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本文写于1924年3月,为卡夫卡生前完成的最后一篇作品。]
Josefine,die Sängerin oder Das Volk der Mäuse

饥饿艺术家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我们的女歌手名叫约瑟芬。谁没有听过她,便不识得歌唱的魔力。没人不对她的歌唱心驰神往,由于我辈对所有的音乐并不喜爱,因而此事更显可贵。静默的平和便是我们最喜爱的音乐;我们的生命困顿,即便有朝一日我们试着摆脱所有日常的忧愁,也无法将自己提升,拥有像音乐这种距离我们寻常生活如此遥远的事物。不过我们并不非常惋惜,我们的境界尚未至此。我们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某种务实的精明,这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总是精明地微微一笑,就能抛弃种种烦恼,就算我们有一天渴望拥有幸福——这却没有发生——这幸福也许源于音乐。只有约瑟芬是个例外,她喜爱音乐,也懂得传达音乐;她独一无二;如果她辞世,音乐将会自我们的生命中消失,谁知道会消失多久。

我时常思索,这种音乐究竟是什么。我们毫无音乐天赋,我们怎么会理解约瑟芬的歌唱,或者我们怎么会自以为理解了约瑟芬的歌唱——因为约瑟芬否认了我们的理解。最简单的回答会是,她的歌声是那么美,乃至感觉最迟钝的人也无法抵挡,但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满意。若真如此,人们便在听到这歌唱时就会有非凡的感受,并且始终这么觉得,好像从她咽喉里发出的是我们前所未闻、也没有能力听到的声音,只有这位约瑟芬让我们听到了,此外无人能做到。然而,我的想法并非如此,我没有这种感受,在其他人身上也察觉不到同样的感受。在亲近的朋友圈里,我们相互坦承,约瑟芬的歌声,作为歌唱并无任何超凡之处。

那究竟算是歌唱吗?尽管没有音乐天赋,我们还是拥有音乐传统。我们的民族自古以来便有歌唱,传说讲述着它们,甚至歌曲也保存至今,当然再也没有人会唱它们了。因此,歌唱是什么,我们还能猜想,然而约瑟芬的艺术其实并不符合我们的猜想。那究竟算是歌唱吗?莫非只是在吹口哨?若是吹口哨,我们自然都识得,那是我们民族固有的技艺,或者,不如说那完全不是技艺,而是一种独特的生活表达。我们都吹口哨,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将它当作艺术,我们吹口哨,对此不加注意、没有察觉,我们当中甚至有许多人不知道,吹口哨是我们固有的特点之一。那么,若此事为真,约瑟芬并未歌唱,而是在吹口哨,也许至少像我感觉的那样,并未超越寻常口哨的范围——是的,也许她的力气怎么也不够吹出这寻常的口哨,而眼前这位寻常的挖地工人却能毫不费力地在工作之余,吹着口哨度过一整天——假如这些是真的,那么虽然约瑟芬所谓的艺术家身份将会被揭穿,但这样一来也就更需要解开她为何有巨大影响的谜题。

然而她所发出的,的确不只是口哨声。倘若人们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聆听,或者更好的办法是,让人们以此方式测试,使约瑟芬在其他的声音中歌唱,并设定目标,将她的声音辨识出来,然后人们必然听不出别的,只听见那寻常的,至多因其娇柔或纤弱而显得鲜明的口哨声。然而,若是站在她面前,那又不仅仅是口哨声了。要理解她的艺术,不只要听她唱,还要看她唱。即便那只是我们每日所吹的口哨,在此却首先存在一种奇特之处,像是有人故意郑重其事地做着最普通的事情。敲开一颗胡桃确实不算是艺术,因此也无人敢召集一群观众,为娱乐他们而在他们面前敲胡桃。若有人这么做了,并且得偿所愿,那么事情关系到的便不仅仅是敲胡桃了。或者事关敲胡桃本身,但它却凸显了一个事实:我们忽视了这门艺术,因为我们得心应手地掌握了它。而这位新来的敲胡桃的人,才向我们展现了它真正的本质,此时,若他敲胡桃的技巧不如我们多数人熟练,那么效果可能更佳。

