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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事的地方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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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424宿舍的孩子们都起来了。这天是成长日,要接受文明宿舍检查评选。住在下铺的“小胖”鹏鹏挑剔地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叠得棱角分明的被子,为了这四个棱角,昨天他跑了两个宿舍,找了五个人指导。晚上他躺在有暖气的地上睡觉,没去碰它,这也是评比前晚大部分孩子们的睡觉方式。看够之后,他又蹲下身,从架子床底扒拉出一根牙签。 同舍的志奇在给几个年纪小的室友一个个梳头。被梳的小同学偎在他怀里,伸出一只手摸他半敞的胸口和脸。“摸起来舒服。” 水房里,隔壁宿舍的奇奇光着背洗头,舍友“猴哥”帮他抹去后颈窝的泡沫。走道里有两个小孩在唱着“巨龙巨龙你抠屁眼,永永远远地抠屁眼”,这是前两天刚从课堂上学来,遭到无情改编的歌曲。 吃早饭之前集合排队,草坪上犹有积雪,低年级同学穿着新做的羽绒服,高年级的身着棉衣,这是由于经费有限,羽绒服数目无法覆盖所有人。十二月的东北,天气晴朗却寒冷,孩子们跟着老师唱《珍惜歌》,口中呼出白气。 上午在文化中心二楼,舞蹈兴趣组的孩子们在练习劈叉翻跟头,鹏鹏和精瘦的猴哥都在这里。鹏鹏说自己是被“骗来的”,他体重太大,翻个跟头地板会塌。对猴哥来说,这却是拿手好戏,能在垫子上连续来上一大串。身为队长的他指导一群低年级小孩劈叉,一丝不苟地压下他们略显弯曲的腿,小孩子们发出一片“哎哎哟哟”声,一组动作完成后,嘴里仍旧哼叫着慢慢起来。一个孩子的裤子用力过猛劈开了,不得不去换了一条。 在旁边放置的一架钢琴上,猴哥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人偶,是一个锡制的士兵,认真地抱持着枪支,让人想到安徒生笔下那个“坚定的锡兵”。 在一楼的化妆室里,和鹏鹏对过宿舍的孟新苗,正抱着自己的长号,和铜管乐队的伙伴们练习曲子,呜呜啦啦的声音充塞了房间,像是一个嗡嗡作响的蜂箱。 这是长春市郊外的一所省级学校,年级设置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学生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孤儿。 每个来到这里的孩子身后,都有一个曲折苦涩的故事。十二岁的鹏鹏,几年前父母吵了一架,第二天鹏鹏从幼儿园回家,平时接送的是母亲,那天换成了父亲,直接带鹏鹏到医院,听说母亲已经去世,却没有见着母亲最后一面。过几天鹏鹏回家,接的人变成奶奶,再次去到医院,这次父亲也去世了,说是出车祸。鹏鹏推测,母亲先自杀,父亲也跟着自杀了,但至今没人告诉他真相。 三楼宿舍的超超,四岁时妈妈哄睡了他后出走了,奶奶带走了姐姐,爸爸沉湎于喝酒,一天四五瓶,断续找了好几个“后妈”,都不长久。最后一次找的后妈对超超很好,超超很喜欢她。有一次爸爸带超超在一家小馆子喝酒,接到后妈的电话,说离家再也不回来了。爸爸带超超离开酒馆,走到自家对面的一栋高楼下,爸爸坐电梯上楼,让超超自己去玩。超超在楼下待着,一会儿看见一个人从十几层高的楼顶坠下来,砰地落在地上,超超不知道是谁,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爸爸,喊他没有反应。没有了父亲,超超和姐姐一起,被奶奶送来了这里。 来到这里之后,在一千多个同伴近似的境遇,和整齐又尚称安适的学校生活节奏里,这些故事又似乎消失了,不再有人提起,只在偶尔的细节上显露,提醒着这里和一墙之隔的世界的不同。 漂洋过海的雪花 “看,那个人又出来了,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像是没有胳膊。” 与孤儿学校一街之隔,是一座荒废的别墅区,围墙里面有座二层活动板房,二楼拉着窗帘,晚上亮起灯光。孟新苗说,这座小屋有时很久没有人,亮起灯光时,那个男人的影子总在窗帘后边,当时他刚来孤儿学校,每当去临街的水房洗脸或者上厕所,心中忐忑。 他待了一年多的福利院,房间外是空旷的院落,也有这样的一幅窗帘,“老能动”,孟新苗一个人待着,有点风吹草动,下雨打雷,都感到惊吓。那时七岁的孟新苗,心里已经存储了人生中最令人惊骇的场景,从此成为孤儿,似乎一场无法消磁、时时在帘幕上回放的电影。 