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利森树丛谜案

角落里的老人  作者:奥希兹女男爵

出场人物

把谜案解释给记者小姐(她写出了这个故事)听的角落里的老人

戴克先生(一位残疾的老人)

阿梅莉娅·戴克小姐(他的女儿)

马什夫人(戴克家的一个邻居)

皮特夫妇(另外一个邻居)

艾尔弗雷德·怀亚特(阿梅莉娅·戴克的未婚夫)

尼科尔森(一个清洁女工)

斯诺先生和帕特森先生(律师)

帕莱特先生(他们的办事员)

威尔弗雷德·波瓦德(摩托车租赁中心的经理)

特纳警官(戴克先生谋杀案的负责人)

奥格登夫妇(谋杀案的证人)


1

角落里的老人又要了一杯牛奶,同时不好意思地要了第二份芝士蛋糕。

“我要去玛丽洛邦警察局,去看看站在法官面前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他评头品足道。

“什么人?”我问道。

“什么人?!”他的声音又过分激动起来,“你不要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利森树丛谜案?”

我得承认,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可谓少之又少。

“这可是最近几年发生的最有意思的案子之一。”他一边说,一边露出难以形容的嗔怪神情。

“可能吧。我还没有看相关的报纸是因为我更想听你来讲,完整地分析一下。”我说。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身体深陷在角落里,好像一只淋了雨的大鸟,“倒是可信,你们女记者一般都是这样做事的。我的叙述当然比那些报纸,还有那些警察,清楚多了。好吧!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令人迷惑的案子。”

“我猜这也是件特别棘手的案子。”我说,因为我曾经为这个案子犯过愁。

“哈!”他说,“这样啊,这样啊——这个悲剧由一个开场序幕和三场戏构成。今天下午,我要去看第三场戏怎样落下帷幕。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这场戏应该挺讽刺的,不过整场剧已经够闹腾的了。十二月二十一号,也就是上个星期六,两个男孩在温布利公园车站外的树丛里玩,无意中碰到了三只由美式衣服包起来的大包裹。

“他们正处于好奇心旺盛的年纪,马上就把这些包裹打开了。结果看到的东西把这两个小家伙吓坏了,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叫,惊惶失措地跳过小树丛和马球场,直奔向温布利公园车站。被吓得几乎发狂的孩子把他们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在那里值班的人。这个人和他们俩一起回到了小树丛查看。原来,三个包裹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已分辨不出面目的尸体。值班的人叫一个男孩赶快去邻近的警察局。尸体被送到停尸房,并在那里接受辨认检查。

“三天之后,十二月二十四号星期二,住在利森月牙树林的阿梅莉娅·戴克小姐,刚刚从爱丁堡和朋友小住三四天回来。她乘坐马车从圣邦格拉车站回去,把自己的小箱子提到公寓门口。然后,她使劲反复地敲门——很使劲、多次反复,以至于周边公寓的住户们都跑出来,从各自的楼梯口张望噪音从何而来。

“阿梅莉娅·戴克小姐开始着急了,她觉得她的父亲一定病得很厉害,不然为什么不来给她开门。皮特夫妇就住在戴克家下面,他们俩带来了一个可怕的信息,使她的焦虑达到了顶点。他们说,其实他们也在疑惑,老戴克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最近几天他们一点都没听到楼上有动静。

“阿梅莉娅小姐被吓坏了,求一个邻居去找警察和锁匠。皮特先生立刻就跑出去把警察和锁匠都找来了。门被强行打开了,在一片难以形容的紧张气氛中,特纳警官跟在戴克小姐后面进了公寓,这位小姐因为过分担忧已经在发抖了。

“每件东西都很干净整洁,柴木摆放整齐,床铺得很工整,地板也被清理过,铜器被抛过光。只不过,每件东西上都有一小层的灰尘。那灰尘像是短短几天时间里积存起来的。公寓里有四个房间和一个浴室,但没有一个房间能找到老戴克先生的一点点踪迹。