也许敲胡桃这种情况与约瑟芬的歌唱类似,我们惊羡她身上的禀赋,这种禀赋在我们身上却平凡无奇,顺道一提,在后一点上,她与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有一回,我也在场,有人提醒她注意那全民族普及的口哨,这自是经常发生的,虽然那人态度谦逊,对于约瑟芬而言却有些过分。她当时露出的那抹傲慢狂妄的微笑,我还不曾见过。她的外表其实极为娇柔,即便我族不乏这样的女性身姿,她仍显得格外娇柔,那时的表现简直卑鄙,顺道说一句,敏感纤细如她,也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稍加自制。无论如何,她否认了存在于她的艺术与吹口哨之间的每个关联。对于持相反意见的人们,她只有蔑视,或许还有下意识的愤恨。这并非寻常的虚荣心,因为这些反对派,对她的钦羡并不亚于群众,而我也半属于这一派,但是约瑟芬要的不只有钦羡,而是要准确地以她所决定的方式来钦羡,钦羡本身于她一无是处;若是坐在她面前,便会理解她;人们只在远处反对她;若是坐在她面前,便会知道:她在这里所吹的口哨,并不是口哨。

由于吹口哨是我们下意识的习惯之一,人们可能以为,约瑟芬的听众当中也有人会吹口哨。在她的艺术当中,我们会感到快活,当我们快活时,我们就会吹口哨,然而她的听众并不吹口哨,他们像小小的耗子那般静默,仿佛我们共享了那渴盼已久的和平,至少我们自己所吹的口哨声阻碍了我们得到这种和平,于是我们沉默。使我们陶醉的是她的歌唱吗?或者难道是围绕在她微弱细小嗓音周围庄严肃穆的静默?曾经发生过一件事,在约瑟芬歌唱时,有个傻乎乎的小家伙也天真地吹起口哨。当时,那口哨声听来简直同我们从约瑟芬那里听到的一样,在前方,是那种有着技巧纯熟却始终腼腆羞怯的口哨声,而在此处的观众当中,则是那个忘我出神的女孩的口哨声。要描绘个中差异,大抵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们立即以一片嘘声淹没这位捣乱的女孩,尽管这么做毫无必要,因为当约瑟芬扬起她胜利的哨音,浑然忘我地摊开手臂,把脖子伸到长得不能再长的时候,那女孩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此外,她总是这样,每件小事,每个偶发事件,每个不服的反抗,每个正厅前排座位敲响的噼啪声、咬牙切齿声乃至灯光失灵,她都认为有助于提高她歌唱的效果。依她的看法,她是在充耳不闻的人面前歌唱,虽然不乏欢欣鼓舞的掌声,但如她所认为的那种真正的知音她早已不指望了。因而这一切干扰于她而言来得正是时候,一切自外部而来的欲与她歌唱之纯粹对抗的事物,仅需要稍加战斗,甚至无须战斗,只要通过对比便可战胜,这一切战斗有助于唤醒群众,虽未能教他们理解,却能使他们学会肃然起敬。

小事尚且令她如此得益,大事更是自不待言。我们的生活非常不安,每日皆带来意外、惶恐、希望与恐惧,以至于一个人若无友伴可朝夕依靠,他将不可能忍受这一切;就算有所依靠,往往也相当艰难;有时,成千人的肩膀在重负之下开始摇颤,其实那重负仅属于一人。这时,约瑟芬便觉时机来临。她已然站在那里,这娇柔之人,特别是她的胸脯下方令人惶恐地振动着,仿佛她在歌唱中凝聚了所有力量,仿佛她身上不为歌唱效劳的一切,每分力量、每丝生机,几乎全被取走,仿佛她被夺去所有,牺牲奉献,唯有将自己交托给善良神灵护佑;当她摆脱一切,全身心在歌唱之中安住,一丝冷风吹过便置她于死地。然而就在目睹此情此景之时,我们这些所谓的反对者习惯对自己说:“她根本就不会吹口哨。她定是付出了极大努力,不是为了歌唱——我们别谈歌唱了——而是为了勉强吹出几声举国风行的口哨。”如上所述,诚然这是一个不可避免却又转瞬即逝的印象,而我们的确是这么想的。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也已沉浸在群众的感觉之中,他们温暖的身子紧挨着,战战兢兢,屏息聆听。

