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一场

One-night Stand

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1

“家长会你会来吗?”

“不只是家长会,还有教学观摩。”

“会吧?你会来参加吧?”

自从从事触犯法律的危险工作以来,我对于“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类的说法便难以认同。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我只能凭形、声、色、味、触这五感行事。但唯有此刻,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正常。

家长会?我真不敢相信。

“你们脑袋还正常吧?”

“为什么——”

“那么惊讶呢?”

“我何必要悲哀地参加你们的教学观摩?”

“因为你是我们的爸爸呀。”

“这一点都不悲哀。”

“因为能够亲眼看见——”

“自己的孩子成长——”

“难道不是——”

“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不是告诉过你们好几遍,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笑声。

“真厉害,不愧是——”

“我们的爸爸!”

“居然听得出来——”

“我们的声音。”

“不愧是我们的爸爸。”

我气得想挂电话,但他们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意,异口同声地喊道:“不要挂断,不要挂断!”

“还有什么事?”

“明天或者后天,能不能来我们家一趟?”

“因为教学观摩是这个星期五,”

“我们想有些事应该事先商量好才行。”

“商量什么?”

“那还用说吗?”

“就是你在家长会时的安身之计呀。”

“你真笨,小哲。应该说是处身之道。”

“哦?处身之道不是指为生之道吗?”

“随便哪个都好。只要爸爸你肯来……”

“我们就请你吃——”

“很棒的马赛鱼汤。”

要想不听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自说自话,看来只有挂断电话了。我也真的那么做了,始终弯着腰在后面看着我的柳濑老大悠然说了一句:“看来他们挺让你坐立难安嘛。”


打电话给我的这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住在东京“郊外”。我特别用引号表示,是因为那里真的够郊外!他们是一对住在今出新町这个新兴住宅区的十三岁双胞胎兄弟。如果根据他们的说法“应该说我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呢?还是说一个人的空间存在着两个人呢”,应该称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哥哥”或“双胞胎弟弟”才更准确。

他们是同卵双胞胎,一眼望去简直一模一样。笑的时候,左边脸颊出现酒窝的是宗野哲,右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宗野直。这是唯一可以分辨两人的方法。不过光靠这点想完全分出谁是谁,实际上很困难。

很多时候,当我们提示“东西在左边还是右边”时,往往让人更加混乱,做出错误的判断。或者,如果你用“面对自己的左边”或“面对自己的右边”之类复杂的说法,在紧要关头反而更让人分不清左右。以前我因为本行不景气,经济有困难,曾经在驾校当过一段时间教练。学生不小心踩错油门和刹车,我就会大叫:“不对,右边,踩右边的踏板!”

可是这么叫根本没用,还不如喊“拿筷子的那一边”更能发挥效果(但万一对方是左撇子可就不一定了)。不管怎样,最好的一招就是踢对方那一方向的脚或打他的手,绝对百分百有效(只不过听说这种教练马上会被辞退)。

言归正传,我想说要分清他们两兄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概就是因为周围的人经常弄错,他们的妈妈才会在他们衣服的胸口处缝上名字的英文简写。看来为了分辨双胞胎,妈妈着实煞费苦心。

我用“大概”、“看来”之类不确定的字眼,是因为目前他们的妈妈行踪不明,我只能推测。

他们的父亲同样也失踪了。据说他们的父母各自跟心上人私奔了,那是在双胞胎一家搬到今出新町的新家还不满半年时。

你觉得他们的父母很无情无义吗?事实上我刚跟双胞胎扯上关系时也这么觉得,现在却不那么想了。我猜他们的父母在养育这对酒瓶组合时,可能发现再继续下去,自己的人格会错乱,才会弃家而去。这对双胞胎兄弟实在是乖巧可爱得不得了!

我的本行是小偷,也可以说是职业窃贼。这种职业自然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为了能在社会上有个说得出口、拿得出去的名分,我需要一个头衔。已经停业的律师柳濑老大便成了我表面上的雇主,他名下的那家小型事务所就成了我上班的地点。事务所外挂着一块笑死人的招牌,上面写着:“承揽解决各种人生烦恼。”不论是国税局的稽查员、出租办公室的人还是路人抬头看见那块招牌,心中一定会想,大概是调查事务所或侦探社。

所以,我身为柳濑老大事务所的员工,职衔就是“调查员”。偷窃之前本就必须做很多调查,因此这也不算天大的谎言。而且在我的本行里,老大也是我的合作对象,尽管我不是他的“员工”,但我们之前确实存在合约关系。除了我,还有几位同行靠老大提供的信息做事,事成之后依照合约与老大分成。然而我从来没有跟他们碰过面。

我的前言说得太多了。我遇上那对双胞胎,就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说得清楚一点,我在行窃的过程中出了点差错,被他们救了。可捡回一条命和不必再受囹圄之苦的代价,是小偷的身份曝光了,还差点被两兄弟威胁“要不我们去报警,你愿意吗”。最后的结果是我答应给他们赚生活费,因为他们被父母遗弃了。

