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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西亚的飞机[1909年9月4日至14日,卡夫卡与好友马克斯与奥托·布罗德(Max und Otto Brod)兄弟同游北意大利,在9月9日的报纸上得知,离他们度假地不远的布雷西亚(Brescia)将举行“航空周”(Flugwoche),由于他们从未见过飞机,因此决定把握机会前往观赏飞行竞赛。9月10日,三人搭乘火车由里瓦(Riva)前往布雷西亚,参观当时即将开始流行的航空秀。之后,马克斯·布罗德强烈建议卡夫卡写下当天的观赏记录,卡夫卡写毕之后经过修改,发表在1909年9月29日的《波希米亚日报》(Bohemia)上,这成为德语文学史上首篇关于飞机的描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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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抵达了。在航空港前还有一个大广场,上面矗立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小木屋,我们在那屋子上面看见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指示牌:车库、豪华国际美食,诸如此类。数量惊人的乞丐在他们的小车子中吃得发了胖,一路将手臂伸向我们,有人在急忙之中,试着以跳跃躲过他们。我们超越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超越。我们望向天空,那才是这里的重点。感谢老天,还没有一架飞机起飞!我们毫不闪躲,却也没有被碾过。在这数以千计的马车当中以及后面,有意大利骑兵队奔驰而过。这里既没有秩序,也没有不幸的事故,两者不可能同时发生。 有一次在布雷西亚的夜里,我们想快点儿到某条街上去,我们觉得那条街相当遥远。一名马车夫说要三里拉,我们议价两里拉,马车夫不肯,只是出于友好才跟我们说那条街简直远得吓人。我们开始对刚刚的议价感到羞愧。好,三里拉。我们上车,马车在这短短的街上转了三个弯,很快就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奥托比我和另一位同伴精力旺盛,他说,他绝不会为了这一分钟的路程付三里拉。一里拉绰绰有余,就一里拉。时已入夜,小街空荡,车夫强壮。他立即激动起来,仿佛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那么久——什么?——这是欺诈?——你想到哪里去了。——三里拉是约定好的,那就得付三里拉,拿出来,否则要你们好看。 奥托说:“拿出价目表,否则有请巡捕!”价目表?这里没有价目表——坐马车哪里会有价目表!——这是为一趟夜间行车所约定的价钱,若我们给他两里拉,他会放我们走。 奥托吓唬着说:“拿出价目表,否则有请巡捕!”几声大喊与几番寻找后,一张价目表被抽了出来,上面除了脏污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因此我们协议出一点五里拉,马车夫在这条窄街上继续行驶,他无法掉头,我可以感觉他不仅愤怒,还很悲哀。可惜的是,我们的行为是不对的。在意大利是不能这样的,其他地方也许可以,但这里不行。但谁在急忙之中会考虑这些!这无可抱怨,没人能在短短的飞行周里变成一个意大利人。 然而,懊恼不该毁掉我们在飞行场上的欢乐,这样只会带来新的懊恼,而我们与其说是走进这座航空港,不如说是雀跃地跳进去,在这太阳底下的兴奋激动之中,我们有时会忽然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行经机库,它们矗立在此,拉上了帘幕,像流动喜剧演员未揭幕的舞台。