我族总是处在移动之中,总因不甚明确的目的而四处冲撞。为将我族之众聚集起来,约瑟芬多半别无他法,只能将脑勺后仰、嘴巴半开、眼睛朝向高处,她做出的每个姿势都在表明,她有意歌唱。无论她身处何方,她都可以这么做,而无须一个在远处就可看见的位置,任何一个因一时兴起而选出的隐蔽角落,皆可派上用场。她要歌唱的消息立即传开,人们列队前来。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有时也会遇到阻碍,约瑟芬却恰好偏爱在激动时歌唱,形形色色的忧虑与危难迫使我们踏上各种各样的路途,人们心里再怎么想,也无法如约瑟芬所愿,如此快速地聚集起来,而这次,她站在那里摆足了姿态,也许过一段时间,听者的数目依然不足,然后她自是雷霆大作,气急败坏地跺脚、咒骂,甚至咬牙切齿,毫无少女之风范。然而,就连这样的行为也无损她的名声,人们并未遏制她过度的要求,却竭力地迎合:信使被派遣出去,把听者招来,她会被蒙在鼓里,不知此事,然后人们会看见周围的道路上都设立了岗哨,向前来的人们招手致意,使他们加快脚步。一切在不断地进行着,直到凑足了相当的人数为止。

是什么驱使我们民族为约瑟芬如此尽心尽力?若拿这个问题,与探问约瑟芬的歌唱算不算歌唱相较,回答起来并不会更加容易。倘若人们据此断言,我们民族是因约瑟芬的歌唱而无条件顺从,那么便可将此问题划去,与第二个问题合二为一。然而情况恰恰并非如此,我族几乎不知什么是无条件顺从,我们民族面对一切事物,总爱使用无害之机巧,他们交头接耳,如孩童般天真无咎,仅是弄唇闲话着,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民族,再怎么也不会无条件顺从,约瑟芬大抵也感觉得到这一点,因而毕其功于她微弱的嗓音,借此作为反对的方式。

只是人们并不能在这样的泛泛评断中走得太远,我们民族对约瑟芬的确是顺从的,只是并不是无条件的。譬如,他们没有能力嘲笑约瑟芬。人们可以对自己承认:在约瑟芬身上,有某些惹人发笑的东西;在我们身上,笑本来就与我们有缘;尽管我们的人生有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微微一笑还是比较常见的,但我们不会嘲笑约瑟芬。有时,我有这样的印象,我们民族是这样理解与约瑟芬的关系的:她脆弱、需要爱护,在某些方面——她认为是自己的歌唱天赋——是杰出的,她被托付给我们民族,因而我们必要悉心照料她,个中原因无人知晓,只有事实看来是肯定的。面对一个被托付给自己的人,人们不会嘲笑他;若是嘲笑他,便有失义务;若是我们当中最恶毒的人时而这么说:“我们一见约瑟芬,便哑然失笑。”这就是对约瑟芬最大的恶意了。

我们民族照料约瑟芬,像一个父亲照顾孩子般,孩子的小手伸向他,谁也无法确定这是请求还是要求。人们会觉得,我族并不适宜履行如此这般的父亲的义务,实际上却履行着它,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堪称楷模,在这方面,民族作为整体是有能力做到的,任何个人是办不到的。当然,民族与个人之间的力量差异如此巨大,只要把受保护的人拉到身边,给予温暖,这就够了,而他所受的保护也足够。然而,大家不敢对约瑟芬说起这些事。“我才不稀罕[此处的“不稀罕”(auf…pfeifen)来自“吹口哨”的动词“pfeifen”,有“不在乎”之意。]你们的保护呢。”她会这么说。“对,对,你不稀罕。”我们这样想。此外,若她反叛起来,其实也算不上反抗,不如说是孩子气的做法与感恩,而父亲的态度便是不把它放在心上。

