,说明自己的妻子是如何遭人刺杀,躺在他怀中流血过多而死的。此刻众人朝他射来的目光就和当时一样;韦勒朝他射来的目光也跟当时一样。

他吞了口口水。

“是的,没错。”

“当时你露了一手,展现出你对测量血液量的好眼力。你根据犯罪现场的照片,估计被害人流失的血液量是一点五公升。”

“是的。”

哈利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举了起来。“这张是在哈尔斯坦·史密斯办公室里拍摄的照片,有个救护技术员把这张照片拿给你看,你估计这张照片里的血液量同样也是一点五公升,换句话说,就是一点五公斤,这样没错吧?”

斯蒂芬斯吞了口口水,心知韦勒正从背后看着他。“没错,误差为一两分升。”

“我想先厘清一件事,一个人如果流失了一点五公升的血液,有可能站起来逃走吗?”

“这个因人的体质而异,但只要这人体能好、意志力强,的确有可能办到。”

“这就关系到我想提出的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哈利说。

斯蒂芬斯觉得一颗汗珠从额头滑落。

哈利转头望向讲台。

“史密斯,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

卡翠娜倒抽一口凉气。礼堂里一片寂静,这片寂静让人觉得有实质的重量。

“这个问题我得跳过不回答,哈利,我不知道,”史密斯说,“我希望这不代表我可能拿不到博士学位。但如果要我答辩,我会指出这个问题不在我的论文范围之内,”他微微一笑,这次没发出笑声。“这是属于警方的调查范围,所以你可能得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了,哈利。”

“好吧。”哈利说,深深吸了口气。

不会吧,卡翠娜心想,屏住呼吸。

“瓦伦丁·耶尔森进入谷仓时身上没有带那把左轮手枪,那把枪已经在你的办公室里了。”

“什么?”史密斯的笑声听起来像是礼堂里一只孤独鸟儿的啼哭声,“那把枪怎么可能在我的办公室里?”

“是你带去的。”哈利说。

“我?我跟那把左轮手枪又没有关系。”

“那把左轮手枪是你的,史密斯。”

“我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拥有过一把左轮手枪,你去查枪支登记数据就知道了。”

“那把手枪的登记持有人是法尔松的一个水手,你曾经治疗过他的精神分裂症。”

“一个水手?哈利,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说瓦伦丁在酒吧里曾用那把左轮手枪威胁你,还用它杀了穆罕默德·卡拉克。”

“后来你又拿回了这把枪。”

一波焦虑感在礼堂里迅速蔓延开来,窃窃低语和椅子挪动声此起彼伏。

主席站了起来,扬起穿着学院袍的双臂示意大家冷静,犹如张开羽翼的小公鸡。“抱歉,霍勒先生,我们在举行的是论文答辩会,如果你有情报要提供给警方,请你交给相关单位,不要拿到学术殿堂来讨论。”

“主席先生、两位审查委员,”哈利说,“请问检验这篇博士论文是否基于曲解的个案研究,这是不是极为重要?请问这类事情是不是应该在论文答辩会中揭露?”

“霍勒先生——”主席开口说,洪亮的声音中带有怒意。

“说得没错,”奥纳在前排说,“主席先生,身为审查委员会的一员,我很想听听霍勒先生对候选人的提问。”

主席看看奥纳,看看哈利,又看看史密斯,最后坐了下来。

“好,”哈利说,“我想请问候选人,你是不是在伦尼·黑尔家里挟持了他,而实际上在背后操控瓦伦丁·耶尔森的人是你,而不是黑尔?”

礼堂内传来一阵低到不能再低的惊呼之声,紧接着是一片完全的寂静,静到像是空气全都被抽走了。

史密斯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哈利,你这是开玩笑吧?你是不是在锅炉间想出这样一个玩笑来让这场答辩会多个余兴节目?”

“我建议你回答这个问题,哈尔斯坦。”

也许是因为听见哈利直呼了他的名字,史密斯这才意识到哈利是认真的。至少,卡翠娜觉得她看见站在讲台上的史密斯渐渐明白了过来。

“哈利,”史密斯低声说,“我从没去过黑尔家,我第一次去他家就是上星期日你带我过去的时候。”

“不对,你去过,”哈利说,“你非常仔细地清除了你可能在房子里留下的指纹和DNA,但你忘了一个地方,就是那根水管。”

“那根水管?上星期日我们都在那根该死的水管上留下了DNA不是吗,哈利!”

“但你没有。”

“有,我有!你去问毕尔·侯勒姆,他就坐在那里!”

“毕尔·侯勒姆可以确认的是水管上发现了你的DNA,而不是你上星期日在水管上留下的DNA。上星期日你走下地下室时,我已经在里面了,当时你静悄悄地出现,我根本没听见你下来,你还记得吗?你没发出声音,因为你的头根本没撞上那根水管。你低头避开了,因为你的大脑记得要避开。”

“真是太可笑了,哈利,上星期日我有撞到水管,你只是没听见而已。”

“可能因为你戴了这个,所以撞击力道有了缓冲……”哈利从口袋里拿出一顶黑色羊毛帽,戴在头上。羊毛帽的帽缘有个骷髅头图案,卡翠娜看见上面写着“圣保利”。“既然你头上戴了这顶羊毛帽,还拉低盖住额头,你怎么可能在水管上留下皮肤、血液或毛发的DNA?”

史密斯用力眨了眨眼。

“既然候选人没回答,”哈利说,“我就代替他回答。哈尔斯坦·史密斯第一次撞上那条水管是在很久以前,早在吸血鬼症患者案发生之前。”

礼堂里一片静默,只听得见史密斯咯咯的轻笑声。

“在我提出任何意见之前,”史密斯说,“我想我们应该先给前任警探哈利·霍勒先生大声拍手,感谢他说出一个这么精彩的故事。”

史密斯拍起手来,有几个人跟着拍手,但掌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但是就跟博士论文一样,这则故事要成为事实,必须要有证据才行!”史密斯说,“哈利,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做的这整个演绎推理只是根据两个非常含糊的假设。第一,你认为谷仓里的那个老磅秤会显示出一个人的真实体重,而那个人只在磅秤上站了将近一秒的时间,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磅秤有时会卡住。第二,你说上星期日我头上戴了羊毛帽所以不可能在水管上留下DNA,我可以跟你说,我下楼梯撞到水管时没有戴帽子,后来因为地下室比较冷,我才又把帽子戴上了。我额头上没有伤疤是因为我的身体愈合得很快,我老婆可以证明那天我回家时额头上有伤口。”

卡翠娜看见那个身穿自制黄褐色衣裳的女子面无表情,一双深色眼眸只是看着丈夫,仿佛因为手榴弹爆炸而处于惊吓状态中。

“梅,你说是不是?”

女子的嘴巴张开又闭上,缓缓点了点头。

“哈利,你看吧,”史密斯侧过头,用哀伤的同情眼神看着哈利,“你看,要找出你这番说法的漏洞有多么简单?”

“这个嘛,”哈利说,“我敬佩你老婆对丈夫的忠贞,但恐怕DNA证据是无可辩驳的。鉴识医学中心的分析结果不只证明水管上的有机物质符合你的DNA基因图谱,还证明存在时间超过两个月以上,所以不可能是在上星期日留下的。”

卡翠娜在椅子上突然一动,转头朝侯勒姆望去,只见他以极其细微的动作摇了摇头。

“因此,史密斯,去年秋天你去过黑尔家的地下室不只是推论,而且是事实。就像那把鲁格左轮手枪是你的,而且你对手无寸铁的瓦伦丁·耶尔森开枪时,那把左轮手枪就在你的办公室里,这也是事实。更何况,我们还做了文体学分析。”

卡翠娜看见哈利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黄色卷宗。“有一种电脑软件可以进行文体学分析,它可以通过比对用字遣词、句型结构、文体风格和标点符号来辨识作者。不少文学家曾对莎士比亚究竟写过哪些作品有过争议,这套软件替这些争议带来了全新视角,它正确辨识出作者的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之间,换句话说,成功率不足以高到拿来当作证据,但它排除某个特定作者、比如说莎士比亚的成功率却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我们的信息科技专家托尔德·格伦利用这套软件,拿瓦伦丁收到的邮件来比对过去伦尼·黑尔跟别人往来的上千封信件,最后的分析结果是……”哈利将卷宗交给卡翠娜,“……瓦伦丁收到的那些有作案指示的邮件不是伦尼·黑尔写的。”

史密斯看着哈利,头上刘海已垂落到汗湿的眉毛上。

“这些事我们将会在警方侦讯中继续讨论,”哈利说,“但这是一场论文答辩会,你仍然有机会对审查委员会解释,不让他们拒绝授予你博士学位,是不是这样,奥纳?”

