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爱

解剖无聊  作者:马克·金维尔

正如他们在议会辩论中所说的那样,我们现在必须提出具体问题。正如我前文所述,无聊的真正风险在于政治,而不仅仅是个人问题。迈克尔·E. 加德纳提出的符号资本主义的概念,对于当前的目的也同样适用。加德纳思索道:“无聊是否能尽些微薄之力,帮助我们免受混乱的威胁,避免常让符号资本主义在边缘摇摆的意义毁灭呢?”“它能否让我们至少设想一下搭上‘意义慢马’的可能性,而不是被信息资本主义解释学的虚无主义压垮?[Gardiner,“Multitude Strikes Back?”,45。]”让我们仔细剖析一番。加德纳所谓的符号资本主义,其实是我所说的界面和新自由主义无聊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或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与当前经济社会体系结构互动的方式,尤其是通过Alexa等数字化服务,或者通过我们触手可及的各类屏幕所呈现的日常体验。“符号资本主义”这个术语比加德纳的论文中下一句话里的措辞(似乎没什么区别?)——“信息资本主义”——更可取,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于信息,而在于意义本身。资本主义对我们欲望的反复暗示,关系到我们在符号系统中,而非数据中的处境。数据是抽象概念,而符号提供了身临其境却无法逃避的体验——即便是我们所渴望的解放自我的意义,也从政体中流失,如同一具被子弹打烂的尸体中流出的血液一样。

加德纳所指的毁灭,正是由那些没有明确意义的符号不断循环所导致的。举例来说,包围我们的不仅有社交媒体的推送内容和回复循环,还有“模因”和持续不断的意象超综合体——这些在情境主义时代是一种解放,但现在只是一种“可爱”的干扰。人们可能会对“可爱”在此语境中的含义进行分析,而分析结果也颇让人沮丧,尤其因为“可爱”的物品和图像带给我们的体验本身就是一种大脑药物,比如观看YouTube网站上的视频或动图帖子上欢乐嬉戏的动物会促进多巴胺的分泌。一位社会心理学家指出,对“可爱”事物的渴望“是一种恶习”,他将这种欲望比作人对糖或性的渴望,认为本能的力量压制了更具理性或自制力的思维状态。“我们想要‘可爱’来治愈我们……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快乐,让我们重获新生。”[Nadia Kounang,“Watching Cute Cat Videos Is Instinctive and Good for You-Seriously”,CNN.com,2016年1月20日]

致幻剂是理性永远的敌人,它让人们染上无法自制的恶习——自从古希腊哲学家开始讨论“意志薄弱”(akrasia,希腊语:ἀκρασία)现象以来,这一点已经显而易见了。我们也开始认识到致幻剂有很多种类,而不仅仅是一些能够改变思维或情绪的化学物质。对无聊进行哲学分析真的能帮到我们吗?加德纳在某种程度上更新了我们所熟悉的哲学观点,即无聊对一个人存在的状态具有启发意义。如果我们不急着逃离它黑暗的怀抱,它可能会让我们放慢脚步,让我们意识到真正虚无主义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就潜伏在上瘾刺激的尽头。这不过是旧调重弹。当然,放慢脚步我们就能应对那些使无聊及其附带影响出现的欲望悖论。但这会改变整个体系吗?

恕我对此表示怀疑,尽管这样做并不会给我带来批评的快乐或是其他愉悦感。加德纳表示:“诚然,用这种方式解读无聊可能是实现真正社会变革可能性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此外,“我们必须承认,纯粹的个人适应、自助技术和真诚的(可能基本无效的)抵制注定会失败,因为它们不会超出我们私有化和商品化生活体验的范围”。这话很准确!“换句话说,只有集体方案才能解决无聊可能象征的欲望蚀本问题。[Gardiner,“Multitude Strikes Back?”,46。]”简直精辟!

但是我们必须再一次仔细剖析这个满是行话和理论的深奥话题。换句话说,无聊给左滑拒绝机制中特有的已然失控的意义抹除过程踩了刹车,正如它表明问题不在于用户。实际上问题在于界面,这种结构的、经济的现实必须接受进一步的哲学分析。但这种分析是否与我们在这里所感受到的虚无主义相斥呢?不幸的是,并不相斥;或者至少哲学分析本身并不与它相斥。然而,我认为,我们必须像尼采一样接受虚无主义的现实:世界上唯一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创造。现在我们必须提出最难的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集体解决方案,就像加德纳(等人)要求的那样,可以用来解决我们在21世纪遇到的新的无聊问题?

