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祈祷者的对话[本文与下篇文章《与醉汉的对话》同属卡夫卡生前所写的首篇作品《一场战斗纪实》(Beschreibung eines Kampfes)的一部分。该作品未曾发表,但这两篇短文经马克斯·布罗德向文学编辑弗朗茨·布莱强烈推荐,一同发表在1909年出版的德国文学杂志《许培里昂》(Hyperion)上。卡夫卡起先拒绝,三人经过一番辩论,最终由布罗德将稿件寄送给弗朗茨·布莱,顺利发表。]
Gespräch mit dem Beter

饥饿艺术家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有段时间,我日日上教堂,因为我爱上的一个女孩晚间在那里跪着祈祷半个小时,这时我能静静地观察她。

有一回,那女孩没有来,我不情愿地望着祈祷的人们,一名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瘦弱的身躯整个扑在地面上。他时不时地以全身之力揪住他的头发,叹息着把脑袋砸进平放在石头上的手掌里。

教堂里仅有几名老妇,她们那被头巾包裹着的小小的头时常转向一侧,好向那位祈祷者望去。这样的专注似乎使他幸福,因为在虔诚之情剧烈袭来前,他会环视四周,了解观看的人多不多。我认为他这样很不得体,决定在他步出教堂时与他攀谈,询问他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祈祷。是的,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的女孩并没有来。

然而,过了一个小时他才站起来,认真地画了十字,而后踉跄地走向圣水盆。我站在圣水盆与门之间的路上,心里知道,若他没有给出一个解释,我不会让他走过去。我噘着嘴,每当我准备要坚决地说些什么时,便会这样。我将右腿往前跨了一步,用它支撑身体,左腿则随意地以足尖点地,这样我也能稳稳站立。

也许此人往脸上洒圣水时就瞥见了我,也许他早已注意到我而感到惊恐,因为此刻,他出人意料地奔出门外。玻璃门砰地关上。我紧随其后,走到门外,但已经看不见他,因为那里有几条窄窄的街巷,交通繁忙。

接下来几天,他没有来,我的女孩却来了。她穿着黑色衣裳,肩上有半透明的花边,下面是半月形状的袖口,剪裁优美的丝绸衣领自花边的底部边缘垂下。由于女孩的到来,我便忘了这个年轻人,即便他以后又按时到来,依他的习惯祷告,我也不理会他。然而,他总是别着脸,急忙地从我身边走过。也许是因为我总以为他在移动之中,所以即使他站着,我也以为他在蹑手蹑脚地走动。

有一回,我在家里耽搁了时间,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教堂。我没找到那女孩,正打算回家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又趴在那儿。往事浮现,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踮起脚尖走向门口的通道,给坐在那里的盲眼乞丐一枚硬币,然后跟他一起挤坐在那扇敞开的门后面。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脸上也许挂着奸诈的表情。在那里我感到舒适,并且决定时常过来。第二个小时,我感到为了那位祈祷者而坐在这里并无意义。然而,到了第三个小时,我越来越气恼,任由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来爬去。此时,最后几个人大声喘着气,从黑暗的教堂中走了出来。

他也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先是以脚尖匆匆触碰地面,然后才实实地踏上去。

我站起来,笔直地向前迈一大步,抓住了这个年轻人。

“晚上好。”我说,然后一手抓住他的领子,推着他走下台阶,来到灯火通明的广场。

我们下来后,他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晚上好,亲爱的、亲爱的先生,请您息怒,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好吧,”我说,“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我的先生。上回您自我身边逃开,今天您休想这么做。”

“您多么有同情心,我的先生,您会让我回家的。我很值得同情,这是实话。”

“不,”我在电车驶经的嘈杂声中大喊道,“我就是不让您回家。偏偏我喜欢这样的剧情。您是我的幸运猎物,我祝贺我自己。”

此时,他说:“噢,老天,您的心思活跃,头脑却硬如石雕。您称我为幸运猎物,您想必非常高兴!因为我的不幸是动荡的,它停在细细的尖端,摇摆不定,一碰触便会落到提问者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我说着,同时紧握他的右手,“假如您不回答我,我就会在街上开始呼喊。所有下班的女店员以及所有等着她们的情人,都将聚拢过来,因为他们会以为是一匹拉车的马倒下了,或者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然后,我会让人们看见你。”

这时,他哭着轮番亲吻我的双手。“您想知道的,我会告诉您。不过我请求您,我们最好走到对面的巷子。”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一同走了过去。

这条暗巷仅有几盏相隔很远的黄色提灯,他不满意,于是领我走到一幢旧屋低矮的门廊,来到悬挂在木楼梯前面、滴着煤油的一盏小灯下。

在那里,他煞有介事地掏出手帕,将它铺在楼梯上,说:“坐下来吧,亲爱的先生,这样您更好问,我站着,这样我更好回答。但别折磨我。”

于是,我坐了下来,眯眼仰望着他:“您真是个彻底的精神病患,您就是这样的人!看看您在教堂里的举止!多么令人生气,这会让旁观者多么不舒服!若人们不得不注视您,又该怎么保持虔诚呢?”

