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编织的时光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火炉周围炕着两箩板栗,是昨天红林和爸爸去后山顶打的,要走一两小时的山路。一夜的烘烤脱尽了湿气,露出微红的颜色。

小雨一直下到今天没停,红林说山上露水大,出去一身透湿,掉下来的毛苞打中头背,扎得生疼。打回来自己不吃,留着奶奶上街去卖点钱,回头还要去拣点。

火炉另一边墙上炕的木料,也是从那处遥远的山顶上砍伐,由红林和爸爸一起拖回家里。从上次在八仙镇街坎下土屋里见面,时隔小半年,红林手心仍有淡淡的印记,是那次拖树留下的挫伤。

似乎在伯伯王多权瘫痪的床榻前,一切都变慢了,从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土屋,窗外随节令飘落的细雨或雪粒,屋内的零碎陈设和床上僵卧的病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靠着手里十字绣的针脚,一丝丝编织与维系。只有红林的身个没有遭遇延宕,她按照生命该有的样式,由最初那个胆怯女孩,一步步长成了眼下接近成人的少女,倒像是身上某种东西被加速了。

使床榻上的时光停滞下来,和床前的时间加速的,是同一种东西。自从二十三年前伯伯在山西煤矿里遭遇塌方,砸坏了腰椎之后,一切就按部就班开始了,尽管红林当时并未出世。

一岁时母亲离开了,爸爸长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在地里操劳。襁褓中的红林被放到了伯伯的床上,由他尚能活动的上肢拂弄照料。从那一刻开始,病人和婴孩,伯伯和侄女的命运被牢固捆缚在一起,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

这像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间溪沟尽头的土屋,墙上叔侄俩合作的一幅水彩透露的:墨水勾画的菖蒲带来了唯有的湿润,旁边歪歪扭扭的签名也不显落单。八年后红林在作业本上的一首诗里写道:

丁香花影子

永远不孤独

叔侄相依

四个月前我见到红林,是在狮坪街坎下的土房子里,贴着车辆往来的马路。叔侄两人租住在这里,两张床中间隔个帘子。放学归来的红林烧好开水,让伯伯倚在床边下面条。我第一次有了红林差不多长大了的感觉,和上次在石水沟口炒茶的厨房里不同。

那间屋子的光线暗淡,中间占据一个很大的熏黑了的烟囱,连带架着两口大锅的灶台,残留炒茶的焦糊气息。床铺挤在一个角落里,和灶台的案板之间有一条尺把宽的缝,王多权说可以在床头够着切菜,红林的身量差不多平齐灶台。小便用瓶子接,四五天一次的大便,王多权自己在床上拾掇好,扔在垃圾桶里,红林回来提出去倒。我想一个瘫痪矿工和九岁女孩的生活,在缝隙里如何维持下去。

以前是奶奶带着红林在这屋里陪读,王多权和父亲留在豹溪沟里,家计难以为继,王多权提出自己留下来,和红林互相照顾。床头悬挂和枕边铺叠的十字绣,是这里独有又绝望的掩饰。

但日子却绵延下来,到了公路坎下土屋里。叔侄两人的日程是,清早六点王多权喊醒小床上的红林,起床洗漱和扫地,换过小炉子中的煤,坐上一茶壶水,还要淘好米,搁到伯伯的床铺边,之后才去上学。到十一点多,王多权在床上够着煮米下锅,等着红林回家洗菜炒菜。学校有营养午餐,但只有一个人的份,也不能带出食堂,红林因此不在学校吃。午饭的时间刚好一个小时,十二点五十红林赶回学校,走前再把下午的米淘好。

下午四点半红林放学,回家重复上午的日程。如果是下面条,则只需烧好了炉子上的水,面条放置在手边,王多权自己会弄。和在炒茶的灶屋里不一样,做菜完全成了红林的事,一般是土豆丝、土豆片或白菜青椒,“刀工超过了伯伯,切得细”。