五年过去,孟新苗感觉已经好多了,“我们这么多人,不怕”。确实,在这座孤儿学校的一千多名孩子中,孟新苗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时光和校园的安宁或许不足以完全平复过往,往昔惊骇之下的隐痛,也会慢慢生长起来,不便去触碰。但不论如何,那道沉重的帘幕已经掀起,显示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在这上面,孟新苗是少数幸运的那个,他获得了被一户美国家庭收养的机会。 孟新苗显得并不是特别兴奋,即使在先期的一次探访中,飞越大洋的见闻让他在伙伴面前有了骄傲的资本。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孤儿学校和伙伴们让他更为熟悉。但那毕竟是一个家,即使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在音乐课堂上,孟新苗学到了一首《龙的传人》,下课后他取出橱柜中存放的葫芦丝,按照认真抄录的曲谱,吹出了完整的旋律,相比大家在课堂上的合唱,激越中多了一丝婉转,似乎含有某种留恋,却又糅进了另一首刚学到的歌曲《爱》的旋律: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 “五岁的我,还没有名字。” 五岁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长春市郊一片倒闭的工厂区,比街对面废弃的别墅区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灯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着简易的平房,冬天像农村人那样烧炕取暖。爸爸下岗前是设计建筑图纸的技术工,妈妈在街上捡破烂。爸爸当技工的风光,孟新苗也记得一二,“老有人来家里送东西,玩具”,虽说都不是值钱物什。 和这里多数的男人一样,下岗之后的爸爸开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买断工龄费,醉酒后除了和几个来往的伙计吹牛,就是对着母亲和孟新苗动拳头。随着妈妈从街上捡回来的几个零头不断填进酒瓶里,父母之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不时波及孟新苗身上。 灾殃终究在五岁那年发生。一个飘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样喝醉了酒,刚好孟新苗觉得炕冷,哭闹了两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气,手拿一个酒瓶要砸过来。妈妈护住孟新苗,却将怒火牵连到了自己。爸爸大声叱骂,开始动手打妈妈。开始是鸡毛掸子,后来是拖把,拖把打断后用拖把杆子,再后来直接拿脚踹胸口。妈妈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微弱。爸爸没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着,呆住了。殴打惊动了邻居,警察赶到的时候,爸爸还在对着没有了呼吸的妈妈拳打脚踢,并且开始打警察。警察忙于制服爸爸,“让我待着别动”。后来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完整讲述这个场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说,“爸去世了,妈给我养到五岁,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说是“爸爸刚要开始动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带到大街上”。第三次讲出自己目睹了爸爸亲手打死妈妈。最后一次,在伙伴早起叠被子的不相干时刻,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妈妈后背,脚踹妈妈胸口,妈妈大声喘息的细节。 讲完之后,他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对这个在心里搁了太久,现在总算讲出来的情节,应该怎么办。 警察抓走了爸爸,没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乱走,雪花落进他的眼睛,湿了又干,眼睛快要冻住。幸好一个女人把他带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个阿姨姓李,人很好看。”