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学会等待

解剖无聊  作者:马克·金维尔

当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似乎证实了更偏文学性的20世纪的哲学观点,但这种方式的奇特性并非前所未有。2014年的一项研究指出:“自相矛盾的是,无聊其实也是我们行动的动力或催化剂。无聊可能会刺激我们去重新装修房子、培养一个新的爱好或找一份新的工作。这种感觉随即会激发人们去寻求挑战,而这就是矛盾的关键所在——许多人认为,无聊会让人变得无精打采,但实际上,它却会带来满满的活力,激励人们去寻求‘改变和丰富性’。”[参见Sandi Mann和Rebekah Cadman的“Does Being Bored Make Us More Creative?”出自Creative Research Journal 26,no. 2(2014):166。该文引用和总结了近年来关于这一主题的绝大部分心理学文献。其中心结论是:有证据“表明,无聊有时可能是一种正向的力量。这意味着,在工作、教育和休闲中允许甚至欣然接受无聊的存在可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事。就个人而言,如果一个人试图解决问题或想有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去做些无聊的事(尤其是阅读)可能有助于带来更具创造性的成果”。(171)。]

如今这些提倡创造性无聊的人无疑是看到了无聊的激励作用,他们认为无聊是沉思态度的起源(或许还是哲学沉思态度的起源),或者说仅仅是一种克服所谓的“无精打采”状态的激励。关键结论如下:“(有证据)表明,无聊有时可能是一种正向的力量。这意味着,在工作、教育和休闲中允许甚至欣然接受无聊的存在可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事。就个人而言,如果一个人试图解决问题或想有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去做些无聊的事(尤其是阅读)可能有助于带来更具创造性的成果。[参见Sandi Mann和Rebekah Cadman的“Does Being Bored Make Us More Creative?”出自Creative Research Journal ,171。]”当我们更深层地去研读那些心理学文献时,我们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补救行为,它将无聊深入人心的消极特征重新定义为可以产生创造性思维的机会,借此掩饰其消极的一面。这与白日做梦、放飞思维、头脑风暴,以及其他“跳出桎梏”或“横向思维”的策略无甚区别。尽管我们称其为“策略”,然而实际上,这种对无聊的补救性驾驭或驯服行为无法做到真正哲学意义上的无聊所能够实现的功能:没有对未来的解脱,只徒增新的焦虑。所谓的创造性无聊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待无聊,只是急切地重塑无聊的形象,以此来回避无聊的恶性循环——其自我更新和日益严重的没完没了的无聊体验。不要害怕!无聊看似讨厌,却也是创意产生的关键!

这是一个大错特错的想法,尤其错在它试图巧妙地规避亲身经历无聊时那种真正无聊的体验。与之相反,哲学意义上的无聊其实并没有因为其哲学性而减轻无聊的程度。海德格尔对这点深以为然:无聊是哲学的起源,因为它迫使我们去思考某些问题;但它既是起源亦是终结,因为对无聊的理论研究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解脱。这就好比我们试图从哲学层面去理解常识那样矛盾:我们对这两个极为相似的范畴研究得越多,对其的理解就会变得越不寻常。这位哲学家面临着特殊的困境——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人若想了解周遭的世界,必须让其完全保持原样,即便他/她颇为不安地认识到,哲学研究恰恰没法任由事情自由发展。

更糟的是,我们渐渐意识到,在尝试理解这个世界、领会我们对世界的体验的过程中,无聊是一种必然,以便让我们更充分地感知世界的微妙变化。著名的分析哲学家蒂莫西·威廉森(Timothy Williamson)非常清晰地阐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在一本名为《哲学之哲学》(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Timothy Williamson,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New York:Wiley-Blackwell,2008),288。以下相关引文摘自此书。]的大部头著作中这样写道:“对长久艰苦的专业性思考缺乏耐心的人是肤浅的,尽管他们会时常假意鼓吹深度来稍加伪装。”因此“对于那些注意力只有片刻之久的人来说,严肃的哲学可能始终是无聊的”。这一亟待处理的内在现象,并不仅仅出现在海德格尔这派哲学家身上。威廉森断言:“甚至在分析哲学中,因急于求成而‘打不到本垒’的也不少……细节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关键的主张模棱两可;一成不变地对待完全不同的表述方式;例证阐述不足,论点草率了事,结构不加阐释等。”