炒菜是两人轮流。“伯伯嫌我炒菜盐放得多,但他自己炒时放盐更多。”红林说。伯伯炒菜时,红林抽空洗掉中午的碗。

晚饭后红林再次去学校上晚自习。因为时间过于紧张,红林请求班主任把原为五点半的时间延迟了十分钟,比中午多出了五分钟的洗碗时间。

晚上九点四十下晚自习,回家后不能马上歇息,红林需要给伯伯擦洗换药。伯伯长期卧床生了褥疮,需要先清洗疮口,用酒精棉条擦拭,消毒两次后搽药膏,每天要搽洗两到三次,白天也要抽空进行。眼下伯伯的褥疮已经收缩到指头大小,在类似瘫痪病人中少见,也很少感冒。

今年上半年,换药时出现了一次意外。煤炉上的水烧开了,站在床前的红林占着手,趴着的伯伯顺手去提,一不小心泼了,开水顺着红林的腿淌下来,一直到脚上,赶忙脱袜子,皮烫松离了,“有生没遭过这样的罪”,开始伯伯说抹鸡蛋清,又不敢抹,红林在地上坐了十几分钟,腿杆起了一溜燎煎泡,伯伯在床上手足无措。后来红林勉强出门上厕所,被房东老太太看到,才拿酒来洗,也没上医院,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着,到了早晨腿上都是鸡蛋大的泡,泡又破裂流水,钻心疼痛。红林挣扎着去上学,上体育课向老师请假,老师才发现。疤子烂了两个多月,有处化脓一直不好,后来自生桥下一户人家找了陈年的黑子(熊)油来搽,用了三次搽好了,这一劫才算过去。

十一点左右,忙完了的红林睡去,隔着帘子的床上,王多权仍在做十字绣,整晚整晚地绣,一个是图安静,另外是因为睡不着。到了白天红林去上学了,坎上车路的嘈杂传下来,王多权反倒能睡着。

自从八年前红林的爷爷去世,王多权总是夜里睡不好,有段时间染上了酒瘾,喜欢喝两块钱一小瓶的“锤锤酒”,红林劝他也不听。红林当时年纪小,看到伯伯喝醉酒心里害怕,会想起爷爷去世的情形,不敢在炒茶叶的厨房里多待。每到周五放学,红林给伯伯做好了菜,一大锅洋芋片或者白菜,够伯伯就着方便面吃两天,自己就赶快逃回豹溪沟里的老家,跟奶奶待在一起。

后来红林胆子大了一点,伯伯也终于戒掉了酒瘾,只是眼下还喜欢抽烟,一天要抽掉一包。红林闻到烟味想呕,心里晕,“说他他不听,害自己又害别人”。伯伯则是打发时间,“心里有时焦虑,想动动不了,想拿啥拿不动”。

前一段土屋对门的房东老奶奶去世了,红林出门总是有些害怕。以前上小学,住在石水沟口的炒茶厨房里,几家都是豹溪沟里下去的,小娃儿也多,和红林相处得好。现在土房子里只有伯侄两人,伯伯又下不了床,老鼠成了屋里另外的主人。红林的课本都咬出了洞,王多权放在桌子上的十几个核桃,晚上也被老鼠拖走,专心刺绣的王多权没有注意,早上发现都移到了床下的老鼠洞口。每次离开土屋回沟里,要把绣品收拾好,叠放在桌子上,恐怕压在床头被老鼠咬坏了。

周围的土房子都改建成了楼房,红林和伯伯租住的老屋,成了狮坪街上唯一的一间。就像红林和伯伯相依的情形,是狮坪街上唯有的一户。

漏雨的房子

每到周五放学,红林把叔叔抱上轮椅,扶上公路,跟着慢慢地走回沟里去。

以前的轮椅是红林推着,要走一个多小时,现在总算有了辆电动的。从前道路没有硬化,是坐摩托车,把伯伯架起来坐在中间,伯伯抱住摩托车手的腰,红林在后面扶着。

到了自生桥头院子里,还要爬一截坡,把轮椅寄在人家屋里,红林把伯伯背上去。或许是因为需要,红林的身体越长越壮实了,自己觉得是“往横里长”。下肢枯干了水气的伯伯,似乎在渐渐变轻,慢慢也就背上去了。