然而,随之而来的另一件事,更难以用我们民族与约瑟芬的关系来解释——约瑟芬持相反看法,她认为是她在保护我们民族。据称,是她的歌唱将我们从恶劣的政治或经济处境中解救出来,这是她的功绩,即便她的歌唱无法驱除不幸,那也至少赋予了我们承受不幸的力量。她并未这样直说,也没有以其他方式说出来,她毕竟相当少言,在喋喋不休的人群当中,她沉默寡言,但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这些话语,从她紧闭的双唇中也能读出来——我们当中少有人能闭嘴保持缄默,但她可以。每当有坏消息传来时,她会立刻起身——在某些日子里,它们接踵而来,当中有半真半假以及虚假的消息——此前她往往疲累地躺在地上,闻讯起身、伸长脖子,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牧羊人那般巡视人群。当然,孩子们也会用他们野性冲动的方式提出类似要求,但约瑟芬提出的要求不像孩子们的那般无理可循。毕竟,她既未拯救我们,也没有给予我们力量,但以我们民族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族已过惯苦日子、不爱惜自己、易下决断、知死为何物,只是长期生活在爱逞威风的氛围里,表面显得怯懦罢了。此外,我族天性骁勇,繁衍不绝——我说的是,事后要以我们民族的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族还总在设法自救,也有人为此牺牲。对此,历史研究者被吓得瞠目结舌,而我们往往完全忽略了历史研究。然而,恰恰在危急之时,我们能比平常更好地聆听约瑟芬的声音,这的确是真的。大难临头的威胁使我们更加静默、更加谦逊,对约瑟芬的指挥更加唯命是从。我们乐意相聚,乐意挤在一起,特别是当有某种机缘促使时,当然那机缘与折磨人心的大事没有关联;仿佛我们还要在战斗之前,赶紧共饮一杯和平酒——是的,务必赶紧,只是约瑟芬时常忘记。与其说它是一场歌唱表演,不如说是一次我族的群众集会,甚至可以说,那集会除了前台微小的口哨声之外,全场鸦雀无声,这时刻太过庄严,以至于人们不愿以闲谈虚度。

这样一种关系当然不能使约瑟芬满意。她的地位从未被确认,这令她神经紧张,感到不快,尽管如此,她仍被自信所蒙蔽,看不见某些事情,而且不费太多功夫就能让她忽视更多的事,一群逢迎谄媚之人不断地活动,其实做着于众人有利的事——不过,只是不受注意地在群众集会的角落里顺便唱唱歌,她是肯定不会为此献声的,即便这件事的意义其实一点儿都不小。

但她也无须如此,因为她的艺术并非不受重视。尽管我们的内心深处着眼于完全不同的事,随之而来、席卷全场的静默不只是为了取悦女歌手,有些人连头也没抬,而是将脸埋进邻座的毛皮大衣,于是约瑟芬在上面显得白费力气,然而她的口哨声肯定或多或少钻进了我们的耳朵,这是无可否认的。当这口哨声响起时,所有人都会沉默,那声音几乎像重大的民族宣告一般,传给了每个人。我们在危急存亡之际、难以做出抉择之时,约瑟芬细微的口哨声几乎像是我族在这敌对之世的骚乱中,那可怜贫苦的存在。约瑟芬坚持着,这微不足道的声音、这微不足道的成就坚持着,并且开辟了一条通往我们的路,我们想到此事便觉欣慰。若我们当中有一位真正的歌唱艺术家,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必定无法忍受,并且会对此等荒唐的演出一致拒绝。也许约瑟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事实:我们听她歌唱,是反对她歌唱的明证。她或许也有这种预感,否则何须竭力否认我们是在听她歌唱呢?但她一再地唱,对这种预感不加理会。