在机舱上方的幕布上面有飞行员的名字,还有他们家乡的法国三色旗,一起覆盖着机器。我们读到的名字,诸如科比安基[此指马里奥·科比安基(Mario Cobianchi,1885—1944),意大利航空先驱。]、卡哥诺、卡德拉拉[此指马里奥·卡德拉拉(Mario Calderara,1879—1944),意大利航空先驱、海军军官。]、罗吉尔[此指亨利·罗吉尔(Henri Rougier,1876—1956),法国运动员、自行车赛手、定翼机驾驶先驱,从1909年起在世界航空竞赛中屡屡获奖。]、柯蒂斯[此指美国赛车运动员、航空先驱暨企业家格伦·柯蒂斯(Glenn Curtis,1878—1930),后来创立柯蒂斯飞机与发动机公司。]、莫歇尔(这架飞机有如三叉戟[“三叉戟”(Trident)为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Poseidon)的武器,状如三叉,传说以此劈开大山,将山石变成岛屿。],身上有意大利的色彩,它信任意大利人胜过信任我们)、安查尼、罗马飞行员俱乐部。那布莱里奥[此指法国航空先驱、发明家、飞机工程师路易·布莱里奥(Louise Bleriot, 1872—1936),1909年完成人类首度驾驶飞机飞越英吉利海峡的壮举。]呢?我们问。我们整日想着布莱里奥,他到底在哪里? 机库前有个被围篱圈住的广场,罗吉尔身着衬衫在那里来回奔跑,他个子矮小,有个显眼的鼻子。他正忙于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他将双手用力地甩出去,四处巡逻,边走边触摸各种东西,差遣工人到机库的帘幕后面,再唤他们回来,他自己走进去,每个人都被挤到外面。他的妻子站在一旁,看着那空荡而炎热的空间,她身穿紧身的白色衣裳,一顶黑色小帽紧贴着头发,双腿在短裙之中微微叉开,活像一个小脑袋里装满了生意经的女商人。 在相邻的机库前,柯蒂斯独自坐着。透过微微掀起的幕帘,可以看见他的飞机,它比人们所说的还要大。我们经过时,柯蒂斯正将《纽约先驱报》[《纽约先驱报》(New York Herlad)为1835年至1924年于美国纽约发行的一份重要报纸。]高举在眼前,读着某页上方的一行字;半个小时后我们再经过时,他已读到了那页中间;再过半个小时,他已读完整页,开始新的一页。显然,他今天是不想飞了。 我们转过身,看见一望无际的机坪。它是那么广阔,以至上面的一切皆显荒寂——目标杆在我们旁边,信号杆在远方,起飞弹射器在右边某处,一辆委员会的汽车,带着随风鼓动的小黄旗,在机坪上画下一道道弧线,它在自己扬起的尘土之中停下,旋即又开走。 在一个几乎是热带的国度里,一处人造荒野于此形成,而意大利的达官显贵、巴黎珠光宝气的女士们与成千上万的人在此齐聚,为的是花上好几个钟头,眯着眼望向这片阳光满溢的荒野。这个广场没有那些在体育场上可供增添趣味的物件。这里没有赛马场漂亮的栏架,没有网球场的白线,没有足球赛场的鲜嫩草地,没有汽车与自行车赛道上起起伏伏的石头道。只有下午会看见两三回色彩缤纷的骑手列队穿过。马蹄在尘土中是不可见的,均匀的阳光在傍晚五时之前全无变化。此地完全不受干扰,无物可观、无乐可听,仅有低价座位上的群众吹起的口哨声,试图满足耳朵与焦躁心灵的需求。然而,自我们身后的高价看台望出去,到底每个民族的人皆无不同,无论在看台还是在空荡的地面,人群都聚在一处,成为一体。 在一处木栏杆旁,许多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好小啊!”一群法国人如叹息般喊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挤过人群,看到不远处,在场上那边立着一架机身全为淡黄色的小型飞机,人们正在为它的飞行做准备。如今我们也看见了布莱里奥的机库,还有一旁他的学生勒布朗[此指法国航空先驱阿尔弗雷德·勒布朗(Alfred Leblanc,1869—1921)。]的机库,它们就建在机场上。我们立马就认出,靠在一边机翼上的人是布莱里奥,他睁大眼睛,看着机械师们的手指如何在引擎那里工作。 一名工人握住螺旋桨的一个扇片,开始转动。