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爷爷去世之后,家中只有奶奶,住在村子顶上头的陡岩下,往上没有人户。但爬坡快到头,院子会变得很热闹,四条狗一齐叫起来欢迎,平时它们只在苞谷成熟时节拴在地头,看见野猪来啃棒子时有这样的表示,鸡受了惊吓,圈里的猪也跟着躁动起来。奶奶颤颤地迎出来,灰扑扑又带着潮气的土屋地面,有了人气和体温,似乎重新活过来一次。

这一段时间爸爸难得地在家,忙着在坡下公路旁边起房子。红林和爸爸从山上拖回来的木料,就是用于房子的门窗。

砍木头趁着冬天,少生虫,红林总是跟着爸爸去,整棒棒拖回家。木头沉重,绳子勒得手上起泡,和腿杆的烫伤一样留下疤痕。山路崎岖溜滑,木头在后面梭下来,红林来不及躲避,把脚撞崴了。爸爸说红林拖回来的木料有四五十根。

这次砌房子搬砖,红林又把腿肉夹乌了一大块。水泥砖沉重,两块合在一起抱上二楼,不大搬得起。请人工太贵,尽量省一点,除了必不得已的工序,大部分是自己在干。除了抱水泥砖,红林还要往二层扛板子椽子,出土方。

老房子已经难以为继,单薄的石板屋顶不能再庇护其下一家人。二十多年以前,它就险些遭遇过灭顶之灾,屋顶崖壁的悬岩坠落下来,脸盆大的石头砸烂了几处屋顶,檩子都被砸断了,幸好当时全家在地里干活。以后请生产队派人用几天清除了那处悬岩,重新盖了屋顶,房子才安然到现在。但地处高寒,长年风霜的剥蚀已让它破敝,逢到下雨天,屋内下的雨比屋外小不了多少,只能四处用盆子接漏。

这会儿雨势又添了一层,爸爸在楼上喊红林送大盆子上去。爬上楼梯,一眼瞧见爸爸睡房屋顶,顺屋脊下方一溜十来个大小盆子,加上半截隔开的大号可乐瓶子和油桶,每一个里面都盛着半截雨水,有两个瓶子快满了,坠落的雨水发出嘀嗒的响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周边的楼板。爸爸把两个小瓶里快溢出的雨水倒入红林送上去的盆子里,重新接好,雨滴又噗噗地坠入瓶中。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难以想象一个风雨之夜,需要上上下下倒水多少次。

昨天也在下雨,红林上楼把一个小盆里的水倒入大盆里,不小心倒翻了,雨水泼下楼板,把楼下爸爸的床铺泼湿了一大块。端水下楼梯也是个力气活,一步踩滑更是难以收拾,只能一步一步搁在楼梯级上下去,一次也不能端一满盆。

红林睡房的屋顶也接了几只桶,正在枕头的上方位置有一个盆子,床脚位置又有另一只小盆,接了半盆泛黄的雨水,屋顶正在滴沥。只有伯伯的房间屋顶比较完好,似乎专意为病人让出了这间。

新房子总算换了瓦顶。造房子几经周折,也吃了不小的亏。最初村镇通知精准扶贫搬迁,在川道里的肖家坪集中建安置房,大家叫“钥匙房”,爸爸担心下去了没田没地,老房子也保不住,没有答应。后来又有政策下来,伯伯王多权可以单独享受一套福利房,自己掏一万块,但只有伯伯和奶奶的产权,因两人的户口在一边,地址在三星村,离镇街有几公里。伯伯不敢下去,怕生活不便,不能继续陪红林上学,轮椅充一次电也骑不回沟里。