同时我还答应,若他们觉得有必要,我必须代替他们失踪的父亲出面。奇怪的是,兄弟俩的遭遇居然没引起社会的关心,没人把他们当弃养儿看待,而他们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所以一旦有像这次的家长会或社区集会时,就必须有“家长”出面处理。

这个时候,我就派上用场了。因为是新兴住宅区,街坊邻居之间几乎没有交情;加上父母都在上班,在东京市内也租了房子,只有周末才会回今出新町,因此我取代他们父亲的角色,几乎不会被看穿。

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以我的年龄,要有初中一年级的儿子则太年轻。虽然就生物学的观点,我有那么大的孩子不足为奇,但从社会习俗来看,我刚满三十五岁,就已拥有即将十四岁的小孩,毕竟是罕见的例子。

可是双胞胎走到哪里都爱乱喊我“爸爸”。就算没什么必要,也常常要求我行“父亲”之实。我坚持不肯透露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们无奈之下只能与柳濑老大的事务所联系。打完那个无理地要求“参加家长会和教学观摩”的电话,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发来了传真。

发现柳濑老大居然会收传真,我已经很惊讶了,再发现事务所那个塞在墙角、满是灰尘的大型机器居然是传真机时,更是吓了一跳。看到那台传真机还能运作,我简直感动莫名。

我甚至担心NTT[日本电报电话公司。]是否能确实掌握这里有台传真机正在使用,但其实是我多虑,因为老大的电话线路很可能都是偷接的。

传过来的是双胞胎手写的传真。

“看来您今天是不会来了。”

“我们很失望。”

“如果明天也不来的话——”

“就不能好好商量了。”

“那就连马赛鱼汤——”

“也吃不到喽。”

“家长会和教学观摩——”

“是在后天,星期五。”

“一定要来哦。”

“在您来之前——”

“请先想想——”

“如何填写这张问卷。”

“我们会将问卷传过去。”

真是不听话的小鬼,连写信也是一行一行轮着写。

“哦?你能分辨他们的笔迹吗?”柳濑老大问道,“我怎么看笔迹都一样。”

“该不会是你老花眼镜的度数不够了吧?”我说,“小直的字,有棱有角,一笔一画勾勒得很清楚。小哲就比较随性,你看,不是一目了然吗?”

老大调整了一下眼镜,仔细盯着传真,然后又摇了摇头,露出大门牙窃笑。尽管已是七十五岁高龄,牙齿却全都是真的,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很不简单。

“你果然是他们的父亲嘛。”

“开什么玩笑。”

“人家说,没有父母,孩子也会长大成人,但是没有小孩,父母是不会成长的。你越来越成熟了。”

我怀疑老大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梅雨季节才刚结束,怎么已经开始暑气逼人了?看他把我放在一边,和双胞胎兄弟打得火热,我不禁心里发毛。弄不好哪一天他还会要去拜访双胞胎今出新町的家呢。

“老大,你还好吧?”

“没事,我好得很。”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故意装蒜道,“你如果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就是他们的爷爷了。想到这我就乐了,我对孙子的爱觉醒啦。你也应该学着释放一下父爱才对。”

最近生意不错,陆续有大批进账,老大和他的顾问群——一些辛苦劳碌但很有良心的律师事务所、托儿所以及房屋中介也都均沾雨露。或许就是太安逸,他开始有些痴呆了。我赶紧告辞。

我跑到附近的咖啡厅避难,顺便拿出两兄弟传真过来的问卷看。那是班主任写给学生家长——原本都是写给女家长(近来如果不改成这种说法,妇女团体好像会不高兴,但反正是用电脑打,敲一下按键就能变换,不是吗?)的调查问卷。

“令郎令爱在家是否会提学校的事?”

“令郎令爱是否会与朋友出去玩、带朋友回家?”

“令郎令爱晚上是否睡得安稳?”

“您觉得令郎令爱有哪些长处?”

“同样,有哪些缺点?”

上面列举了诸如此类的问题,是老师亲笔写的。字一律翘向右上方,很有个性,但不愧是老师写的,字迹清晰易读。

近来的公立学校还真是亲切。我以前读初中时,学校哪管你晚上睡得好不好。也许应该反向思考,这表示现在脆弱的小孩太多,以至于老师必须关心这种事。

不过……小哲和小直都很健康,健康到杀也杀不死,总是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所以没什么好担心。但我就是不太想填这张问卷。

因为我的字写得很糟糕。

我不是谦虚,我的字真的上不了台面,所以我不常写字,也没什么机会写。唯一会被要求写字的场合,就是住宾馆时填写个人资料,但不识相的宾馆员工还是会很有礼而啰唆地问:“请问大名该怎么念?”以前的同居女友曾经形容我的字就像“一群死虫子浮在水面上”。

双胞胎的生父宗野正雄在与女秘书私奔之前是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的营业部经理。学校和其他学生的家长也知道此事,我扮演如此人物,却写出一手死虫般的烂字,岂不是太不像话了?