奥纳清了清喉咙。“没错,理论上科学应该无视于该时代的道德观,历史上也有很多人虽然在道德上受到质疑,甚至直接动用非法方式来做研究,但最后还是获颁博士学位。我们这些审查委员在通过这篇论文之前必须知道的是,瓦伦丁是不是真的曾经受人操控,如果不是的话,我想审查委员是不会接受这篇论文的。”

“谢谢你,”哈利说,“所以你说呢,史密斯?在我们逮捕你之前,你是不是要在此时此刻对审查委员会说明清楚?”

史密斯看着哈利,礼堂里只听得见他的喘息声,仿佛整座礼堂只有他一个人仍在呼吸。有个闪光灯孤单地闪了一下。

主席勃然大怒,倚身靠向奥纳,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天哪,奥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猴子陷阱是什么吗?”奥纳反问道,双臂交叠,靠回椅背。

史密斯的头抽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电击。突然间,他抬起手臂,指着天花板大笑。“我有什么好损失的呢,哈利?”

哈利默然不语。

“没错,瓦伦丁受人操控,而操控他的人就是我,那些邮件当然也都是我写的,但重点并非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而是科学证据指出瓦伦丁是个纯正的吸血鬼症患者,就跟我的研究结果一模一样,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无法推翻我的研究结果。我所做的跟其他研究人员没什么两样,只是调整了一下情境,重现实验室里的设定条件而已,”他环视整个礼堂,“说到底,他要怎么做并不是我决定的,而用六条性命换来这个——”他用食指轻叩装订成册的论文,“这个代价非常合理,吸血鬼症患者的症状和描述全都写在这里面,未来这篇论文可以拯救无数人免于遇害和受苦。杀人和吸血的人是瓦伦丁·耶尔森,不是我,我只是替他把路铺好而已。我既然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吸血鬼症患者,当然有责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怎么能让短视近利的道德观阻碍呢?我必须把眼光放远,替全人类的福祉着想,想想看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想想看成千上万罹患癌症的实验室白老鼠,不都是如此吗?”

“所以你是为了世人杀了伦尼·黑尔,并枪杀玛尔特·鲁德的?”哈利问道。

“是,没错!他们是奉献给研究的圣坛的祭品!”

“所以你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才牺牲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人性?”

“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所以他们不是为了你、哈尔斯坦·史密斯而死,好让你证明自己,好让你这只猴子能坐上宝座,留名青史?毕竟这些才是自始至终驱使你做出这些事的动机,不是吗?”

“我让你们大家见识到什么是吸血鬼症患者,还有他们有能力做出什么样的事!难道你们不应该感谢我吗?”

“这个嘛,”哈利说,“首先呢,你让我们大家见识到一个受到羞辱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史密斯的头又抽动了一下,嘴巴张开又闭上,但没说话。

“我们已经听够了,”主席站了起来,“答辩会到此结束,可不可以请哪名警察上来逮捕——”

史密斯反应奇快,脚下迅速踏出两步,将桌上那把左轮手枪抄在手中,又朝观众席跨出一大步,举枪指着最靠近他的观众的额头。

“站起来!”他大声吼道,“其他人都给我坐着别动!”

卡翠娜看见一名金发女子站了起来,史密斯将她背转过身,犹如一面盾牌般面对观众挡在他前方。那女子正是乌拉·贝尔曼,她嘴巴张开,在无声的绝望中看着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子。卡翠娜只看得见米凯的后脑勺,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只是僵坐在原位,动也不动。这时突然有人发出呜咽声,那声音来自梅·史密斯,只见她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

“放开她。”

卡翠娜循着这粗哑的嗓音望去,看见楚斯·班森在后排站了起来,步下台阶。

“站住,班森,”史密斯尖声吼道,“不然我就先杀了她,再杀了你!”

楚斯并未停步。他的戽斗下巴从侧面望去比平常还要突出,但他最近锻炼的肌肉在厚毛衣底下隐约可见。他走到观众席前方转了个弯,沿着第一排朝史密斯和乌拉直直走去。

“你敢再靠近一步……”

“史密斯,你得先对我开枪,不然你的时间绝对不够。”

“那就如你所愿。”

楚斯发出呼噜一声。“干你妈的死老百姓,谅你不敢……”

卡翠娜突然感到耳膜承受一股极大的压力,仿佛她正在搭飞机而机身正失速坠落。过了片刻,她才明白原来那股强烈的冲击波来自那把左轮手枪。

楚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身形微晃。他的嘴巴张开,眼睛突出。卡翠娜看见楚斯的毛衣上出现了一个洞,而那个洞正等待鲜血喷出。片刻之后,鲜血泉涌,楚斯看起来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挺挺地站着,双眼直视乌拉,接着仰身后倒。

礼堂里传来一名女子的尖叫声。

“都别动,”史密斯吼道,拉着乌拉挡在身前,朝出口的方向后退,“我只要看见有人站起来,就开枪杀了她。”

史密斯自然只是虚张声势,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他真的下此毒手。

“把亚马逊的钥匙给我。”哈利低声说,这时他仍站着,朝侯勒姆伸出了手。侯勒姆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掏出钥匙放在哈利手中。

“哈尔斯坦!”哈利高声喊道,沿着他那排座位横向移动,“你的车停在大学里的访客停车场,现在鉴识人员正在车上搜查,我这边有一辆车的钥匙,那辆车就停在礼堂正前方,而且比起她,我是更好的人质。”

“为什么?”史密斯答道,脚下不停后退。

“因为我会保持冷静,因为你还有一丝良心。”

史密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哈利几秒钟。

“过去那边把手铐铐在手上。”他说,朝桌子点了点头。

哈利来到观众席前方,从楚斯身旁走过。楚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哈利走到桌前停下脚步,背对史密斯和众人。

“转过来让我看见!”史密斯高声喊道。

哈利朝史密斯转过身,双手高举,让他看见那副带链的仿古手铐已经铐在他自己的两只手腕上。

“过来这里!”

哈利朝他走去。

“好,站住!”

卡翠娜看见史密斯用空出来的手抓住哈利的肩膀,将个头比他高大的哈利转了个方向,再架着哈利朝他先前没完全关上的门走去。

乌拉看了看那扇半开的门,又朝丈夫的方向望去。卡翠娜看见米凯对乌拉点头要她过来。乌拉踏出短促而蹒跚的步伐,宛如走在薄冰之上,朝米凯的方向走去,但当她走到楚斯身前时,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把头靠在楚斯染红了的毛衣上。阒静无声的礼堂里只听得见乌拉发出悲恸的啜泣声,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左轮手枪的击发声还要响亮数倍。

哈利走在史密斯前方,感觉左轮手枪的枪管抵在背脊上。妈的,该死!他从昨天就开始仔细计划,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境,却没算到事情竟如此发展。

哈利把门推开,冷冰冰的三月空气扑面而来,前方的大学广场空无一人,沐浴在冬日阳光中,侯勒姆那辆沃尔沃亚马逊的黑色烤漆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往前走!”

哈利步下阶梯,踏上空旷的地面,在下一步踏出去之时,突然鞋底一滑,整个人往旁边倒去,还来不及反应肩膀就直接撞击到了结冰的地面,剧痛传遍手臂和背部。

“站起来!”史密斯怫然不悦,一把抓住手铐的链子,把哈利拉了起来。

哈利心想机不可失,顺着史密斯拉他起来的力道,刚一站起就双腿一撑,一记头槌朝史密斯脸上撞去。史密斯倒退两步,一个踉跄往后便倒。哈利立刻踏上一步,但史密斯虽然仰躺在地,双手却仍紧紧握住左轮手枪,指着哈利。

“少来了,哈利,这我早就习惯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下课时间我老是被推倒在地,所以你想都别想!”

哈利看着指向他的手枪枪管。他撞到了史密斯的鼻子,只见一片断裂的白色鼻骨从皮肤里穿透而出,一个鼻孔鲜血长流。

“哈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史密斯笑道,“短短两米的距离他开枪都打不死瓦伦丁。 你给我省省吧,快把车门打开!”

哈利的大脑进行必要的计算。他转过身去,慢慢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耳中听见史密斯站起来的声音。哈利坐上驾驶座,花了点时间才把车钥匙插入钥匙孔。

“我来开车,”史密斯说,“坐过去。”

哈利依照指示,笨手笨脚地慢慢跨过排挡杆,坐到副驾驶座上。

“把你的双脚跨过手铐。”

哈利看着他。

“我可不希望开车的时候有链子绕上我的脖子,”史密斯说,举起手枪,“你不上瑜伽课算你倒霉,我看得出你想拖延时间,给你五秒钟,现在就开始倒数,四……”

哈利在硬质座椅上尽量向前倾身,把铐了手铐的双手伸到前方,弯曲膝盖。

“三、二……”

尽管甚为困难,哈利还是设法让擦得锃亮的皮鞋穿过了手铐的链子。

史密斯坐上驾驶座,倚身越过哈利,拉起旧式安全带,穿过哈利的胸部和腰部,将安全带扣上,又用力一拉,使得哈利就像是被绑在座椅上。他从哈利的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系上自己的安全带,发动引擎,踩了踩油门,费了点力气挂挡,放开离合器,倒车半圈。他摇下车窗,把哈利的手机丢出窗外,接着又把自己的手机丢了出去。

车子来到路口,右转驶上卡尔约翰街,奥斯陆皇宫映入他们的眼帘,阳光下一片绿意盎然。接着车子左转,经过圆环,眼前又见苍翠绿意,他们经过了音乐厅,接着是阿克尔港。今天的交通十分顺畅,简直太顺畅了,哈利心想。他们在卡翠娜通知巡警和警察直升机之前驶得越远,警方要搜寻的地区就越广阔,要设的路障就越多。

史密斯朝峡湾望去。“奥斯陆在这种天气看起来格外美丽,对不对?”

