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流苏的房子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罗红莲和爷爷奶奶住在山坡上,孤零零地处在马鞍山和八里河寨子之间。

这不是以前罗红莲家的住址。爸爸在时,罗红莲和别的伙伴一样,住在村里。即使缺少妈妈,有爸爸、奶奶和自己,感觉也像是撑起了一个家。

两年前父亲走了,家也就不存在了。纵然老房子还在那里。空着,雨水从前檐漏下,在白墙上添了密密流溢的一排水迹,像是杏黄色的流苏。

它就要被拆掉了。连同爸爸离世的痕迹。

爸爸的坟

罗红莲的眼眉细长,身板也单薄,像是被什么搓平了一道,不余下任何生动的表情。五官虽然在一张脸上,却各自显得伶仃,像戴着一副无形的悲凄面纱。

五年前的照片和这大不相同。在和堂姐的合影上,罗红莲的脸面要比现在圆润得多,似乎以后只是缩减拉长的过程。

转折来自父亲的离开,但在她出生时,伏笔已经埋下。像这里的其他许多小孩一样,红莲的妈妈来自越南,落脚在这个边境村落,生下了红莲,又在三岁时借口打猪草离家,往更内陆的地方走了,说法是被人拐走。爸爸曾经去麻栗坡和文山寻找过她,但杳无下落。

爸爸在家里萎靡了几年,总算打起精神出门打工,两年前又回来,存了一笔钱,接触越南的女人,打算再次成家。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尝试失败会要了他的命。

这段经历罗红莲和爷爷奶奶都不愿提起,只在邻居口中透露。越南女人过来玩过两次,帮助罗家种稻,返回越南后却不再过来。秧苗刚刚长起时,罗红莲爸爸去越南找她,受到了拒绝,回来后两天就出了事。

爸爸是撕破了越南女人留下的一件衣服,结成绳子上吊的。这样的结局似乎不大体面,罗红莲的大姨过来看奶奶,面对爸爸的身份证,甚至情不自禁地骂:“哎呀,我不想看你,你这个杂种。”

先前母亲出走,罗红莲并不显眼,本地妈妈跑了的孩子为数众多。爸爸没了之后,罗红莲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同学之间吵架的时候,有人会提起这个话头,还给罗红莲起了外号,“很难很难听”,说不出口。一个同学还曾拿小刀搁在罗红莲脖子上。

“不一样”之外,是心里空了。爸爸先前在的那个位置,没有什么可以补上去了。脸上和眼神里,也就一直空着。

爸爸个子大,脾气却温柔,郁闷了,只不过是喝两三瓶啤酒,也不撒酒疯。奶奶说他爱媳妇,从来没动过手。小时候,爸爸很喜欢抱罗红莲。这一点奶奶代替不了,她年纪大了,腿脚又有病,抱不动。

爸爸去世后,祖孙两人上山砍柴,看到山上爸爸栽的小树,都发得很好,奶奶就哭起来。家里爸爸生前打下的谷子,还够吃两年,年代太久有些受潮了,打出来很多是碎米子,长了虫,要淘很久。淘米能让红莲多想起一会儿爸爸。

爸爸打工的时候不乱花钱,都存起来。出事之前,他把银行卡和身份证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还有写了密码的纸条,卡里有38000元,旁边还有一叠现金,一共九百多元。爸爸的存款,除了一部分给他买棺材办丧事,其他的眼下还在花着,包括红莲上学一周七块的零用。

在和堂姐的合影右上角,有一行印上去的字样:“怎么找到妈妈呢?翻词典,还是——对了,发Email会更快些。”右下角也有一行字:“小狗说了一个笑得肚痛的笑话,滚仔他不笑,why,who惹了他——哦,滚仔想爸爸了!”

爸爸的坟在坡下,要下一截坎坷小路,去到深深草丛中。坟垒得方正,露着棱角。坟前放着一满瓶没开封的香槟酒,一只生前用的水烟筒,坟头按照汉人的习俗,挑着清明幡。爷爷说,坟垒得不深,“土石硬,挖不下去”。石头不好,不成形状。

爸爸旁边是大伯的坟,大伯也是自杀的。他在战争中被炮弹炸伤,长年周身疼痛,后来索性拿一颗烈性地雷往头上碰,整个头部都不见了。奶奶养了三个儿子,现在留下的只有红莲的小叔叔。

爸爸去世的老屋,奶奶有时打猪草,会带罗红莲回去。山墙已有裂缝,爬山虎攀上屋檐,又覆住正面的拖檐,阶沿上长满了荒草,结出带刺果实。锁上了锈,要踏在门墩上开。打开门,屋里空荡,所有家具都搬走了,地上生了发黄的苔粉,遗落一口敞着红色里子的皮箱,窗台上一盒没用完的儿童痱子粉,还有一个圣诞老人存钱罐,是爸爸给五岁的罗红莲买的,肚子里没有零钱,装着苞谷籽。