而且大部分家庭,至少有九成,负责填写这一类与学校有关资料的都是母亲。父亲会亲自动笔,除非是因为对子女的教育特别热心,不然就是单亲家庭。会参加教学观摩的父亲已经少见,愿意认真填写这种问卷的更是稀有动物。

我想还是别填写比较好……想着想着才猛然惊觉,我这不是不知不觉中了他们的圈套?

我怒气冲冲地离开咖啡厅,往车站走去。电车摇晃之际,忽然想到也可以用文字处理机作答。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秋叶原下了车,往即将打烊的电器商店冲去。

就这样,我开始勤练打字。我以前打过,所以感觉不是那么难,但容易肩膀酸疼,而且常常会打错字或转换错误,看来要用这种方法填写问卷,恐怕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于是我又想,那两兄弟真是粗心大意,居然忘了告诉我最重要的事。

小哲和小直分别上不同的初中,以避免引起校方混乱。小哲跨区到邻镇就读,小直则就读于今出新町的新学校。

究竟是谁的学校举办家长会和教学观摩?不同的学校,应对的态度也会不同。还剩下半个月就暑假了,选择非假日举办教学观摩也挺奇怪的,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是怎么了?这样胡思乱想,不是又落入他们的圈套了?没错,我还是承认吧。我就是想帮他们。

可恶!

2

第二天,我到达双胞胎家时大约是下午五点。尽管已是傍晚,天气仍很闷热,加上昨夜忙着练习打字,有点睡眠不足。我一边打哈欠一边按门铃。

大门立刻开了,双胞胎之一走了出来。

“啊,爸爸!”笑的时候右边脸颊出现酒窝,所以我知道他是小直。

厨房里传来香味。“离吃晚饭的时间不是还很早吗?”

“嗯,可是因为小哲饿着肚子回家,刚才就做了点心。”

“哦?做了什么?”

“夹心面包。我们想等你来一起吃。”

我不禁皱眉瞄了一下餐桌上的盘子,上面有煎香肠和一个荷包蛋。果然是同卵双胞胎。[日文中,“香肠”与“双胞胎”谐音。]

“赏你们一个坐垫!”[日本的相声节目《笑点》中,当主持人觉得哪位来宾的笑话有趣时,就请助理将对方的坐垫加高,以此评分。]

小直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是我们家椅子太硬,硌你屁股疼吗?”

“没事,当我没说。”

现在的小孩连《笑点》里的相声比赛都没听过。

“爸爸,你不吃吗?”

“嗯,我想留着胃吃马赛鱼汤,现在还是省了吧。”

餐厅整理得干净清爽。简单地说,刚做过东西,操作台和灶台却已擦得一尘不染,亮晶晶的。双胞胎平时都是平摊家事,只有做菜完全由小直负责。他这么喜欢又擅长做菜,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这里了。我一走进客厅,就发现有一处跟以前不一样。原本挂在橱柜旁的水彩画不见了,换成了一幅同样大小的照片,还镶了框。

那是一幅车站的夜景。很像是今出新町隔壁的车站,停靠的并非普通电车,而是像科幻电影中的新型设计,流线型的车厢搭配宽大的窗玻璃。画面的角度应该是展望车厢,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可调式座椅。

“这是小哲拍的吗?”我问。

小直的脸从门后伸出来,表情顿时亮了起来。“嗯,没错。拍得很好吧?因为拍得太好了,一直都挂在摄影社的办公室,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

“拍得很好。夜间摄影本来就很难,他的技术又进步了。”

我知道小哲参加的是摄影社,小直是文艺社。两兄弟手脚灵活,但与运动无缘。他们常说:“运动有很多奇怪的规则,实在弄不懂。”

“那辆电车很炫吧?”

“嗯,很新。”

“那是今年秋天才正式启用的新型特快车。听说测试的车厢从组装工厂送到东京时,途中会经过邻近的车站。因此小哲专程跑去拍摄。”

“那不是在半夜吗?”

“嗯,要等到最后一班车开走。我们做了盒饭,还泡了很浓的咖啡带去。等了好久哦。坐在铁轨旁边的草丛里,都快冻僵了。”

尽管如此,不论小哲去哪里,小直也会跟着去,两人真是好搭档。

“摄影社的其他成员呢?”

“凑不到夜间摄影的器材,都放弃了。小哲还专程跑到东京找只租器材的公司。”

噢,不是买的吗?我不禁高兴起来。

他们救了我,所以我当初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就算他们付了房贷与生活费,应该还剩不少。如果想买,高感光度的镜头要几个都不成问题。

可他们没有乱花钱,真乖。我教育得真成功呀……哎呀,真险!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


原来是小哲的学校办家长会和教学观摩,也就是邻镇的初中。

“附近的城镇都是新兴住宅区,很多人都是今年春天因为工作调动才搬过来的,生活步调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所以本该是在春季举办的教学观摩改在暑假之前举行。等到第二学期开始,一切都上了轨道后,老师就要开始家访。”

我们吃完晚饭,坐在客厅休息,小哲便开始说明。这么大的房子只住两个小孩,实在很奢侈,但是双胞胎坐下休息时,看起来就像是这房子的主人,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选在非假日呢?这样不是有很多家长不能去吗?”