他说起话来带着鼻音,此外还夹杂着一丝咻咻声,看来鼻子可能断了。

“你打算当沉默的旅伴吗?”史密斯说,“也好,你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哈利望着前方的高速公路,心想卡翠娜无法用手机追踪他们,但只要史密斯一直把车开在主干道上,他们还是有希望很快被发现,因为从直升机的高度看下来,一辆车顶和后备厢有着赛车格纹的车子十分显眼。

“他来找我做心理咨询,自称是亚历山大·德雷尔,想谈谈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和他听见的声音,”史密斯说,摇了摇头,“但你也知道,我很会看人,很快就发现他不是一般人,而是个十分罕见的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拿他说的性癖好去询问心理医生同行在道德方面的专家,最后终于发现了他的身份,也发现了他进退维谷的处境。他亟欲顺从自己的杀人本能,但只要出一个错、露出一点马脚,就会引起警方怀疑,让亚历山大·德雷尔的假身份被识破。你在听吗,哈利?”史密斯瞄了哈利一眼。“他如果想再杀人,先决条件是必须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他是个非常完美的人选,因为他别无选择。我只要在他身上拴上皮带,打开笼子,他就会吞下眼前的一切。但我不能亲自去跟他谈条件,我必须找一个假的玩偶师、一个幌子,万一瓦伦丁被警方逮到并供出一切,会找上的是这个人。无论如何,这个人最后一定会被警方发现,他会证实我论文里所描述的吸血鬼症患者确实就是那么冲动、幼稚和疯狂,就好像让现实中的地形符合地图所绘制的一样。伦尼·黑尔一个人住在那栋孤零零的大房子里,离群索居,从没访客上门。但有一天,他家来了个意外的访客,也就是他的心理医生,这个心理医生头上戴着老鹰帽子,手中拿着一把大型的红色左轮手枪,口里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史密斯哈哈大笑。“伦尼发现自己成为我的奴隶时,你真该看看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我先叫他把我的患者记录搬到他的工作室,然后我又发现他们家族用来运猪的笼子。我们把笼子搬到地下室,我一定就是那个时候撞到那根该死的水管的。后来我们把替他准备的床垫搬进笼子,我再用手铐把他铐起来,然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那时他已经没用了,我已经仔细问出他跟踪了哪些女人,并拿到了她们家的复制钥匙,还拿到了电脑密码,这样我就能用他的电脑写邮件给瓦伦丁。但我还是得等待时机成熟,才能安排他自杀的戏码。另外为了避免瓦伦丁被逮到或被杀死,或警方太早找到伦尼,我必须替他在第一件命案发生时安排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知道警方一定会调查这个,因为他曾用电话跟埃莉斯·黑尔曼森联络过,所以我在指示瓦伦丁杀死埃莉斯的那个时间,带伦尼去了当地的一家比萨店,让别人看见他。当时我正忙着在桌子底下拿屠宰击昏枪指着伦尼,以至于没注意到比萨饼皮里竟然含有坚果,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史密斯又哈哈大笑,“结果伦尼只好自己在笼子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发现床垫上有伦尼的精液就判断说他曾经在那里凌虐玛尔特·鲁德,当时我听了还暗自窃笑。”

车子经过比格迪半岛,又经过斯纳里亚半岛。哈利在心中默默数算时间。他们离开大学广场已经过了十分钟。他抬头朝空荡荡的湛蓝天际望去。

“玛尔特·鲁德没遭受殴打,我把她从森林带回地下室以后就开枪杀了她,那时瓦伦丁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我结束她的生命可以说是大发慈悲,”史密斯转头望向哈利,“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哈利。你觉得我话太多了吗,哈利?”

车子朝贺维古登驶去,奥斯陆峡湾再度出现在左手边。哈利在心中计算,警方可能有时间在阿斯克镇设立路障,他们再过十分钟就会抵达那里。

“哈利,你能想象吗?当你邀请我加入调查小组时,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天上掉下的礼物。当时我非常讶异自己竟然一口回绝了你的邀请,后来我才想到加入调查小组可以获得所有情报,这样我就可以在警方非常靠近瓦伦丁时警告他收手,我的吸血鬼症患者将会超越屈滕、黑格和蔡斯,成为史上最著名的连环杀手。不过那家土耳其澡堂受到监视的事我并不知情,我是跟你们一起坐在这辆车上前往那里时才知道的,那时我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瓦伦丁了,后来他杀了那个酒保,又绑架了玛尔特·鲁德,但幸好我及时发现亚历山大·德雷尔去提款时的影像被认出来了,于是叫瓦伦丁赶快离开他的住处。当时他已经发现在幕后操控他的人是我,也就是他以前的心理医生,但那又怎样?跟他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我知道警方正在收网,也知道我计划了一段时间的大结局终于要派上用场。我叫他离开公寓,住进广场饭店,我知道他没法在那里待太久,但我至少能请饭店递交一个信封给他,信封里有谷仓和办公室的复制钥匙,我还指示他要躲到午夜,等大家都入睡了再来找我。当然,我不能排除他心中起疑的可能性,但那时他已形迹败露,还能有什么选择?他只能赌一把,赌我可以信任。哈利,那天我安排的戏码你一定得替我拍手叫好才行,我打电话给你和卡翠娜,让你们成为电话中的证人,还拍下了监视器画面拿来当作证据。是的,这当然可能会被视为冷血的清算,但我塑造出了一个英雄研究者,这名研究者通过媒体放话,惹恼了连环杀手,最后出于自卫不得不杀了对方。没错,我接受这点,因为这让一场十分平常的论文答辩会成为国际媒体争相采访的焦点,还让十四家公司买下版权,出版我的论文。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研究成果和学术成就,其他都只是过程而已,哈利。通往地狱的道路可能是由善良的意图铺成,但这条道路也让人类通往更光明的未来。”

欧雷克转动钥匙,发动引擎。

“去伍立弗医院的急诊室!”年轻的金发警探在后座高声喊道,楚斯的头就枕在他的大腿上。韦勒和欧雷克的身上都沾满了楚斯的血。“油门踩到底,打开警笛!”

欧雷克正要放开离合器,后座车门却被打开了。

“别上来!”韦勒怒声吼道。

“安德斯,坐过去!”原来是斯蒂芬斯,他奋力挤上车,逼得韦勒挪到座椅另一侧。

“把他的腿抬高,”斯蒂芬斯高声吼道,双手抱住楚斯的头,“好让——”

“好让血液可以流到心脏和脑部。”韦勒接口说。

欧雷克放开离合器,车子驶离停车场,高速飙向马路,冲到一列电车和一辆出租车之间,电车司机赶紧鸣笛,出租车司机猛按喇叭。

“他怎么样?”

“你自己看啊,”韦勒怒道,“失去意识,脉搏微弱,但还有呼吸,子弹打中了他的右侧胸腔。”

“前胸不是问题,”斯蒂芬斯说,“问题在他的后背,帮我把他翻过来。”欧雷克瞄了后视镜一眼,看见他们把楚斯翻到侧躺姿势,撕开他身上的毛衣和衬衫。欧雷克再度把注意力放到前方路况上,按喇叭超越了一辆卡车,然后加速冲过了亮红灯的十字路口。

“哦,×!”韦勒呻吟道。

“果然有个大洞,”斯蒂芬斯说,“子弹可能轰断了他几根肋骨,这样下去还没到医院他就会流血过多而死,除非……”

“除非?”

欧雷克听见斯蒂芬斯深深吸了口气:“除非我们能比以前我处置你母亲那次做得更好。你把双手手背放在他伤口两侧,就像这样,然后用力挤压,尽量让伤口闭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的手很滑。”

“撕下他的衬衫包在手上,这样可以增加摩擦力。”

欧雷克听见韦勒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又瞄了后视镜一眼,看见斯蒂芬斯将一根手指放在楚斯的胸部,再用另一根手指轻敲。

“我要替他做叩诊,可是我这个位子太挤,没法弯腰用耳朵去听,”斯蒂芬斯说,“你可不可以……”

韦勒倾身向前,双手并未离开伤口,把耳朵附在楚斯胸口上。“声音很模糊,”他说,“听起来没有空气,你认为呢?”