他用力拉扯它,猛地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一个壮汉睡觉时的呼吸声,但螺旋桨没有继续转动。又试了一次,又试了十次,有时螺旋桨停止不动,有时它尽力地转几下。问题出在引擎上。新工作开始了,观众比近处干活的人感到更加疲乏困倦。引擎各处都上了油;隐在暗处的螺丝被松开又旋紧;一个男人奔往机库取来一个零件,却不适用;他赶回去,蹲在机库的地板上,双腿夹着那零件,用锤子敲打。布莱里奥与一名机械师交换位置,机械师则与勒布朗交换位置。一会儿由这个男人拉扯螺旋桨,一会儿又换那个人。但是引擎不给一丝情面,像一个小学生,大家总是帮他,全班人给他提示、耳语,不行,他就是不会,他老是卡住,老是在同样的地方卡住,不听使唤。有好一阵子,布莱里奥不发一语,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的六个工作伙伴围绕着他站着,一动也不动;所有人像在做梦。 观众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环顾四周了。年轻的布莱里奥太太走过来,她长着慈母般的脸庞,两个孩子跟在她身后。若是她的丈夫不能飞行,她会感到不对劲,若是他飞了,她又会害怕,此外,她这身美丽衣裳在现在的气温下未免厚重了些。 螺旋桨再次转动,状况或许比先前好些,也许未必。引擎带着噪声发动了起来,仿佛它成了另一个引擎,四个男人在后面扶着飞机,在无风的状态中,一道气流自转动的螺旋桨吹来,把这些男人的工作服吹得鼓了起来。人们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螺旋桨发出的噪声,似乎在发号施令,八只手放飞了这架飞机,它在沙土地上跑了许久,就像一个笨拙的人跑在镶木地板上。 这样的尝试进行了许多次,但都在无意中终止了。每次尝试都将观众的情绪鼓动起来,使他们站在草椅上眺望;在草椅上,他们伸开手臂保持着平衡,同时表示希望、恐惧与欢乐。休息期间,那群意大利达官显贵沿着看台走动。他们相互问候,行礼鞠躬,认出彼此,互相拥抱,在通往看台的阶梯上爬上爬下。人们相互指点着莱提西娅·莎沃亚·波拿巴公主、博尔盖塞公主,还有年纪稍老的莫洛西尼伯爵夫人,她的面色犹如深黄色的葡萄的颜色。马尔切洛·博尔盖塞身在所有女士当中,又像不在她们之中,从远处来看,他的脸似乎还是正常的,从近处来看,脸颊却生硬地紧束在嘴角,显得奇怪。加布里埃莱·达能乔,身形瘦小纤弱,面带羞怯地在委员会的重要人士奥尔多弗雷迪公爵面前跳舞。看台上,普契尼强悍的面孔越过栏杆瞭望着,他的鼻子人称“酒糟鼻”。 然而,这些人物只在人们特意寻找时才会发现,否则,人们目光所及全是装扮时髦的高个子女士。她们喜欢行走,不喜欢坐着,一坐下来她们的衣服就显得不太合身,无法安坐。所有的脸庞蒙上亚洲式的面纱,浮着淡淡的朦胧。宽松的上衣使得整个身体从后面看上去显得怯懦,若这些女士显得怯懦,一种混杂不安的印象就会由此产生!她们的紧身胸衣深不可触,由于所有人都有着纤细的腰肢,她们的腰围看来比一般的宽,跟这些女人拥抱要用力些才行。 至今只有勒布朗的飞机展演过。现在轮到布莱里奥曾驾驶飞越运河的飞机了,无人提及此事,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一段长长的间歇后,布莱里奥已飞到半空中,人们看见他笔直的上半身在机翼上方,他的腿深陷在机舱里面,仿佛成了飞机的一部分。太阳西斜,阳光穿过看台的华盖底,照射着滑翔而下的机翼。所有人都心无旁骛、沉醉忘我地仰望着它。他飞了一小圈,然后他的身影几乎出现在我们的正上方。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架单翼机如何摆荡,如何被布莱里奥控制住甚至攀升。发生了什么事呢?在离地面二十米的上方,有个人被困在了一个木架子上,他正抵御着自愿承担的、看不见的危险。我们则站在下面,屏气凝神地观望着这个男人。 一切顺利。信号杆同时显示风向变得更有利了,柯蒂斯将为了获得布雷西亚的大奖而起飞。真要飞了?