“我们也这么觉得。”

“换了校长,学校的方针也改了,不是吗?”小直插嘴道。

“没错。校长好像认为,在星期天办教学观摩,好像在做戏,很不自然,没有意义。如果真的很关心孩子,就应该向公司请一天假。”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但我还是不想去,我只要把问卷写好让你交上去,不就得了?老师应该知道你们的父母都在工作,只有周末才回家吧?”

小哲和小直对视了一眼。

“嗯……”

“可是……”

“最近,”

“有点问题……”

“附近的邻居——”

“开始议论——”

“家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住。”

“这样实在很麻烦。”

“所以能不能——”

“麻烦爸爸出面一下呢?”

说完,两个人又四目相对,仿佛说好似的一起低下了头。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双胞胎忽然又开始使用我最讨厌的分段式说话法,有点不太对劲。只是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太对劲。

“既然如此,那好吧。”听我这么一说,两人立刻恢复了精神。

“真的吗?”

“谢谢!”

“既然答应去——”

“就打扮得帅一点。”

“和老师多聊一点。”

“因为你是我的好爸爸啊。”

而致命的一击,则是这句小哲喊出来的话:“我的老师很漂亮哦!”


我本来就很紧张,偏偏小哲又告诉我多余的信息,我更睡不安稳了。躺在小哲准备的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小时后,我决定起床到客厅走走。

我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刚才和双胞胎预演,老师怎么问,我怎么回答。还好家长会是以班级为单位,而不是一对一的面谈,因此不太可能和老师直接对话。就算被问到,也只要作些无伤大雅的回答即可。

放心好了,不会穿帮的,我不断安慰自己。

尽管如此,我仍无睡意,便来到走廊打开储藏室,想找找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负责整理家务的双胞胎做事谨慎、爱惜物品,储藏室里塞满了空箱子、包装纸以及捆绑成堆的报纸和杂志,简直马上就能拿出去和收购废品者交换卫生纸。可悲的是,如今肯换卫生纸的收购废品者越来越少,几乎不绕到附近,于是废纸越积越多。

小直和小哲似乎还没有开始看面对成人的杂志。偏偏我又不爱看漫画,只能翻翻前面那叠尚未捆绑的报纸,希望找到能看的。不料,却发现一件怪事。

旧报纸到处是洞,很多字被挖掉了。

我检查了一下,被如此对待的只有上个月底的早报和晚报。根据剩下的文字判断,被挖掉的字怎么看都令人不太舒服。

“胁迫”、“警察”、“警告”……

还有——“杀人”。

我将旧报纸放回去,抬头看着上面双胞胎正呼呼大睡的房间……

3

小哲的老师果真很漂亮,虽然穿着灰蒙蒙的朴素套装,但只要有她在,周围就显得格外明亮。小哲这家伙也许缺点很多,但审美眼光毫无偏差。

老师名叫滩尾礼子,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娇小,体态丰满,但双腿修长,脚踝纤细。蓬松的鬈发环绕在脖子周围,应该没有任何分叉,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动人。

既然是这样的美人,我根本就不在乎她教学能力的高低。反正小哲和小直是那种不论老师多优秀或多无能,也会毫不在意地厚着脸皮成长的孩子,我犯不着多操心。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孩子们十点前到学校,家长观摩分组教学两小时,等孩子们吃完营养午餐便放学。下午一点起各班开两个小时家长会,休息三十分钟后,三点半在体育馆举办全校的家长会。

我今天出席的目的是要帮小哲乃至双胞胎证明他们的父母确实存在,所以必须配合学校安排的行程全程参与。小哲甚至说:“爸爸只要露一次面,以后就算再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他说得有道理,反正我已经上了贼船,当然希望一次就能见效。只不过一想到以后还得去小直的学校露一次面,我就头疼。

老实说,我在来参加活动的家长中居然成了明星。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礼的视线,还得集中精神站得四平八稳,简直累死人了。

我穿着除非工作需要才穿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服帖,脚上套着小直擦得锃亮的皮鞋,身体僵硬地站在教室后面。尽管如此费心打扮,站在一群父母当中还是显得格格不入,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实在没办法,谁叫人只要一穿上正式服装,年龄差异就看得特别清楚。

我只能庆幸,因为并非假日,来参加的父母不多。如今的孩子数量比起我的中学时代已经少了很多,而这一带虽是人口众多的新兴住宅区,一个班级却只有三十人。这个小镇比起今出新町规模虽然大了很多,却只有四个班,而今出新町新成立的学校只有两个班。孩子的确相当少。

家长中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士。其中一人站在门口,目光诡异,不知道为什么从一上课便紧盯着滩尾老师。

就我所知,眼神那么锐利,除了刑警别无他人。我本能地察觉到这一点,不禁揣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后面则站着一个年约四十五岁、浑身散发着强烈须后水气味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外套,领带松着。我还在猜他是做什么买卖的时候,他已轻轻靠过来问:

“你是宗野同学的父亲吗?”