“对,他恐怕有血胸,”韦勒的父亲斯蒂芬斯说,“就是胸腔积血,这样下去肺脏很快就会衰竭。欧雷克……”

“我听见了。”欧雷克说,大脚踩下油门。

卡翠娜站在大学广场中央,手机按在耳边,抬头看着晴朗无云、空无一物的天空。她已要求空中警察从加勒穆恩机场出动直升机,从北方飞来奥斯陆,扫视E6高速公路,但现在空中仍未看见直升机的踪影。

“没有,没有手机可以让我们追踪,”她高声叫道,盖过从城市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警笛声,“目前没有收费站回报通行记录,我们正在E6和E18公路的南向车道设置路障,一有发现我马上会通知你们。”

“好,”傅凯在手机另一头说,“我们随时待命。”

卡翠娜结束通话,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我们是分派到E18的阿斯克警察,”一个声音说,“我们把一辆铰链客车横向停在通往阿斯克这一侧的道路的下坡路段底端,并且正在过滤从这里到环岛之间的车辆。目标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产的一辆亚马逊,上头有赛车条纹图案对吗?”

“对。”

“所以歹徒选了这么一辆车来逃跑根本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喽?”

“希望如此,有事随时通知我。”

侯勒姆跑了过来。“欧雷克和那个医生开车送班森去伍立弗医院,”他气喘吁吁地说,“韦勒也跟他们一起去了。”

“你认为他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

“我只懂死尸而已。”

“好吧,那班森看起来像死尸吗?”

侯勒姆耸了耸肩。“他还在流血,起码这代表他的血还没流干。”

“那萝凯呢?”

“萝凯坐在礼堂里陪贝尔曼的老婆,贝尔曼的老婆整个崩溃了,贝尔曼自己急急忙忙地走了,说什么要去一个能够纵观全局的地方指挥。”

“纵观全局?”卡翠娜哼了一声,“唯一能纵观全局的地方就只有这里而已!”

“我知道啊,可是亲爱的,请你放轻松,我们都不希望小宝宝承受太大的压力吧?”

“妈的,毕尔,”卡翠娜手里紧紧捏着手机,“你怎么不告诉我哈利的计划?”

“因为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他怎么可能带鉴识人员来搜查史密斯的车子?”

“他没有啊,他是吹牛的。就跟他胡诌说知道水管上发现的DNA是在什么时候沾上去的一样。”

“什么?”

“鉴识医学中心没法判断DNA存在的时间有多久,哈利说他们发现史密斯的DNA已经超过两个月完全是胡说八道。”

卡翠娜看着侯勒姆,把手伸进包里,拿出先前哈利递给她的黄色卷宗,打开一看,只见里头只有三页A4纸,而且全是白纸。

“他全都是在虚张声势而已,”侯勒姆说,“文体学分析软件要达到一定程度的正确性,参考文本至少要有五千字,可是寄给瓦伦丁的那些邮件都很短,根本分析不出写信的人是谁。”

“哈利手上什么都没有。”卡翠娜低声说。

“对啊什么都没有!”侯勒姆说,“他只是要逼史密斯自白而已。”

“妈的真是乱来!”卡翠娜把手机贴在额头上,不知是要替额头保暖还是要让额头冷却下来,“那他为什么事前一个字都不提?我的老天,不然我们可以在外面部署警力啊。”

“因为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说这句话的人是史戴·奥纳,他走了过来,在卡翠娜和侯勒姆面前停下脚步。

“为什么不能说?”

“理由很简单,”奥纳说,“如果他事先把计划跟任何警方人员说,而警方却没有出手干预,那么刚才在礼堂里发生的事就会被认定是警方侦讯。但这场侦讯完全不符合规定,因为受侦讯者没被告知权利,侦讯者又刻意误导对方,如此一来,今天史密斯说的话就不能拿去作为呈堂证供,但是现在……”

卡翠娜眨了眨眼,缓缓点头。“现在哈利·霍勒只是个讲师,也是个平民,他只是来参加论文答辩会,而史密斯却选择说出自己的罪行,现场还有目击证人。你事前知道这件事吗,史戴?”

奥纳点了点头。“哈利昨天打给我,告诉我说所有迹象都指向哈尔斯坦·史密斯,但他却苦无证据,所以他打算利用这场论文答辩会来设下一个猴子陷阱。他除了需要我的帮助,还需要斯蒂芬斯医生来提供专家证词。”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哈尔斯坦·史密斯这只‘猴子’以前就落入过这种陷阱,不太可能再次中计。”

“可是呢?”

“可是哈利用我自己论文里写的一段话来反驳我。”

“人类在重蹈覆辙这方面可说是恶名昭彰,”侯勒姆说,“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同样的错误。”

“没错,”奥纳说,“而且史密斯曾在警署电梯里对哈利说,如果要他在博士学位和长寿二者中做选择,他宁可选择博士学位。”

“结果不出所料,他直接落入了猴子陷阱,天哪那个大白痴。”卡翠娜呻吟一声。

“他‘猴子’这个绰号真是名副其实。”

“我不是说史密斯,我是说哈利白痴。”

奥纳点了点头。“我要回礼堂了,贝尔曼的老婆需要帮助。”

“我跟你一起回去封锁犯罪现场。”侯勒姆说。

“犯罪现场?”卡翠娜说。

“班森中枪。”

“哦,对对。”

奥纳和侯勒姆离开之后,卡翠娜抬头望着天空,心想直升机怎么还不来?

“可恶,”她喃喃地说,“妈的哈利·霍勒你真可恶。”

“这是他的错吗?”

卡翠娜转过身去。

只见莫娜·达亚站在旁边。“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她说,“我现在不是在工作,只是在网络上看到消息才过来的,如果你想利用《世界之路报》向史密斯传达讯息或是什么之类的,我可以帮忙……”

“谢了,达亚,有需要我会跟你说。”

“好。”莫娜脚踏高跟鞋,踩着企鹅般的步伐转身离去。

“我很惊讶没在论文答辩会上看到你。”卡翠娜说。

莫娜停下脚步。

“因为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世界之路报》在跑这案子的头号记者。”卡翠娜说。

“原来安德斯没跟你说。”

莫娜把韦勒的名字叫得那么自然,卡翠娜听了不禁扬起一侧眉毛。“跟我说?”

“对,安德斯跟我,我们……”

“你在开玩笑吧?”卡翠娜说。

莫娜哈哈大笑。“不是,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知道我们在工作上得面临一些现实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

“其实不过是这几天的事而已,我们都休了几天假,两个人几乎都窝在安德斯的那间小公寓里,看看彼此适不适合。我们都觉得要先确定才能跟别人说。”

“所以目前还没人知道喽?”

“那天哈利突然去找安德斯,差点把我们逮个正着,但安德斯认为哈利已经猜到了,因为我知道哈利打电话去公司找我,我想他只是想确认自己的怀疑对不对吧。”

“那家伙猜得可准了。”卡翠娜说,抬头在天空里寻找直升机的踪影。

“我知道。”

哈利聆听史密斯呼吸时发出的细微咻咻声,接着又注意到峡湾上似乎有个奇怪的东西,有一只狗看起来像是行走在水面上。现在外头的气温依然在冰点以下,但冰面上的裂缝使得海水渗到冰层之上,所以才会让那只狗看起来像是走在水面上。

“我一直被人指控说我希望吸血鬼症存在,所以才会到处看见它,”史密斯说,“但现在已经彻底证实有吸血鬼症了,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不久之后全世界都会知道史密斯教授口中的吸血鬼症是什么,而且瓦伦丁不是唯一的患者,还有很多其他人,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关注吸血鬼症的机会。我跟你保证,他们已经受到征召了。你曾经问我,扬名立万是不是比生命更重要,当然是啊,获得认可等同于永生。你也即将获得永生,哈利,世人会知道你是那个差点逮到绰号猴子的哈尔斯坦·史密斯的人。你觉得我是不是讲太多话了?”

车子正在接近宜家家居,再过五分钟就会抵达阿斯克,那里通常会塞车,车子若是陷入车阵,史密斯应该不会太在意。

“丹麦,”史密斯说,“那里的春天都到得比较早。”

丹麦?难道史密斯疯了不成?哈利突然听见冷冷的咔嗒声,车子正在打转向灯。不好,他们的车驶离了公路!哈利看见了一个路标,上头写着“纳赛亚岛”。

“融水应该足以让我把船开在冰层边缘,你说是不是?一艘船身超轻的铝质小船只载一个人应该不会沉得太深。”

小船。哈利紧咬牙关,暗暗咒骂。船屋。史密斯说过他老婆继承了一间船屋,他就是要把车开到那里。

“斯卡格拉克海峡有一百三十海里宽,小船行进的平均速度是二十节,哈利,你这么会算数,你说穿越海峡要花多长时间呢?”史密斯哈哈大笑,“我早就用计算器算好了,要花六个半小时。我上岸之后,可以再搭公交车穿越丹麦,不用花多长时间就可以抵达哥本哈根市诺雷布罗区的红场,我可以找一张长椅坐下,手里拿着公交车车票,等旅行社人员来跟我接洽。你觉得乌拉圭怎么样?那是个风景优美的小国家。我已经把通往船屋的路给清理干净了,还把船屋里面空出来,足以停进一辆车,不然这辆车的条纹车顶一下子就会被直升机发现,你说对吧?”

