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借命而生  作者:石一枫

那天中午送走刘芬芳以后,杜湘东出了趟远门。

他对单位编造的理由是“姨病危甥速归”,所长批得很痛快,就连他妈到底有没有姐妹都并未深究。揣着假条回办公室,他本想找老吴交代几句,可是老吴不在,大概溜到哪儿去闲逛了,要不又在偷着喝酒。杜湘东只好在工作日志上留了个言,然后拎起行李准备动身。还没出门,电话响了。这两年看守所的通信条件有所改善,各部门都装了座机,不用大喇叭喊人了。杜湘东拿起听筒,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刑警同学。听到那个略显傲慢又略显疲惫的声音,杜湘东却并不感到意外,好像早料到同学会唱上这么一出似的。

同学劈头就问:“杜湘东,你还在北京呀?”

杜湘东就笑了,告诉同学:“正准备出门。”

“去大同?”

“对。”

同学“哼”了一声,仿佛也早料到了杜湘东要唱哪一出,接着道:“幸亏这个电话打得及时……我只问一句,你非得去吗?”

杜湘东继续笑道:“假都开好了,也不能浪费呀。”

同学又“哼”一声:“你要不是这个脾气,咱们当初也不会较劲。那行,就看在较过劲的份上儿上,我索性再为你犯一回忌。你到了地方,先去找个人,这人办案子也是老手,以前查一起跨省抢劫案的时候,我跟他共过事儿。”

说着强令杜湘东拿出纸笔,记录要找的人的地址电话。杜湘东听完,先诧异了一下:怎么就是个交管局收发室的接待员?在警察的序列里,这种身份简直比看守所管教还不如。同学解释,其实此人过去也是刑警,只不过前两年“摊上点儿事”,就被冷处理了,“再说你又不是领了钦命出京暗访,难道还得给你找俩特警当跟班儿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总之有个地头蛇带着,要比一个人瞎跑乱撞强得多。”

同学气呼呼的,充满了不耐烦。但听着他夹枪带棒的贬损,杜湘东心里却是一暖。有时越是关系别扭的人,反而越比朋友懂得自己。带着对刑警同学的感念,以及对那位并不存在的姨的内疚,他在郊县的车站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霉味儿、屁味儿和烧鸡味儿,颠簸了半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凌晨才抵达大同。杜湘东几乎一夜没睡,但也不敢歇脚,立刻去给同学介绍的人打电话。和所有单位的传达室一样,那里值班的也是一个老头儿。而此地人虽然也说北方话,口音却含混不清,说不明白就反问:

“咋?”

人家“咋”,他也“咋”,好容易讲清来意,老头儿说他要找的人还没上班,让他等着。杜湘东便再三强调自己就在火车站的钟楼下,然后撂下背包,盘腿一坐。这一坐,困劲儿便泛滥上来,令人支撑不住,不知不觉迷糊了一觉。睡也睡不踏实,如同被吊在了钟摆上,一会儿滑到亮的地方,一会儿滑到暗的地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候车厅里有人大喊大叫,大概是丢了东西;断断续续地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才是逃犯,正在慌不择路地躲避追捕。将这两种意象拼在一处,却又衍生出了新的意象——那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讲的是一个捕快押着犯了事的和尚去见官,路上和尚跑了,临走前还把捕快剃了个光头。捕快醒来,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摸摸行李棍棒牒文都在,那么和尚呢?一摸脑袋,原来和尚在这里。可他又想:既然和尚在,“我”又去哪儿了?

哦,原来“我”就是和尚。捕快想。

这得是个多笨的捕快啊。警察杜湘东想。

最后,他居然是被这个念头给笑醒的。睁开眼,心下若有所失,几乎下意识地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再仰望头顶的大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一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杜湘东就急躁起来。难道同学托付的人并不靠谱?正在嘬牙花子,面前就晃出一个人来,长得瘦而高,红脸驼背,一身警服脏兮兮的,好像一只蹦跶在土里的大虾米。大虾米般的警察不紧不慢地与杜湘东核对身份,然后绽开了一个热情的笑容,脸像干旱的土地咔然开裂:

“北京同志,您不用到得那么早,坐下午那趟车也是一样的。”

杜湘东按捺不住愠怒:“你们几点上班?”

