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不堪

Helter-Skelter

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1

命运之神前来敲门——这是贝多芬的台词。他曾经说过这句名言,这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听音乐老师说的。

我可不是要给大家上什么高尚的音乐课。大约从半年前起,三十五岁的我被迫当了一对十三岁双胞胎兄弟的代理父亲,结果常常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那天夜里,当《命运交响乐》意外地传入耳中时,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学习经历——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记得那是几点的事了,因为已经睡了。那种时间一般人应该都睡了,我自然也睡得正香。然而生生把我吵醒的,是从我租住的那栋已陈旧不堪的老公寓的楼上传来的音量极大的《命运交响曲》!

那晚我开着窗户睡觉。我住在这栋五层楼的四层,就是因为能随心所欲地开窗睡觉。下面几层的住户为避免有人闯入,都得紧闭门窗。


或许你会觉得我太小心,但我倒不是害怕有色狼闯入。毕竟东京的治安还没坏到我一个大男人会被色狼欺负。我是提防小偷,但并非因为有钱,而是因为溜进来的人将是我的同行。

没错,我是个职业小偷,技术不错,可谓一流。因此我才这么小心门户,总不能在业界里闹出“小偷被偷”的笑话吧,同行互咬,实在太丢人了。

我的说明有些冗长了,总之我都开着窗睡觉。九月中旬到十月底之间,即使在大都市,依然适合晚上开窗让空气流通。我真的睡得很舒服。而且老实说,之前一个星期我忙于处理一件棘手的工作,身心俱疲。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这么久了,却半途杀出个贝多芬!

眼睛睁开的同时,耳边也嗡嗡作响,我心想,到底怎么回事?正要起身,悲剧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先让我换个话题——指甲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必要非长不可呢?你想过吗?

我觉得根本没必要。手指甲就算了,就算没有脚趾甲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所以我常常忘记剪指甲,尤其是脚趾甲,往往留到前端碰断了才想到剪,这是第一个问题。

再换个话题,提到床单这玩意儿,你用哪一种呢?是光滑柔顺的棉织品,还是那种毛巾布的?

如果是后者,我劝你可得小心。新的毛巾布床单还好,用旧之后便开始松垮、起毛球,那就不能用了,扔掉比较安全。我就是用了起球的毛巾布床单,才会碰到这桩倒霉事。

先是我睡觉的时候,右脚小指头有些断裂的趾甲钩到了旧床单的毛球——请自行想象那种状况。敏感一点的人说不定已经皱起眉头。

我在这种状况下沉沉入睡。这可不是电视连续剧的画面,我睡得很沉,所以不是四平八稳地仰躺着,而是侧身或趴着,总之睡姿相当随意。

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惊醒时,我整个人跳了起来,脚的动作相当激烈。可是毛球拥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加上缠住的是小指头的趾甲。对,问题就在于是小指头,结果你说呢?

脚趾甲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拽了下来!

毕竟我是吃江湖饭的,绝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但还是疼痛难当。跳起来的下一个瞬间,我像月圆之夜的狼人一样狂吼。一掀开棉被,我便看见摇摇晃晃地挂在右脚小指头上的趾甲和喷涌而出的……我一点都不夸张,当时真的是那样。看到狂喷的鲜血,我又大叫起来。

基本上男人很怕血,因为不习惯。看见趾甲不断流出鲜血,染红了毛巾布床单,我真的快昏倒了。伤口很疼,但内心的惊恐甚至超越了肉体的疼痛。这种时候人反而容易大笑,我一边笑一边想吐。而这时,震耳欲聋的《命运交响曲》还不停地攻击我。

果真是“命运之神前来敲门”。真是可恶,搞什么嘛!

2

电话铃响起时,我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止住狂喷的鲜血并包扎好伤口,窝在床上动弹不得时,电话铃响了。床单上留下一大片血迹。不知哪个邻居大吼一声:“混账家伙,你以为现在是几点钟?!”托他的福,《命运交响曲》戛然而止。

我奋力爬去接电话,打电话的是柳濑老大。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你睡了吧?”

“不,我差点死了。”

“什么?”

“我的趾甲被拽下来了。”

老大顿了顿才接道:“最近刑警抓人时还顺便严刑拷打?动作还真快嘛。”

“少说不吉利的话。”

我向他说明事情经过,他听了大笑道:

“还好你一个人住,要是和女人在一起就太丢脸了。”真是幸灾乐祸。

“总之我现在很忙,你打电话来干吗?”

老大又恢复了严肃得有点诡异的语气:“孩子们打电话了。”

“孩子们?”