“为了让你充分了解邻居们对这一发现的惊愕程度,”角落里的老人说,“我必须得告诉你,老戴克先生是个无助的残疾人。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矿业机械师,四十岁的时候,一次可怕的事故夺去了他的双腿。膝盖以下被截肢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那时就是个鳏夫,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剩余的时光都是坐在轮椅上。他有很少——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在女儿长大以后,他就用这笔钱买了利森月牙丛林的这套相对还算舒服的小公寓。

“然而,他的遭遇造成了他极端敏感的性格,最见不得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他。每次他鼓起勇气推着轮椅出门时,哪怕是最轻微的悲悯对他来说都是折磨。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家里,后来干脆根本不出门了。当他六十岁,阿梅莉娅小姐长成二十七岁大姑娘的时候,老戴克已经至少有五年没出过门了。

“就这样,当十一月二十四号,特纳警官在锁匠的协助下闯进门之后,四处都没有老戴克的任何踪迹。

“阿梅莉娅小姐绝望得要崩溃了,开始的时候,她因为太绝望、太歇斯底里,以至无法向警方提供连贯一致、清晰明确的信息。后来,在汹涌的眼泪和不时的抽泣声中,她向特纳警官说了以下的事:

“阿梅莉娅小姐在爱丁堡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她一直都想去拜访她们。但由于他父亲的身体条件,这点小心愿要实现也困难极了。两个星期之前,她接到了一个很紧急的请帖,最终决定接受邀请。但为了让她父亲这几天过得舒服点,她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个小广告,要找一个忠厚的女士每天到公寓照料杂事,煮饭烧菜、整理床铺什么的。

“广告登出后,她收到了一些申请,最后选中了一个看上去很可靠的老妇人。一星期七个先令,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负责照料老戴克先生的生活起居。

“阿梅莉娅小姐对这个人忠厚老实的外貌印象很不错。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会把她的父亲照顾得很好,所以十一月十九号星期四早上五点十五,她放心地坐火车去了爱丁堡。她不在的这几天,当然没有听过她父亲的消息。她本来也没想过会听到他的消息,除非什么事不对劲了。

“阿梅莉娅小姐十分肯定,一定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她父亲身上发生了,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走下楼,离开这个屋子。不过他的轮椅现在也找不到了,这只能让老人的失踪更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

“警官收集到了不少的资料,据此认为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应该是向上级反映。他从阿梅莉娅小姐那里要来了那位保姆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就回警察局了。

“一回到那里,就有一条最新的消息在等候着他。那是这一地带的法医向各个警察局发出的公告,报告里写着关于上星期六在温布利公园发现的尸体残骸一事:他们已经证明这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是一个年龄在六十到七十岁之间的男子,造成突然死亡的原因可以肯定是死者的后脑曾遭受过重物的暴力敲击,以致头骨粉碎。专家的报告更深入地揭露了一个事实,死者早年的时候曾接受过外科手术,膝盖以下的部位被截肢了。

“这就是利森丛林惨案序幕的结尾,”在一小段戏剧性的停顿后,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现在警察开始着手处理。当接下来一幕戏的帷幕拉开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尸体残骸被确认为老戴克先生,这件谋杀案的凶手呢,现在据说是艾尔弗雷德·怀亚特。他住在沃勒特路的利森丛林,而且阿梅莉娅·戴克小姐被认为是他的从犯。我今天下午就是要见这两个人,他们会被带到玛丽洛邦警所法庭的法官面前。”

2

“我必须得告诉你,有两个很重要的证据被发现。这才致使侦查的头一天,警察就决定逮捕这两个人。

“最开始,一两个碰巧知道一点戴克家事的邻居说,阿梅莉娅小姐和一个叫艾尔弗雷德·怀亚特的年轻人关系密切有段时间了,他是个电力机械师,也住在这附近,比戴克小姐要年轻几岁。这个年轻人不是很可靠,大家都猜测老人并不赞同女儿和他订婚。