大虾米般的警察坦然地回答:“他们八点,我不固定。”

说完就带杜湘东去吃饭,吃的是一种名叫“栲栳栳”的面食:将莜面盘成细密的卷儿,放在笼屉上蒸熟,再佐以三四种汤料蘸着吃。从早上就水米没打牙,杜湘东已经饿坏了,狼吞虎咽地送下去几笼。然后他略喘几口气,催着赶紧动身。

大虾米般的警察问:“去哪儿?”

杜湘东说:“当然是镇上。我看过地图,那里离城里还有二百多公里……”

大虾米般的警察又问:“到镇上干嘛?”

杜湘东差点儿又急了:“我手里有个汇款单,汇款地址是……”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断他:“你要找个刘春粟对吧?这我知道,另一个北京同志已经讲过了。既然有汇款单,就得先到邮局核查一下,不过你以为乡下的邮局说查就给你查?你有介绍信吗?你有搜查证吗?现在基层办案也讲规范,或者说,只要人家嫌麻烦,就可以拿这些规范把你挡回去。所以这事还得在城里办。”

“那就办呀。”杜湘东说。

“你还真急。”大虾米般的警察又是一笑。

杜湘东坚持付账,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推辞,片刻领他出了饭铺,前往市中心的邮电局。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街景,杜湘东总结出了这座城市的两个特征:其一是几乎没有树,大街上光秃秃的,袒露着赤裸的地面;其二是洗澡的地方多,大小澡堂遥相呼应,掩藏着赤裸的男女。不多时进了邮局,径直去办事大厅后面的办公室,由大虾米般的警察出面和一个干部交涉。双方明显认识,口音都像舌头底下压了个鸡蛋,只有一个“咂”说得清晰而嘹亮。啧啧有声半晌,干部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给镇邮电所打了个电话,请那边的办事员协助“处理一下”。在电话里,镇上的邮政人员表示,底单倒是有,查也能查,只不过查起来颇费时间。杜湘东他们只好等着,大虾米般的警察便熟门熟路地沏茶倒水,和干部聊天扯淡。耗了一会儿,他又转头问杜湘东,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要不要找个洗澡的地方搓一搓去。

干部也附和:“是呀,越往下面效率越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音。”

杜湘东坚决地说:“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洗澡的。”

这种态度几乎是故意做给大虾米般的警察看的。后者只好又让干部给镇邮电所打电话,再次敦促,以示郑重。杜湘东几乎能想象那个倒霉的办事员叫苦不迭的模样,但却又怀疑人家压根儿没理他们这茬儿。就这样,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有余,电话总算响了。抢在邮政干部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之前,杜湘东一把抓过电话。

果然是镇邮政所的办事员:“找着了,还真有个刘春粟。”

杜湘东心头一亮,问:“身份证显示是哪里人?”

办事员说:“河南新乡。”

杜湘东又问:“这个刘春粟长什么样,是不是大高个儿,有棱有角的?”

办事员苦笑道:“您这就为难我了,我是管寄信的,又不是管相面的。自从私营老板到我们这里开了煤矿,来汇款的矿工特别多,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清楚。”

“你确定他是矿工?”

“我们这地方鸟不拉屎,除了矿上,哪还有别处招工。”

“煤矿离镇上远吗?”

“说远也不远,望山跑死马,而且不通车。”

杜湘东不厌其烦,接着打听煤矿的基本情况,诸如老板是谁、雇了多少人和作息时间等等。办事员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大概又有人过来办事,浮皮潦草地搪塞两句,咣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带着几分踌躇满志的神色,杜湘东转过头来,把大虾米般的警察拉到屋外。他宣布立刻动身,前往矿上,而对方如果嫌远嫌累,那就大可不必跟他同行了。反正帮他找到这条线索,也算履行了同学所托。

大虾米般的警察却又笑了:“北京同志,你怎么去?”

“当然是坐长途车……到了镇上再想办法,找不到车就走着去。”

“真有劲头。那么到了矿上,你又打算怎么办?”

这就让杜湘东含糊了。如果前往的是国营煤矿,他可以像当初在六机厂一样联系保卫科,再对矿上的工人展开排查,但私营煤矿却是另一套架构,在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中,下面的人只对老板负责,跟他这种“吃官儿饭的”并不在同一条战线。又早就听说开矿的人常和“黑道儿”有瓜葛,万一有了摩擦,他可没有三言两语唬住对方的把握。

于是他只好说:“走一步算一步。”

大虾米般的警察挤了挤眼:“走一步算一步,那就是没计划。咱们都是当警察的,你的水平肯定比我高,应该知道行动之前最怕没计划。你着急我理解,但万一出了差池,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另说,要是让你这个北京同志面临危险,我们地方上的可担不起责任。”

话说得虽然软,却像个老警察在教诲后辈。杜湘东反问:“这么说你有计划?”