“装什么蒜,就是你的双胞胎呀。打来电话的是小哲,他说小直因为急性盲肠炎住院了。医院的人自然起疑为何家长不见踪影。小哲已经说明,因为爸妈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除了周末都住在东京。可是哪有家长听到孩子生病了不马上赶回来的?因此他们希望你明天早上之前能过去一趟。你自然得以爸爸的身份去解决一些事情喽。”

“我不是他们的爸爸!”我大吼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就在不久前。小直正在动手术。”

又是一场灾难,只是我有点纳闷。

柳濑老大是个停业律师,和我之间有合作关系——老大利用他的身份收集信息,我根据他的信息工作,两人均分所获的报酬。表面上我在老大经营的事务所担任调查员,以此虚衔掩饰身份。

我将老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和我有“类似”父子关系的双胞胎兄弟。老大的事务所位于神田多町的旧办公大楼,他通常在工作日的上午九点至下午六点待在那里,之后便回松户的家。平常这个时间——我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点四十分——他若还在事务所,未免太奇怪了。

“老大,为什么你还在事务所?”

老大很干脆地回答:“谁说我在事务所!”

“哦?”

“我在家里,小哲也是打到家里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最近老大和双胞胎打得火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点都不像老大的作风,随便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

老大冷哼一声,开始训斥我:

“这一点你最好学着点。孩子什么时候会生病、受伤,谁都不知道。尤其是三更半夜,更是放心不得。既然你要扮演人家的爸爸,就应该做好应对突发状况的措施,不然他们太可怜了。所以我才居中当你们的总机,居然不知道感恩!”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感恩的。“我没有义务那么做。”

“你凭什么说那种话?”老大不高兴地质问,“总之你赶紧去医院,地点是……”

“我的脚动不了呀。”

“搭出租车去不就得了。我会叫车过去接你,你不想去也得去。别跟我说你没有钱,你最近不是刚赚了一票吗?”

“可是……”

“当人家的爸爸,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我又不是真的爸爸,你是不是忘了这一点?”

“少废话,已经答应那两个孩子了。有什么关系呢,你还可以顺便在医院看脚。别忘了把拽下来的趾甲带去,现在医学发达,说不定还能帮你装回去。”

“开什么玩笑!”想到被床单缠住的小趾甲,我又开始恶心了。

既然都那么说了,老大大概真的会帮我叫车。无奈之下,我只好起床准备出门。虽然我已不想再看到,但总不能留下一条布满血迹的床单出门。我扭头将床单卷起来拿到放垃圾袋的地方。明天正好是收生鲜垃圾的日子。

毛巾布床单卷成一团却塞不进垃圾袋,真是令人不快。

我忽然灵机一动,反过来处理不就行了。我将有血迹的部分朝内,用床单包住垃圾袋,然后捆好。这么一来,也方便提着走。

我拖着脚搭电梯下楼,将捆成一团的床单提到堆满垃圾的电线杆前。正想着这段路还真长,出租车便来了。

“去今出新町,是吗?”因为车程很远,同租车司机满脸笑容地问我,“你的脚怎么了?”

“是盲肠呀。”我不高兴地回答,之后不管对方说什么我都懒得理睬。


小直所在的医院,从他们家所在的山坡向下看,正好紧临民营铁路车站,离小镇中央不远。镇上就这么一家综合医院,不可能弄错。

我经过明亮的急诊室入口,到夜间柜台询问后,得知手术室在二楼。我左脚穿着皮鞋、右脚缠着绷带趿着拖鞋,一跛一跛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后,只见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前,小哲一脸痛苦地坐在长椅上。

“啊,爸爸。”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小哲抬起头来。开刀动手术的是小直,小哲却像身体也有病痛似的铁青着脸。

“你的脚怎么了?”

我终于走到长椅前,坐下来喘口气。

“贝多芬披着长牙齿的床单攻击我。”

小哲睁大眼睛看着我,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是呀。所以不用听我胡扯。我说的都是梦话。”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

“小直怎样了?”

小哲就像在地毯上撒尿之后受责骂的小狗一样,蜷着身体说:“如果我早点送他来医院就好了。”

“表情不要那样。”

“他三天前就喊肚子痛,还说晚上睡不好,觉得很冷……”

三天前?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只是盲肠倒还好,万一引发腹膜炎就糟了。我十四岁时差点因为这个死掉,想起来不禁直哆嗦。

或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哲整个人缩成一团。我连忙安慰:

“不要瞎操心,你又不知道小直的肚子有什么问题。”

但我忽然心想,说不定他真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在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位置不一样。就我所见,他们的生身父母似乎都不太能分清,才会在他们大部分衣服上绣上名字缩写的英文字母。

我还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

我们两人就像被弃置在菜园里的茄子一样,委靡地窝在椅子上。小直躺在担架上被推出手术室时,我们大概等了三十分钟。

小哲跳了起来,飞奔过去。老实说,我也很想这么做,还好我办不到。看见脸色苍白如纸的小直躺在担架上,我的心就像被人揪了似的难受。

“麻醉药的效力还没退。”穿着淡蓝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边轻轻推开小哲一边解释。一看到我,他便问道:

“你是孩子们的父亲?”