“住在戴克家楼下的皮特夫人甚至说,在十八号星期六那天,大概是中午时分,她听见来自楼上很大、很愤怒的声音;阿梅莉娅小姐刺耳尖锐的声音尤其听得清楚。不一会儿,她就看见怀亚特先生走出了屋子,但就算他离开了,争吵还是持续了一会儿,邻居们还是能听到阿梅莉娅小姐又高又尖的声音,吵得很凶,说个没完。

“‘一个小时之后,’皮特夫人继续叙述道,‘我在楼梯上遇到了戴克小姐,她脸涨得通红,仿佛刚刚哭过。我想她一定是知道我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所以停下来跟我说话:

“‘“要知道,皮特夫人,所有的这些麻烦都是因为艾尔弗雷德先生邀请我今天下午和他一起去兜风,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去。”

“‘下午晚些时候,肯定是四点半之后,因为天已经快黑了,怀亚特先生开着摩托车来了。然后我就听见戴克小姐愉快的声音在楼梯上传来:“好的,爸爸,我们不会去很久的。”然后老戴克先生肯定说了点什么,但我没听见,因为我听见她又说,“没关系啦,我会裹得严严的,我们有许多小毯子!”’

“然后皮特夫人走向窗子,看见怀亚特正在发动摩托车。她推测老人应该已经消气了,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在向老人的窗户亲切地挥手。他们大概是六点钟回来的,怀亚特目送阿梅莉娅进门,然后就走了。第二天,戴克小姐就去了苏格兰。

“你可以看出,”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故事,“艾尔弗雷德·怀亚特成了这个案子里的重要人物;他是阿梅莉娅的心上人,奇怪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名字。所以,当她被要求给出更多信息的时候,有人很尖锐地提问关于艾尔弗雷德·怀亚特的事,这点不用说也能猜到。

“在她向审讯官提供的证词里,依然非常坚持原来的说法:

“‘我没有提到艾尔弗雷德·怀亚特的名字,’她解释道,‘是因为我觉得这根本无关紧要;如果他知道任何与我父亲遭遇相关的事,肯定会马上过来,来帮助我找出这个混蛋凶手到底是谁,谁这么残忍竟然伤害一个残废的可怜老人。怀亚特先生对我的父亲很好,说父亲反对我们订婚真是不可理喻,我们本打算在新年后就结婚,还继续和父亲住在这里。’

“‘但是,’侦讯官问,丝毫都没有改变他的冷酷态度,‘关于你为跟怀亚特出去兜风而和父亲争吵的证词,你怎么解释?’

“‘哦,那根本就是小事一桩,’戴克小姐马上就回答了,‘父亲反对只是因为他觉得四点太晚了,我肯定会着凉的。当他看见我们带了许多毯子以后,就很高兴地让我们走了。’

“‘那这一点是不是很奇怪呢,’侦讯官又问,‘既然怀亚特先生和你的父亲关系很好,那你不在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去探望你父亲?’“‘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冷淡地回复说;‘艾尔弗雷德星期四晚上也去了爱丁堡,他早上有一些工作要在城里处理,所以不能和我一起去;但他坐了夜班车,星期五早上就到了我朋友家跟我会合。’“‘呵!’侦讯官冷冷地说,‘那这么说,自从你离开后,他就没再见过你父亲喽。’

“‘是的,’阿梅莉娅小姐说,‘他白天的时候打过电话问候,发现他那时还很好,也很高兴。’

“就这样,阿梅莉娅·戴克小姐给出了她的证词,仿佛浑然不觉她说的事有可能会让她的心上人受牵连。她长得不算秀美,但很有英气。应该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一些。告诉你,这个案子一开始,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细节都让我感到困惑,所以庭讯开庭的时候,我到了现场,从头到尾地打量她。她的声音让我很感兴趣,很浑厚,有一种——这次也是如此——粗粗的音色在里面。这显然和皮特夫人描述的又尖又高很不相符。