和很多人一样,我一直为叔本华的观点所困扰,他认为无聊会唤起“真正绝望的面容”。士兵、囚犯、无家可归者和其他不幸的人所感受的无聊,事实上是对沉迷手机的青少年或自命不凡之人的嘲弄。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对这里的共性不做思考。悲惨和舒适的环境都会造成人生的悲剧[例如,见Bruce O'Neill的The Space of Boredom:Homelessness in the Slowing Global Order(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2017)。]。事情就是这样。很久以前——当然这是从我现在的视角,但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是弹指一挥间——我和其他许多哲学家一样,认为人类不该追求幸福[Mark Kingwell,Better Living:In Pursuit of Happiness from Plato to Prozac(Toronto:Viking,1998);也就是In Pursuit of Happiness(New York:Crown,2000)。]。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认为“我如何能幸福?”这个问题是正确的,但人们对它的追求方式大多是错误的,他们没有充分考虑到社会和政治背景。幸福是一种结构性现象,而不是个体现象。因此,饥不择食地对所有刺激来者不拒,从而不断地试图避免刺激缺失的状态,这本质上是一种恐惧和逃避。这是一种自我挫败的行为。这种快乐类似于无营养的卡路里食物:我们都知道垃圾食品很美味,但缺乏营养价值。不过我们仍然会吃,因为它能在短期内满足我们身体对脂肪、糖和盐的时时存在的本能欲望。毫无疑问,无营养的卡路里也是卡路里,并且会产生欲望循环,从而加倍对我们造成伤害。我养成了对薯片或软饮料的嗜好,甚至可以说是依赖。建立在欲望满足这一模式中的幸福,就好比是狂吃薯条或在网飞上刷剧一样。那一刻可能感觉很好,但之后可能会后悔。

我认为,这种对于有关幸福的普遍困惑的批判仍然是有据可依的。我同样认为,对幸福本质的一些概念上的明晰,可以帮助我们改变生活模式,从而认识到当前面临的社会和政治挑战。我最初的结论大体上是亚里士多德式的:欲望得到满足后的幸福感,必须被美德和沉思取代,而这些才是内在精神世界被满足后应该产生的正确行为。我的这一观点至今并没有改变;事实上,随着欲望唤起和(所谓的)欲望实现机制变得更加复杂,我们对科技的沉浸也越来越彻底,因此我们对日常生活中的病态行为进行思考的需求也变得更加紧迫。某些形式的幸福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并不是因为我们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而是因为欲望的不安定感让无聊成了界面上的一大难题。正如弗洛伊德所发现、居伊·德波等人所再次提及的那样,我们的欲望可以转化为各种新奇自由的形式。我们可以自在漫游,不迷失,不无聊,还能敞开心扉去体验生活。我们的大脑不用再去想压力和拼搏,我们在内心深处寻求平静,在那里,我们没有具体的目标,没有未完成的计划,没有各种自相矛盾、交互缠结的对欲望的无谓渴求。

没有目标,但仍有目的。只有死亡才能让欲望终结;相反,生命就是一种不与自身冲突的欲望。察觉到这一点,你就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了。或者……也许……如果你感到无聊,你就会像所有面对此状况的伟大哲学家一样,明白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顿悟的时刻。剩下的由你决定。不要刷手机屏幕了,停下来:细想、思忖、反省,最重要的是享受你的无聊——因为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享受。正如居伊·德波的忠告:我们都在学习如何等待。这是我们的条件,我们的环境,我们的危机。无聊发出一个信号,但只有我们能提供解决方案。为什么你还会再想要有其他欲望呢?

这里有集体的解决方案吗?坦白说,我不清楚,尽管我会建议,不断地批评自我和支撑自我的结构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哲学。

就在我们感受到幸福专横力量的同时,对幸福的不懈追求被证明是一种无尽的不幸。我们无法逃避自己,也无法逃避意识,正如我们无法逃避我们的欲望。也许我们可以去控制它们;也许我们可以像对待自己的身体那样,来约束或塑造它们。不过至多也就如此了。我认为,接受这些真理就是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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