人们不禁会问,分析哲学中的“打本垒”究竟是指什么?众所周知,分析哲学的枯燥和专业性让人望而却步,但常规的利害关系存在于所有类型的哲学争论中。“粗制滥造的作品有时会披上自命不凡、引经据典、精辟扼要或不拘小节的外衣来掩饰自己。但世上没有完美的伪装,只不过生产方和消费方没有花足够的精力来核实这些细节。”这种窘况需要特殊对待,在威廉森看来:“我们需要耐心这样的朴实的美德,通过它来帮助我们阅读和编写哲学。哲学难解,因此必须结构明晰。我们需要严于律己,绝不满足于那些读起来有趣却又不合标准的散文。”总而言之:“总是因害怕自己或读者感到无聊而提心吊胆,是不会得到真理的。”(这本厚重著作的一篇书评讲到,“威廉森完全看穿了”那种恐惧。[P. M. S. Hacker,“A Philosopher of Philosophy: Critical Notice of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Philosophical Inquiry 59(April 2009):337-348。Hacker丝毫不显无聊的尖锐评论以这段耸人听闻的段落结尾: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未能描述分析哲学的语言转向。它没能解释为什么许多伟大的分析哲学家认为哲学是一个概念性的研究。它没有解释概念性真理是什么或在人们的认知中是什么,而是错误地将概念性真理等同于分析真理。它认为哲学仅通过思索就能发现关于现实的真理,却没有解释如何发现。它认为某些哲学真理是可以通过实验证实的,但并没有说明是哪些哲学真理。它歪曲了经验科学的方法论,歪曲了科学与哲学的区别。它与哲学的大多数分支毫无关系。但它确实为Williamson教授研究哲学的方式提供了一个合适的“自我形象”。])

有人不禁会说,这个结论得出得太快、太投机取巧了——这是一块充满矛盾的“本垒”,提倡的是双重性哲学无聊。这一结论似乎至少是一条潜在的后路:如果有人顽固不化地认定这本就是无聊的,那为何还要花精力去解释哲学问题的吸引力、价值或迫切性呢?不,先别急。关于无聊的哲学思考以及作为哲学起源的无聊,都为此加码,并阐明了问题所在。哲学理应是晦涩难懂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必然也是枯燥的。换言之,关于无聊的恶性循环这一问题,还有一种更先进的观点,这种观点超越了威廉森对于无聊的耐心美德,但又没有排除威廉森的观点在特定讨论中的有限价值。

我认为,此处的关键是要放弃把无聊变为一种美德的内心冲动,所谓的创造性观点和一些哲学论述对此都有提及。无聊会让人心生不悦、无精打采、灰心丧气,有时甚至会给我们带来痛苦。我们不应幻想从这种负面的经历中产生积极的结果,从而治愈这一经历——这是新的创造性观点或者说是哲学见解。事实上,正是无聊所带来的持续性痛苦,使它具有了激发哲学态度的潜力:除非我们真的在现实生活中有过(短暂的)无意义的糟糕经历,否则我们就不能质疑世间的意义是如何存在的。可以说,无意义的生活现实是研究意义可能性的必要条件。若不同意,无非是抵挡不了诱惑,选择了更为高端的逃避无聊的方式,例如加入极度活跃的社交圈,沉浸于纷扰的媒体信息,不知疲倦地投身于任何可以让人随便做点什么、想点什么的活动——当我们困身于漫长的地铁旅程时。

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学会等待,培养一种法式的“savoir-attendre”(懂得等待)姿态。就像居伊·德波(Guy Debord)在《景观社会》一书的结尾所倡导的:“因此,在假意对抗疯狂行为的姿态中,疯狂行为重现。相反,超越景观的评判必须明白该如何等待。[英文翻译自Guy Debord,Society of the Spectacle(Detroit:Black & Red,1983),sec. 220。]”对景观的草率评判,其实仅仅是以一种混沌不清的新形式重蹈覆辙;与之相反,有效的评判必须耐得住性子——不过可别和威廉森的循序渐进的专业性苦差的定义混为一谈了。

同样,尤其在相同的文化和政治领域,无聊的主要智慧并不体现在无聊能够激发的哲学见解中,哪怕这些见解颇为重要。无聊的价值实际上恰恰在于坦然接受这种独独能让无聊情绪蓬勃滋生的等待过程。尼采在《敌基督者》[Friedrich Nietzsche,Twilight of the Idols及Ecce Homo和The Antichrist,Antony M. Ludovici译(New York:Wordsworth Classics,2007),141。]中认为:与无聊做斗争,即使是神也束手无策。

正是如此。在这个问题上,上帝救不了我们。我们只能自救——不是通过与无聊做斗争,指望最终能击退它、战胜它,而是带着些许敬畏,响应它缓慢而持久、耗人心力的召唤。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开始进行哲学思考。请威廉森见谅——走运的话,这种哲学思考的产物本身就不会枯燥乏味;不过也不能打包票,而且讽刺的是,因哲学论述而感到无聊可能是真正哲学态度的核心源泉之一。至少,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有这样的经历,他们身陷密不透风的大教室里,困惑自己为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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