“当她说完她的证词,回到座位的时候,看上去既不慌张,也没有不安,尽管有许多轻视和猜测的目光从法庭拥挤的四处向她射来。

“即便当帕莱特先生出来作证的时候,她也没有显出一点点的不安——帕莱特先生是贝得福德的律师斯诺先生和帕特森先生的办事员。直到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她通红的嘴唇扭曲地张得很大,看上去仿佛不屑一顾。

“帕莱特先生讲的故事让人瞠目结舌。因为它似乎突然就把一直罩在老戴克先生谋杀案上的那层神秘面纱捅破了。他说出了一个谋杀动机——很强有力的动机:永无止尽的贪欲。

“在去年六月,斯诺先生和帕特森先生接受了一桩来自梅勒鲍律师事务所的委托,说一个名叫戴克的老人最近去世了,留下了一笔四千英镑的遗产给他唯一的弟弟,詹姆斯·亚瑟·戴克,一个从一八九〇年开始就住在利森月牙丛林的矿业机械师。梅勒鲍的律师们在交谈中说,希望得到斯诺先生和帕特森先生的帮忙,找到这位遗嘱继承人。

“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矿业机械师詹姆斯·亚瑟·戴克一直就住在利森月牙丛林。然后,他们和梅勒鲍律师沟通了一下,在他们的全权委托下,斯诺先生和帕特森先生联系到了戴克。在简单说清来龙去脉后,他们的办事员帕莱特先生把总价四千英镑的澳大利亚银行钞票以及很多证券一齐交给这个可怜的残疾人。

“据帕莱特先生所知,紧接着,这些钱和证券就被戴克先生以他自己的名义存在了伦敦西南银行的波兰路支行里。如果这位老人没留遗嘱就去世的话,这笔四千英镑自然就属于合法的继承人——他唯一的女儿所有。

“跟你讲,在整个过程中,公众们早就本能地觉得在某个潜在层面上,这件可怕奇怪的谋杀案绝对与钱有关。如果不是为了谋取利益的话,没有什么道理要谋杀一个老残疾人。现在,帕莱特先生的证据正好为这件凶残的谋杀案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动机。

“除了艾尔弗雷德·怀亚特想染指这四千英镑,所以把老人干掉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而且,如果阿梅莉娅·戴克在发生了这么混账透顶的谋杀后,还没有惊慌失措地逃离他,那她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也很可能就是这个案子的同谋。

“至于保姆尼科尔森,她的证据让在场的人更困惑了,比先前的任何古怪细节都令人费解。

“一番宣誓后,尼科尔森声称她在十一月十三号星期五,看到《玛丽洛邦星报》的广告后,就去拜访了住在利森丛林的戴克小姐。当时的约定是,她需要在这个公寓里工作一个星期,从十九号星期四开始,从早上七点做到晚上六点。她要干的事包括整理房间,照料戴克先生的一日三餐——她已经知道这位先生是个残疾人——尽她所能把他照顾好。

“根据约定,尼科尔森星期四早上就到了,戴克小姐已经提前把钥匙托付给她了,所以她自己开门进了公寓。戴克先生当时还在床上。她照料了他的一日三餐,并自认为自己干得挺不错的,老人应该很满意。但就在六点钟她帮他撤走茶杯的时候,她大为吃惊地听他说,他不想让她再来了。他解释都没解释,只是把她的钥匙要回来,给了她整个一周的工资——整整七个先令。然后尼科尔森就戴上她的帽子,走了。

“接着,”角落里的老人身体激动地向前倾,每说一句话,都要在他那根绳子上打一个无比复杂的结,“一个小时后,和戴克家住在同一层的邻居马什夫人正准备出门,在楼梯口遇到了艾尔弗雷德·怀亚特。他向她脱帽致敬,然后敲了戴克先生公寓的门。”

“当她八点回到家的时候,她又在楼梯上遇到他了。他当时正准备离开。她停下来问了问戴克先生的近况,怀亚特回答说:‘哦,很好啊,但您也能猜到,他很想念他的女儿。’