“嗯,没错。”

医生亲切地拍拍小哲的肩膀,说道:“放心吧,虽然化了脓,但没有破。所以呢,一个星期之后应该就能恢复健康。”

“真的吗?”小哲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当然是真的。”医生微笑道。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脸形狭长,但额头已经秃得一干二净。我觉得很像什么东西……对了,像花生,原来是个花生大夫!

“住院手续明天再办理吧……”花生大夫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我脚上胡乱缠着的绷带,“哎呀,怎么了?”

我道出经过,医生一脸平静地听着(这也是应该的吧),小哲却又铁青着脸问:“爸爸,你还好吧?”

“没问题啦。”花生大夫说,“我给你看看吧。”

他在一楼的急诊室里帮我治疗。看见新流出的血,我又稍稍——真的只是稍稍叫了一下。值班护士帮我用新的绷带包扎时,又响起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今晚生意真兴隆呀。”花生大夫对着护士苦笑,站了起来。

见他就要离开急诊室,我赶紧开口:“我不用输血吗?”

花生大夫仰面笑道:“你要不要去喝点番茄汁?”

3

第二天午后,小直的体力总算恢复到能与我和小哲像平常一样交谈了。

“让你们担心了。”小直一脸歉意,“也让小哲辛苦了。”

“彼此彼此啦。”小哲显得很轻松,“说不定最近我也会得盲肠炎。”

“谁让我们的——”

“生活方式——”

“是同步进行的。”

“不过……”

“让你当我们的爸爸——”

“真的让我们很安心。”

“不要刚治好病,就又用这种方式说话!”

“是。”双胞胎异口同声答应后,窃笑不已。

这是间三人病房。小直睡靠窗的床位,中间的床空着,旁边则躺着一个正在睡觉的患者。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昨天晚上救护车送来的,听说发生了车祸,真可怜。

我把因又能成双成对而高兴的双胞胎留在病房,独自一人下了楼。因为医生交代我下午去看门诊好更换绷带。

医院事务局将我们三人登记为父子——原则上,对方大概也觉得我们一家三口很奇怪。这也难怪,因为我拒绝医保,要求所有费用自付。

“我奉行不用医保主义。”我强调。

当然没有这种主义,我在老大那里也办了医保。但我总不能用自己的医保吧?谁叫我现在的身份是“住在今出新町,和情妇兼秘书私奔的双胞胎的父亲宗野正雄”。

而且没有一份医保是以宗野正雄的名义交的。不,也许现实生活中有。宗野正雄私奔找到地方落脚后,应该找到新的工作又交了医保。但我手边没有宗野正雄的医保卡,自然一切免谈。

小哲和小直的父母都拥有不错的职业,但是各自在私奔前都辞了职。现在既无法找到他们的住处,也不能跑到他们公司的总务部或人事部哭诉以寻求帮助。

坐在门庭若市的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和双胞胎兄弟认识以来,我第一次如此不高兴,甚至快要发火了。

双胞胎的父母各自与人私奔时,据说都表示“人生只有一次,不希望留下任何遗憾”,两人为了爱情抛弃了家庭。

可是当我忽然之间成为两个十三岁孩子的父亲时,才深深感受到,人生并非都是由戏剧化的爱情与激情组成,而是由还没到期的医保卡、这个月已全额从账户里扣除的房屋贷款通知书等细节拼凑而成。

“宗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人叫我。

我抬头一看,滩尾礼子老师就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

她是小哲的老师。学校不在本镇而是邻镇。双胞胎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混乱,分别就读不同的中学。

两个月前,我到小哲的学校参加教学观摩,第一次和老师碰面。从此我开始希望早点找到双胞胎的父母,带他们回家,让我能从代理父亲的角色中解脱出来。我总不能作为学生家长追求女老师吧。

换句话说,滩尾礼子老师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

“是呀……老师你又怎么了?”

来医院肯定是因为身体不适,我才会这么问。不料她竟哧哧一笑。

“我是来探病的,小直还好吧?”

礼子老师因故也认识小直,难怪会专程赶来。

“是小哲通知你的?”

“嗯,他说弟弟病情不稳,他很担心,要请一天假。听说他们的母亲去纽约出差了,短期内无法回家,是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演技也进步了许多,表情没有露出破绽,心中却佩服不已。小哲这家伙真行,什么到纽约出差!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哪能一下子想出这种借口?顶多说“到大阪出差”就很厉害了。

“这家医院是全天看护制,也没什么不方便。”我很感激她,赶紧又说,“请去看看他们吧,两兄弟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得也是,可是……宗野先生……”

她话说到一半,广播却播出了我的名字。礼子老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我脚上的绷带和拖鞋。

“你受伤了吗?”