然而,她也总还能得到些许安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确是在聆听,或许就像聆听歌唱艺术家的演出那般。她达到了歌唱艺术家在我们身上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效果,这些效果恰恰来自她贫乏的手段。这大抵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在我族之中,无人知晓什么是青少年时光,童年时光也微乎其微。虽然此等要求屡被提出:应当让孩子们拥有特殊的自由,应当特别爱护,他们当有权拥有一点点的无忧无虑,有权稍稍胡闹、四处玩耍,人们应当承认这些权利,并且帮助他们实现这些要求,这些要求被提出时,几乎人人赞同,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该赞同的了,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比这些更少地得到承认,人们赞同要求,试着照那样的意思做,但是很快,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我们的生活便是如此,一个孩子,只要他学会跑几步,稍稍学会分辨这世界,就得像个成人一般,学会照顾自己。我们因为经济上的考量而必须分散在各地生活,那地域太广,我们的敌人太多,他们四处为我们设下的危险不计其数——我们无法让孩子们避开生存的战斗,若我们这么做了,他们便会早夭。除了这些悲伤的原因,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原因,那便是我们家族世代的繁衍能力。代代绵延,每一代都为数众多,孩子们没有时间当孩子。兴许在其他民族那里,孩子们会被悉心照料,兴许那里有为孩子们兴建的学校,兴许在那里,每天都有孩子们自那些学校蜂拥而出,他们是民族的未来,然而,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日复一日从学校出来的,总是同一群孩子。我们没有学校,但是在极短的时空之隙,成群结队、势难计数的孩子从我族蜂拥而出,他们还没学会吹口哨,便高兴地尖叫或发出咝咝声;他们还没学会跑,便会打着滚挤来挤去;他们还没明白事理,便知道合力笨拙地将一切往前拖,我们的孩子啊!不像在那些学校里,总是同一群孩子,不,我们总是有新的孩子出现,没有终点,没有中断,一个孩子才刚出现,他便不再是个孩子,在他后面挤满了新的孩童的脸庞,在他们的群队之中无可分辨,急急匆匆,脸颊因幸福而透着红润。当然,尽管这是件好事,别的人兴许会因此认为有权对我们心生嫉妒,我们却无法给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这件事自有其后果。有种永不消逝、无法灭绝的童真,浸透着我们的民族。我们最大的长处是拥有务实可靠的头脑,然而与此相矛盾的是,我们办起事来有时极其愚蠢,甚至像孩子们办事那般愚蠢,未经思虑、浪费挥霍、慷慨大方、轻率浮躁,而这一切往往只是为了一时的快意。当然,我们从中获得的欢乐不如孩子们获得的那么多,但这欢乐中肯定还是有那么一些童真。历来从我族之童真当中获益的,也包括约瑟芬。

然而我族不仅有童真,在某种程度上它还早衰,在我们这里,童年与老年的进程与别的地方不同。我们没有青少年时代,一转眼就成年了,而我们当成年人的时间太长,于是某种疲惫与无望自此开始浸淫,在如此坚忍不拔、满怀信念的我族当中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我们缺乏音乐天赋,大抵也与此有关。我们过于年迈而不适合音乐,那振奋、那激昂与我们的沉重不相称,我们疲惫地挥手拒绝它。我们退回去吹口哨,时不时吹些口哨,这就是我们需要的。谁知道我们有没有音乐天赋,若真的有,民族同胞的性格也会在这天赋显露之前就将它压制了。相反,约瑟芬喜欢随心所欲地吹口哨或者歌唱,或者随她怎么称呼,这并不妨碍我们,这与我们所想的相符,我们大抵忍受得了;若是其中包含了一点儿音乐,那也是微乎其微的,某种音乐传统被保存了下来,却没有给我们带来丝毫负担。

但是,约瑟芬给这个脾性如此的民族带来的东西还有更多。在她的音乐会上,特别是在危难之时,只有年轻小伙子会对这位女歌手感兴趣,只有他们惊诧地看她如何噘起嘴唇,从小巧门牙的缝隙之间呼出气息,陶醉在她自己所发出的声音里,而后逝去,而后倒下,借机另起炉灶,获得一个越来越令人费解的新成就。真正的群众却退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去,自顾自地沉思起来,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个民族在争战之间的贫乏间隙中做梦,仿佛每个人的肢体都松弛了,仿佛不安的人们终于被允许在民族温暖的大床上尽情地伸展四肢。在这些梦里,约瑟芬的口哨声不时响起,她称为珍珠落盘,我们则称为怪声异响,但无论如何,这些声音在这里恰如其分,不像其他声音,比如音乐,永远寻不着这样的机缘。她的声音里大抵有我们贫乏而短暂的童年,大抵有一去不复返的幸福,但也大抵有着庸庸碌碌的每日生活,与生活中微小而无法捉摸、实际存在而无法消灭的活力。这一切确实并不是以洪亮的声调道出的,而是以轻微细小如耳语,亲昵而神秘,时而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出的。当然这是吹口哨。怎么能不是呢?吹口哨是我们民族的语言,只是有些人吹了一辈子口哨却不知道这一点,在这里,吹口哨使我们摆脱每日生活的枷锁,也带给我们片刻的解脱。自然我们也不愿错过这样的演出。