“然后,审讯官进一步提问马什夫人。她说她觉得怀亚特当天提着一个大包裹,但她从楼梯的那个角度看不出来包裹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她遇到他的那个地方光线很暗。她还说,他马上就很匆忙地跑下楼去了。

“这就是警察觉得应当逮捕艾尔弗雷德·怀亚特的全部证据,他就是谋杀詹姆斯·亚瑟·戴克的凶手,而阿梅莉娅·戴克小姐是包庇犯。一天早上,这两个年轻人被带到法官面前。这个时候,对他们不利的证据——所谓的证据,但的确很要命——一件一件被控告人们堆积起来。警察们这回办事效率很高。开庭的第一天晚上就把他们的逮捕令搞好了。

他看了一眼他总是放在背心衣兜里的银质大怀表。

“我不想错过他们的辩护,”他说,“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辩护肯定会很轰动。但我又不想再听一遍警察和法医的啰嗦。我能先离开一会儿吗?五点钟后我会回到这里来喝茶。你肯定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3

五点五分,当我回到ABC小店喝茶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他习惯的角落里。他的对面放着一杯茶,应该还有一根绳子缠在他瘦削的手指间,我这样猜测。

“你喝茶的时候还要点儿什么?”我一坐下来,他就立刻问道。

“一卷面包加黄油,还要这个故事的结尾。”我回答说。

“呵,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呢,”他古怪地轻笑着,“至少,对于其他人来说还没完。但对我来说,我还真从没遇到过这么简单的‘谜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跟掉到茫茫大海里一样,怎么也找不到边。”

“是吗?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问他。

“为什么,跟往常一样啊,”他再一次激动地把玩起他那根绳子,说,“嫌疑犯说自己无罪,控告人又把他们的证据全部重新过了一遍。帕莱特先生把他那个四千英镑遗产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所有的邻居对于艾尔弗雷德·怀亚特都有话要说,总之,就他们的故事而言,这个年轻人可真是让人讨厌到极点了。

“我只听到马什夫人长篇证词的一点结尾。当我赶到法庭的时候,她正在重述她已经和警察说过的那些事。

“星期四晚上八点的时候,屋里还有别人也听见怀亚特手忙脚乱地往楼下跑。尽管这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被告来说却十分关键。如果一个人提着整具死尸的话,他不可能飞快地跑下楼。而控方却说怀亚特是星期四晚上谋杀了老戴克,然后把尸体弄上他的摩托车,携带着受害者面目全非的尸体飞奔到温布利,然后把它扔到小树丛里——尸体后来就在那里被发现的——最后把摩托车开回市区,停放好。接着跑到肯斯克若斯火车站,搭乘十一点半的夜班特快去爱丁堡。他有足够的时间,想得起来吧,他足足有三个半小时来完成所有的一切。

“然后,控告方又挖出了更多的证人,再加一些小线索。尽管对被告不利的证据已经堆积如山了,而且环环相扣、个个致命。

“威尔弗雷德·波瓦德是艾斯顿路上一个大型自行车、摩托车租赁中心的经理。他说十一月十九号星期四的下午,大概六点半的时候,和他有些生意来往的艾尔弗雷德·怀亚特租了一辆小摩托车,据他所知,直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他才把车还回来。他们本来就说好了,波瓦德一直把店开到十一点,然后怀亚特把车开回来,付了租金,就往大北方终点站的方向走去。

“这证词对嫌疑犯小伙子非常不利,是不是?你要知道,怀亚特提供不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来说明下午八点到十一点之间他在干什么,也就是马什夫人看见他离开利森月牙丛林到他把摩托车还回艾斯顿租赁店的那段时间。他说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兜风。但没有人会在十一月份那样寒冷还下着毛毛雨的晚上,没有任何目的开着摩托车兜好几个小时的风。

“而那位女嫌疑人呢,她的罪名是同谋。

“然后,起诉方的阐述就结束了,”滑稽的老头发出他那独一无二的轻笑声,“其中只有一点让人难以琢磨,那就是受害者为什么会那么奇怪地解雇保姆尼科尔森呢?

