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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记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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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周五放学,杨轩从步头降镇街翻山回家,看到老屋顶上有四个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老屋顶上头一次有人。 以前下雨天气,瓦顶无从遮蔽,似乎有人从二楼一股股倒水,堂屋积成水沟,小青蛙跳进了门槛。奶奶只是躬着折成直角的腰,带她爬梯子上二楼去用几个盆子罐子接住,没有人爬上屋顶去捡一捡,插一插。自从爷爷和爸爸相继去世,再没有人手安抚这座老屋风化衰朽的屋顶,就像没有了手掌抚摸杨轩的头顶。 如今,几双手在屋顶打理,暗淡的黑瓦取了下来,屋脊上堆放着颜色明亮的彩瓦,一片片地换上去。已经有一小半的屋顶变成洋红了,像是黄昏天际从来不缺的颜色。杨轩想到,以后她又可以和奶奶睡在老屋舒服的木板屋顶下了。 杨轩和奶奶翻盖屋顶的钱,出自几十位网友的募捐,和她在学校里吃的免费午餐一样,来自远方地平线之外的善意。一年之前,我和一位“免费午餐”的摄影师来到这座叫作“枞山脚”的小村,见到了九岁的杨轩和腰背塌下来折叠在膝盖上的奶奶,还有千疮百孔受潮下陷的老屋,将祖孙命运门槛的文字和图片传播出去。从那以后,杨轩和奶奶的境遇发生了一些变化。眼下生长中的红色屋顶,是最新也最重要的事情。 对于奶奶来说,这显然是她余生中最大的事件,因此买瓦时,她特意嘱咐了买质量好一些的。第一天拆旧瓦,四处托人打招呼,村里几乎能来的都来了,梯子上隔几级就站的是人,把老屋的瓦移到偏房上,还能把已经歪斜的偏房屋顶拣盖[拣盖:方言,拣选能用的旧瓦,和新瓦掺和翻盖屋顶。]一遍。奶奶塌着背翻山走下步头降镇街,买了平时不常见的营养快线、白沙烟、啤酒,自家炕的腊肉之外,又称了新鲜肉,借邻家的大电饭煲做打火锅,请了邻居帮厨。楼上常年闲置的一摞碗筷也搬下来,和杨轩爸爸生前烧的木炭一起派上了用场。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多的人烟气息。 不过帮忙的人大都是老人和妇女,村里的壮年男人都出门打工了,递个瓦还成,能上房盖瓦的人少。到第二天落雨,又逢赶场,来的人就大大减少了,剩下几个亲戚。奶奶不方便找人买瓦,买菜时在路上顺便托人,从芷江拉回的瓦样式有些不合适,大小参差,不好叫人调换,盖了半天的瓦合不上檩条,卡不严雨槽,盖了一片又返工。村里盖房的“老把式”去贵州了,几个男人蹲在屋梁上现“研究”,盖房的进度大大减缓下来。 周六这天人又少了两个,早晨露水稍微晒干,杨轩也踩了屋后搭的跳板,递红瓦上楼。窄长湿滑的跳板和陡峭的后坡,都不能叫她害怕,她的一条探险路线是从和奶奶过夜的偏屋上楼,踩着一条给猫走的搭板过到正屋楼上,再从破口的拖檐猫腰钻出去,翻身站到屋顶上。宽大的红瓦,她一次能抱两匹,有时还递些钉子上去。 不过她的主要位置是给奶奶打下手,门槛内外忙活淘米洗菜,还有雷打不动的家中牲畜日常生计。 土豆 早晨五点,天地还是一块黑锅底,奶奶手里的小电筒,把锅底捅破了一点点小口,越过老屋的门槛,去灶屋劈柴生火,给猪准备两大锅伙食。杨轩还在旧棉絮下沉睡。 奶奶没有开电灯。对于老屋常年的黑暗来说,电灯光过于花费了,玩具似的小手电光就够,像一只飞来了灶口陪伴她的萤火。生火之后,是更费事地打几桶水。门前的水管没有像别家一样的龙头,用一根木条在管口里塞住,拔出来时冷水溅到了奶奶的胳膊。门前依旧流淌成河,去院坝要绕路。但这已经是趁手的好日子。春天里管子曾经被淤泥阻塞,一个周末,奶奶和杨轩在小雨里忙了一整天,把水井的淤泥淘净,把断掉的水吸上来。奶奶和杨轩谁也没有足够的力气,直到旁人看不下去来帮忙。 过掉两道门槛之外,端水上灶是最难的一关,奶奶倚在灶沿,一只手肘着力,把桶斜着蹭上灶台,倾倒进大锅。