“是……是呀。”我总不能说被床单咬了,“出了一点意外。”

“那真糟糕,请多保重。那我先去病房看看好了。”

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些依依不舍。


“滩尾老师说你年轻得令人大吃一惊。”在回双胞胎家的出租车上,小哲说。他语气开朗,眼神却很认真。

“哦?”我稍稍瞄了一眼小哲,问,“她起疑心了?”

“不是,老师好像很喜欢爸爸。”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

礼子老师是位有道德的好老师,不会轻易爱慕学生家长——虽然我不是真的。小哲却一脸正经地表示:

“哦?可是如果喜欢上了,对方是不是结过婚、有没有小孩,根本不重要,不是吗?”他说完便将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我很清楚这是他的真心话,但不赞同这种想法。

因此我对他说:

“怎么会不重要?至少我很讨厌那种认为‘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观念。”

车上还有司机,不宜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有个想法,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在家中和小哲、在医院和小直促膝长谈。他们应该也很清楚不可能永远和我这个代理父亲生活下去。我必须清楚地确认他们今后的打算以及是否期待父母回来。

然而一下车,我脑海中完美的建设性想法霎时烟消云散。双胞胎家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看便知是刑警。一个上了年纪,一个很年轻。

“请问是宗野正雄先生吗?”年长的刑警上前开口,同时出示黑色的证件。我的耳畔似乎响起手铐碰撞的声音。小哲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是想麻烦你协助我们调查。”刑警边收好证件边问,“你知道昨天深夜在今出湖畔发生了一起车祸吗?”

哦,就是那个因车祸受伤、被送进医院的人吧?我点了点头。

“嗯,但我不知道详情。”

“哦?其实车祸本身没问题。一群喝醉酒的年轻人分坐两辆车去兜风,在那个要命的地点发生了车祸。其中一辆车倒栽葱跌进了今出湖,死了两个人。”

今出湖离今出新町中心二十公里,是一个位于北部山中的人造湖。听说是十年前随着水坝建设而挖的,是附近的水源。据说秋天时枫叶很漂亮,小哲和小直读小学时曾去那里远足。

因为是被水坝拦住造成的人造湖,湖水很深,加上又在山里,周围的山坡十分陡峭,掉下去根本没得救。

“真是遗憾,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刑警挠了一下鼻翼,面露困惑。

“昨晚的车祸发生后,我们开始打捞汽车和死者,结果发现湖里还沉了另一辆车。”

小哲发出一声惊叫,我不禁看向他,只见他紧盯着刑警。

“我们将那辆车捞起来后,发现车身损毁得非常夸张。如果只是滑落速度太快,也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没什么好怀疑。”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从车里找出了两具尸骸。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这是个小镇,我们便一家一家地走访询问,查找是否有人行踪不明。”

4

今出湖那两具尸骸的身份始终没有下文。也难怪,因为只剩下白骨,加上那辆车又是赃车,于一年前在东京到今出新町前两站的风间町停车场被盗。

根据骨架尤其是骨盆的形状,警方立刻查明两名死者均为成年人,一男一女。年龄估计在二十来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范围很广。刑警表示如果继续检验牙齿的耗损度,还能够确定更多的信息,但检验很花时间。

“我们认为两名死者大约死于一年前。从车被偷的时间判断,这很合理。”

两名刑警虽然也说“看起来真是个年轻的爸爸”,但似乎没有怀疑我和小哲的关系。好像他们已走访过小直的同学家,听说了小直因盲肠炎开刀住院的消息。年长的刑警还向我诉苦:“夫妻都上班很辛苦,老实说我家也是这样……”

年轻的刑警则一脸无趣地在一旁发呆。说不定他正在想,与其在这种偏僻的小镇当警察,还不如进自卫队当军官……

其实不单这两名刑警,连管辖今出新町的今出警察局也没把这起沉车事件当成重大案件。据说今出湖挖好不到半年,就已连续发生两起汽车翻落事件,还死了五个人。有关当局只得加强护栏设施,到处树立警告标志。但至今每年仍大约会发生一起车祸。

“以前,还有居民说就是因为在那种地方挖湖,惹怒了山神,每年才要有人牺牲。”

换句话说,昨晚的车祸表示今年今出湖的祭品已经够用了!不,我这样乱说,真是太随便了,真抱歉。

“我们的交通科还沾沾自喜,说去年没发生车祸。结果居然是根本没发现有车祸。真是服了他们。”

发现得太迟,只会徒增身份确认的困难。两名刑警似乎只觉得这一点很麻烦,直到告辞都丝毫不觉得可疑,完全认为那是个不幸的意外。

我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敢用身上所有的钱打赌,小哲的想法也不一样。

喜欢做菜的小直不在家,我们只好向车站前面半个月前才开业、服务态度恶劣的比萨店订了独家口味的比萨外卖。就营养学的观点来看,实在无法恭维,而我和小哲就像守灵一样默默地吃完自己那份。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累,要去睡了。爸爸,我已经帮你铺好床了。”