“是啊,这案子的确古怪得很。现在,两位嫌疑犯都站在被告席里,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轻蔑的样子,这只有完全无辜,或者完全没心没肺的人才做得出来。

“控方一说完,艾尔弗雷德·怀亚特便自动走进证人席,为自己做了一番辩护。他很平静,仿佛他只是在说很司空见惯的观察结果。他说:

“‘我没有谋杀戴克先生。为了证明这一点,我郑重地宣誓,十一月十九号星期四那天,也就是所谓我犯了案的那天,老人直到晚上十点半的时候还活着。’

“他仿佛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停顿了一会儿,观察他的话对听众所造成的反应。我告诉你,那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我有三个完全互不相干的证人,’怀亚特还是那么从容平静,‘这些证人在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看到戴克先生或是听到了他的动静。而且,据我所知,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老人的尸体是在温布利公园附近被发现的。我怎么可能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中,杀了戴克,把他大卸八块,再把公寓收拾干净,然后把尸体放在车上赶到温布利,还要把尸体藏在树丛中,还要回到艾斯顿路。只有短短半个小时啊!我在这桩凶案中完全是无辜的,幸运的是,我很容易就能证明我的无辜。’

“艾尔弗雷德·怀亚特不是在夸夸其谈。就在马什夫人看见他八点钟跑下楼的时候,楼下的皮特夫妇听到了老人在楼上的动静。

“‘就跟平常一样,’皮特夫人说,‘他总是在九点钟的时候上床睡觉,我们总能清楚地听到这个动静。’

“她的丈夫约翰·皮特也证明了她说的话:因为轮椅的关系,老人的动静绝对不可能听错。

“另一方面,亨利·奥格登就住在对面街区的房子里,他那天晚上看到了戴克房间里的灯光,还时不时能看到老人在窗子上的剪影。灯光大概是十点半的时候熄灭的。这个证词和奥格登夫人说得一致,她也注意到了老人的剪影,还有灯光在十点半熄灭了。

“但这还没完,在八点半和九点之间,奥格登夫妇两个人都看到老戴克坐在窗边他惯用的扶手椅上。当时他比划来、比划去,仿佛在跟房间里的什么人交谈,但他们看不见那个人。

“这么看来,艾尔弗雷德·怀亚特说他能轻易证明他无罪并非大话。那个据说是他所杀的老人,根据证词,六点的时候还活着;又根据奥格登夫妇的证词,他九点钟的时候也还活着,并坐在窗户边;皮特夫妇俩都听到了老人的动静,直到十点才安静;而且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房间里的灯才熄灭。很明显,老人尸体的发现地在十二英里之外。八点钟离开月牙丛林,十一点到了艾斯顿路的怀亚特,绝无可能做这桩事。

“当然,他被无罪释放了,法官严肃地在这宗案上加了一条批注,‘搜集证据太马虎’。阿梅莉娅小姐呢?既然怀亚特被无罪释放,她的罪名自然也不成立了。她翩然走出了法庭,就仿佛是刚刚加冕的皇后。我也走出了法庭,一边兴高采烈地想,我们大英帝国人种的智商还没有低到欧洲大陆人想象的程度嘛。”

4

“但,那到底是谁谋杀了老人呢?”我这样问。我得坦白,这个案子已经让我困惑得快发怒了。

“哈,谁有可能呢?”他不无讽刺地哼着,此时,一个精美的结正又被系了出来。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的。”就在这一刻,我对他嘲讽的态度感到怒气冲冲。

“我怎么看?”他一边说,一边耸了耸他的瘦肩膀,“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欣赏而已!”

“欣赏什么?”

“欣赏这对聪明绝顶的凶手啊。”

“那这么说你觉得怀亚特谋杀了戴克?”

“我不这么觉得——肯定不是。”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干的呢?”