爸爸离开人世的地方,是院坝外边一间不常用的厕所,到了第四天才被人发觉,人已经发胀,有些装不起来了,是爷爷亲手去包裹。红莲没敢进过那间屋子。明年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房子五十岁了,是在爷爷手里起的,爸爸生前存钱是为了起新房,现在地基卖给了别人,明年老屋要拆掉了。

一片美人蕉长在屋旁,开着似乎有些烧糊了的深红色花朵,安慰着老屋在世的最后时光。红莲有时和奶奶过来,摘美人蕉去喂猪。

奶奶的脚

奶奶的脚穿起鞋来很费事。要先裹一厚块海绵,再用层层的旧布包上,最后再穿鞋。晚上脱鞋是相反的顺序,即使地处热带边缘,冬夏一直如此。因为海绵包着的并不是脚掌,从前是脚掌的地方,只剩下了齐脚踝的一个疙瘩,包着厚厚的晶黄的老茧,老茧些微包不住的地方,裸露出骨头。脚掌是战争中留下的地雷夺走的。这也是奶奶不能下水田的原因。

缺少一只脚掌的奶奶,不能像那些截肢的人装假肢,她带着这只脚疙瘩行走。早晨奶奶带罗红莲去摘新玉米,背着箩筐,左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红莲背上也有一个竹篓,走下先前去父亲坟地的沙土路。

这条路有二里多长,下坡后绕过坟地,去到一片树林中,过溪经过水田,顺水渠往山口走,再爬上坡地,顺拖拉机路走一截,直到望见山下边防口岸的地方。以前从八里河村里来,现在搬到了叔叔房子里,路程就远了。受伤的脚短了一截,奶奶的每一步都有点瘸,拄拐的手用着劲。到了林中,狭窄的石罅生着青苔,落脚处是在石头上凿出来,奶奶拾了一根木棍,两手拄着拐杖步下石阶,走过一块木板搭着的小桥。

接着是爬坡,奶奶的速度立刻慢下来,落在孙女后面。慢慢爬上半坡水渠,顺流走了一截平坡路,总算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歇气。奶奶的手并没有闲着,丢弃了先前临时捡拾的树枝,抽刀为自己削了一根趁手的拄棍,再起步走上拖拉机路,在被碾压坚硬的路面上,脚步越走越慢,到达地头,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去了,这段路程如果背化肥,要走两个多小时。

奶奶吩咐红莲走下芭蕉坡地,摘野生的苦菜佐味。微风吹动蕉叶纷披,红莲在簇簇丛生的野草中辨识,有时摘下形色过于相近的草叶,嗅一下再舍弃,又要辨别哪一片有衰败迹象,似乎近期被打过除草剂。奶奶在路上看着,一会终究还是瘸拐着走下来,说刚才摘的小半袋有些打过药,小半袋都不能要了,又另外去摘。摘完苦菜在田埂起身,奶奶的起势有些艰难,要红莲从旁扶助,终究爬上公路,走到玉米地。

奶奶说,这个田坎的玉米是红莲和堂姐点的种,出苗太密了,明显比另一头爷爷奶奶点的细瘦,不经风吹,成熟晚。玉米林中心被风剜出了一簇簇的孔洞,像是被人投掷了一个个地雷。红莲低声嘟囔说稀了就好。玉米种不行,比别家发育得晚,找不到几个能吃的苞谷,半背苦菜加上两个倭瓜,算是远来一趟的收获。

回去的路上,奶奶挑着路边儿走,踩着簇生的蒲公英,一步步挪动。这一段铺石的大路,利于正常人行走,对奶奶来说却格外艰难,每一步都像试探,却又尽了全力,想到海绵包着的骨殖,触到坚硬的石茬。几乎怀疑她再也无法行走,却终究一步步地挪到了小路上。

在水渠边歇息,奶奶不忘顺手擗下柴火插进背篓,弥补这趟近于空跑的遗憾。够不着的柴火,让红莲扯给她,却没给孙女背篓里加上几根。奶奶擗柴火的当口,红莲也折下一根长芦苇,不断地划拉渠水,似乎得到不少快乐,这是她平素少有的游戏了。她没在溪里抓过螃蟹泥鳅,也没去过山顶的战时工事游玩。另外的爱好是唱歌,喜欢Angelababy,这是难以和奶奶交流的爱好。

背了半篓柴的奶奶走回程路上坡,步履更加艰难,似乎她更多是靠两只手拄棍的力气,省略了那只伤脚,克服着爬坡的重量。跟着奶奶,红莲才敢到山上去,奶奶走过的地方,能够确认没有地雷。家里的狗也跟着走完全程,这只狗身量短小,奶奶说它胆子小,来了亲戚,叫它不要乱咬,“它听得懂”。红莲有时走到村子里去,它会跟着。奶奶不让红莲自己出门,怕被人哄走。

晚上奶奶洗脚的时候,红莲收拾鞋子,把海绵拿出来在火上烤干。虽然奶奶的腿脚总是冷的,还是在跋涉中出了汗。一天的路程,这才算是真正结束。

爷爷的脸

“爷爷奶奶这么大了,要是有天走了,怎么好?”罗红莲心头常会出现这个问题,莫名地慌起来。

奶奶自然也知道这个,在院坝里教孙女剁猪草时,她的指点一丝不苟,批评下刀的茬口不利索,看起来是一位比帐篷学校课堂上更严厉的老师。红莲学会了炒菜,过一段时间还要教她切肉。爸爸去世之后,一切要往前赶。