小哲说完准备回房。刚到十点,平常这时他精神很好,尤其是我在的时候。双胞胎这么早上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嗯,你辛苦了。明天起我会去医院,你去上学吧。”

“嗯。”小哲点过头后转身上楼。

我不可能这么早就睡,然而为了不让小哲知道我在思索,我故意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打开电视调到无聊的节目频道。

当我一个人时,心跳竟变得很快,因为我忍不住思前想后。

我在想今出湖的尸骸,那不是意外,说不定是杀人案。

而且……我干脆明说吧,我在想那一男一女两具尸骸,会不会是小哲和小直的父母?!

我可以举出许多证据。第一,当刑警告诉我们从湖里捞出另一辆车时,小哲表情相当惊讶。我所知的双胞胎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遇到任何情况总能一笑置之、大胆得可怕的好孩子。我头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近乎恐惧的神情。

第二,那两名死者的年龄,据推测也和双胞胎父母的颇为吻合。他们分别和爱人私奔,离开家刚好是在一年前,和尸体的死亡时间相同……

我靠这行吃饭,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所以和双胞胎初识时,听到他们的父母和情人私奔、遗弃家庭时,很自然就接受了,只是觉得这个社会上都是些自私的家伙,甚至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父母。

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当出现另外一种说法时,我也无法继续点头称是了。

如果是你,会觉得哪种说法更有可能呢?父母同时分别和情人离家出走,孩子难以忍受如此自私且不负责任的父母,因此将他们“解决”了。

两者听起来都很不寻常,但是现实生活中双胞胎的父母行踪不明,一开始便相信前者的我,有义务公平考虑后者的可能性。

另外我很在意的是,双胞胎曾几次声称“我爸打电话回来”或是“我们和妈通过电话”,却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他们父母依然健在的证据。

他们已经离家出走一年了,就算是私奔,也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总会有一两次想回家看看孩子吧。关于这点,双胞胎的解释是:“他们两人都自以为对方和我们一起生活。”仔细想想,真是令人费解。

难道不是吗?要演变成这种劳燕分飞的状况,前提必须是“夫妻各自有外遇,在决定私奔之前,彼此都小心行事以免对方发现”。

这在现实生活中可行吗?

我没结过婚,但是与女人同居过。根据这一经验推测,一起生活的男女应该不至于看不出对方有没有外遇。尤其是女人的直觉一向灵敏。我喝罐装啤酒时通常直接喝,只有一次改用杯子,就被看穿有了外遇。那一次真是凄惨,女人敏感起来让人不得不举手投降。

如果真如双胞胎所说,他们的父母毫无顾忌地离家出走,那表示那对夫妻十分迟钝,甚至两人的关系极为冷淡,都把对方当成门口的脚垫般无足轻重。不对,我要收回这句话。一对夫妻即便已将对方视作门口的脚垫多年,一旦发现对方有情人,态度马上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妒火中烧。这就是人性,真是悲哀。

不管双胞胎的父母哪一方先有或同时有了外遇,想必他们会在家里针锋相对,丑态毕露地争吵不休。

双胞胎也一定从头到尾仔细观察。

我看着老是报道世道不景气的新闻,脑海里千回百转。

小直和小哲头脑都很好,而且聪明得令人害怕,甚至像个无底洞般高深莫测。我想象,两人不堪忍受整天争吵不休的父母,只想自己过平静幸福的日子,于是凑在一起商量。

“怎么办?”

“干脆一次把他们解决掉吧?”

“只要连人带车开进今出湖,就万事OK了。”

“嗯,还不容易被发现。”

“可是用家里的车不太好吧?”

“对呀,一旦车被捞起来,马上就会暴露身份。”

“我们把家里的车开到镇外,找个地方扔了吧。”

“反正到处都有适合的湖嘛。”

“至于爸妈——”

“我们就随便偷辆车,把他们放进去扔进湖里。”

“开车这种事——”

“再简单不过了。”

“没错。”

“就是说嘛。”

“可是……”

他们怎么杀人呢?

我颤抖着抓住椅子的扶手想重新坐好,不料听见小哲在叫我:“爸爸?”

我吃惊地站了起来。因为我随时准备逃跑,竟忘了小指头受伤,用力一踩,结果自然是很丢脸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真是的,你还好吧?”小哲冲过来扶起我,一脸担心地凑近问道,“看你一脸苍白,是不是有点贫血?”

“是吗……”我擦去额上的汗水。我打心里庆幸,还好从外表上分辨不出冷汗和一般汗水的不同。

“我睡不着,想喝杯热牛奶才下楼的。爸爸要不要也来一杯?”