哈利闭上眼睛。史密斯为了以防万一,早就把逃亡路线规划好了,而他现在会把这件事告诉哈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哈利不会有机会活着告诉别人。

“前面左转,”斯蒂芬斯在后座说,“十七号大楼。”

欧雷克转动方向盘,感觉轮胎脱离冰面,又再度接触路面。

他知道医院内有速限,但也知道楚斯的时间和血液已经快要流光了。

他在急诊室入口踩下刹车,那里有两名身穿救护技术员黄色罩袍的男子已经手握推床等候着,他们以熟练的动作把楚斯从后座抬出来,放到推床上。

“他没有脉搏了,”斯蒂芬斯说,“直接进复合手术室,急救小组——”

“急救小组已经在待命了。”年长的救护技术员说。

欧雷克和韦勒跟着推床和斯蒂芬斯穿过两道门,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六人小组正站立等候,他们都头戴塑料护目镜,身上穿着银灰色罩袍。

“谢谢。”一名女子说,做了个手势,欧雷克知道这表示他和韦勒只能止步于此。推床、斯蒂芬斯和急救小组进入一扇双开推门,门随即关上。

“我知道你是犯罪特警队队员,”四周恢复安静后,欧雷克说,“但我不知道你读过医科。”

“我没有啊。”韦勒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没有?可是刚才在车上你听起来很懂的样子。”

“大学的时候我读过几本医学书籍,可是我没正式念过医科。”

“为什么不念?因为分数的关系吗?”

“我的分数过线了。”

“那为什么?”欧雷克不知道自己这样问是因为好奇,还是为了不去想现在哈利怎么样了。

韦勒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我想跟你的原因一样吧。”

“我?”

“我本来想跟我爸一样当医生。”

“后来呢?”

韦勒耸了耸肩。“后来我又不想了。”

“你反而想当警察?”

“至少当警察我能救她。”

“救谁?”

“救我妈,或是有相同处境的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她是怎么死的?”

韦勒又耸了耸肩。“有个窃贼闯进我们家,结果演变成挟持事件,我跟我爸只是站在一旁呆呆看着,后来我爸变得歇斯底里,歹徒用刀刺伤我妈以后就逃走了。我爸在那里跑来跑去像只无头公鸡,一直在找剪刀,还大声叫我不要碰她,”韦勒吞了口口水,“我爸是主治医师,却一直在那里找剪刀,我则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流血过多而死。事后我问过几个医生,发现当时如果我们能立即处置,可能能救回她一命。我爸是血液科医师,国家投资了数百万克朗教导他关于血液的知识,结果他却连最简单的止血都没办法做到,如果陪审团知道他懂得多少拯救人命的知识,一定会判他过失杀人。”

“所以你爸犯了个错,是人都会犯错。”

“就算是这样好了,他坐在办公室里自以为高人一等,只因为可以说自己是主治医师,”韦勒的声音开始发颤,“而一个具备基本资格、受过一周近身搏击训练的警察,就有办法制伏那个窃贼,不让他用刀刺伤我妈。”

“可是他今天没犯错,”欧雷克说,“斯蒂芬斯就是你爸,对不对?”

韦勒点了点头。“今天要救的是班森那个贪污又懒惰的人渣,他反倒没犯错。”

欧雷克看了看表,拿出手机,没看见母亲发短信过来,又把手机放回口袋。先前萝凯跟他说,他没法帮忙救哈利,但有办法帮忙救楚斯。

“这不关我的事啦,”欧雷克说,“但你有没有问过你爸他放弃了什么?他花了多少年时间努力学习关于血液的知识?还有他的工作救过多少人的性命?”

韦勒低着头,摇了摇头。

“没有?”欧雷克说。

“我不跟他说话了。”

“一句话都不说?”

韦勒耸了耸肩。“后来我搬走了,改名换姓。”

“韦勒是你妈的姓氏?”

“对。”

他们看见一名身穿银色罩袍的男子快步走进复合手术室,门随即又关上了。

欧雷克清了清喉咙。“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不觉得你对他太严苛了吗?”

韦勒抬起头来,直视欧雷克的双眼。“你说得对,”他说,缓缓点头,“这不关你的事。”然后他站起身来,朝出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欧雷克问道。

“我要回奥斯陆大学,你要不要载我回去?不然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欧雷克也站起来,跟了上去。“那里的警察已经够多了,但现在这里有个警察可能会死,”他追上去,把手放在韦勒肩膀上,“身为警察同袍,现在你是他最近的亲属,所以你不能离开,他需要你。”

欧雷克转过韦勒的身子,看见这名年轻警探眼泛泪光。

“他们两个人都需要你。”欧雷克说。

哈利心想他得做点什么才行,而且要快。

史密斯把车驶离主干道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把车子开在一条狭窄的森林小路上,路的两旁都是积雪。车子和冰冻的海水之间有一间红色船屋,船屋的双开门上架着一块白色木板。哈利看见小路两侧各有一栋房子,但都被树木和岩石遮蔽,距离小路也有段距离,他就算大喊救命也不会有人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只觉得尝起来有金属味。他感觉汗水在衬衫内涔涔而下,尽管身体觉得十分寒冷。他试着转动脑筋,揣摩史密斯在想些什么。史密斯打算驾驶一艘小型敞舱船前往丹麦,这计划显然十分可行,同时又非常大胆,警方绝对想不到他会利用这个路线逃亡。那哈利他自己呢?史密斯会打算如何解决哈利这个问题?哈利试着喝止脑中响起的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心焦如焚,正在祈求自己能幸免,另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说一切都完了,多做无谓的挣扎只是徒增痛苦而已。哈利只聆听脑中那个冷静且理性的声音,那声音说哈利已经失去了人质的价值,带他上船只会拖慢速度,而且史密斯不怕用枪,他已经朝瓦伦丁和一名警察开过枪,很可能在下车之前就会在车上了结哈利,因为在车内开枪有不错的消音效果。

哈利想倾身向前,但三点式安全带将他牢牢固定在座椅上,此外手铐压在他腰背上,摩擦着手腕肌肤。

距离船屋还有一百米。

哈利大吼一声,吼声发自丹田,十分凄厉、响亮。他左右晃动身体,用头猛力撞击车窗。车窗龟裂,宛如开出一朵白玫瑰。他再度厉吼一声,用头猛力一撞,白玫瑰更为绽放。他撞击第三次,一片碎玻璃应声掉落。

“闭嘴,不然我立刻就毙了你!”史密斯高声说,一边看路,一边手举左轮手枪对准哈利头部。

哈利看准时机,张口一咬。

他感觉到牙龈因承受压力而感到疼痛,同时嘴里尝到一股金属味,这味道自从他站在礼堂那张桌子前且背对史密斯时就已在他嘴巴里,当时他迅速拿起铁假牙塞入口中,才把手铐铐在自己手腕上。尖利的铁假牙轻而易举地嵌入史密斯的手腕中,这感觉真奇怪。史密斯的叫声回荡在车内,哈利感觉那把左轮手枪撞上他的左膝,再掉落在他双脚之间。哈利绷紧颈部肌肉,将史密斯的手臂往右拉。史密斯放开方向盘,朝哈利头部挥出一拳,但他身上的安全带限制了身体活动,使得这拳没能命中。哈利张开嘴,听见咯咯声响,再度用力咬下。霎时他口中灌入暖烘烘的鲜血,也许他咬中了动脉,也许没咬中。他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只觉得血液颇为浓稠,仿佛在喝调味的棕酱,而且味道甜腻得令人作呕。

史密斯用左手再度握住方向盘。哈利以为他会踩下刹车,但他反而踩下油门。

亚马逊在冰面上疾驰,接着高速冲下山坡,这辆超过一吨重的瑞典古董轿车就这么撞上船屋大门。大门上架着的木板犹如火柴般应声断裂,两片门板也被撞得脱离了铰链。

车子撞进那艘十二英尺长的金属小船的船尾,哈利的身体往前飞,但被安全带紧紧拉住。那艘船被这么一撞,船头冲破了船屋面向海水那一侧的门。

引擎熄火之前,哈利注意到插在发动装置上的车钥匙折断了,接着他感到牙齿和嘴巴一阵剧痛,因为史密斯试图抽回手臂,但哈利知道虽然自己无法再造成更多伤害,仍必须尽力咬住。他虽然咬穿了史密斯的动脉,但割过腕的人都知道桡动脉很细,得花好几个小时史密斯才可能流血过多而死。史密斯又试图抽回手臂,但这次力道较弱。哈利从眼角余光看见史密斯脸色发白。倘若他难以忍受看见鲜血,那哈利说不定有机会把他弄昏。哈利尽全力咬住史密斯的手腕。