但是,从这个论点到约瑟芬所坚称的——她在这样的时刻给我们新力量,诸如此类,甚或如此——这当中的路途甚远。这是对寻常百姓而言的,而非对于约瑟芬的谄媚者来讲的。“怎么可能会是别的情况?”——他们厚颜无耻地说——“那么,在大难临头时,对于这样的门庭若市,我们能作其他解释吗?这样的情形有时甚至阻碍了我们采取充分且及时的措施来抵挡危难。”很遗憾,最后一点的描述完全正确,但这不属于约瑟芬光荣的功绩,特别是若我们补述这样的集会被敌人突然击溃,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不得不因此而丧命,那么这一切都应归咎于约瑟芬,是的,也许是她的口哨声引来了敌人,而她总是占据着最安全的那一小块地方,在追随者的保护下,她极为静默,以最快的速度率先消失。然而,就算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些,当约瑟芬下回又随她喜欢,在某时某地起身歌唱时,他们依然会毫无顾及地赶去。由此可得出结论:约瑟芬几乎不受法律约束,因此她为所欲为,即便她的所作所为会危害全民,所有人也会原谅她。倘若如此,那么约瑟芬的要求也将合情合理,是的,这个民族给予了她自由,在这份别人无法获得、其实与法律相悖的非凡礼物当中,人们应当能或多或少看出如下的自白:约瑟芬坚称这个民族不理解她,他们无力且惊奇地注视她的艺术,他们感觉自己配不上她的艺术,这给约瑟芬带来痛苦,他们便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努力来补偿她,正如她的艺术超出了这个民族的理解能力,这个民族也将她本人及其愿望一同置于他们指挥管辖的权力之外。这么做当然是完全不对的,也许在个别情况下,这个民族会很快向约瑟芬屈服,然而,正如他们不会向任何人无条件投降一样,因此也不会对她这样。

长久以来,自她的艺术家生涯开始,约瑟芬便致力争取,希望他们能顾及她的歌唱,免除她的工作;人们应当使她不再为每日食粮担忧,不再参加一切与生存战斗相关的活动,并将这一切转嫁到整个民族身上。一个容易受到鼓动的人——我们当中确实也有这样的人——可能只依据这些要求的特殊性,依据能够想出此等要求的精神状态,便可推断出这些要求的内在合理性。我们的民族却得出其他结论,且平静地拒绝了她的要求。要驳回她提出请求的理由,我们的民族也不费吹灰之力。例如,约瑟芬指出,费力的劳动对她的嗓子有害,尽管劳动所费之力与歌唱相较甚是微小,但她希望自己在歌唱之后有充足的时间休息,为下一回的歌唱养精蓄锐,在这样劳动的情况下,她即便精疲力竭,也永远无法使自己的表现臻至完美。这个民族倾听她,却又置之不理。这样易受感动的民族,有时也会无动于衷。拒绝有时那么斩钉截铁,连约瑟芬都被惊呆了,她佯装顺从,进行她分内的劳动,并且尽她所能地歌唱,但这一切仅是一时的,而后,她便带着新的力量又开始战斗了——看来,她仿佛对此有着无穷的力量。

如今一切都清楚了,事实上约瑟芬所致力争取的,并非她口头提出的要求。她很理智,她不畏劳动,正如好逸恶劳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听说过,就算她的要求获得批准,她的生活肯定依然像从前一样,劳动完全不会妨碍她歌唱,而她的歌唱当然也不会更加美妙——她所致力争取的,只不过是她的艺术要获得公开的、明确的、历久弥坚的、远超过一切惯例的承认。看来,在几乎达到所有的其他目标时,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她碰了壁。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往其他的方向进击,也许此刻她认识到这个错误,但不能回头,回头意味着对自我不忠,此刻她必须与这份要求共存亡。