“啊?噢,好呀。”

我有些讨好地对他一笑。小哲笑着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两个杯子回到客厅。

“好了,请用。”

他将杯子递给我后,坐在电视机旁的沙发椅上,嘴里喊着“好烫”,一边喝起热牛奶。

我看着他,心里又有了不好的联想。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如何能一次杀两个大人?最容易的方法是什么呢?

应该就是下毒。

我终究没有喝那杯牛奶。我不敢喝。

5

该如何收集那两具尸骸的信息呢?对于不愿意靠近警察的我而言,这真是个难题。可是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问题居然轻易解决了。

感谢花生大夫,负责验尸的大学是他的母校,里面有他熟识的学弟。

“我以前想当法医,可我父亲说当法医不赚钱阻止了我。我不得已放弃了,但直到现在还很有兴趣。”

因此,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不少信息,他总是在帮我检查拽落的趾甲时告诉我进展。

“尸体已经化成白骨了,死因还查不出来,警方很头疼。”

“还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吗?”

“这很困难,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还疼吗?”

“还好,只要不用力就不疼。对了……那两个人是活生生地掉进湖里,还是死了之后才掉下去的呢?”

花生大夫惊讶地抬起头,宽大的额头上布满皱纹。

“对、对,这是个好问题。但麻烦的是,只剩下一堆白骨,根本无从判断。不过……”他笑道,“理论上是可以有很多假设,但应该是车祸吧。”

“难道不可能是有人将尸体放进车里,连车一起推进湖吗?”

“哈哈。”花生大夫笑了,“原来如此。”

“就算活着,也可能被绑着,不能自由行动……”

“但这么一来,应该会留下一些东西,例如绳子、胶带之类的吧?最近这种东西也变得难以腐蚀。只是在水里泡了一年,应该不至于溶化不见。可是并没有找到这些线索呀。”

如果是让他们吃药睡着了呢?

“医生……”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安眠药这种东西好买吗?”

花生大夫侧着头略一思索反问道:“你睡不着吗?”

“我的朋友患了失眠。”

“请医生开个处方就行了,很简单呀。”

“那药店呢?”

“买不到,因为出过太多意外。”说着,他皱了一下眉头,“虽然很危险,但是也有人拿头痛药配酒喝来代替安眠药,喝了之后很可能再也睁不开眼睛。”


到病房时,小直正坐在床上与来量体温的护士聊天。

“啊,爸爸。”他露出笑容,“护士小姐说我恢复得很好,可以放心了。”

我赶紧向护士道谢,等她离开病房后才在小直旁边坐下。

那个因车祸住院的年轻人睡得正熟。我压低声音对小直说:“你知道这位为什么住院吗?”

小直点头道:“听说是车祸,护士小姐说的。”

“在捞起那辆车时,据说还发现了一辆汽车。”

“嗯,我也听说了,而且沉在湖底一年了。”

小直的眼睛清澈明亮,我决定套他的话。

“我听了吓了一跳。”

“为什么?”

“我想,那辆车里的尸骸,该不会是你们的爸妈吧?”

小直白皙透亮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我甚至觉得能听见他血管中血液倒流的声音。

“那怎么可能?”

“哦?”

“是呀,爸和妈都好好的。”

“他们最近和你们联络了吗?”

“嗯,他们往家里打过电话。”

“是吗?”我点头,“是吗?”

小直盯着我,就像在数我有多少根睫毛一样紧盯着我。

“爸爸,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粗鲁地揉了一下眼睛,答道,“我没想什么。”


之后的十天,我都住在今出新町双胞胎的家里。我想获得新的信息,所以勉强住了下来。

住院后的第八天,小直出院回家。他得的盲肠炎症状十分严重,医生交代回家后还得静养四五天。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他,小哲则高高兴兴地去上学。

由于小直不能随意活动,我们吃得很差。我和小哲都没有小直做菜的本领。小哲经常在厨房里忙碌很久,可做出的成果却让人难以下咽。

“那是天分的问题。”小直不以为意地笑道。

关于那对尸骸,我没有得到任何新信息。脚伤好多了,我无法常常去找医生,因此很是心浮气躁。

或许是这个关系,双胞胎似乎故意躲着我。有时两人还说悄悄话,同时偷偷瞄我,让人很不舒服。

会发生那场骚动,也是在这样紧绷的情况下,我心底的郁闷终于爆发的结果。

那是吃晚餐时发生的事情。小哲在厨房,小直躺在客厅的沙发椅上。我想帮小哲,没有打招呼便自然地走进了厨房。

不记得那是浓汤还是别的,当时我只看到小哲弯腰对着桌上摆放的盘子,拼命从手中的小瓶子里撒出什么,我只看到这一幕。

“喂!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我的怒吼声太大了,小瓶子从小哲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碎了。粉末散落一地。我穿过厨房一把抓住小哲的手臂,以事后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凶神恶煞的态度质问他:

“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说!你在吃的东西里掺了什么?”