人们才就此达成共识,柯蒂斯的引擎便已发出轰鸣,人们才要往那里看,他就已经起飞,离我们远去,越过在他面前渐渐扩大的平原,飞向此刻似乎才开始上升的远方的森林。他在森林上空飞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失不见,我们不看他,而是看着那一片片森林。在一群房屋后面,天知道是哪里,他出现在同先前一样的高度,朝我们疾飞而来。他攀升时,人们会看见双翼机昏暗的底面俯身倾斜。他下降时,飞机上方的平面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他绕过信号杆,不理会欢迎的喧闹声,掉头径直飞往来时的方向,只是很快又变得渺小又孤独。他这样飞了五圈,飞行五十千米,以四十九分二十四秒的成绩赢得了三万里拉的布雷西亚最大奖。这是一项完美的成就,但并没有得到人们的赞赏,说到底,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能力取得完美的成就,好似取得完美的成就并不需要勇气。当柯蒂斯独自在森林上空飞行时,当他那大家都认识的妻子为他担心时,人们几乎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因为那时怨声四起,说卡德拉拉不会飞了(他的飞机出了故障);说罗吉尔在他提琴形的飞机上已操劳两天,仍不肯罢休;说佐迪亚克,那艘意大利气球飞艇仍未抵达。关于卡德拉拉的不幸失事,谣传着一些光荣的传闻,以至于人们相信,国家的爱肯定比他的莱特飞机更能将他送上天。 柯蒂斯的飞行还没结束,三个机库内的引擎便开始发动了。尘土迎风飞扬。两只眼睛不够用了。人们在自己的座椅上转身、摇晃,随手扶住身边的某个人,请求原谅,某个人摇摇晃晃,拽住另一人,得到感谢。意大利之秋的天色近晚,原野上的一切再也看不清了。 柯蒂斯结束了他的胜利飞行,从旁走过,微笑地摘下帽子,却不往旁边看,就在此时,布莱里奥开始了一场小小的盘旋飞行,大家先前早已深信他的能力!没有人知道,那鼓掌与喝彩是给柯蒂斯、布莱里奥,还是这位罗吉尔——他那庞大而沉重的飞机冲入云霄。罗吉尔坐在他的操纵杆前,像个坐在写字台前的先生一样,如要找他,可以在他的背后沿着一个小梯爬上来。他转着小圈盘旋上升,飞越布莱里奥,使布莱里奥成了观众,而他仍在不停攀升。 若我们还想搭上车的话,就必须在此刻离开,现已约莫七点,许多人已从我们身旁挤过。人们知道,这次飞行只是试飞,将不会被正式记录下来。在航空港前院,有司机与侍者站在他们各自的位置,纷纷指着罗吉尔;马车夫们站在散落在航空港前的许多马车上,也纷纷指着罗吉尔;三列连缓冲器上都载满乘客的蒸汽火车因为罗吉尔而迟迟没有开动。我们幸运地得到了一辆车,马车夫在我们面前蹲下来(车上并无车夫的高座),终于我们又成了独立自主的人,我们驱车离开。马克斯说得很对,人们可以并且应该在布拉格举行类似的活动。他说,不一定要飞行竞赛,尽管那值得一办,但是,邀请一名飞行员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事,参加者肯定不会后悔。事情就这么简单,现在莱特兄弟在柏林飞行,很快将是布莱里奥在维也纳、莱瑟姆[此指休伯特·莱瑟姆(Hubert Latham,1883—1912),法国航空先驱者,首位尝试飞越英吉利海峡的飞行员。]在柏林飞行。只需要说服这些人稍微绕道即可。我们另外两人没有回答,因为首先我们累了,再者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道路旋转着,罗吉尔出现在空中,他飞得那么高,以至于人们相信很快就只能依据昏暗天空中的星辰来确定他的位置了。我们不停地转过身去;罗吉尔还在攀升,最后我们终于远远地往坎帕尼亚[坎帕尼亚(Campagna),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的深处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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