后来钥匙房的政策取消了,各家可以就近在公路边起房子。但那些先前签了搬迁合同的人受到奖励,可以领取几万元的国家补助。没有签约的爸爸,好歹批下了地基,但得不到这笔补助,只能四处赊账,加上自己卖工。

周五回沟里,奶奶刚刚掰下了几背篓苞谷,红林去后坡地里背了回家。背篓很大,在茬口又竖着插了一层,红林跪下去几乎站不起来。奶奶说等爸爸来背,红林心疼爸爸造房子辛苦。

看着爸爸一人在工地忙活,红林会想到埋在新房地基旁边的爷爷。当年爷爷一个人从河里挑沙背石头,造起了屋旁的水井。眼下村里的自来水龙头不出水,爷爷砌的水井一直很好用,爷爷却不在了。

爷爷去世那个清晨的情形,像一块无法挪动抱起的石头,永远压在红林心头。爷爷以前患有胃溃疡,前两天又有些感冒,头天还做了一整天的重活,把水井砌严了,晚上还给从学校回来的奶奶和红林做好了饭。早上奶奶出门干活,爷爷起来,到王多权房间说自己不舒服,随后又挣回了睡房,伯伯喊红林过去,一看板凳上有血,是爷爷刚才吐的,伯伯让红林去睡房,过去一看爷爷躺在床上,胸前铺上地下都是血。

红林喊他,爷爷就哼,说不出话。红林回去喊伯伯,伯伯又过不来,只能在那边喊爷爷。爷爷哼的声气一声比一声小,等到奶奶从地里回来,爷爷已经断气过世了。断气之前的时光,只有红林在跟前,“摇着爷爷,摇不转来”。脑子里是空白的,手上身上,都沾了爷爷的血。

红林觉得爷爷是累死的。以后看到家里人做活路过于劳累,“就会想到爷爷,宁愿自己多做一点”。

奶奶是眼下红林最担心的人。她有晕病,爸爸不在家的日子,一个人在沟里干活,常常在地头昏倒,要个把钟头才醒过来。从前严重到时候,一个月要倒几回,眼下一年中还会倒一两回。

一个月前,奶奶还晕了一次。当时正在打猪草,心里一炸,人就倒了,眼前冒金星,山上都是亮灿灿的。过一会儿自己醒了,心里很不好过,下蛮活动手脚,把猪草背回家。

红林记得,小时候奶奶带她去狮坪街诊所看病,红林检查的时候奶奶忽然晕倒了,几分钟后才醒过来,“可能是为我操心,诊所人又多”。

红林读六年级那年,奶奶有天上坡砍树枝烧火粪,才拣了两三把肚子痛,坐在那儿觉得不行,站起来走两步就晕了,一路摸爬到自家地坝,疼痛仍旧不减,捱到下昼太阳要过河了,一双手撑在腰上,到自生桥梁子上给红林打电话,问她今天回不回来。那天不是周五,平常奶奶不说这样的话,红林赶忙请假回来,奶奶在床上疼得连声哭,红林赶忙给奶奶换衣服找车,送到镇医院。看了两天不好,又托一个亲戚家的侄女送下安康,确诊是胆结石,没敢做手术,吃了八百多块钱的药才缓解了。

问起当时心里紧张与否,红林说想不起来了。或许在爷爷去世的情形之后,一切猝然的意外都变得平淡。

但在她还未成人的心里,仍旧有畏惧的形象。上初中以来,周日学校补课,伯伯回了沟里,红林下了晚自习要一个人赶回沟里,到家已经十点半,几年前沿路装了路灯,后来袁家坪下面一截灯坏了,最近靠近自生桥这截又没了,走到自生桥吊岩下面一段觉得阴森,心里发瘆。靠路边有座坟是红林曾祖父的,不怕,怕的是大古树下河滩上埋的孤坟。早晨五点四十下去,天是黑的,又没有路灯,看到偶尔出现的房子是刷白的,门又都关着,像人失去血色的脸。