孟新苗说。当时他只有个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记时给他起了这个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长,孟新苗后来觉得,是警察让她来找自己的。 福利院条件不错,吃得和现在的孤儿学校差不多,冬天房间暖气也足。李阿姨对孟新苗很好,常常带他去游乐场玩,有时去游泳。李阿姨没来的时候,福利院里很孤独。孟新苗一个人住一个大房间,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每天晚上都刮风”。一直飘动的窗帘,成了孟新苗梦境挥之不去的布景,掩映着那个雪夜的心摧胆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因为要上学,孟新苗到了孤儿学校。第二年,孟新苗回过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还会捐助他几百块钱。李阿姨也会来探视。前一次李阿姨来学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为打出租车太贵,两人一起走了很远,腿都走麻了,却仍旧盼望再去。 “很想她。”亲手打死了妈妈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许终身难以出狱。爷爷奶奶早年就不在了。来到孤儿学校前,李阿姨是在这个世上离孟新苗最近的人。 孟新苗的宿舍有四个人,他不是年龄最小,不是功课最好,也不是被子叠得最整齐的那个。 但他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聪明,这或许是他被领养人选中的原因,老师可惜地说他的聪明“没有用在功课上”。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份聪明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像一个拿在手里没有玩熟的魔方,有时碰巧解开了,有时打乱了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毕竟,没有什么人告诉过他,这是属于你的。 体育馆和音乐室里都有孟新苗。他颠球的功夫处于中游,大约四五十个,过不了百。但偶尔,他也能脚面上颠着球顺中线前行,一直走过老师规定的“河界”,过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在音乐室一片嗡嗡的管乐声里,他有点半心半意地吹着带栓的长号,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他能吹开头一节,《运动员进行曲》也能来上一段。比起响亮的铜管乐器,他怀念的是三年级时吹的萨克斯,有一种类似木管的柔婉调子,现在是隔壁的低年级同学在吹奏。 由萨克斯换成长号,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级音乐小组的老师调走,新的老师没有到位,只好放弃练了两年的乐器。过了一年新的老师到来,又不好换回去。指导老师说,虽然学校条件不错,但孤儿们没有家庭支援,音乐练习很难坚持到成材,毕竟上中职只有数控和财会两个专业,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后也需要参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职。虽然不乏有天赋的孩子,但能走上艺术之路的仍旧罕见。 存放在教室橱柜里的葫芦丝,显然更受孟新苗喜欢。在课间做眼保健操时,孟新苗拿出葫芦丝,吹奏刚学到的《龙的传人》,只有后半段一两处走音。他更喜欢的,是那些抒情风味的民歌,当听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着了迷地要求重复几遍,没有厌烦下来的时候。歌曲中伴侣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帘飘动的福利院长夜,或者那个噩梦的冬夜完全不一样。 在漂洋过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领略了夜晚的孤独。