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别后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孩子们鱼贯而入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一排站了七八个,这并不是四、六年级两个班上的全部,而两个班总共不过二十多人。他们的父母,至少有一方不在了,离异、去世或是失踪,不只是留守儿童这么简单。

一眼望过去,纵向高低错落的肩头和幽深清亮的眼睫,总像是什么地方被削去了一分,却又由于人数众多,被削减的变得平淡无奇。只有单个询问的时候,创痕才显现出来。

南疆拜城县拜城镇的吐孜贝希村和赛里木镇的英巴格村,和内地一样,本地缺少收入,孩子们的父母大都出门到阿克苏一带打工。打工的距离没有内地那样远,一两个月能回家一次。吐孜贝希村小六年级班主任再依统古丽发现,父母们的婚姻变得脆弱,单亲孩子越来越多。

男方的酗酒暴力和女性外出打工带来的风气变化,成为导致离婚的主因,但当地干部说,如果说一个男人平时有恶习,突然间却戒酒收心,检点起来,很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忧虑。

“平均下来,每五个孩子中会有一个是单亲。”身为班主任,再依统古丽能感到父母的离异给孩子带来的直接影响,“性格变得内向,成绩下降。”英巴格村的231个学龄儿童中,也有三十多个单亲孩子。提到离开的父亲或母亲,孩子们经受风尘的脸上会忽然变得润湿,像是渠水通到了干渴的地头。有的又像久已风化湮没的沙地,显出麻木。

木其丽马·艾买提、夏提·阿不里孜和乃比江·肉孜,是来自两个村子的三个少年。他们的故事彼此近似,又像每天走过的上学路,各有曲折。

失踪的父亲

七个月以前,木其丽马·艾买提还是半个“城里的孩子”,全家住在南疆的大城市库尔勒。艾买提喜欢那里,“城里漂亮,条件也好”。父母结婚后离开乡下,在库尔勒打工六年,和同样离乡的奶奶、叔叔家在城里合开了家粮油店,母亲则在菜场卖菜,艾买提中午能回家吃饭。虽然是在大杂院租的平房,煤气和煤炉混着用,艾买提并没感到自己和城里的小朋友有差距。在班上,艾买提是学习委员,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

爸爸的失踪带走了一切。

2016年初的一个平常日子,艾买提回到家中,没有看到父亲。妈妈当天回拜城为她办转学户口,父亲也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起初家里人说爸爸出了远门,但时间推移,爸爸一直没有归来,两三个月后,艾买提在询问妈妈时得知,爸爸失踪了。

妈妈和叔叔开始四处寻找父亲,却一无所获。爸爸像是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派出所立案也没有结果。

失踪之前,爸爸和妈妈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发生了争执。艾买提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去年妈妈又有了身孕。爸爸曾经告诉妈妈,不想再要孩子。妈妈因为想到第四个孩子是残疾,想生下来。爸爸失踪之后,妈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妹妹。

艾买提爱爸爸,“爸爸脾气好,不打人不骂人”。提到父亲的断然失踪,她的眼睛就现出水光。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时常抑郁。更重要的是,父亲失踪抽去了一家人生活的根基,合伙开的粮油店关张,艾买提和母亲在库尔勒待不下去了。

母亲带着艾买提和一个上幼儿园的弟弟,加上一对襁褓中的双胞胎回到了娘家,在英巴格村安身。外公外婆和小舅两口子一起生活,按照当地的传统,接纳了在夫家失去依托的女儿。艾买提的姐姐和一个有残疾的弟弟,则留在库尔勒依托奶奶和叔叔。十六岁的姐姐已经辍学,在奶奶家里帮忙。

外婆家在村子偏远处,到学校快走要半小时。铁锈的大门、两间没有修饰的水泥平房和一个破敝空敞的院子,说明着外婆的家境。但这已经是改善过的面貌,村干部介绍,外婆家以前住土坯房,这个院子是花一万块买的别家的。艾买提和母亲连同双胞胎挤在仓房的炕上,小舅夫妻因为没地方住,一起去了乌鲁木齐打工。

买下来的房子漏雨,“躺在屋里可以看天”。政府补助翻盖了屋顶,水泥墙上还留有雨渍纹路,屋瓦衬里是竹笆的。因为没有了仓房,全家人的口粮码放在院子里,经受风霜。客厅桌子上半盆冻得发硬的胡萝卜,是难得的蔬菜。和院子里一样,屋里和人身上都没有略微鲜亮的色彩,也缺乏炉炕的温度。