他的身体紧贴着墙,只有脑袋能自由活动。“您别生气——为何要对跟您无关的事情生气呢?若我自己行为笨拙,我会生气;若是他人行为不良,我会感到高兴。所以,若我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被人们注视,您也不必生气。”

“您在说什么?!”我大喊,这喊声对于这低矮的过道而言未免太吵,但我害怕把声音减弱,“说真的,您在说什么?!对,我早有预感,对,自从我初次见到您,我就预感到您处在怎样的状态。我有经验,若我说这感觉就像在陆地上晕船,可不是在说笑。此病的本质是这样的,您忘了事物的真正名称,现在又急于在它们身上冠上偶得之名。只求快,只求快!可是,您刚从它们身边跑开,便忘了它们的名字。田野中的白杨树,您称为‘巴比伦塔’,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一棵白杨树,它再次无名地摇晃着,您应该称它为‘酒醉的诺亚’。”

“我很高兴自己听不懂您所说的话。”当他这么说时,我感到有些惊愕。

我激动且急促地说:“既然您对此感到高兴,那就表示您听懂了。”

“我确实表现出了这层意思,仁慈的先生,但您的说法也未免太过稀奇。”

我把双手放在上面的一级阶梯上,身体往后靠,以近乎无懈可击的姿势——这是摔跤选手的绝招——说道:“您假设别人也经历着您所陷入的困境,您的自救方式还真是有趣。”

接着,他变得胆大起来。他将双手交叠,使自己的身体协调一致并带着几分勉强说:“不,我这么做不是针对谁,譬如也不针对您,因为我办不到。但是,若我办得到,我会感到高兴,如此一来,我便无须再在教堂里引人注目。您知道为什么我需要引人注目吗?”

这个问题使我不知所措。诚然,我不知道,而我相信我也不想知道。当时我告诉自己,其实我也不想到这里来,但这个人迫使我听他说话。所以,我现在只需摇摇头,向他表明我不知道,但我却无法摇头。

站在我对面的人微笑着,然后弯身屈膝,带着恍惚欲睡的怪相说:“我过去从不曾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坚定的信念。我仅用一些过时的想法来理解周遭事物,始终相信这些事物曾经存在过,只是它们如今正在逝去。亲爱的先生,我始终有个兴趣,想看看事物向我显明自身之前会是什么样。它们肯定既美丽又安静,定是如此,因为我时常听见人们这样谈论它们。”

由于我沉默不语,只通过不由自主地抽搐的脸来表现我的不快,于是他问道:“您不相信人们是这样谈论的吗?”

我认为我必须点头同意,却做不到。

“真的,您不相信?啊,您听我说吧。小时候,有一次我午觉后睁开眼,依稀还在睡梦中,便听见母亲在阳台上用她自然的声调问下面的人:‘我亲爱的,您在做什么呀?天这么热。’有个女人在花园里回答:‘我在绿意盎然中享用午后点心。’她们说话不假思索,而且不太清楚,仿佛人人都预料得到。”

我以为我被提问了,于是将手伸进后面的裤袋,作势寻找东西。其实我什么也没找,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模样,好显出我在参与对话。同时我说,这件事情稀奇古怪,让我百思不解。我还补充道,我并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它定是为某种我一时看不出的目的而臆造出来的。然后我闭上了眼,因为眼睛很疼。

“噢,您与我的看法相同,这样是好事,而您为了告诉我这些而拦下我,这是慷慨无私的行为。

“只是我为什么要感到羞耻,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感到羞耻?难道就因为我走路的时候没有挺直身体,没有用手杖敲打石子路,没有碰触从我身边大声走过的人的衣服?难道我不该理直气壮地抱怨,我是个溜肩膀的幽灵,沿着一幢幢房屋跳跃,有时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里?

“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为什么所有的屋子都盖得这么糟,时有高楼无缘无故地倾塌?我爬上瓦砾堆,询问我遇见的每一个人:‘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这已是今天塌掉的第五栋新房子了——您想想吧。’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时常有人倒在街上,躺在那里死去。这时,所有商家打开他们被商品遮蔽的店门,敏捷地走过来,将死者弄进一幢房子里,然后嘴角与眼睛堆满微笑地走出来,说:‘您好——天空是苍白的——我贩卖许多头巾——是呀,战争。’我跳进那间屋子里,多次胆怯地举起弯曲的手指,最后终于敲响了房主的小窗。‘亲爱的先生,’我友善地说,‘有个死去的人被送到了您这里。请您让我看看他,我请求您。’他摇着头,仿佛无法做出决定。此时,我坚定地说:‘亲爱的先生。我是秘密警察。请您立即让我看死者。’‘一名死者?’他像是被冒犯了,生气了,‘不,我们这里没有死者。这是一幢正派的房子。’我向他致意,然后离开。

“然而,当我正要穿过一个大广场时,先前的一切我全忘了。穿过广场很是吃力,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我时常想:若人们只是出于狂妄而修建这么大的广场,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去修建一排贯穿广场的石栏杆呢?今日吹西南风。广场上的风很强劲。市政厅塔楼的尖顶被吹得开始打转。为什么不让人群安静些呢?所有的橱窗玻璃都喧哗着,所有的灯柱都摇曳如竹。圆柱上,圣母玛利亚的斗篷卷在一起,被狂风撕扯着。没有人看见吗?本该在石子路上行走的男士与女士如今像飘在空中一样。每当风平息下来,他们便停步相互交谈几句,礼貌地鞠躬致意,然而,当风又猛烈吹起时,他们便无法抵抗,双脚同时离地。虽然他们不得不攥紧帽子,眼睛里却闪烁着欢乐的光芒,仿佛只是一阵微风拂过。唯有我在害怕。”

我感觉像是受到了虐待,便说:“您先前所叙述的,有关您母亲与花园里的女士的故事,我认为一点儿也不稀奇。因为我不仅听过、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甚至有些也参与过。这种事情是非常自然的。您觉得,若是换作我在阳台上,难道不会说出一样的话,从花园不会传出一样的回答吗?这件事多么稀松平常。”

听了我说的这些话,他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穿得俊美,很喜欢我的衬衣领带,说我的皮肤多么细致。他还说,供认的事被撤回时,才最清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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