飞机上很闷,灯光也调暗了,无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腻了小电影,打开头顶的小灯,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在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开设的梦想课程“去远方”中,孟新苗和同组伙伴们规划过去上海,在异国风情的外滩观光,去迪士尼游玩,登上一艘黄浦江上的轮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从没想过会去到美国那么远的地方。 领养人的家在圣路易斯,是一个白人家庭,自家有一个长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处不错,反倒和同是被收养的华裔妹妹有点磕绊,或许是担心新来的哥哥分走了亲情,她有点“欺负”孟新苗,会拿走他的东西。美国爸爸是个生物学家,孟新苗在那边的大森林里捡到一个乌龟壳,被爸爸拿去研究。 据六年级班主任说,刚开始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孟新苗还是挺骄傲,在同学面前有了谈资。但是收养的进程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没有预想中顺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让他调整好心态,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丧”。 虽然口头上说并不太想去美国,但孟新苗称呼美国“爸爸”时已经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领养人过来,明年初办理手续带自己出国。 毕竟,孤儿学校虽然热闹,终究是人生的预备,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毕业,伙伴们需要各奔东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会重新得到一个家。 “运动天才” 周六上午,得到奖励的室友“猴哥”和孟新苗去微机室上网的时候,奇奇只能在宿舍楼办公室挨训,坐在门口一只小垫子上,所有来往的同学都能看见,“栽了”,起因是昨夜的敲墙。 昨晚宿舍楼熄灯后动静不小,似乎有人敲击,又有人跑动,喊叫,压抑了一个星期的躁动,在周五的晚上稍稍释放出来。奇奇说,他敲墙的原因,是隔壁有人先用手指刮墙,弄得他睡不着。 “栽了”是奇奇的家常便饭,几乎没有哪一天他是不违规的。到达学校之初,上课铃响过,他总是在外面。一篇需要抄写单词的英语课堂作业,和一套课间眼保健操,都很快会让他失去兴趣,“常常不在座位上”。练习册上的字也写得伸胳膊踢腿。似乎他身上装了过剩的许多弹簧,没有一刻能安静,正像他自命的“运动天才”。 奇奇说,他是1500米冠军,跳远冠军,足球天才,颠球能到125下。但晚上在体育馆的训练中,教练说从来没这回事。在我眼前奇奇一次又一次尝试,最好的成绩不过是一次22下,一次27下,比只颠十来下的孟新苗好一点。而班长殷志奇轻易就能颠80个。输掉两人分组对抗的奇奇,不得不在地上费力地做俯卧撑。 奇奇说自己是“足球天才”的例证,是他参加了小学足球队,司职边锋,“进球厉害”。刚才在室外有积雪的草坪上踢球,奇奇的射门确实刁钻,但在颠球上,他还没法挑战年纪大的同学。 半年前,奇奇跟队去了长沙参加比赛。“十二支队伍中拿了第八名。”但事实是全队一个球没进,担任替补的奇奇也根本没上过场,原因是年纪小。好在他对这些事实并不隐晦。 生活老师说奇奇去长沙以前忐忑不安,一再询问“表现不好能不能去成”。去了回来在同学面前说“坐火车太累,两天两夜,都不想去了”,但后来又私下问她“还有没有机会能去”。正像孟新苗的漂洋过海一样,去过长沙也成了到这里两年来奇奇最风光的一件事情。 由于每天违规,奇奇与各种荣誉和表扬基本没有份,但生活老师说他为人仗义,也想要表现,平时有什么事特别积极,抢着去做,“只是总做不好”。 在所有学校的孤儿中,奇奇是最主动接触我的一位。“看这儿,这是主角!”当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聊天的时候,他站在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但在奇奇自己的故事里,他根本不是主角,我们终于在微机室里坐下,开始聊天的时候,他显得踌躇不决,随时把话题转移到战争和中超上去。那个吉林敦化郊外叫作雁鸣湖的小镇,还有那里的生身记忆,对奇奇来说,是比坐在办公室地上挨训更难面对的事。 在那个小镇上,奇奇曾经有三个亲人,父亲母亲和奶奶,但记忆中清晰的只有奶奶,父亲来去匆匆,母亲则在他出生不到三个月时离开了。母亲是朝鲜人。奶奶告诉奇奇,她“跑了”,经由北京去了韩国。