“帮人总得帮到底嘛。”

“你打算怎么办?”

“据我所知,开矿的老板平时不去矿上,他们不是在大同就是在省里,就连住在北京的都有。所以咱们还是先洗澡吧,边洗边找人聊聊。”

几乎连哄带诳,杜湘东被对方拉上了出租车,三拐两拐,不多时开进一家不仅在大同,就是在北京也称得上豪华的宾馆院内。主楼侧面开着一家洗浴城,车停在旋转门前,早有服务员上前鞠躬。跟着大虾米般的警察走进大堂,杜湘东看了一眼价目表,正在暗自掂量身上的现金够不够支付两张门票,大虾米般的警察却相当轻浮地对一个黑西装、经理模样的女人吹了声口哨,那女人就笑着迎上来,打了个哈哈又亲自对后面喊:“贵宾两位。”

可见大虾米般的警察对这里熟门熟路,熟到了穿着警服进来也大摇大摆的地步。而他不避讳,人家却避讳,里面的服务员送了浴衣过来:“您赶紧换上,要不都不方便。”

大虾米般的警察一瞪眼:“我今天又不是来扫黄的。”

说完笑嘻嘻地脱了个精光,喊杜湘东一起进去。杜湘东却摇头,径自坐在了长条沙发里。他也不是恪守“一针一线”之类的原则,而是想着既然来这儿也和行动有关,既然行动就有出现突发状况的可能,那么他可不愿意赤裸着应对状况。难道线人跑了,他也得光着追到街上去吗?而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多劝,似乎嗤笑两声,搭了条毛巾就进去了。休息室隔壁的浴池哗哗流水,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背声,几个男人舒服得直哼哼。杜湘东穿着便服坐在弥漫的蒸汽里,越发感到坐了一夜火车的脏、累和浑身别扭。但他也只能坐着。

片刻,就有一个满胳膊刺青、挂了个金链子的汉子急匆匆地从里往外跑,后面传来了大虾米般的警察的暴喝:“敢跑就别让我再见着你。”

吼得声如洪钟,四面八方都是回音。杜湘东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却见金链汉子原地定住,脸上浮现出半哭半笑的表情,慢慢转身,夹着屁股走了回去。浴池仍然哗哗流水,噼里啪啦乱响,几个男人直哼哼。一会儿,大虾米般的警察走出来,腰间扎条浴巾,手里还拿着一部砖头似的大哥大。他已经被搓得浑身又红又亮,这时就不像是一只在土里蹦跶的大虾米,而像是一只刚出锅的大虾米了。他对杜湘东说:“问清煤矿是谁开的了。也挺巧,那人就在大同,晚上还要到这里招待客人,咱们等着就行。”

说完穿上裤衩,披上浴衣,招呼服务员到楼上开个房间。楼上又是另一番天地:灯光是粉红的,窄小的走廊铺着地毯,两侧排列着十几个紧闭的房门,门里也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就不只是男人在哼哼了。身处这样的环境,杜湘东自然觉得不自在,不自在却又来自于某种难言的躁动,于是只好用加倍的刻板和严肃来对抗躁动。好在服务员也算识相,进屋以后并没给他们推荐什么“服务”,只是端来了满满一托盘啤酒、饮料和点心。大虾米般的警察开吃开喝,间或耳朵贴墙,听隔壁房间的动静,还给人加油:“使劲,使劲。”然后又拿起大哥大,开始打电话,拨的都是长途,不是陕西战友就是内蒙古的同行,通话内容主要是感谢人家的帮忙,说他虽然被“靠边站”,但托大家的福,总算没有丢掉公职;又说老婆在太原过得挺好,女儿还进了省里的重点学校。碎碎叨叨,颠三倒四。

聊够了,递给杜湘东:“你也给家打一个?免费的。”