“我看见我在流血,哈利,”史密斯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很冷静,“你知道‘杜塞尔多夫吸血鬼’彼得·屈滕在被处决之前,曾问过卡尔·伯格博士(Dr. Karl Berg)什么事吗?他问说在他的脖子被斩断、他失去意识之前,是否有时间听见自己的鲜血从脖子喷出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那种喜悦可以胜过其他所有喜悦。我现在的处境恐怕跟处决相去甚远,而我要享受的喜悦现在才正要开始呢。”

史密斯很快用左手松开安全带,倚到哈利身前,把头靠在哈利大腿上,伸手下去在橡胶地垫上摸索,却摸不到那把左轮手枪。他再往前倾身,把脸转向哈利,将手臂伸得更深。哈利看见史密斯嘴角急遽上扬,显然他找到枪了。哈利抬起脚,重重踩下,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一块金属和史密斯的手。

史密斯呻吟一声,抬眼朝哈利望去。“哈利,把你的脚移开,不然我就拿匕首出来宰了你,听见了吗?把你的——”

哈利的嘴巴放开史密斯的手腕,绷紧腹肌,用模糊的声音说:“遵命。”

哈利猛然抬起双腿,利用安全带的牢靠固定力,把自己的膝盖连同史密斯的头一起往自己胸口抬起。

史密斯感觉哈利的鞋底离开了那把左轮手枪,但他被哈利的膝盖抬起的那一瞬间,手枪也从他指间滑脱。这时哈利已放开他的右手,使得他的左手臂能再往下探,让两根手指碰到枪柄。现在他只要拿起左轮手枪,把枪转个方向,对准哈利就行了。就在此时,史密斯才发现不对,他看见哈利再度张开嘴巴,看见铁假牙闪现微光,又看见哈利俯身而下,接着就觉得一股温热鼻息喷上他的脖子。那感觉就如同冰柱插入皮肤。史密斯放声尖叫,但叫声戛然而止,只因他的喉头被哈利给咬住了。接着哈利把脚放下,重重踏在他的手和左轮手枪上。

史密斯想用右手去打哈利,但角度太小,用不上力。哈利并未咬穿他的颈动脉,否则鲜血一定会喷到车顶,但他的气管被紧紧锁住,他已经能感觉到脑中的压力开始逐渐累积。然而他还是不肯放开手枪,他的个性向来如此,他一直是那个不肯放手的小男孩。猴子。所以他们都叫他猴子。他得吸到空气才行,否则他的头一定会爆炸。

史密斯放开左轮手枪,枪可以等一下再拿。他抬起右手打中哈利的左侧头部,接着左手横过哈利的耳朵,又用右拳猛打哈利的眼睛,感觉婚戒刮伤了哈利的眉毛。他看见哈利流出鲜血,一时之间怒火中烧,有如火上浇油,同时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的力量。他开始挥拳猛打。战斗,他要继续战斗。

“现在该怎么做?”米凯说,望着窗外的峡湾。

“首先,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伊莎贝尔在他背后来回踱步。

“事情发生得太快,”米凯说,看着自己在窗上的映影,“我根本没时间思考。”

“哦,你有时间思考,”伊莎贝尔说,“你只是没时间思考得更久而已。你有时间想到如果你出手救人,他会对你开枪,但你没时间想到你如果不出手救人,所有的媒体都会拍到这一幕。”

“我手无寸铁,他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任何人都不会想在那个时候出手救人,只有楚斯·班森那个白痴会脑袋断线,选在那种时候当起英雄,”米凯摇了摇头,“那可怜虫总是被乌拉迷得神魂颠倒。”

伊莎贝尔哼了一声。“楚斯就算有那个心也没法伤害到你的事业,大家看到这一幕的第一个念头不会是你不出手救人合不合理,而是你不出手救人是不是因为你是懦夫。”

“等等!”米凯怒道,“现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出手,很多警察都在场……”

“米凯,她是你老婆。你就坐在第一排,又坐在她旁边。就算你快要卸任了,也还是警察署长。你应该是领导警察的人才对,现在你又即将就任司法大臣……”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让自己去吃子弹吗?后来史密斯真的开了枪,楚斯也没有救到乌拉!这不是证明我身为警察署长所做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楚斯·班森的一时冲动是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吗?他才是让乌拉身处危险之中。”

“是,现在我们就是要把事情说成这样,但我可以说,这件事的难度会很高。”

“有什么难的?”

“因为哈利·霍勒自愿去当人质,而你没有。”

米凯双臂一挥。“伊莎贝尔,这整件事都是哈利·霍勒挑起的,他揭开史密斯才是幕后黑手的真相,逼得史密斯拿起那把左轮手枪,而且那把枪一直都摆在他面前。哈利·霍勒自愿去当人质只不过是为他自己的过错负起责任而已。”

“对,但人都是先感觉才去思考的。我们看见一个男人不出手去救自己的老婆,第一感觉一定是鄙视,然后才会冷静下来去客观反思,但这其实只是要找到新的信息来证明自己当初的感觉是对的而已。米凯,也许只有愚蠢和不懂得反思的人才会心生鄙视感,但我相信,每个人看见这一幕,心里一定都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

伊莎贝尔默然不答。

米凯直视她的双眼。

“好,”他说,“因为你现在就有鄙视的感觉是不是?”

米凯看见伊莎贝尔的鼻孔夸张地张开,深深吸了口气。“你有很多种能力,”她说,“也有很多种特质,才能让你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所以呢?”

“你的其中一种能力是懂得什么时候要躲在一旁,让别人替你中拳,你的懦弱在这种时候是可以换得好处的,但这次你忘了旁边有观众,而且不是一般的观众,是最糟的一种观众。”

米凯点了点头。这次的观众是国内外的记者。眼前他和伊莎贝尔有很多工作要做。他从她家窗台拿起一副德国制的望远镜,可能是她的男性爱慕者送的。他将望远镜凑在眼前,朝峡湾望去,看见了一样东西。

“你认为什么样的结果对我们来说是最理想的?”他问道。

“你说什么?”伊莎贝尔说。她虽然是在乡下长大的,但也可能正因如此,她说起话来仍然像是西奥斯陆的上流社会人士,而且听起来一点也不奇怪。米凯虽然试图学上流人士说话,但他的东奥斯陆成长背景已经在他身上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楚斯是该死还是该活?”米凯调整望远镜的焦距,过了片刻他才听见伊莎贝尔的笑声。

“这是你的另一种特质,”伊莎贝尔说,“如果为情势所逼,你可以抹去所有情绪。这件事会对你造成伤害,但你可以撑过去。”

“死的话是最理想的对不对?这样就表示他做的决定是错误的,我做的决定是正确的,一点疑问也没有。他如果死了也就不能接受采访,这整件事的寿命就很有限。”

米凯感觉到伊莎贝尔的手伸到了他的皮带扣环上,她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所以你希望你的手机收到的下一则短信是你的好朋友死了?”

米凯在遥远的峡湾上看见了一只狗,那只狗到底要去哪里?

这时米凯脑中冒出一个新念头。基本上,这名警察署长兼准司法大臣在他的四十年人生中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我们到底要何去何从?

哈利耳中响起高频耳鸣,一只眼睛充血,拳头仍然不断朝他头上招呼。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车内越来越冷,天色越来越暗。

但他不肯放弃。过去他曾放弃过很多次,他曾屈服于疼痛、恐惧和求死的愿望,但他也曾任由自私的原始求生本能喊出对无痛虚空、永恒睡眠和黑暗的渴求,这就是现在他还活着的原因。他依然还活着,所以这次他不会放弃。

哈利觉得下巴肌肉十分酸痛,痛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拳头仍不断袭来,他还是不松口。人类可以产生七十公斤的咬合力。如果他可以掐住对方的脖子,就可以阻碍鲜血流到脑部,对方很快就会昏迷。然而只是阻碍对方吸入空气的话,得花好几分钟才能使人昏迷。又一拳击中他的太阳穴,他觉得意识模糊。不行!他在座椅上抽动一下,牙齿咬得更紧。坚持住,千万要坚持住。狮子对上水牛不外乎如此。哈利数算自己的鼻息,数到了一百。拳头还是不停打来,但间隔是不是变长了?力道是不是变轻了?史密斯的手指按上哈利的脸,想把哈利推开,过了片刻,史密斯不再发力,松开了手。史密斯的脑部是不是终于因为缺氧而停止运作了?哈利觉得松了口气,吞下一口史密斯的血,这时他脑中闪现过瓦伦丁的预言:你一直等待有一天轮到你当吸血鬼。有一天你也会吸血。 也许由于脑中冒出了瓦伦丁的这句话,哈利的注意力有所分散,就在这一刻,哈利觉得踩在他鞋底的左轮手枪动了动,这才发现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咬合的力道,而史密斯不再挥拳打他是因为要伸手去拿枪,而且已经够到枪了。

卡翠娜在礼堂门口停下脚步。

整座礼堂已人去楼空,只有两个女人仍坐在第一排,拥抱着彼此。

卡翠娜看着她们,只觉得这个组合颇为奇特。萝凯和乌拉,两个死对头的老婆竟然抱在一起。所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彼此安慰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卡翠娜并不了解,她对姐妹情谊向来不感兴趣。

卡翠娜走到她们旁边。乌拉的肩膀正在颤抖,但她的啜泣是无声的。

萝凯抬头望向卡翠娜,露出询问的表情。

“我们还没接到任何消息。”卡翠娜说。

“好,”萝凯说,“不过他会没事的。”

卡翠娜突然觉得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说才对,而不是由萝凯来说。萝凯·樊科,这女子有一头深色头发,内心相当坚强,一双褐色眼眸又十分温柔。卡翠娜总是嫉妒萝凯,但并不是因为她希望在哈利身边的是她而不是萝凯。哈利也许会让女人在短时间内觉得快乐得像是要飘起来,但长期来说,他带来的是悲伤、绝望和破坏。若以长期的眼光来看,侯勒姆才是正确的选择。尽管如此,卡翠娜还是嫉妒,嫉妒萝凯才是哈利要的女人。

“不好意思,”奥纳走进礼堂,“我找到了一间办公室,我们可以去那边聊聊。”

乌拉点点头,依然抽抽噎噎,然后站起身来,随同奥纳离开。

“紧急心理咨询?”卡翠娜说。

“对啊,”萝凯说,“怪的是这很有效。”

“是吗?”