这几天是端阳节,老师布置学生回家学习包粽子。奶奶领着红莲去屋后山上,找来几匹青叶,包长条肉粽,在柴火堆上烤。红莲负责生火,用玉米壳引火,添加玉米芯,最后是加柴。粽子先煮过一道,想吃了放在火边煨,也可埋在灰里焐。奶奶亲自指导翻烧,教红莲掌握外不焦里不凉的火候。

生火大部分是用于烧水,一家人烫脚。去屋旁坡上抱柴,柴垛码得齐整方正,苫在一张大塑料布底下,昨天打回来的柴火也加了进去。红莲抽出柴火,一次搂得太多,有些抱不下。火屋里没开灯,似乎开灯也会为四围的黑暗吸收,直到柴火本身的火光出来,映红了吹火者鼓起的腮帮,和上方悬挂的一垛腊肉。腊肉、水壶和墙壁,保持着一体的漆黑,似乎连声音也吸收了,寂静中只有火苗的呼呼声。

铁壶太过沉重,烧开一壶的耗时太久,火苗偃息下去,红莲拿来一个角落里的吹风机,熟练地手摇,火苗再度呼呼蹿起,如果不得要领,蹿起的将会是很多灰尘。在家的时候,生火是红莲的专利,爷爷奶奶的腰已经不容易弯下来,眼睛也受不住烟迷了。

在院坝里烫脚,爷爷坐在一只“120炮弹”箱上,讲起战时的往事。老屋从前是炮连卫生所,因为被东山“钢七连”主阵地遮住,越南来的炮弹不好瞄准,但有时也会光顾。炮弹掠过头顶往远处飞时刷刷作响,要落地则是急促的咻咻声,要赶紧躲避。后檐沟挖了个猫耳洞,一家人躲在里面,老大还在家里喝酒,炮弹就来了,把老屋打穿了一个洞,老大的身上也钻进了两块弹片,从此他在世上的活头就小了。老屋也一下子破敝了好多。没有战争,两辈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门前公路上,齐刷刷跑过的边防战士武装拉练的队形,还在诉说着昨天的记忆。

清早起来,爷爷带红莲下山,去交趾城赶集买东西。这也是需要熟习的业务。天还没亮在路口等面包车,一车满洞洞的人,都是带着背篓提篮,人和篾器挤在一起,有一种类似打谷时的气味。红莲有点喜欢闻,回来时带了铁器活物,又会很不相同。红莲的身体薄,占的地方也少,像一张皮纸贴在车边上,一路不说话。

集市并非很大,不能和口岸的商场比,但东西便宜,也远比山上的小商店实惠。爷爷在一家卖鸡雏的摊子前面问价,毛茸茸的麻鸡雏开价六元一只,爷爷告诉红莲,旁边笼里的肉鸡雏要八块,看着大,肉不好吃。还价完毕,爷爷搂了十二只麻鸡雏,老板装进一只掏出两只孔的纸箱子。爷爷背上有一个篓,胸前挂一个装钱的小皮包,腰间还有个小腰包,纸箱抱了一段就给了红莲,小鸡在纸箱里啁啾乱叫,从小孔里挤着伸出一点尖嘴来,真的像一窝麻雀。鸡雏寄在一户卖日化的摊子处,爷爷再带着红莲去买鞋。

鞋摊地段在棚子下面,一股糅皮气味,说明着这里的品位和鞋价。红莲需要买38码的鞋,脚上的凉鞋脚趾已经突出一大截。爷孙商量再三,还是买了一双三十块的运动鞋,在校居家可以两用,也算是有些式样。之后爷爷又带红莲去挑黄瓜,似乎是专拣生得不齐整的,颈小头大带刺的,又买了土豆,爷爷看中的是新出土带泥,过秤又要把泥捺掉,回家过油炸成小块,是红莲的最爱。

取回鸡雏时,爷爷特意买了日化老板一包洗衣粉。最后一项是爷爷剪头发。在露天理发摊刮了光头,花了六块钱,买了一把刮胡刀,留着胡子回家剃。

在市场门口等车回家的时候,红莲蹲下身去拨小鸡伸出来的嘴,爷爷不知为何紧起脸来,说了她两句“玩性太大”。也许是在逛集市的整个期间,爷孙间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没有找到教训孙女的时候,却又觉得教训是必须,声音故作严峻,却又透出一丝无从掩饰的温柔。

爷爷七十五岁了,奶奶也年过七十,两人的棺材都已经做好上漆,在阁楼上等待着。孙女虽然不怎么和伙伴玩耍,却仍然“玩性太大”,天天在手把手教,身板和性情并没有走在十岁的年龄前头。

看着来往人群,红莲的神情黯淡下来,似乎这是她的本分。就像保持适度的严厉,爷爷觉得是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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