外婆的手有残疾。她的左手要比右手小很多,就像艾买提的手。提到自己这只干活不争气的手,她在炕上背过去,用右手拭泪。

外婆家有十亩地,一亩种菜来卖,一亩种小麦做口粮,八亩种玉米。年近六十的外婆拖着不灵活的手去卖菜,今年膝盖和手指都出现了炎症,菜也卖不动了。在地里干活的外公胃疼,吃不下东西。女儿回来后,一下子添了五张嘴,生计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父亲失踪的时候,艾买提家里有两万元积蓄。几次寻找父亲花费下来,加上全家回乡落户的费用,只剩下了一万两千块钱。回乡一年多,又花掉了大头,只剩下两千块零头。妈妈打算明年开春,双胞胎稍微大一点,自己带着去拜城县找个超市的活,艾买提和弟弟留在这里上学。

在她并不算沧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似乎一年中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来不及像外婆那样去体会,只能先承担下来,毕竟她不算壮实的腰身后,庇护着六个儿女。

回到乡下之后,艾买提的学习成绩持续下跌,失去父亲的抑郁和家境的忧虑,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上学期的期终考试,她的数学和汉语都不及格,这学期才回升了一点。在学校吃午饭,别的同学带的有葡萄或梨子等水果,艾买提只有一个馕和一瓶水。

在荒凉冷清的院落里,暂时看不出未来的希望。或许,只有在艾买提趁大人不注意,去掐一颗招待客人的葡萄时,眼里胆怯的一抹亮色,还保存了童年天然的向往。

这份向往最重要的底色是,失踪的爸爸有天会回来。

陌路父子

夏提·阿不里孜的身量落在十二岁的年龄后面,连同他的语言,总是落在抽噎之后,眼神受了惊吓,赶不上要面对的世事。

最难面对的事实,是同在一个村里,却如同陌路的生身父亲。

阿不里孜的父母是同村人,阿不里孜还未出生时他们就离了婚,原因是父亲每天喝酒,喝醉后打人,妈妈忍受不了。离婚之后,妈妈带着阿不里孜在娘家过活,六年前再次出嫁,把阿不里孜留给外公外婆。妈妈在阿克苏纺织厂打工,偶尔会回娘家看望阿不里孜。父亲离婚后也两次结婚,又都因为同一原因分手,眼下他住在和外公外婆同一个村里。

父子有时会在村里遇见,但从来没说过话,如同素不相识。

阿不里孜的外公说,离婚期间,阿不里孜的生父要求把孩子打掉,说生下来了他不管。“现在他也很难过日子”。由于酗酒打老婆名声在外,父亲很难再度成家,只能一个人混着,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时常靠方便面度日。阿不里孜看到他,心里只有害怕,避开走。

阿不里孜想念妈妈,“会梦见她,和妈妈一块玩捉迷藏”。但是阿不里孜并不太敢做捉迷藏的梦,担心在哪一次游戏中再也找不到妈妈了。前一段过古尔邦节,妈妈回来玩了几天,那是阿不里孜今年最开心的日子。

灰扑扑的院子门口,阿不里孜的外婆包着棕色头巾,抱蒿草扎扫把,打扫永远也扫不干净的院子。铡玉米秆归来的外公带着白色小帽,帽子下是古铜色的苍老面容,脚上的皮鞋沾着泥巴。两人都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外公说,女儿女婿生活合不来,女婿把女儿打了好几次,“头打烂了”。

怀孕七个月时,阿不里孜的母亲起诉到法院,离了婚。以后在外出阿克苏纺织厂打工期间,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谈恋爱时男方要求不能带孩子过去。“我们也不想把孩子给外人。”

外公外婆和小儿子一同生活,小儿子长年在外打工。去世的长子留下一个孩子,和阿不里孜一样,母亲再嫁,孩子由外公外婆抚养。院子里还有一个小男孩,是阿不里孜母亲再嫁后生的,因为母亲在纺织厂上班,父亲又外出打工,没人照管,一个多月前也送来让老人抚养。

阿不里孜喜欢这个同母异父弟弟,“两个小孩关系好”。

家里缺少劳动力,阿不里孜周末回家需要放羊。平时放学回家,天如果还亮着,也要赶上羊群去院子后的草地和戈壁滩,让羊群吃上几口。另外一宗劳动是捡蘑菇。

这里的草滩和田间地头生长杏鲍菇,上学路侧垄沟里也能见到,阿不里孜放学的路上,像平时那样顺手采了几颗。星期天专意去采,自家不吃,打电话给收蘑菇的人,去年阿不里孜捡蘑菇一共卖了300元。

对于家里来说,这算是一笔收入。2010年起房子之后,外公家落下了银行债务,一年只能收入万把块钱,花费用度之余,剩下三四千元还债。院子里的一堆老南瓜添上辣椒,是平常的菜肴,玉米和小麦混搭做主粮,“找到了(收入),一天吃两顿。找不到,一天吃一顿”。