“我是过来人,你还好吗?”

“我?”

“对啊,你承担着这些重责大任,又身怀六甲,而且你跟哈利也很亲近。”

卡翠娜摸了摸肚皮,这时她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至少她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她跟哈利到底有多亲近?他们算是生死之交吗?毕竟有了生,就预示了死的必然性,人生就像没完没了的抢椅子游戏,在获得新生前必先经历死亡。

“你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卡翠娜摇了摇头。

“那名字决定了吗?”

“毕尔说要叫汉克,”卡翠娜说,“以美国创作歌手汉克·威廉姆斯来命名。”

“原来如此,所以他觉得是男生喽?”

“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叫汉克。”

两人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不合时宜,她们笑谈的是即将诞生的生命,而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因为生命是奇迹,而死亡微不足道。

“我得走了,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卡翠娜说。

萝凯点了点头。“我会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卡翠娜犹豫片刻,下定决心,又摸了摸肚子。“有时候我会担心失去宝宝。”

“这是人之常情。”

“然后我会想在那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有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你可以的。”萝凯坚定地说。

“那你得跟我保证你也能办到,”卡翠娜说,“你说哈利不会有事,怀有希望的确很重要,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我跟戴尔塔小队联络过,他们评估绑架人质的哈尔斯坦·史密斯可能不会……呃……最常见的状况是……”

“谢谢,”萝凯说,执起卡翠娜的手,“我爱哈利,如果我失去他,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下去。”

“还有欧雷克,他会……”

卡翠娜看见萝凯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立刻后悔说出这句话。萝凯欲言又止,只是耸了耸肩。

卡翠娜回到礼堂外,听见旋翼运转的声响,抬头一看,一架直升机飞在空中,机身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约翰·D.斯蒂芬斯打开急诊室的门,吸入冰冷的空气,走到年长的救护技术员旁边。那人背靠墙壁,闭着眼,让阳光晒暖脸颊,同时缓缓地吞云吐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汉森?”斯蒂芬斯说,靠在汉森旁边的墙壁上。

“冬天真好。”汉森说,眼睛依然闭着。

“我可以……”

汉森拿出一包烟递给他。

斯蒂芬斯拿了一根烟和打火机。

“他熬得过来吗?”

“还要再看看,”斯蒂芬斯说,“我们替他输了血,但子弹还在他体内。”

“你认为自己必须拯救多少条性命,斯蒂芬斯?”

“什么?”

“你上夜班,而且你现在还待在这里,跟平常一样。所以你认为你还要再救多少人命才算做了好事?”

“我不太知道你在说什么,汉森。”

“你老婆,你没救到你老婆。”

斯蒂芬斯默不作声,只是抽了口烟。

“我去查了你的背景。”

“为什么?”

“因为我担心你,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失去了我老婆,但是加那么多班,救那么多性命,都没法挽回她的生命。不过我想这你已经知道了吧?然后有一天你会出错,因为你累了,结果又有一条性命会记在你的良心上。”

“会吗?”斯蒂芬斯说,打了个哈欠,“你知道急诊室的血液科医师还有谁比我在行吗?”

斯蒂芬斯听见汉森远去的脚步声。

他闭上眼睛。

沉睡。

他希望自己可以沉睡。

日子至今已经过了两千一百五十四天,这指的不是他妻子伊娜,也就是安德斯的母亲死后至今的日子——那应该是两千九百一十二天,而是他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安德斯。伊娜死后不久的那段时间,他们至少偶尔还会通电话,虽然安德斯非常愤怒且怪罪于他。他有很好的理由这样做。后来安德斯搬了家,远走高飞,尽可能远离他,比如说放弃念医科的计划,转换跑道跑去当警察。在他们偶尔为之、火药味十足的电话中,有一次安德斯说他宁愿成为他学校的讲师,也就是前任警探哈利·霍勒那样的人,后来他也真的开始崇拜哈利,就像过去崇拜他父亲一样。斯蒂芬斯曾去过好几个地方和警察大学找过安德斯,几乎像是在跟踪自己的儿子,但安德斯都对他避而不见。斯蒂芬斯希望让安德斯明白,如果他们留在彼此身边,那么失去伊娜的痛就可以少一点点,如果他们彼此相守,伊娜的一部分就可以依然活着,但安德斯完全不愿意听。

因此当萝凯·樊科来医院做检查,斯蒂芬斯发现她是哈利的妻子时,自然感到非常好奇。这个哈利·霍勒为什么可以对安德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可以从这个哈利·霍勒身上学到什么,好让他修复跟安德斯的关系?后来他发现当哈利的继子欧雷克明白哈利无法救他母亲时,反应跟安德斯如出一辙。亲情的背叛都是一样的,同样的轮回永无止境。

沉睡。

今天他看见安德斯时十分震惊,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疯狂念头是他们被设计了,欧雷克和哈利故意安排了这样一个让他们重修旧好的见面机会。

沉睡吧。

天色渐暗,一阵寒意拂过他的脸庞。难道是云朵遮住了阳光?斯蒂芬斯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阳光在那人背后形成一圈光晕。

斯蒂芬斯眨了眨眼,光晕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清了清喉咙才能发出声音。“安德斯?”

“班森会活下来,”对方顿了一下,“他们说多亏了你。”

克拉斯·哈夫斯朗坐在他的冬日花园里望着峡湾,只见冰层上覆盖着一层完全静止的海水,看起来有如一面偌大的镜子,构成一幅奇特的景象。他放下报纸,报上登的仍是一页又一页关于吸血鬼症患者案的报道。大众应该就快厌倦了吧?幸好纳赛亚岛这里没有那种怪物,这里终年都平静优美,虽然这时他听见某处传来恼人的直升机声响。可能E18公路发生车祸了吧。就在此时,他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吓得他跳了起来。

声波滚过峡湾传了开来。

那是枪声。

听起来像是从哪个邻居的私人土地上传来的,可能是哈根的,也可能是赖纳特森的,那两个生意人老是在吵他们的土地界线是从一棵百年老橡树的左边还是右边经过,一吵就是好几年。赖纳特森在当地报纸的访谈上说虽然这个争议看起来有点可笑,因为他们两人的地都很大,有争议的不过只是土地边缘的几平方米而已,但这争议绝对不算小事,因为这有关地主的做人原则。他很确定纳赛亚岛的屋主都同意每位奥斯陆公民都有权利为自己的原则奋斗,因为那棵树是生长在赖纳特森的土地上,这一点毋庸置疑,只要看看这片地产原始主人的家族盾徽就知道了,这片地产是他从他们手中买下来的,盾徽上画着一棵大橡树,任何人都看得出盾徽上的橡树就是饱受争议的那一棵。赖纳特森还声明说他只要坐下来看着那棵大橡树,就觉得灵魂深处温暖起来(此处记者附注说赖纳特森得坐在他家屋顶才看得见那棵大橡树),因为他知道树是他的。这篇访谈发表后第二天,哈根就把那棵老橡树砍了下来,用来当壁炉的柴火,并告诉记者说现在那棵树不只温暖他的灵魂,还温暖了他的脚指头,还说从今以后赖纳特森只能欣赏他家烟囱冒出来的烟,因为接下来好几年他家壁炉用的柴火都会是来自那棵老橡树。这番话的确充满挑衅意味,而刚才那砰的一声也的确是枪声,但克拉斯难以想象赖纳特森竟然会为了一棵树对哈根开枪。