但老师说,奇奇的母亲其实是遣返回了朝鲜,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孩子大约接受不了事实”。 奇奇只见过妈妈的照片,“长得挺好看的,长头发”,只是人很瘦,个子又矮,说明了国境线那边的生活状况和妈妈当初跑过来的原因。奶奶藏起了这张照片。 和妈妈的结合,是爸爸的第二次婚姻。离婚的大妈带走了奇奇的哥哥,现在已经读大学,兄弟二人见过面,但没说过话。两次婚姻失败之后,爸爸在家的时间更少,喝酒的时候更多了。 爸爸去了北京当保安。奇奇的记忆中,他没钱了才回家来,有钱就走了,“去玩儿”。只有一次,爸爸带奇奇去敦化,给他买了东西吃。 在家时候,爸爸总是在喝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一个人喝,喝醉了就去睡觉,睡着睡着就吐了。”看见奇奇淘,爸爸的办法是拿大棒子打。 奇奇没有去过北京。两年前一天他听奶奶说,爸爸在北京死了,是喝酒喝死的。“奶奶不伤心,因为家里的钱被爸爸花光了。”爸爸的骨灰奶奶没去要,家里也没有保留爸爸的照片。奇奇没有梦见过爸爸,但“挺想他”。 爸爸去世前后,家乡已经没有学校愿意要奇奇了。“我太淘。”直到被学校开除,经过一段时间,转到另一所学校,过一段又被开除。奶奶束手无策,终于将他送到了孤儿学校。在这里,“我比从前守规矩了一点儿”。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守规矩。”奇奇又说。 在课堂上,奇奇只有一次是表现得认真的。音乐老师教了一首新歌《爱》,“爱是看不到的语言,爱是摸不到的感觉”,结尾是“那前方漫漫人生路,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奇奇和同学们一起安静地抄写歌词,跟着屏幕上的童声轻轻哼唱。下课铃响了,奇奇在座位上站起来,带头请老师再放一遍。 离开孤儿学校的时候,奇奇并没有来送我,起因或许是我看到了他坐在办公室地上的窘境。或许是他在和“猴哥”互打耳光逗乐的时候出手过重,又不让猴哥打回来,受到了我的批评。 但头一天晚上,奇奇来到我住的宿舍,跟我聊天的间隙,轻轻帮我拉上了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帘。 爱唱《成都》的女孩 离开孤儿学校,行驶在黑暗的高速路上,出租车窗外静下来,只有呼呼的寒风声,刚才孩子们送行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夹杂着一段宿舍里录下的手机音频。 一个女孩在唱《成都》。声音有些单薄发颤,但很用心,婉转地整首唱了下来。这得益于她手中的那张歌词,趁寒假被接去亲戚家过年的机会,用红笔在方格练习纸上工整地抄下来,在两处“了”字上还特意标着“liǎo”的发音。 这是芸芸的声音和笔迹。十一岁的她来到吉林孤儿学校已经一年多,读五年级。她的身形像声音一样有些单薄,缘自在老家通化时营养的缺乏。但是像来到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她缺少的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先是母亲,后来,又是父亲。 故事在孤儿学校里并不出众。母亲离开了,父亲生了病。生病的原因是,父亲是货车司机,拉的是石材,经常需要在采石场排队过夜等候,就垫一床被褥睡在石材上。通化的冬天,被褥隔不住石材的凉意,爸爸落下了病根,这或许是妈妈离开的原因。 妈妈离开后又找了不少人,都没持续多长时间。爸爸没有再找人,他不能再开车,待在家里养病。芸芸早上上学之前,会做好小米粥,傍晚放学回家,再买上煎饼面条,代替了从前妈妈的角色。爸爸住院时,芸芸带上功课,去病房陪床。平时爸爸在家就看个电视,住在附近的姑姑有时来探望。晚上芸芸做完了作业,会陪爸爸看一会儿。 有天晚上芸芸陪爸爸看电视,通化卫视播出了一桩社会新闻,一个男人再婚后嫌老婆不能生育,竟然在一场争吵中杀死了她。爸爸看到死者照片的时候张大了眼睛,再一听名字,当时晕了过去。芸芸也听到了这个名字,正是离家五年的妈妈。 “拿刀割了。”芸芸在宿舍里拿手比划,神情平静,这似乎是她略显单薄的面庞上一贯的表情。柔长的眼眉,似乎被时光抚慰过了,消除了往事的痕迹。 爸爸晕倒后,芸芸赶忙出门叫来了姑姑,好容易弄醒了,问爸爸怎么了,爸爸说,心里有点难过。 芸芸知道,爸爸心里一直记挂着妈妈,不像她自己,决定把心上原来属于妈妈的位置打扫干净了,换上了爸爸。只是眼下意外发现,爸爸心上留给妈妈的位置这么大。 那天之后,爸爸变得有些不寻常。他人在家里,神情却像是有一部分跟着妈妈,从家中走了的样子。芸芸觉得他是吓到了,但爸爸毕竟是个成年人,以往开夜车也从不害怕。每天上学离家的时候,心开始有些悬起来,到了放学快到了嗓子眼,回家打开门,看到爸爸好好地在屋里,才又落回原地。