倘若如她所说,她真有敌人,那么他们便可以开心地对这场争战袖手旁观,但她没有敌人,即便有些人时不时反对她,这场争战也不会使任何人高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民族在此表现出的一种法官式的冰冷态度,平时在我们这里是非常罕见的。如果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赞同这样的态度,那么试想,有朝一日,若这个民族也对他施以类似的态度,那么一切的快乐便被排除在外。同样,无论是排斥也好,要求也罢,问题都不在事情自身,而在于这个民族竟能以这副铁石心肠来排斥一位同胞,而更显冷漠无情的是,这个民族平时正是以慈父般的姿态来对待这位同胞的,甚至超越了慈父,卑躬屈膝地照顾他。

倘若在此,我们将这个民族替换成一个人——我们可能相信,此人在约瑟芬咄咄逼人的要求下,自始至终都对她让步,直到这样的让步终于让一切结束。他超越凡人之能,做出巨大的让步,同时坚信让步终究会有其限度。的确,他的让步远超过必要,只为让事情加速进行,只为纵容约瑟芬,让她不断许下新愿望,直到她真的提出了这最后的要求,这时,他自然可以断然地一口回绝,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事情恰恰并非如此,这个民族不需要此等诡计,此外,它对约瑟芬的尊崇是真诚坦率的、久经考验的,而约瑟芬的要求实在过高,以至于每个天真无定见的孩子都能预先告诉她事情的结果。尽管如此,这种臆测多少也可能影响约瑟芬对这件事的看法,于是,这个遭到拒绝的人身上疼痛的伤口,便像撒了盐般更加痛苦了。

然而就算她也会有这样的臆测,她却不会因此而畏惧争战。近来争战甚至加剧了,迄今她仅通过话语进行争战,现在她开始运用别的方法,这些方法在她看来更有效,而在我们看来则会对她自己更危险。

有的人认为约瑟芬变得如此咄咄逼人,是因为她感觉自己在衰老,嗓音显出了虚弱之势,因此现在正是为获得承认进行最后一战的紧要关头。可我不相信。倘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约瑟芬便不再是约瑟芬了。

于她而言,衰老并不存在,嗓音的微弱也不存在。若她要求了些什么,那也不会是受到外在事物的促使,而是内在的思考逻辑使然。她伸手去摘取至高处的桂冠,并非因其碰巧在那一时刻悬挂得低了些,而是因为它就挂在至高处,若她握有权柄,还会将它挂得更高一些。

尽管她蔑视外在困境,却不妨碍她使用不光彩的手段。她的权利毋庸置疑,至于她是如何获取的权利,那又有何干,特别是在这个世界,一如在她面前所呈现的那样,光彩的手段恰恰是行不通的。也许她甚至因此将这场为自己争取权利的战斗,从歌唱的领域转移到了另一个于她而言不太重要的领域。她的追随者四处散播她的言语,从言语当中可知,她感到自己绝对有能力通过她的歌唱,使这个民族的各个阶层,乃至隐藏得最深的反对派,都能够感受到真正的愉悦,但这真正的愉悦并非如这个民族所想的那样——他们坚称,在听约瑟芬的歌唱时,往往可以感受到——而是如约瑟芬所要求的那种愉悦。然而,她补充道,由于她不能假充高深,也不能逢迎下流,因此她只能顺其自然。但是当她为摆脱劳动而战斗时,情况却有所不同,虽然那也是为了她的歌唱而进行的战斗,但是在这里她并未直接用歌唱这样珍贵的武器来战斗,因而她所使用的每个手段都是足够有效的。