克拉斯看见一间老船屋那里有动静,那里距离他和哈根及赖纳特森的地产大约一百五十米,有个身穿西装的男子正在冰层上涉水而过,身后还拉着一艘铝质小船。克拉斯眨了眨眼。男子一个踉跄,膝盖以下跪入冰水之中,这时男子突然朝克拉斯家望来,仿佛知道有人在看他似的。男子的脸是黑的,难道是难民?难道有难民刚登陆纳赛亚岛?克拉斯觉得受到了侵犯,便从背后架上取下望远镜,朝男子望去。不对,男子不是黑人,只是脸上沾满鲜血而已。这时男子将双手压在船侧,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拾起绳索,再度拖着小船前行。克拉斯没有宗教信仰,却觉得自己看见了耶稣。耶稣走在水上;耶稣拖着十字架要前往骷髅地;耶稣死而复生,特地前来纳赛亚岛探望克拉斯,手中还拿着一把大型左轮手枪。

西韦特·傅凯坐在一艘充气艇的船首,风迎面吹来,眼前就是纳赛亚岛。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表。距他和戴尔塔小队接获通报并立刻联想到人质绑架事件,已过了整整十三分钟。

“有民众报案说纳赛亚岛上听见枪声。”

他们的反应时间是可接受的。他们抵达时,被紧急派遣到纳赛亚岛的警车也应该到了,但无论如何,子弹飞行的速度总是比他们快多了。

他看见了那艘铝质小船,以及冰层边缘的海水轮廓。

“到了。”傅凯说,回到船尾加入其他队员,让船头翘起,利用充气艇的速度滑行在冰层上的融水中。

负责掌舵的队员将推进器从水中拉上来。

小艇撞上冰层边缘,傅凯听见船底传来摩擦声,但小艇的速度仍足以载着他们穿越冰层,抵达可以让人行走的冰面。

至少他希望如此。

傅凯爬到船侧,伸出一只脚踩到冰面上测试,融水深度正好到达他的脚踝。

“我先走二十米,你们再跟上来,”他说,“每个人相距十米。”

傅凯开始朝那艘铝船前进,脚边溅起水花。他估计距离有三百米。铝船看起来是遭到弃置的,但他们接到的线报说疑似开枪的男子把铝船从哈尔斯坦·史密斯的船屋里拖了出来。

“冰层没问题。”他朝无线电对讲机低声说。

戴尔塔小队队员身上都配备了冰镐,绳子系在制服的胸口处,如此一来,他们若是掉落到冰层之下,就可以利用冰镐自己爬上来。这时那条绳子缠到了傅凯的半自动步枪枪管上,他低头解开绳子。

此时一声枪声响起,由于正低着头,他没看见开枪之人位于何处。他本能地往前扑倒在水中。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次他看见一小阵烟从铝船的方向升起。

“对方在船上开枪,”他听见耳机传来说话声,“我们都看见了。等待下令轰烂他。”

他们接获的情报是史密斯持有一把左轮手枪。对方要在两百米外射中傅凯的概率很低,但绝非不可能。傅凯趴在冰水中呼吸,寒冷的融水渗入制服,贴在他的皮肤上。他的职责并不是判断饶过这个连环杀手一命可以替国家节省多少钱,这些钱将花在审判、狱警和五星级监狱的每日住房费上。他的职责是判断歹徒对他和队员的生命威胁有多高,并依现场状况做出反应,而非考虑托儿所、医院床位和重新装修老旧学校。

“自行开枪。”傅凯说。

没有反应,只听得见风声和远处直升机的声音。

“开枪。”他又说一次。

依然没有响应,直升机越来越近。

“你听见了吗?”耳机传来声音,“你受伤了吗?”

傅凯正要回答,却想到他们在哈肯斯凡受训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海水导致麦克风故障,只有接收器正常运作。他回头朝小艇大喊,声音却被直升机淹没,这时直升机已盘旋在他们上空。他做了个开火的手势,右手握拳,右臂往下快速挥动两次。依然没有反应。搞什么鬼?他往小艇方向匍匐前进,看见两名队员在冰层上直挺挺地朝他走来,也不采取蹲俯姿势以缩小目标。

“趴下!”他喊道,但队员依然冷静地朝他走来。

“我们跟直升机联络过了!”一名队员在直升机的噪声中高声喊道,“他们看见他了,他躺在船上!”

他躺在船底,闭着眼睛,让阳光照射在脸上。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想象海水轻轻拍打着金属船身,溅起水花;想象现在是夏天,他们全家都坐在船上,这只是一次家族出游,孩子发出阵阵笑声。他只要一直闭着眼睛,也许就能一直待在这个情境中。他不确定小船是在漂浮,还是他的体重使得船搁浅在冰层上,反正这都不重要,反正他哪里都去不了。时间暂停了。也许一直以来时间都是暂停的,又或者时间是刚刚才暂停的,为了他暂停,也为了那个还留在亚马逊里的男人暂停。对那人来说,现在是不是也是夏天?那人是不是也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有个东西遮住了阳光,是一片云吗,还是一张脸?是的,是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突然之间,黯淡的记忆被照亮了。

她坐在他身上,正骑着他。她低声说她爱他,一直爱着他,她一直在等这一刻。她问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觉得时间暂停了。他感觉船身开始震动,她的呻吟声拉高成为持续的尖叫声,仿佛他插了一把刀进入她体内。他呼出一口气,睾丸也释放出精液。接着她趴在他身上死去,她的头撞上他的胸部,强风吹过公寓床铺上方的窗户。就在时间再度开始流动之前,他们都沉沉睡去,失去知觉。记忆不存在,良知也不存在。

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只巨大的鸟盘旋在空中。

那是一架直升机,盘旋在他上方十到二十米处。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知道船身震动的原因了。

卡翠娜站在船屋外的阴影处冷得发抖,望着警察朝船屋内的那辆沃尔沃亚马逊靠近。

她看见警察打开两侧前门,一只穿西装的手臂从门内垂下来。手臂出现在她不希望看到的那一侧,也就是哈利坐的那一侧。那只手鲜血淋漓。警察把头伸进车内,可能是去检查鼻息或脉搏。过了一会儿,卡翠娜按捺不住,扯开颤抖的嗓音说:“他还活着吗?”

“可能吧,”警察大声吼道,盖过海面上传来的直升机声响,“我感觉不到脉搏,但可能还有呼吸,如果他还活着,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卡翠娜往前踏上几步。“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你看得见枪伤在哪里吗?”

“到处都是血。”

卡翠娜走进船屋,看着垂落在车门外的那只手。那只手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想抓住一样东西,也可能是想握住另一个人的手。她抚摸自己的肚子,有一件事她得告诉他才行。

“我想你说错了,”另一个警察在车内说,“他已经死了,你看他的瞳孔。”

卡翠娜闭上双眼。

他往上一看,看见船身两侧分别探出两张脸,其中一人取下黑面罩,张开嘴巴形成字句。从颈部肌肉的紧绷程度来看,那人应该是在扯开嗓门叫喊,可能是在叫他放下手枪,可能是在喊他的名字,也可能是在喊着要复仇。

卡翠娜走到那辆亚马逊敞开的车门前,深深吸了口气,往内看去,一看就发觉心头所受的震撼比她准备好要面对的还要强烈。她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在背后响起,但她见过的尸体比那两名警察多,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已永远离去,况且她认得他,知道这只是他留下的躯壳而已。

她吞了口口水。“他死了,什么都别碰。”

“但还是要试试心肺复苏才行啊,说不定——”

“不用了,”卡翠娜很确定地说,“不要动他。”

她站在原地,感觉心头的震撼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她惊讶的是史密斯竟然选择自己开车,而不是胁迫人质开车。她惊讶的是驾驶座上坐的竟然不是哈利。

哈利躺在船底往上看,看见了人脸,看见了直升机挡住阳光,看见了湛蓝天空。先前,就在史密斯即将抽出左轮手枪之际,哈利抢先把脚踩下,接着史密斯似乎就放弃了。也许只是幻觉吧,但哈利透过牙齿和嘴巴,感觉史密斯的脉搏似乎越来越微弱,最后不再跳动。哈利两度失去意识,最后才设法把铐着手铐的双手绕到身前,解开安全带,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掏出手铐钥匙。插在发动装置上的车钥匙已经断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爬上结冰的陡峭斜坡,也无法翻越道路两侧的围栏。他试过呼救,但史密斯似乎连他的声带都打伤了,口中发出的微弱声音完全被某处传来的直升机噪声淹没。那可能是警方派出的直升机,他们在空中看得见他,于是他把史密斯的小船拖到冰层上,躺进船里,朝空中开了数枪。

他放开那把鲁格左轮手枪,它已经达成使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休息了。可以回到夏天,回到他十二岁那年,躺在船上,把头枕在母亲大腿上,和妹妹一起聆听父亲述说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大战时,一个嫉妒的将军的故事。哈利知道晚上上床以后,他会再跟妹妹解释一遍这则故事,而且暗自感到开心,因为不论要花多久,他一定会解释到妹妹听懂故事中的关联性为止。哈利喜欢关联性,即使他内心深处知道其实关联性并不存在。

他闭上双眼。

她依然躺在那里,就躺在他身边,正在他耳畔柔声细语。

“你觉得你也能赋予生命吗,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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