“呵,这点上有的可说。我个人认为,是在十一月十八号星期三的早上。”

“他们骑摩托车出去兜风的那天?”我几乎喘不过气了。

“是啊,顺便用许多毯子把老人的尸体残骸包走。”他说。

“但他在此之后还活着啊!”我争辩说。“那个叫尼科尔森的妇人——”

“那个尼科尔森看见一个男人在床上,还跟他说了话。她以为这个人就是老戴克先生。在聪明的侦探问她那些乱七八糟问题的时候,没有人想过要让她描述一下老人的长相。但就算她描述了也没用,怀亚特实在是个超级犯罪艺术家,他不可能不去弄套假装扮。所以就算这位以前从没见过戴克的证人真的描述起来,她的描述也会很容易地被认为就是老先生本人。”

“这不可能!”他的逻辑如此简单让我大为震惊。

“你说不可能?”他激动地尖叫道。“为什么?这犯罪从头到尾都是杰作,仿佛是个精湛艺术的展示台。幸运的是,罪犯那个圈子里的人很少能做出这样的案子,不然的话这个社会哪儿还有生存空间。在这个谋杀案中,所有的事情都完美无缺、有条不紊地被计划好了,没有任何地方在他们的意料之外。需要我把所有的事都分析给你听吗?”

“说!”我说。他的手正交叉在桌子上,玩弄一根崭新的绳子,他瘦得像鹰爪一般的手指在上面上下翻腾,就像是对待猎物一样。

“很好,”他说,每说到一个关键之处都要打一个结,“我一幕接一幕地给你分析。艾尔弗雷德·怀亚特和阿梅莉娅·戴克是一对混蛋,他们想把四千英镑搞到手,而老人的死才能确保他们得到这笔钱。他们就决定一起干掉他。然后,第一幕——阿梅莉娅小姐安排了她的行程。她登了广告找保姆,并最终聘请了一个人。这个人目前成为很重要的一个证人。”

“第二幕——谋杀。惨无人道!灭绝人寰!对一个残疾老人下手。他的女儿就站在一边看,而且还把尸体大卸八块。

“第三幕——天黑之后的摩托车兜风。你还记得吧,他们带了许多毯子,那个可怕的秘密就隐藏在毯子下面。这一幕滑稽戏还包括戴克小姐和她的交谈,还有她从楼下向她的父亲亲密地挥手。我告诉你,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干过。

“然后,第四幕——他们到达了温布利,把尸体残骸藏起来。

“第五幕——阿梅莉娅早上五点十五的时候坐火车去了爱丁堡,从而确保了她不在场的证据。在此之后,滑稽剧如期上演。在那个难忘的星期四,一整天都由怀亚特来扮演已经死去的老人。要知道,这一点都不困难;想出这个办法需要动点脑子,实行的时候就不费吹灰之力。这位老保姆以前从来就没见过老戴克,她只知道他是个残疾人。所以她的新主人整天躺在床上,只跟她说几句话对她来说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只需要对头发和胡子做一点点修饰就可以造成这个假象了。

“然后六点钟的时候,女人走了。怀亚特悄悄溜出来,跑去租摩托车,把它停在街边一个方便的地方,然后七点钟的时候回去,遇到了马什夫人。

“剩下的事就太简单了。窗户上的剪影很容易搞,老人坐在轮椅上行动的声响也很容易模仿,用几把伞就可以了——那把轮椅肯定在谋杀之后就立刻被烧毁了。最后,十点半熄灭灯光,这给这场天才演出又加了完美的一笔。

“不过有一点小事可能会破坏整个计划,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那就是,搞不好在星期四那场聪明的滑稽剧完全落幕之前,尸体就被发现了。但温布利附近的那个树丛很封闭,在寒冷的十一月,一般人不会跑到树丛里散步,所以尸体残骸直到星期六才被发现。

“哈,这一步一步都是经过周密计划的,一点漏洞都没有。我自己都不可能干得更好。你想再要一杯茶吗?不要?别沮丧嘛。这世上跟艾尔弗雷德·怀亚特和阿梅莉娅·戴克一样聪明的坏蛋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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