听见厨房里的骚动,小直赶紧从客厅冲过来,隔在我和小哲之间,拼命把我们拉开。

“不要这样!你们不要这样!”

我气喘吁吁地放开小哲。因为太过激动,我难以自控。

双胞胎紧紧靠在一起,一脸苍白地凝视着我。我夺门而出,那晚再也没有回去。就算是今出新町,晚上也有一两家通宵达旦营业的小酒馆。

我开始思考……

双胞胎是不是已经发觉我对他们起了疑心?所以下一个就轮到我……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停地喝。尽管已经觉得不舒服,我还是猛灌。

第二天一早我在车站前的报摊买了份早报,发现上面赫然写着已查明那两名死者的身份。

6

线索来自女人脖子上的细项链。那条18K金的链子上串着一小粒钻石,扣环处刻着店名。

女人叫相马美智子,三十五岁,单身,独自住在那辆赃车失窃的停车场附近的公寓,在东京市中心的银行上班。

男人叫佐佐木健夫,四十岁,与美智子就职于同一家银行,是公关科长,住在东京市内的社区,和妻子育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两人在一年前行踪不明,同事都知道他们有染,所以立刻判断是私奔。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佐佐木留有遗书。

他的妻子直至刑警找上门来才不情愿地交出遗书。那是一封用钢笔写在公司信纸上的遗书,或许是因为内心十分激动,字迹很凌乱。但根据公司部下的证词和笔迹鉴定,确定那是佐佐木本人所写。

“发生这么丢脸的事情,实在很对不起。我只能以死谢罪。美智子说没有我不能活,所以我带她一起上路。我们希望死得不会太难看。”

也难怪被留在人世的妻子不愿意将这封遗书公之于世。

遗书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盖邮戳。他妻子称,早上一出门,就发现遗书在信箱里。

“是的,我以为是他自己偷偷塞进信箱的。”

佐佐木早在失踪前三个月就已抛弃妻女,住进美智子的公寓。

“我吓了一跳,还跑到美智子的公寓去看,但是没有发现两个人的尸体。因此我觉得这封信是骗人的,两个人是跑掉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死了。”

遗书上面提到“丢脸的事情”,似乎是指失踪前一个星期,佐佐木在招待客户的酒席上喝得烂醉,不仅大肆捉弄了招待的高级主管,最后还将调制威士忌的矿泉水淋在那人头上。

他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人,只是有个缺点,天生是个酒鬼。一旦喝起酒来便不知节制,甚至会做出无法预料的举动。和老婆处得不好追根究底也是因为这个坏毛病。他甚至曾试图钻进路旁的警车,差点被警方逮捕。

情妇美智子却和妻子不一样,完全能容忍这名优秀职员的缺点,甚至还很欣赏。美智子身为女人,却也是酒国英雄,有许多豪饮的传说。两人最喜欢一起买醉一起闹事。

对于妻子而言,肯定觉得难看,难怪会把遗书捏烂了。一般人能理解她的心情,我也可以。

至于双胞胎,我实在没脸和他们说话。

可又不能放手不管。我怎样也迈不开步伐,直到天色已晚才试着回去。不料独自站在院中等我的,既不是小哲也不是小直。

而是礼子老师。


“请不要太责备他们。”老师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说道,“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责任?”

“嗯。”

原来当时小哲撒在食物上的粉末是中药。

“我一直贫血,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服用中药,只不过是煎服的。”

“噢……”

“那天我去探望小直,听小哲提起‘小直开了刀,爸爸的脚趾甲剥落,两人都流了不少血,得让他们多吃点猪肝才行’,所以我介绍那副中药给他。小哲就跑去买了,但他和小直不一样,根本不喜欢厨房琐碎的活儿,觉得煎煮中药太麻烦,就直接掺在菜里面了……”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是这么回事。

“昨晚他们打电话给我,发出世界末日降临一样悲惨的声音。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他们吧。”

我答应了老师,当晚便兑现了承诺。

“听说从湖里捞到车时,我会那么害怕,都是因为那个关于今出湖需要祭品的怪谈。我想起了那个怪谈嘛。”小哲解释道。

“至于我……”小直接道,“都是因为爸爸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我才吓得脸色大变。”

我顿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

我得声明一下,其实并不是我原谅了双胞胎,而是他们原谅了我。


有道是自作自受。那晚我摄取了太多酒精,脚伤复发,第二天又去找花生大夫治疗。

“听说那两具尸骸的案件已经解决了。”我先开口聊八卦。

医生满意地点头道:“看来咱们镇上的警察也不是省油的灯。”

“的确是做得不错。”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出车祸受伤的年轻人吗?”就是那个和小直同一病房的年轻人嘛。

“记得呀。”

“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们一伙很喜欢在马路上开快车,就像赛车,因此常常在车祸现场那一带兜风。就在一年吧,曾看见一对卿卿我我的中年情侣在失事现场附近停车。”

“哦?”我笑道,“看来那是两人都喜欢的约会地点嘛。”

离美智子住的地方很近,所以很有可能。

“我想是因为那里没什么人会去吧。好了,没问题了。”

第二天我回到东京,刚踏进公寓大门,就被一脸惊慌的管理员抓住,狠狠地挨了一顿。

“你真是害人呀,实在受不了你。害得我打了一一〇报警!”