这就像是芸芸在心里做的一种往复运动。 过了两个月的一个周末,是姑姑家大表姐的婚礼,在一个比较远的酒店举行。芸芸当天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想留在家里陪爸爸。但是大表姐和芸芸从小感情好,芸芸很想去参加她的婚礼,爸爸又一再催她去,芸芸就去了。婚礼刚进行完,有人来报信,说爸爸在家出事了。 平时出门要拄拐的爸爸,那天不知怎么从三楼爬上了楼顶,扔掉了拐杖,向前一步跨了下去。 芸芸再次看见爸爸是在医院太平间。爸爸已经有点肿了,脸上没有什么血迹,可能是被擦去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眼睛睁着。 芸芸觉得,爸爸睁着的这只眼睛,是为了看一看自己。他闭上的那只,是去黑暗的地方找妈妈了。相比起芸芸,爸爸更舍不下的,还是走进了黑暗里的妈妈。 姑姑觉得,爸爸迈出楼顶的那一步,是不想拖累芸芸。她想起爸爸去世前半个月,曾经特意提起,以后有机会请她带话给芸芸,“你很孝顺”。姑姑后悔没听出爸爸话里的意思。 芸芸觉得自己不孝顺,因为那天心里觉得不安,却还是去参加了婚礼。不去的话,爸爸就不会跨出那步。“相比起来,爸爸爱我更多。”芸芸说,她记得最深的,是那次买牛奶的事。 那时候爸爸还在开车,有次抽空带芸芸去超市,给她买在学校喝的牛奶。买了一箱奶回来,走在路上一看,离保质期只有十天了。芸芸觉得不要紧,十天也差不多可以喝完,爸爸却说不行,一定要折回去,换成一箱保质期长的。爸爸抱着箱子折回去,换了牛奶又抱回来,一路走了很远,芸芸过意不去,心里却热乎乎的,以后在学校就算是常温喝的,也觉得像喝到了热牛奶一样暖和。爸爸疼爱芸芸的事自然不止这一样,有的看起来比这个重要得多,芸芸却对这件事记忆最深。爸爸去世之后,因为听到了爸爸生前说自己孝顺,芸芸就更难过了。 “我不为妈妈难过,只为爸爸难过。” 失去了爸爸,芸芸在姑姑家待了一年,终究来到了孤儿学校。 孤儿学校的日子和家中很不一样,芸芸和三个女孩住一个宿舍,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早上叠得方方的被子,各有各的棱角,彼此尽量不去提,却自然地亲近起来。 早上去食堂吃饭,每人可以领到一个剥了皮的鸡蛋,规定要当时吃掉。女孩们有时会把鸡蛋藏起来。这天芸芸的舍友小溪吃不完,却又被老师叫去问事情,芸芸就替她藏了鸡蛋,掖在羽绒服一处开了口的线缝里。回宿舍拿出来,鸡蛋还是温热的,沾了些线头,小心地摘掉,等小溪回来吃。 每周五学校举行宿舍卫生评比,打分的项目众多,没有扣分的评上文明宿舍,周六可以去机房上网。准备工作从周四晚开始,芸芸和舍友们合作,从被褥到门窗地面,窗台上落实到人的盆栽,清洁得一丝不苟。窗玻璃上的水渍,抹布擦拭过后,最终是用卷筒纸过一道。周五起床叠好被子,虽然没有男生的气力,也尽量学习军营,将粉色的被子叠出棱角。 每人有属于自己的娃娃,也整整齐齐地搁在床上。芸芸有一个白色大熊,带着粉色的耳朵和尾巴,搂在怀里几乎有些容不下,像是一个营养良好身个成长太快的妹妹。衣柜顶格里还藏着几个气球,是学校过节时装点会场,女孩们事后留下来的,一直也没有漏气。 在机房,芸芸上网搜的是男星,最近主演了《忠义杨家将》的付辛博,又搜他的女朋友。过后打开一个网页游戏,给古代的美女梳妆。为了便于洗理,芸芸和伙伴们都是短发,屏幕上的美女却是长发高髻,或许是心目中将来的自己。梳妆告成,还要给美女配上一个帅哥,像是刚才搜过的影星的模样。遗憾的是没有耳机,不能在这里听歌。 《成都》之外,芸芸会唱很多歌,譬如和伙伴们一排坐在床上,双腿荡着唱《外婆的澎湖湾》,声音的魔力,会把远方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捎过来,纵然无一人见过。除非亲属节假日来接,孩子们一般不会走出孤儿校园。芸芸尽力多吃饭,“想长胖”,姑姑说过等芸芸长胖一些,就接她去家里玩,这是少数有亲属孩子的福利。一些来自福利院无人探视的孩子,只能长年待在校园。 在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的梦想课程中,“去远方”受到最多的欢迎,表现优秀的学生小组真的去了漠河的“北极村”。相比之下,芸芸喜欢的是“声音”——大家坐在围成一圈的课凳上听各种声音飘过来,或是市集,“卖鱼了,卖鱼了”,或是山中,“妈妈叫你,快回家吃饭”,或是车站,有时是自己在呼喊,有时应答,身心有点飘出了课堂,亲临了那些地方,比现实中的旅行走得更远。 像是几年前爸爸许诺的,等到病好了,带芸芸坐上他的卡车,做一趟长长的旅行,一点也不害怕,“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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