“是……是的。”

“我吓了一跳,听说你是中央不动产的营业部经理,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不做声,不,是不能做声地硬装出笑脸,只觉一阵口干舌燥。坐在靠窗中间位置的小哲,飞快地转过头来用眼睛对我微笑时,我也露出了近乎抽搐的笑容。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哲的同学也窃笑不已。

“我是胁坂一彦的父亲,就是胁坂外科医院。”后面的男人接着说。

啊哈,原来这人是医生。这样说来,这药水味也不是因为刮胡子的关系。

“您好……承蒙您照顾我家小哲。”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客套话,对方稍稍举起右手,面带笑容。

既然连小哲父亲的职业和职务都知道,这医生应该很在意这方面的信息。说不定他想成为镇上有影响力的人士,已经开始扎根了。对只是参观孩子上课情况的父亲而言,他这些小动作太可疑,做得实在太明显。

这堂十点开始的课上的是现代语文。课文是宫泽贤治[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诗人,童话作家,代表作有《银河铁道之夜》、《春与修罗》等。]的《奥侈倍尔与大象》。滩尾老师的上课方式是从最靠边的座位开始逐个叫学生朗读一段课文并提问。

老师将问题事先写在一张大壁报上,然后摊开。小哲和附近的一名女生站起来,帮娇小的老师将壁报用图钉钉在黑板的木框上。我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一下墙上的班级干部表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哲是班长。

“我平常都是写在黑板上的,今天为了节省时间,才这么做。”滩尾老师有些紧张地解释,几位来宾点了点头。

平常为了打发时间,我最多读些推理小说,和文学完全沾不上边,因此让我这种人表示意见或许有些奇怪,但我真的觉得现代语文是门可笑的课程。至少拿诗歌和小说当上课的题材,委实奇怪,令人不得不怀疑主事者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滩尾老师以往右上方翘的独特字体列出一连串问题,例如:

“请试着说明这一段奥侈倍尔的心情。”

“请想想这些文字包含了怎样的情感?”

你看,是不是很滑稽呢?

原本文学作品,就不是以思考或说明来品味的,而是要先陶醉其中,接着才加以解释——而且是由读者自由解释,才有意义。

我以前念的课本总是命令我们“说明”、“思考”,如今的课本则是轻声细语,谄媚般地要求“大家一起想想”,但不管哪一种,最后一定都是“考试”。出口都是一样,结果当然也就相同。不允许自由解释、自由感动,孩子们只能寻找符合题目要求的正确答案,于是讨厌读书。这么说来,故意装得和蔼亲切,以商量的语气要求学生“一起想想”的教科书从头到尾都有问题,难怪有人说这种教学方式是亡国教育。

因此我完全不在乎上课的内容,充耳不闻,只是呆滞地盯着滩尾老师来回舞动、时而指着学生时而翻动书页的白皙手指。

下一堂课是社会课——不对,现在已经分为“公民”和“历史”两门课了,接着要上的应该是“公民”。就各种意义而言,我都不属于“公”民,所以没什么资格听这堂课。今天上的是第六节“宽容”,滩尾老师贴在黑板上的壁报写着:“不要固执己见,听听别人的意见也很重要。”

这次,我则改成欣赏老师双腿的美丽线条。

可恶的是,正当忘我之际,教室里却躁动不已。上语文课时也不安静,此时吵得更凶。我抬头一看,几个学生正在窃笑,也有人在跟邻座的同学窃窃私语后迅速分开。

所有学生都看着小哲,小哲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很高兴地听着课。

相当不对劲。

我还没找出真相,下课铃声响了。我皱眉仔细观察正在收拾桌面的小哲,他倒是一脸轻松。其他同学故意避开家长们的视线走出教室,小哲向我走来。他笑容满面地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爸爸。”

他的右脸颊上现出酒窝。

他不是小哲,而是小直!当我恍然大悟时,小直已经转身跑到走廊上,和他的同学一起高声欢呼着离开了。


“看来他是和同学打赌,看看两人交换身份后,能不能骗过来参加教学观摩的父亲……但说是打赌,他们倒是没有赌钱。”

下午的家长会上,双胞胎的恶作剧成了焦点话题。滩尾老师温柔地安慰面红耳赤的我:“我不认识小直,但是小哲平常上课很认真,成绩也很优秀。这次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太责备他们。”

“是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浑身须后水气味的胁坂医生在一旁搭腔,“小孩子就是爱玩嘛。”

留下来参加家长会的男家长只剩下我和他,那个眼神锐利的人已经走了。

胁坂医生对我十分亲昵,说不定是想借我扩大他在地方的势力范围,那他可找错人了。

我还是得感谢双胞胎,因为这场恶作剧使原本气氛僵硬的家长会变得轻松许多,我也更容易演戏。学生父母都面带笑容,虽然有的是苦笑和窃笑,但整体感觉还不错。连因紧张而放不开声音的滩尾老师也浮现出了笑容。

我只要为双胞胎的所作所为道歉,装出一副被自己儿子愚弄的蠢相就好,自然游刃有余。

事实上光是这个话题,就花了两个半小时。

“真的是不能掉以轻心呀,但他们真的很可爱。”一位母亲对我说。

我回答:“的确。他们有时候也会说些好玩的事。”

我提起那个“同卵双胞胎”的笑话,逗得大家都笑了。滩尾老师也高兴地微笑道:“说到这个,我们家……”话到一半,老师有些害羞似的改口:“不,我也听说过这件事,是小哲说的。”

“家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还真是辛苦。”胁坂医生结束了这个话题,神情严肃地问道:“滩尾老师,班上有没有发生欺负同学的情况?”