譬如,散布这样的谣言:倘若人们不向约瑟芬让步,她就会少唱花腔。我对花腔一窍不通,从她的歌声当中也从未听出过。约瑟芬却要少唱花腔,暂且不取消,而只是少唱。据闻,她当真将她的威胁付诸实践,我却察觉不到那与她先前的演出有何不同。这个民族作为一个整体,一如既往地聆听,并未对花腔唱法有任何看法,对于约瑟芬的要求,其态度亦无改变。此外,不可否认,无论是身形还是思想,约瑟芬有时相当优雅。比如,在那回演出过后,她仿佛觉得关于花腔的决定,对于这个民族来说太过严厉与突然了,因而她宣布,到头来依然会再唱完整的花腔。然而,下一次音乐会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如今是彻底终结那伟大的花腔了,花腔不会再来,除非人们做出一个对约瑟芬有利的决定。而今,这个民族对这所有的宣告、决定与改变主意,一律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成年人陷入了沉思,对一个孩子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那般,原则上态度和蔼,但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约瑟芬却不肯让步。比如,近来她声称,她在劳动的时候弄伤了脚,这使她没办法再站着唱歌;但由于她只能站着唱歌,现在她必须缩短歌唱的时间。尽管她跛行,被她的追随者搀扶着,却无人相信她真的受伤了。就算承认她小小的身躯是这么弱不禁风,但我们毕竟是个劳动民族,而约瑟芬也是其中一员,若我们仅仅因为皮肤稍有擦伤就要跛行,那么整个民族的跛行将永远无法停止。然而,尽管她一瘸一拐,让人搀扶着走,尽管她在这值得令人悲悯的状态下比平时更常露面,这个民族仍一如既往,充满感恩并且心醉神迷地聆听她歌唱,并不会因为演唱时间缩减而大惊小怪。

由于她不能一直跛行下去,她便想出了其他办法,她推托自己疲惫不堪、情绪不佳、身体虚弱。如今我们在音乐会之外还有一出戏。我们看见约瑟芬身后的追随者,是如何百般恳求她唱歌的。她乐意唱,但她不行。人们安慰她,围绕着奉承她,几乎是将她抬到了先前早已觅得的地点,她该在那里唱。终于,她流下眼泪来让步,但当她显然以最后的决心开始歌唱时,却显得无精打采,也没有像平时那般伸开手臂,而是任其了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此时人们得到这样的印象,她的手臂也许稍嫌短了些——她正想引吭高歌,如今却又不行了,只见她愤懑地猛力将头一转,随即瘫倒在我们眼前。而后,她又挣扎着起身歌唱,我想那应该与平时没有多大不同;也许,若谁的耳力精细入微,便能从那超凡的激昂当中听出端倪,而这却是有益而无害的。末了,她甚至比先前还少有倦意,步态稳健地退场——人们也可以称之为短步疾走——她拒绝追随者的任何帮助,以冷冷的目光审视那些让道给她、对她又敬又畏的群众。

这便是不久前的事;最新的情形却是,在某个大家期盼她歌唱的时刻,她失踪了。不仅追随者寻找她,许多人也投身于寻觅行动,但都徒劳无功;约瑟芬失踪了,她不愿歌唱,她甚至不愿被请求歌唱,这次她彻底离弃了我们。

多奇特,她怎会失算,聪明如她,却如此失算,以至于人们以为她毫无谋算,而只是继续听凭命运摆布,她的命运在我们的世界里,只会是一种凄惨非常的命运。是她自己避开了歌唱,是她自己摧毁了那因打动民心而获得的权利。可她对民心的了解甚少,又是如何获得权利的呢?她躲藏起来,不再歌唱,而这个民族却显得平静,带着家长制的专横,看不出一点儿失望;从容不迫的群众,他们只是迂腐地馈赠礼物,尽管表面看来并非如此,他们永远无法收受馈赠,包括约瑟芬给的,这个民族继续走着它的路。

而约瑟芬的处境只会每况愈下。很快,这样的时刻会来临,她吹响了最后一声口哨而又复归沉默。她是我族永恒历史中的一段小插曲,而族人将会克服失去她的失落。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易事,集会怎么能全然地缄默无声呢?当然,从前有约瑟芬在的集会,不也是沉默无声的吗?难道她真实的口哨声比回忆中的更加响亮、更加生动、更值得一提?难道那口哨声在她还在世时,只不过是一种回忆?难道我们民族不正是因为约瑟芬的歌唱恒久远,所以才明智地将它置于崇高之处?

那么,或许我们并没有很大的损失,而约瑟芬也自尘世的苦恼中解脱,就她看来,这些尘世之苦是为上帝的选民而准备的,她将带着喜悦,消失在我族无数的英雄当中,而后,由于我们并不撰写任何历史,很快地,她在升华的解脱当中被遗忘,正如她所有的弟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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