原来是因为那张床单。我错愕不已,但仔细想想这误会发生得还很有道理。

我自认为没做什么亏心事,随便把床单一扔。但在别人眼中却不是如此。他们看到的,是沾满血迹的床单包着什么东西,被弃置在垃圾集中处。人们本来就习惯把事情想得很夸张,这么一来更是非同小可。

可是错不在我,要怪就怪那个缺乏常识的贝多芬吧。我本来想这么反驳,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只是要将床单扔掉,别人却认为我要扔包在床单里的东西。

这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出湖的尸骸,死因是自杀毫无疑问,连遗书都确认无误了,而且失事现场也是那两人常常约会的地点。

他们的酒品都不好,然后……

被发现的车被撞得烂到令人觉得有点不自然。

“老大,有些事想麻烦你调查一下。”

“什么事?”

我说明概况后,提出要调查的事项:“美智子有没有车?如果有,一年前那两人失踪时,她的车是不是故障?”

“然后呢?”

“佐佐木太太是不是有汽车驾照?丈夫过世后,她有没有将车子送去修理?我想她应该会说前面被什么东西撞了。还有……”

“还有?”

“这件事有点麻烦。我想知道一年前在今出新町附近,有没有发生过开车撞死人并肇事逃逸至今的案件。这些能麻烦你帮我调查一下吗?”

老大答应了,调查的结果,答案都是肯定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打匿名电话给佐佐木太太,声称:“我已经掌握证据,如果不想公开真相,就带着钱到指定的地方。”我在那里等候。

她来了,一脸沉重的表情。

我悄悄离开了。

不用多久,我会偷偷潜入她的房间,取得她应我要求准备好的现金。对她而言,既然已经有人出面威胁,就算遭窃一两次,她还是愿意把现金留在手边。所以偷起来并不费事。

事情的真相其实令人不太舒服,我想。

那两人的死因,和警方推测的有些不同。首先,佐佐木在遗书中提到的“丢脸的事情”,并非指在酒席上的可笑失态。

而是开车撞死人畏罪潜逃。

佐佐木和美智子的酒品都不好。他们常常在失事现场开快车,在深夜享受飙车之乐。

那晚也是一样。美智子的车发生故障,无法发动。因为醉酒,两人胆子也变大了,居然学十几岁的不良少年去偷车,然后醉醺醺地开快车,接着出了车祸……

两人酒醒后恢复正常,发现闯祸了,不禁害怕地决定自杀。这才是佐佐木所谓的“丢脸的事情”。

那封遗书开头很唐突。因为那是第二张信纸,另外还有一张。佐佐木在第一张中交代了自杀的理由。

佐佐木和美智子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自杀的,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花生大夫提的那些方法,也可能是将汽车废气引进车里。总之,他们的自杀方式没有给身体造成任何外伤。

佐佐木死之前曾打电话给太太。他太太非常惊讶,马上赶到现场,发现车子撞死人后逃逸的痕迹非常清楚,也找到了两个人的尸体和详细的遗书。

她当场思考,动过一番脑筋后作出了决定。

幸好那地方人烟稀少,没有人看见那辆车。她用自己的车挤压肇事车辆,往湖里推,然后撕毁了遗书的第一页。

她不是要隐藏尸体,真正想隐藏的是那辆车。

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必须为女儿的未来着想。佐佐木已经死了,无所谓,但是女儿会怎样呢?总不能从此作为撞死人畏罪自杀的罪犯的孩子度过终生。

她丢弃了丈夫的尸体。只要是为了孩子,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这种事。父母就是这样的,不管所作所为是对是错,父母就是这种生物。

我没有证据,也不打算报警。如果她害怕被威胁,因此去自首,那也很好。

几天后,我将潜入她家取得的现金匿名寄给那场车祸的受害者家。当然,我从中扣除了支付给柳濑老大的手续费。

然后,我自掏腰包带双胞胎到外面吃饭。小直和小哲穿了一模一样的新衬衫。

胸口已经缝上和其他衣服一样的名字缩写。

双胞胎注意到我的视线,说:

“我妈——”

“用包裹寄来给我们的。”

“还有一封信——”

“交代我们不要感冒了。”

为人父母者实在超越了我能理解的范围,太复杂了。

根本就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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