忽然转成严肃的话题,大家笑得很不自然。滩尾老师也有点畏缩似的重新坐好。

“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有那种情况……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胁坂医生探身说道:“不为什么,就是因为那封恐吓信。做出那种事情引起骚动后,或许学校就会停课。这样就不必上学了。所以我猜会不会是被欺负的学生想出来的把戏。”

那封恐吓信?我想起了在储藏室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旧报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胁坂医生刻意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表情,然后才向我说明。

大约两个星期前,七月初,学校办公室收到一封奇怪的恐吓信。信中提到学校的教育方针出了大错,若不马上改进,将不惜杀人,还不准报警。几乎每隔三天便寄来一封,共收到三封,内容大同小异。因为没有发生事件,当地警察判断应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警方的说法相当有依据。因为四月刚上任的校长比起温和的前任校长,似乎严厉了许多,不但加强校规建设,还加重违反校规的责罚。学生们怨声载道。警方基于这一点认为是针对校长的书信攻击。

校长不只对学生,对老师要求也很严厉,在服装、上班时间、工作态度等细节上都很苛刻。这种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独断专行。这次把以往固定在星期日举办的教学观摩移到非假日举行,而且具体定在今天,也都是校长一个人的决定。现场所有老师得知这件事情是在六月底,所以为筹备活动忙得人仰马翻。

“如果是反对校长的做事风格,就不会写得这么抽象,而是应该具体指名道姓,写校长的名字才对。”胁坂医生强调,“所以我认为是被欺负的学生干的。各位意下如何?”

滩尾老师无法大声回应,其他母亲也没有异议,只见胁坂医生一人扬扬得意。

“我认为我是正确的。”

我还没问过小哲和小直,什么都不能说。但我可以确定刚才那个眼神锐利的人是正在执行公务的刑警。

因为实在很累,我就利用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躲在校舍后面没人注意的地方抽烟。校园里禁止抽烟。

躲着抽烟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还好没什么人过来。休息时间快结束时,一个穿着鲜艳的印花裤、背着大包、戴着亮面墨镜的娇小女子穿过后院的小门走出校外。我想应该是个年轻的妈妈。

她穿得真花哨,孩子大概会觉得丢脸。我在胡思乱想时,集合的时间到了,我赶紧摁熄香烟。

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家长会,我只需要安静坐着,爱发表意见的父母大有人在。胁坂医生对我嘀咕了一句“我讨厌那校长”后便保持沉默。老师们也噤声不语,校方只见校长一人拼命说话。

我第一眼对校长印象也不好,听他说话后更觉得恶心。满口伦理道德、正义感、纪律严明的学校生活,我觉得他满脑子都是差别思想,说什么在学校跟不上的人就会成为社会败类,然后成为人渣。这种不容他人置喙的说法,岂不表示在学校不听从他意见的就是落伍之人?在我眼中,他不过只是一个穿着西装、自以为是的老头。

我硬撑到大会结束,只是为了想再次与滩尾老师打招呼。开会期间她始终低垂着眼帘。我走近她时,她仍一脸僵硬。

“我是宗野哲和宗野直的父亲。”我报上家门后,她的眼神才柔和下来。

“今天我的儿子们做了那么无聊的恶作剧,我真的很抱歉。”

“请别太介意。”她轻声说道,“他们只是开个小玩笑,真的没什么。”

她轻轻举手制止了我道歉的动作。在她的右手拇指上,有一个我在班级家长会上未曾得见的黑印。

4

双胞胎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解开这个疑问,所以我不敢直接告诉他们我已经发现了那叠旧报纸,也没质问他们为什么寄威胁信到学校。双胞胎还是双胞胎,继续明朗又乖巧地过活,对于假冒对方身份愚弄我的事,他们也向我道了歉。

“我们想这么做的话会引起骚动,爸爸也比较好演戏呀。”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便没理由继续生气了。

忽然间我灵机一动,该不会……于是我去逼问柳濑老大,他果然立刻招供。

“没错,我是帮那两个孩子想了一下威胁信该怎么写。”

“然后用传真机送过去?”

老大开心地笑了。“那两个孩子在电话里教我怎么使用传真机。”他一脸无辜地瞄了我一眼,又说,“他们还求我不让你知道这件事。”

“你们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素来高深莫测的老先生和那对可怕的双胞胎联手,我哪有本事对付?