倒水之后,奶奶伸手入小锅捏了捏汤里煮的红薯,便于牙口还嫩的小猪嚼碎。煮完猪食后要烧一大锅清水,用来洗干活的人吃过的碗。水缸里的水也要添满,今天续盖房子要用。 这时天光渐渐清亮,杨轩已经起床,帮着挪开水缸盖子。虽然塌着腰过门槛艰难,奶奶不轻易让杨轩提水,怕她的手腕细扯伤了筋骨。 小猪的嘴已经并成一排搁在圈槛上,哼声震天。这是奶奶要料理的事情,杨轩的职分是上楼舀米,给将要来干活的人做早饭。 缸底爷爷留下的米终究刮净了,现在的是买的。今年奶奶没有种米,天气多雨,玉米也只收了两袋。另外有两小袋米,是善心人送的。米放在楼上,奶奶自己在家时不怎么动,存到这两天方才拿出来。 杨轩在门前择米,邻居大姐教她先车几下盆子,把秕壳匀出来。煮米饭是杨轩早就会的事情,一年来随着身量长高,她也拿下了上灶炒菜的活儿,但要老练毕竟缺人教。 昨天下过小雨,早晨露水大,上屋顶打滑,干活的人迟迟未来。今天的人会比昨天更少,昨天来的一个表哥家里有事。能指靠的是亲舅公,舅公还管着盖屋顶的账目。 饭熟时分舅公来了,打电话给另一个帮手,是家族的姑爷,说还在步头降街上,刚打完了米,一会走路过来。 舅公吃过饭,掏出几张作业纸,和奶奶对了一会儿账。瓦买得有些贵,工期没想到拖这么长。第一天的人太多,好多人搭了一会儿手,可能还要付一天的工钱,现在又太少。钱要省着用,有些工可能要求人情免掉。奶奶垂腰站着,脸上露着微笑,又像有点忧愁的样子,太阳升起来,蒸发掉了山坡的雾气,露水渐渐晒干,杨轩去偏屋的回廊上做了一会儿作业。这间偏屋的柱子有些倾斜了,需要扶正之后再拣盖瓦顶。舅公实在等不住,一个人提着瓦上了屋,过一会姑爷才走来了,嘴上叨个旱烟袋,腰里别个装钉子的叫子篓。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姑爷说晚些姑婆也会来,这就是今天的人手了。请的做饭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 奶奶喊杨轩去地里挑菜。今年雨水多,白菜似乎独得益处,冬天仍旧青吼吼地长得茂盛。拿起大镰刀,轻巧地挑断青菜的根,杨轩已能独立做这些事。再拔两棵大萝卜,装入挎篮回来,送给坡上独居的老婆婆。 杨轩用一种很难描述的动作,把挎篮的绳子打一个结,勾在镰刀柄上,在肩背后挑着,一柄镰刀勾起了整个挎篮的重量,这样踩着田埂回来。白菜和萝卜是煮火锅要加的东西,虽然干活的人愿意在吃饱了肉之后再考虑它们。 另一宗伙食必需品是土豆,回家路上,放下篮子,杨轩顺便去邻居家借刮刮,家里没有。一个在学校同年级的小伙伴带她进入厨房,两人的身量不太够得着墙上挂的工具筒,半天才搭小板凳取下来,看来邻家小朋友无需像杨轩那样参与刮洋芋。土豆是昨天从自家地里挖回来,个头有些不够刨的,而且形状似乎走了症,疙疙瘩瘩地像生姜,刨不干净。 奶奶拿起杨轩挑菜的大镰刀,用刀尖削着土豆皮,这是奶奶平时的方式,很慢,像是钻子打磨石头,能转着把旮旯缝缝一点点剜干净,适合自家产的土豆。 土豆切成条子,用猪油炒出来,是今天的晌午饭。奶奶平时吃土豆条的时候,不会放很多的油,掺水煮土豆汤喝,加两片白菜。有时是连皮煮两个吃。 姑爷在屋顶喊杨轩拿个东西,杨轩找出一把起子,从后坡送上屋去。奶奶趁着闲空,跟着慢慢地走上后坡,看翻盖中的屋顶。这段坡的度数不小,奶奶往上爬时脑袋贴到了膝盖上。站在坡上,望着屋顶两个人在忙碌,打了个招呼,奶奶脸上露出一种幸福又歉疚的微笑。似乎好运来得太突然,不大敢安心享有。 今年春天,杨轩发现班上同学对自己态度什么地方有了变化,有伙伴来找自己说笑了。她脸上报以微笑,心里也像此刻的奶奶一样,有些不敢相信,运气会落到自己身上。 屋顶上的人蹲在椽子上,手里拿着大匹的红瓦摆好,对准,从腰上的篓里摸出钉子,拿钉锤敲,再用起子上紧。刚来不久的姑婆帮着摆瓦,盖瓦的只有两个男人。但红色毕竟在一点点扩张,覆盖了大半个屋顶。奶奶的心里,也像杨轩生的那盆火,一点点地暖和起来。 舅公在打理屋檐的部分,不时需要切开的半张瓦,让杨轩递上去。奶奶回到了屋顶下,去准备猪的晌午饭。如果她的头能抬起来,在屋顶下也可以看见干活的人,正一点点把自己身下的空隙弥补起来,像是杨轩做的填空题,直到最终看不见他们。 土豆不够,奶奶带杨轩又去地里,奶奶去挑猪菜,这是杨轩第一次独立挖土豆。土地没有犁过,盖有一层绿霉,这或许是土豆瘦弱生病的原因,也可能跟种子有关。