几个同样一早上学的沟里孩子,家里都有摩托接送,或者自己骑踏板车,红林落单了。有次早晨走到自生桥下面,一回头看到一个东西蓝幽幽的,吓得赶紧跑,后来告诉伯伯,伯伯说是木头腐烂了发荧光,红林始终不能全信。

只要奶奶还在沟里,家里没有搬下川道,这段落单的路程就还要继续。

离家出走

搭手建房子的经历,让红林和爸爸比以往亲近了起来。以往父女在一起的时间,远远不如伯侄多,爸爸只是过年回来十几天。

前几年爸爸在安康开了一个夏天的小吃店,红林下去待了半个暑假,帮着爸爸收盘子洗碗,是出生后和爸爸在一起最久的一段,后来却意外地中断了。

那一年,我在清晨忽然接到红林打来的公用电话,急促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是嘈杂的车声人语,听起来她是离家出走了。大致听清她是和爸爸闹了矛盾,自己离开小吃店坐车回家乡,老家没有装电话,她联系不上伯伯和奶奶,心里害怕因此打给我。我劝她回去找爸爸,红林怎么也不肯,因为她把爸爸锁在门外了,怕回去挨打。她身上有五十块车钱,是背着爸爸拿的。后来我接到了她下车打来的电话,说是回到了八仙,才稍许放心。那年的红林只有九岁,从安康到八仙有五个小时车程。

这次见面,红林详细讲述了那个夏天出走的原委。小餐馆是一楼一底的开间,父女在阁楼上睡,楼下做面条和锅巴饭。头天晚上爸爸喝醉了酒,在餐馆里掀翻了桌椅,红林害怕,从餐厅外面锁上了防盗门,爸爸只好在餐厅里过了一夜。早上红林下楼开了餐馆门,爸爸上楼睡觉了,红林把钥匙放在餐桌上,出门时一不小心带上了防盗门。红林和爸爸生疏,加上晚上锁门的事,怕爸爸发火打她。恰好一个客人来找爸爸还了五十块钱,红林拿上钱就去了车站,坐车回了八仙。

没有了帮手,爸爸也回了八仙,小餐馆没多久就关门了。

爸爸在外打工的轨迹,从弹棉花跨业到卖化妆品开店,从下煤矿到填海,再到打油井,地点从山西到深圳到陕北,再远赴新疆,一直走到国门之外的吉尔吉斯斯坦。那些遥远的地名,红林只能在地图上想象。

八岁那年,因为伯父的事迹受到一些关注,红林参加了芒果台举办的“变形计”节目,对调去江西南昌的一个家庭,第一次坐了飞机,见识了富裕生活的样式。

在节目的中途,摄制组安排了妈妈来见面,这事完全出于红林意料。事先节目组和王多权商量,王多权没同意,说要孩子自愿。红林不愿意见面,摄制组说不见面不让回家。设置的会面情节是红林转身跑开,妈妈在后面追,追上了两人拥抱在一起,算是母女相认。红林不想抱妈妈,妈妈哭了,说我是你亲妈,怎么就不肯相认。妈妈给红林买了香蕉,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林完全没印象。

提起这事,躺在床上的伯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岁把子就跑了,喜欢吃香蕉,她喜欢吃妈妈(奶水)”。

伯伯是妈妈最初嫁来王家的渊源,却也是她最终出走的理由。王多权没有受伤之前,红林妈妈本来是他的未婚妻,瘫痪后婚约取消,几年反复后王多权介绍她嫁给了弟弟。红林出生一年多,妈妈嫌负担大开始闹着要分家,爸爸不同意,妈妈就自己出门打工,出门时拿走了大部分家里熬麻糖和卖腊肉的钱,红林记得自己的压岁钱妈妈说她保管,回头也没下文了。以后妈妈只有逢年过节回来几天,没给家里支持过钱。