在口粮的营养之外,阿不里孜有着另一种饥饿。“妈妈长期不回来,他好像忘掉了。一来几天又走,他就要哭鼻子。”这也是他疼爱妈妈留下来的小弟弟的原因,就像一件妈妈在衣服、食物和零钱之余,额外带来的礼物,至于生身父亲,像是一个遥远的被风声带走的名字,虽然就在一个村里。只有像打开的渠水一样到来的眼泪,透露着阿不里孜内心刻下的沟壑。

妈妈走了

这说不上是个院子,场地一半归还给荒野,没有村里统一规划的绿护栏。簇簇生长的毛蒿,在微风中簌簌抖动。女主人离开之后,一切物什停留在她撂手的位置,慢慢地破敝,没有任何复原的希望。

肉孜的父母是在两年前离婚的。肉孜的母亲在阿克苏打工摘棉花,总是不回家。爸爸在近处打零工,在一个铁矿上做清洁。回家的时候,两人吵了架。母亲离开时,没有提出带上肉孜,以后另嫁了。

妈妈没有来看过肉孜,也没有买过东西寄来。肉孜想到妈妈会觉得怨恨,但是前一段过古尔邦节,妈妈回村子走亲戚,来看了肉孜,肉孜觉得很幸福。这份幸福很快又变成了酸楚,因为知道妈妈不是专门来看望他,也没有带礼物。见了面,妈妈也没有拥抱肉孜。

妈妈的拥抱,只保存在久远的相片里,贴在肉孜的炕头。冬天混茫的雪地里,两岁的肉孜被妈妈拥在胸前,妈妈戴着红头巾,给肉孜扎着暖和的穗子垂下的白头巾,两手抚在肉孜的肩头。这是过去的唯一印记了。

肉孜的爸爸说,妻子性格还好,是她父母瞧不上自己,自己和妻子娘家人很疏远,很少去那边。

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说不喝酒,但是喜欢抽烟。他有时会打肉孜,也打过妻子一次,“下手不重”,原因说是妻子不给饿了的肉孜吃拉面,让孩子自己去做饭。离婚之后,他说自己没打过肉孜。但这和班主任的说法不一致。

班主任对作为家长的爸爸印象不好,他从来不去参加家长会,路上遇见就说儿子没告诉他。而肉孜说每次都告诉了父亲。

爸爸穿着破旧的西装和牛仔裤,裤子的拉链没有拉上。他说,妻子离开之前和之后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后来又说,妻子在的时候,自己和肉孜的衣服是整齐的。

他没有尝试再婚,原因说是找了怕对孩子不好。后来又说,在村子里打工找不着,出远门又要照顾孩子。没有了母亲,肉孜有时会被村里的孩子欺负。

对于肉孜来说,妈妈离开之后的生活,“很不一样了”。父子从以前居住的正房搬到偏屋,望进去没有成形之物,只是一堆褴褛,混杂着核桃、蛇皮袋,以及一张蒙尘的结婚喜帖,和几本维吾尔童话书。洗衣服是父子分别自理,缝衣服肉孜也会。冰箱似乎只是个壳子,里面单单放着一只买来的馕,是父子晚饭的口粮。在做饭上,父亲并不比肉孜更在行,打零工的他又没有确定的回家时间,多数时候要肉孜做饭。爸爸没空的时候,他还要帮着放家里的三头牛。

土灶就地埋在院子里,生火是一件技术活,触手可及的毛蒿作引火燃料,肉孜俯在地上,用爸爸的打火机,熟练地点火,一小团火苗从青烟中冒出,有点照亮了荒芜的院子。架上铁锅,烧一壶开水泡茶吃馕。一锅水要费去不少柴火,多数时候是凉水就馕,谈不上茶炊了。被铁锅压住的火光,映出了蹲着的肉孜额上的抬头纹,拾掇柴火的手长满了粗硬的老茧,可以无视毛蒿的棘刺。这些都是妈妈离开之后,岁月加倍的赐予。

爸爸也领受了很多。他的烟抽得更厉害,腰也开始疼了。有一种感觉,生活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经结束,不知道单单剩下的躯壳,还能维持多久。

院子里的鸽舍,是过往岁月的另一印迹。鸽子是养来吃的,作为短缺的肉食的补充,喂鸽子是肉孜的事。走进鸽舍,笼中发出含糊的咕咕声,少年拿起铝盆抛撒玉米粒,鸽子们在有限的空间里飞起来,到处腾起鸽子毛。肉孜嘴里发出熟练的“吔吔”,就像他不是在饲养肉鸽,而是驯养一群可以脱离笼舍,自由飞翔的鸽子。

这一刻,即使是待在不够身量的鸽舍里,他额头上的抬头纹终于消失,眼眸里闪动鸽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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