杜湘东又摇头。他并没有告诉刘芬芳自己出门了,所以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在这种地方和她说什么。枯坐着更加难受,只好打开房间里的电视。却没有中央台和地方台,只有宾馆的闭路,放的香港三级片,大概是助兴之用。今天这部偏巧是破案题材,讲的是一皇家警察正在调查一起连环强奸案,查得非常卖力,每遇到一个女证人就跟人家干一把,干爽了才能得到线索;另一边,那个强奸犯也在卖力地干着,干爽了就留下一条线索;俩人从铜锣湾干到尖沙咀,从叶玉卿干到叶子楣,最后终归是邪不压正: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杜湘东惊异于自己居然把这部片子看完了。刚开始,他本来是想立刻把电视关掉的,但又不愿让大虾米般的警察嘲笑自己“太嫩”,于是只好开着;然而瞥了几眼,就被情不自禁地吸引了,甚而身体还有了比较强烈的反应,暴露了他确实“太嫩”。他只好侧了侧身子,扯过被角盖住大腿。而俩男人分坐在双人床的两端,沉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色录像,这个景象实在有些荒谬。好在没过一会儿,电话响了,大哥大的主人,就是那个带金链的线人通知他们,煤矿老板已经洗浴完毕,上三楼了。

大虾米般的警察立刻弹起来,杜湘东也起身,一对临时结成的搭档挺着硬邦邦的下体,气宇轩昂地展开行动。他们穿过走廊,对楼梯口的服务员做了个“封口”的手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三楼与二楼又有不同:一个宽阔的、空空荡荡的大厅灯火辉煌,中间有张八仙桌,已经摆了几样凉菜;大厅尽头紧闭着一扇雕花仿古双开木门。无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走到门前,大虾米般的警察低声说:

“该下狠手就下狠手,那是个老油条,先得把他镇住。”

说这话时,全没了方才的懒散,眼里还流出一丝杀气。这神态令杜湘东心里一惊,接着就见大虾米般的警察退后两步,道袍似的浴衣底下伸出一条白腿,一脚踹脱了门锁。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杜湘东还在预估着里面的景象,他以为那会是一副由大块厚实的肉罗列叠加而成的抽象画,五个六个八个十个赤裸的女人正在跳舞、蠕动和打滚。为什么想象得这样真切?大约是刚才那部录像还在影响着他的潜意识。然而豁然开朗之后,场面却是如此安静、雅致、悠闲:一间大得像个会议室的包间,装修得古香古色,还焚着一炉幽幽的檀香;居中的硬木条案上摆着一套工夫茶具,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给一个秃顶男人斟茶。

看见杜湘东他们进来,屋里的两个男人并不惊慌。秃顶男人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两手在胸前一抱,抬头看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戴眼镜的男人低喝了一声:“人呢。”

人就从大门里侧的一扇小门里拥了出来,五六条汉子,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西服。凭着听声辨位的本能,杜湘东拧了下身子,让朝他来的那条汉子扑了个空,然后是一系列更加本能的技术运用:脚下使绊儿将其放倒,凌空扣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掰一扭,猪腿般粗壮的胳膊就脱了臼。这种人身上都是带着凶器的吧,往腰间一摸,果然搜出一柄匕首——他反手握住,却不顾及身边的其他人,几步冲过包间,一个腾跃跨过条案,一把按住戴眼镜的男人的肩膀,刀尖顶在他脖颈的大动脉上。

一气呵成,只用了不到五秒钟。此时的形势就变成了:一条汉子趴在地板上疼得直抽搐,围拢在门口的另几条汉子投鼠忌器地望着杜湘东,动也不敢再动。痛快,说不出的痛快。多年过去,他依然是一身本事一身胆量,只可惜实战的机会来得太晚。杜湘东几乎想要照搬警匪片里的那句台词了:你有权……呈堂证供。

但话却轮不着他说。大虾米般的警察吼出一句更加俗套的台词:“都他妈别动,警察。”说完像周润发整理风衣一样抖了抖肉隐肉现的浴衣,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伸手揽住戴眼镜的男人的肩膀。后者长得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像个中学教师,身处刀锋之下却连眼都不眨,还从桌上抽了几张餐巾纸,仔细把溅出来的茶水擦干净了。可见类似的场面,人家司空见惯。当然,茶是没必要再喝了,他僵着脖子,朝秃顶男人拱了拱手:

“王局,对不住,咱们改天再谈。”

秃顶男人不动,征询地望向大虾米般的警察:“真是警察?我什么也没干,就喝了口茶。”

大虾米般的警察说:“您茶都没喝。我们不是找您的,也没看见您。”