红林五岁那年妈妈和爸爸离婚,爸爸得知,离婚前妈妈已在相邻的岚皋县花里乡找好了人家,这边一离那边就结了。眼下妈妈在那边也有了两个子女。

红林不愿意和妈妈见面的原因是,妈妈的娘家就在自生桥,她每年都会回娘家,却从来没来看过红林。遇到的时候,红林喊她妈妈,她也不回答。红林有时在街上碰到外婆,过后外婆对人说红林不喊她,又说伯伯和奶奶教红林不喊她,其实红林是小声喊了。

去年红林过生日那天,妈妈带着她在另一家生的两个孩子,到家里来了一趟,大约是让红林和弟妹认识一下的意思。但红林觉得她并非专程前来,是在豹溪沟里买洋芋种,顺便来看一下,也没有带礼物什么的。见面时妈妈哭了起来,说自己有苦衷。

妈妈离家之后,爸爸曾经谈了一个对象,因为家境原因作罢。爷爷去世以后,爸爸又认识了一个汉中的女朋友,也由于女方家里的反对,多年一直没能结婚。爸爸回家的时候,女朋友会过来玩,有两次我到自生桥,听到红林爸爸睡房里有人的动静,却始终没有出来过。眼下在公路边起楼房,也多少是为爸爸成家创造条件。

红林有时觉得,自己单单一个,在世上太孤单,巴不得爸爸再次成家,给自己生个弟妹。“我自己也大了,正好照顾。”小时候有伙伴说红林,你家里真可怜,红林当时觉得郁闷,现在已经不在意。

班上的同学中,红林见过好多破裂的家庭,并没有遭遇像伯伯这样的伤残事故,父母却莫名地离婚了。一个父母都是教师的女孩,常向红林倾诉,父亲喝醉了如何殴打母亲,另一个女生父母离异,成天在街上游荡,和男生同居,被学校开除,早早就开始混社会。

相比之下,红林觉得“自家挺不错的,至少家人都在一起,感情好”。

十字绣和诗

前一段时间红林告诉伯伯,不想干学校的公共卫生监督员了。

卫生监督员的职责集中在食堂吃饭时间,制止带零食进食堂和把剩饭菜拿出去,不准乱扔垃圾,还兼顾食堂内的不文明行为,譬如打架和骂脏话。红林和另两个伙伴三人一组,这学期逮了五六个现行,处罚是扫厕所。那一次红林看见两个男生带食物出食堂,便和一个伙伴去追,两个男生想跑,被捉住后开始骂人,摔了东西,还说想打人,“狠狠地瞅我们”,红林和伙伴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另一个组员是男生班上的,怕影响班级分数,又请求红林不记,但交班的人还是记下来了,后来学校给两个男生班级降了文明分,罚他们扫公共厕所。

经过了这一件事,红林也觉得麻烦。她还是班上的宣传委员,要办墙报;又是语文课代表,要收作业。长得慈眉善目的红林,得到大多数年纪小的同学喜欢,但也有几个同龄女生因此讨厌她。一个留级女生拿冷眼瞅红林,让红林想到那两个男生的眼光,“浪费时间又得罪人”。

伯伯劝她,初中最后一年了,坚持到底。

红林知道,伯伯是世界上最懂坚持的人。脊椎被打坏以来,他在床上坚持了二十三年,除了最初两年,都是手上拿着绣针,一点一点把断裂的时间逐渐缝缀起来的。手指上定期长出的老茧,是拈针的证据,需要抠掉,不然奇痒难耐。大拇指肚子深深凹陷下去,是年复一年抽线的勒痕。

同时磨损的是视力。红林知道伯伯的视力一直在退化,“拿东西给他看,很模糊。电脑上的字好近,他都看不清”。伯伯整晚整晚地绣,只靠着床头台灯的光线,“劝伯伯,他不听”。