更气人的是,给我解决线索的也是柳濑老大。其实正确说来,应该是老大事务所的一个访客泄露了天机。

他是老大朋友的朋友,因为被卷入一桩棘手的民事诉讼,目前聘请老大合作对象之一的律师事务所帮忙打官司。这天是来向居中介绍的老大报告进展。

我尽量坐在事务所的角落,以免打扰他和老大的对话。事务所的空调开得实在不够强,他不断用手帕擦额上的汗水。我发现他右手拇指上有一块黑色印痕,不禁起身诘问道:“你手指上的印痕是怎么回事?”

访客很客气地回答:“我今天以证人的身份出庭。在作证之前,不是要宣誓吗?照着纸上的东西朗读一遍后,签名盖章。可是我太紧张了,居然忘了带印章,就用拇指按了手印。这印痕很难擦掉,不用力洗手的话,恐怕洗不掉吧。”


在访客回去之前,我一直抱头沉思。等到只剩我和老大两人时,我开口问道:

“能不能帮我的忙?”

“什么事?”

“有两件事。我想知道某人的家庭状况或者目前是否有家庭……”

一个星期后,老大带着答案而来。缴了手续费(特别拜托老大的事,需要另外计算费用)后换回一份简单的书面报告、户籍誊本复印件和内附照片的信封。我对他说:“老大,你虽然是个停业的律师,却还是和牛奶一样。”

“什么意思?”

“就算馊了也还是有点用处。”

在拖鞋飞过来之前,我已经将门关上。

5

对我的突然造访,双胞胎热烈欢迎。小直做了海鲜蛋卷,小哲骑自行车到邻镇的高级食品店买来上等的红酒。因为是周末,加上在说话之前我觉得他们兄弟俩也需要酒精,于是我让他们一人喝了一杯酒。

“滩尾礼子老师的双胞胎妹妹,是做什么的?该不会是女演员吧?”我冷不防一开口,小哲差点儿噎着,小直急忙帮他拍背。等到两人都呼吸顺畅后,我接着说:

“我全都知道了。你们不只愚弄了我,还欺骗了全班同学和前来参观的学生家长。”

双胞胎缓缓开口问道:

“你怎么……”

“会知道呢?”

“我发现全校家长会后,滩尾老师的右手拇指上有个黑色印痕。作为证人出庭时,必须在宣誓书上签名盖章,没有带印章时就必须盖手印,所以才有那个印痕,对吧?”

小哲眼睛一转看着天花板。

“居然让你看到了……”

“嗯,还不止这个。我还看到了你们为炮制给学校的威胁信剩下的旧报纸。我左思右想,再加上一点私下调查,便得出了结论。”

从结论而言,这是侦探小说里老掉牙的“双胞胎交换诡计”。一如教学观摩那天小直和小哲交换身份一样,滩尾老师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也交换了彼此的身份。礼子老师必须出庭参加一个无法延期的官司,只好请妹妹出面帮忙。

一开始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当我提起那个谐音的“同卵双胞胎”笑话时,“滩尾礼子老师”的反应。当时她说:“说到这个,我们家……”然后赶紧改口:“不,我也听说过这件事……”

其实她本来是想说:“说到这个,我们家姐姐也常说……”

“那个笑话,我是听老师说的。”小哲说道,“因为很好笑我就记住了。听说老师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从小两人就经常被搞混,我也吓了一跳哦。”

精心策划这个计划的小直和小哲,不但让老师和妹妹掉包,还设计了第二道、第三道障眼法。他们担心光是脸形外表相似,还是可能会被看穿。

其中一个幌子是我,另一个幌子是他们兄弟的对调恶作剧。

在教学观摩的前一天,小哲向同学宣布当天他的双胞胎弟弟会假扮他来上课。同学们当然无心上课,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好戏能否成功。这就是为什么教室始终闹哄哄的。那时候尽管有人觉得老师的样子不太对劲,也不会追究。

至于家长方面,则有我。我的年龄和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双胞胎的父亲,这足以在两堂教学观摩课上令所有家长分心。再加上我演技不好,别扭的神情更引人注目。而到了下课时间,只要暴露小直和小哲交换身份的事实,便有了新的话题,我就成为众人眼中的小丑。因为这场恶作剧,不论是和学生在教室里用餐时还是下午的班级家长会上,就算“滩尾老师”神情有些拘谨,也不会令人起疑。

而到三点半开始的全校家长会上,和同事们在一起,再怎么像的双胞胎也很难蒙混过关时,真的滩尾礼子老师已经回到学校和妹妹换回了身份。

我只是揣测,但颇有自信,便开口问:

“礼子老师的妹妹离开学校时,是不是穿着很花哨的裤子?”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

“为什么……”

“你会知道呢?”

我猜得果然没错。

“我只是刚好看见。”

穿鲜艳花哨的服装是为了引人注目。校园里到处都是朴素的色彩,因此她的装扮十分显眼。她穿着裤子从后门离开时,就算遇到多少家长或教职员工,也没人会注意她的长相。更何况根本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只能在经过时惊鸿一瞥,而这时,大家势必只会被她的穿着吸引。

所以才穿那么鲜艳花哨的衣服,以避免在穿越校园时让擦身而过的人想到“这个女人和滩尾老师很像”。

“不写板书,而将壁报贴在黑板上,是为了避免被认出笔迹,对吧?”