秃顶男人这才起身,对戴眼镜的男人撇下一句:“再有这种事,我可不敢跟你谈了。”

说完不看人,迈着方步往外就走。这又是哪个级别哪个机关的领导呢?杜湘东却明白,还是别管那么多的好。他来,是为了许文革,没必要再生枝节。而秃顶男人留下的话却让戴眼镜的男人脸上挂不住了,他相当有气魄地拍了下大腿,对大虾米般的警察说:“你们是市局的还是省厅的?别管是哪的,我都认识……”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断他:“不是我找你。这位是北京的。”

戴眼镜的男人这才看向杜湘东,唔了一声,挥了挥手,让黑西服汉子们退出去,把地上的那个也拖了出去。然后用两根手指敲敲刀背:“有事说事吧。”

杜湘东便放下刀,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一左一右夹着这人,先问清镇上的煤矿确实是他开的,然后表示他们只是想到矿上寻个人。戴眼镜的男人问找什么人,杜湘东略微迟疑,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出了“刘春粟”三个字。

戴眼镜的男人一愣:“他们家人把事情捅到北京了?还有完没完?我不是给钱了吗?”

说得杜湘东也一愣:“你知道有个刘春粟?”

戴眼镜的男人说:“当然知道,这人死了。不死我哪里记得他。”

杜湘东又一哆嗦:“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戴眼镜的男人说:“两个月以前。塌方了,压在井下了。”

然后这人的表情反而坦然了,轻松了。他站起来,舒活了一下筋骨,接着侧过身去,从沙发背后拿出一只皮包来,又从里面掏出两捆钱,敦敦实实地摔在桌面上。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新钱,纸条还封着呢,每捆一万。

杜湘东问:“你要干嘛?”

戴眼镜的男人歪头想了想,又扔了一捆,然后说:“北京同志,还有这位警察大哥,这是个私密地方,咱们也把话说敞亮了吧。你们领了什么人的指示来找刘春粟,找刘春粟又是为了干什么,我一概不知,也不想多问。不过有人盯着我,想‘坏’我的生意,这我是清楚的。人命关天,我也不敢和警察胡说八道,那个刘春粟确实死了,当初我看过尸体,还亲自和他家里人签了赔偿协议。从法律上说,这桩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也希望别的事情能在你们这里结束。这些钱是小意思,等到北京同志离开大同,我还可以如数再给你们一份。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但你们也不要以为我怕事。要是真撕破脸,不只你们,恐怕你们上面的人也麻烦。谁要让我头疼,我也会让他头疼。”

说完不再看人,摘了眼镜往沙发上一靠,仿佛闭目养神。剩下两个警察看着三捆钱发了会儿呆,又隔着戴眼镜的男人对视一眼。说起来都是奔着刘春粟来的,但对于杜湘东和煤矿老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不同的故事。屋里静默片刻,大虾米般的警察又把目光从杜湘东的脸上挪开,重新滑向了桌面,在那三捆钱上蜻蜓点水般地跳了几跳。

随后,三尊人像都活动起来。杜湘东和大虾米般的警察身上劲道一松,分别靠向了椅背,还一左一右地跷起了二郎腿。戴眼镜的男人反而坐直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大概认为已经给了两位警察充分考虑的时间,接下来就可以进入谈生意的氛围了。他不紧不慢地拎起茶壶,给二人倒茶,同时问:“怎么样?”

大虾米般的警察先开口:“要不是北京同志在,我这警察不干了也得废了你。”

话音不大,杀气毕露。戴眼镜的男人一哆嗦,茶水又溅了一桌子。他刚撑起来的气势转瞬被打了下去,扭脸去寻杜湘东。

杜湘东的回答却温和得多:“你的意思我理解。”

戴眼镜的男人赶紧说:“理解万岁。”

杜湘东却又说:“不过也请给我们行个方便,毕竟要对上面交代。”

戴眼镜的男人唯唯应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他探身将钱摞成一块方砖,往出送也不是,往回拿也不是。杜湘东突然意识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现钱。他还在心里做了个简单的换算:此时他的工资奖金加在一起,每月不到八百,这还是上面提出“从优待警”之后的收入,那么这三捆钱就相当于他干三年的,而且后面还有三捆。自己的六年,也就是人家的甩手之间。感慨完,杜湘东便把手放在钱上,慢慢往戴眼镜的男人身前推了推:

“我们也得对自己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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