楼顶生芽的种子,透出一层紫色,像人受冻的手指。杨轩割去土豆藤蔓,扬起锄头的姿势有几分不周正,但不缺细心,不忘把翻掘起的大块泥土劈碎,捏去土豆上的泥。挖到了一个大得像娃娃的土豆,比划着是它的脚、手、头。 力气刚够挖出贫弱的果实,就像她播种时丢肥,总是太多,那没挖的一片藏有期待,或许会比别处大。挖土豆总是含有未知数,这也是杨轩乐意从事的原因。 天黑了,干活的人才从屋上下来。晚饭家里杀了鸡。和自家的土豆一样,这只鸡长得很小,身上还有一个瘤子。干活的人吃得很开心,奶奶没有上桌。姑爷抽着烟,喝着舅公带来的散烤米酒,聊着天,说到明天的压脊,是个技术活,懂的人都不在村里了,只好硬着头皮来;说到杨轩长大了些,比以往懂事了,性格也开朗了些;说到灶台要重打,屋后的拖檐要整修,偏房也要弄一下;说到杨轩端起碗要懂得感恩,不要忘了这屋顶怎么来的。 “没有外边的好心人,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奶奶坐在矮木墩上说。今年村里“一刀切”,她的低保停掉了。爷爷存下的玉米吃完了,种的收成又不好,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养猪。猪仔还是和往年一样,比邻家的长得小,长得慢,吃了二十天还没出窝,还死了三个。但它们圆嘟嘟排列在圈槛上的嘴,仍然像是从母猪身上摇下来的铜钱,让奶奶看到了日子的盼头。这一次盖屋,不知又要欠下多少人情,要等着以后猪身上的出息,慢慢偿还。 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火锅里倒盐,说是太淡了,太淡了。火锅的味道渐渐浓起来,就像这间屋里郁积的记忆,太多太沉了,无从回味,化解。姑爷慢慢地喝醉了。 睡前杨轩封住了火,放在爸爸卧房的火箱里,烤白天打湿了的袜子。很长时间以来,这口冷落的火箱又有了温度。屋里受潮凹陷的木板,人踩一脚总像受惊,随着屋顶的渐渐严实,也在一丝丝安心下来,暗中少了胆怯的窸窣声响,不必担心被雨水和风声穿透。 逆光 清晨杨轩去上学,费了些工夫换上好看一些的外套,戴上红色发夹,没有提墙上挂着装剩饭的塑料袋。 最近学校杜绝浪费现象,规定学生自己打饭,由生活委员监督不能剩饭,杨轩不用再在座位肚里藏着剩饭袋子,不过家里的猪也少了些零食。 走上几个山坡,回身能看见老屋的顶,快要成为完整的洋红色,即使在附近翻盖过的一些屋顶中也算显眼。以前掩蔽在树丛和晨霭中,注意不到。 昨天拿走萝卜的老婆婆在坡上招手,把低一年级的小孙女托付给杨轩,两人一起走到了学校。这学期杨轩个头长了些,座位往后调了几排,坐下去也不需惊惶回顾。下课的间隙,昨天借刮刮的伙伴来找,她腿受伤在家待了几天,撂下了功课。两人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杨轩教她一个个认新学的单词。刚才在课堂上,老师提问了两个单词的读音,她也正确地回答了。 吃过中饭,杨轩和几个女孩在操场上玩转圈游戏,手拉着手,速度越转越快,不停有人坐在地上,随即又被拉起来,笑声和手臂的圈子一起回环,看不出一年前那个落单女孩脸上惊惶的影子。 在家里,舅公早就上了屋脊干活,姑爷在中午后姗姗来到了。晚上醉归后,姑爷说他早上来了客人,又喝了酒,所以到午后才来。屋顶上只有两个人,像是多年搭手的老伙计,也没有位置容下更多的人。没有再请人做饭,奶奶给两人下了面条,自己没有端碗。 午后的逆光下,他们像是屋脊上的两幅剪影,只有花白的头发近乎透明,像是田间的芦苇,镶了一圈柔和的边。冬日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雾霭在田野间升起来,和奶奶生起的炊烟氤氲糅合,房屋的红色剩下了最后一块巴掌的空隙,在黄昏前修补完整。 老屋变得年轻了,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杨轩和奶奶此后的人生,终究有了一块完整温暖的屋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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