王多权说,现在刺绣主要是靠手感。

王多权是五保户,但没有纳入驻村卫生室签约对象,吃药看病仍需要自己花钱,一年要好几千块,住院才能报销,又不能去住院,“在夹缝中生存”。他也没有残疾人补助,当初的赔偿只有几千块钱,十字绣售卖的收入,也算是给家里的一笔回报。每过一段,他能够卖出一两幅作品,价格在几百块到两三千元之间,虽然按照动辄成年累月的工时来看并不划算,但瘫痪在床上的时光,本来就可能是廉价的,像八仙镇多数默默消失的残疾矿工。前年一幅《清明上河图》,王多权想要卖一万块以上,但一个做水果生意的老板找到母亲,以五千块钱买走,挂在他新落成的楼房里。

他没有打算停下或放慢十字绣,倒有一种和时间赛跑的意思。“这东西做一针在一针。哪怕销不出去,过世了,做义卖也行。”前年10月10号他送给镇政府一幅《沁园春·雪》,纪念重庆谈判,他还想送给狮坪村同样的一幅,希望他们支持身后的义卖,做一个筑梦基金,资助像红林这样家庭贫寒的学生。仅仅是《沁园春·雪》一个题材,他绣了四幅,“坚持到2019年,说不定能送到中央去”。眼下他的床头悬挂着一副未完成的孔雀,公路坎下土屋里还有几幅刚开头的大幅绣品:《金陵十二钗》《清明上河图》《八骏图》,都是未来两年等待完成的。

对于红林的学习,王多权管得很严,像刺绣那样一丝不苟,有的同学觉得红林活得太累,红林自己觉得“不是至亲的人,还不会这样管你”。她从来不和别的女生逛大街,即使是关系很好的同学,觉得“人家有资本,我逛不起”。下课了喊朋友一块上个厕所,“算是共同的活动”。

红林的学习原来属于中等,比较偏科,数学物理差,英文好一些,语文则是全班前三名。初三分班,她好不容易努力到了第一考场,也就是前四十名,新换的班主任让大家并不满意,只是一味让大家练习,很多同学跟不上。要求又过于严厉,有些女生又想要调到别的班。红林觉得管得严其实挺好,“对我也好”。

红林的作文在班上很突出,老师经常拿来当范文。前一阵她写了一首叫作“致自己的一封信”的诗,老师开始问红林是不是自己写的,在班上朗读,又拿到别班去念。

我在坎下土屋里见过红林写的诗:

大地的诗歌呀

永远没有停息

当春天的小鸟不再歌唱

……

那次之后,我给她买过北岛编的《给孩子的诗》,眼下这本书和柴静的《看见》一起,插在她枕边的窗台上。

班上有个从小要好的同学,觉得新班主任太严厉,因为上课说话打了他耳光,最近闹着要休学。红林给他写了一首诗:

钟表在墙上滴答滴答

数着我们已经逝去的年华

岁月真的好残忍

我们真的好无奈

……

可是你

却选择了放弃

写诗难免带来某种向往,一个最要好的表妹却让红林别做梦,“你的性格,将来当个医生就可以了”。

再过一年,红林需要下县城上高中。这也意味着伯伯和侄女的分别。王多权下县城继续租房,看起来是不大可能的事。在街上一个人也无法坚持下去,看起来他需要回到沟里,依赖于年迈的母亲的照顾,这也使他眼下有一种难言的心情。

“身体一旦炎症控制不好,也就几个月的光景”。这也是他想要多留下一些绣品的原因。红林中考前的二十几天,王多权在微信上告诉我,等到侄女参加完考试,他就会回到沟里,“其他都不现实”。弟弟已经出门去江苏打工,眼下母亲大体能照顾他,“以后会怎样现在很难说”。从小侄女出生到上学,从沟里下到街上,两人相伴的时光缓慢又似永无穷尽,却终究走到了需要说告别的一天。

以前,红林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天会和伯伯分离。但在爷爷过世之后,她只能“不往那个方面去想”。眼下对于她来说,不论如何,需要“先把高中上出来,再把大学上出来”,或许将来再次有能耐照顾伯伯的一天。

自然还有多病的奶奶,和有天终究会老去的父亲,纵然她只有一副尚显单薄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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