小哲点头道:“其实她们的笔迹很像。老师的字体特殊也很容易模仿,但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其实,这把戏说穿了也没什么。我的出席、小直和小哲交换的恶作剧、滩尾老师和妹妹的身份对调,都是仅此一场的演出。

“你们知道老师为什么非得出庭不可吗?”

小哲和小直沉默地点点头。我也跟着沉默不语。

在老大给我的调查资料里,写着不堪入目的字眼——“强暴”。没错,滩尾老师并非只是作为证人出庭,而是以当事人的身份接受询问,因为这是一桩刑事案件的公诉官司。

“老师很难过,根本不想出庭……”小哲说,“她过去三个月已经两次将出庭时间延后了,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出庭。”

柳濑老大说公诉官司要受害者亲自出庭算是特例。大概是犯罪嫌疑人全面否定了检察官提出的控诉,所以受害者必须出庭作证。

而受害者不断延后出庭时间,对检察官而言是不利的。因为法官可能会认为受害者说谎心虚,才不敢出庭。

“校长不是硬要将教学观摩改在工作日举行吗?不巧的是刚好和开庭日冲突。其他日子还可以请假,这种对外活动就不行了。而且说要上法院的话,恐怕校长也不会放过滩尾老师。”

“卷入这种案子,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适合当老师!”小直模仿校长独断专行的口吻说道。

“一定会被马上开除的。老师还担心其他事情,爸爸你知道有个胁坂医生吗?”

“嗯,我知道,就是那个外科医院的医生嘛。”

小哲皱着眉头道:“听说他想参加镇议员竞选,我们校长好像也想参选。他们两人彼此看不顺眼。如果校长以行为不检为由开除滩尾老师,胁坂医生肯定会利用这件事召集所有反对校长的人大做文章。这是滩尾老师不愿意见到的。”

“这样的话,她的一生就毁了。她绝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出庭的事。”

然而,一开始老师并不愿意进行角色交换的计划。

“因为太麻烦了,又很危险。我们才会寄出威胁信。如果教学观摩因此顺延一个礼拜,那就毫无问题了。”

“可惜没有那么顺利。”

“没错。我们只好放手一搏。反正地方法院离邻镇不过一个小时路程,而且开庭时间是上午十点,就算有所拖延,下午三点半之前滩尾老师也应该能赶回来。”

我沉默地点点头,喝了一口红酒。双胞胎也拿起酒杯把玩。

“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只有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你们怎么会知道老师陷入那种困境呢?”

小哲故意吞了一下口水后才回答:

“客厅的墙上不是挂了一张车站夜景的照片吗?”

“嗯。”

“那天晚上拍完之后,我们在车站附近发现了倒在花田里的老师。”

小直点点头,补充道:“她的呼吸很怪,因为吃了很多安眠药。”

“原来她打算在一片荒凉的花田里自杀。”

“起初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负责这一案件的刑警出现了,他说如果不说清楚,我们也会很烦恼……”

“然后向我们说明了整个经过。”

“没有直接说得很清楚。”

“但我们全都知道了。”

“那是案发之后一个星期的事。因为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声称‘都是女方勾引他的’……害得老师想寻死……”

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是该死的畜生!

小哲目光低垂着说道:“那之后我只要坐在教室里,就觉得老师很可怜。但是如果因此更换老师,岂不是更引人注意吗?刑警先生也劝说老师,老师才努力完成了交换计划。”

刑警?我想起了那个混在家长当中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原来不是因为威胁信前来戒备的警察,而是负责滩尾老师案件的刑警。既然滩尾老师信赖他,很可能已经向他说过这次角色交换计划。

他大概是出于担心前来探望一下。当然,那应是他的私人行动。

而且……

我再次看着双胞胎。小哲曾经说过,在拍那张车站夜景的照片时,“简直快冻僵了”,又提到是在“一片荒凉的花田里”……换句话说,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今年的一二月,就是去年的十二月。

我和双胞胎是在春雷初响的三月认识的,两个人尽管口口声声喊我“爸爸”,却绝口不提这么大的秘密!

这就是所谓的守口如瓶吧。

“我说爸爸……”

“因为你动了我们的旧报纸——”

“托你的福,我们找到了漏看的彩票兑奖号码。”

“结果我们中了一万元!”

“我们该怎么花呢?”

我回答:“爱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吧。”

毕竟你们值得奖励嘛。

然后我开始认真考虑,看来应该先找到这两兄弟的父母,再想办法叫他们回家。

如果他们的生身父母不回来,我就得一直假扮父亲的角色。如此一来,我就不能追求儿子的老师了。

滩尾礼子老师真的很漂亮,而且个性坚强,是个完美的女人。

她是我喜欢的类型。

“爸爸。”

“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

没什么啦,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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