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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脐是脐带剪断之后留在人体腹部的第一块伤疤,婴儿出生后,脐带被钳住、剪断,母亲与婴儿之间的连接也就此断开,因而,人生的第一块伤疤与母亲密切相关寂静旅馆 作者: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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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草地上的长椅沐浴在冬日的寒阳中,老人们裹着羊毛毯,佝偻着坐在那里,附近是两两结对的鹅群。只有一只鹅除外,它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鹅群之外,即使看到我径直从它面前走过,它也只是向后曲着一只翅膀,明显是受了伤。这只受伤的鹅在失去同伴的同时也失去了繁育后代的可能。这是神给予我的话语,但我并不信仰他。 妈妈躺在摇椅里,她的脚没有落到地上,拖鞋太大了,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腿一晃一晃。她变得干瘪,就要皱缩得一无所有;她的肉体仿佛已经不再存在,轻得像一根羽毛,由那塑料般的骨骼和零星的肌肉支撑着。看着妈妈,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整个冬天都暴尸在荒野中的死鸟,空荡荡的骨架,在风吹雨打之后,最终化作一抔生着爪子的尘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骨瘦如柴、个头还不及我肩膀高的小妇人,曾拥有怎样一副女性的身体。我认得那条她会在特殊场合穿的裙子,裙子的腰部已经变得松弛,对她来说整条裙子都太大了——她的衣物属于曾经的生活,属于另一个时代。 我不想像妈妈这样终此一生。 空气里飘着一股气味。我从肉丸和卷心菜冒出的热气中穿过,餐车在走廊里行进,上面有个装甘蓝沙拉的盆子,还有只剩一半的大黄[此处指食用大黄(rhubarb),其茎部果胶含量丰富,味酸甜可口,传入欧洲后成为常见甜点原料,尤受北欧居民欢迎。]酱。餐具叮当作响,工作人员的声音忽高忽低,他们一会儿试图压低嗓音,一会儿又为了让老人听清楚而不得不抬高嗓门。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放置其他家具,但有一架风琴靠在墙边。作为一名曾经的数学老师、风琴手,她被允许把这架风琴留在身边,尽管她再也不会去演奏它了。 床边有张书柜,从那上面可以一窥我母亲的兴趣所在: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书架上相邻摆着拿破仑·波拿巴和匈奴王阿提拉的故事;关于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书则被挤在两卷本皮革封面大部头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的来访就像刻在墙上的日常仪式,她问我的第一件事是我有没有洗手。 “你洗手了吗?” “洗了。” “如果只是随便冲一下是不够的,你得把手在水龙头下搓洗三十秒。”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还在襁褓之中。 我身高一米八五,最后一次爬上体重秤——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体重是八十四公斤。她自己可曾想过,眼前这个大块头男人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待过?我是在什么地方被孕育的?很可能是在那张老旧的双人床上,那是一整套桃花心木床具,带一个床头柜。那也是公寓里最大的家具,宛若一艘庞大的船。 一个女服务生端走餐盘。妈妈似乎对餐后甜点提不起食欲,只用了一些奶油李子布丁。 “这是约纳斯·埃贝内瑟尔,我儿子。”我听见妈妈说道。 “是的,我想你昨天已经跟大家介绍过了,妈妈……” 那女孩什么都没想起来,前一天她并不在这儿。 “约纳斯的意思是‘白鸽’,埃贝内瑟尔指的是‘有用的人’,是我选的名字。”妈妈继续说道。我心里想,没准我该去特里格威的文身工作室,让他在睡莲边上再文一只白鸽,然后就有两只白鸽——我和那只鸟儿,身上都有灰灰的毛发。 我希望那女孩能在妈妈再一次讲起我出生时的事情之前消失。但她没有离开,因为她把餐盘放下了,开始整理起餐巾来。 “生你要比生你哥哥难得多,”这是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因为你的头太大了,就好像你的前额上长了两个角,额头上凸起来两块,”她解释道,“像个小牛犊。” 那女孩看着我,我知道她正在对比我和母亲的长相。 我朝她露出笑容。 她也笑了。 “你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你和你哥哥闻起来不一样,”妈妈坐在扶手椅里,继续说,“你身上有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又冷又湿,你的脸颊也冷冰冰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你回到家里的时候手背上还有猫的抓痕,花了好些时间才痊愈。” 她停了下来,仿佛在寻找下一帧画面的线索。 “我的宝贝十一岁时写了篇关于土豆的文章,还给它拟了个标题叫《地球母亲》。那篇文章是在写我——” “妈妈,我觉得别人不一定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蒂尔娅。” “我不觉得蒂尔娅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妈妈……” 不过正好相反,那女孩似乎对妈妈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靠在门上,感同身受地点着头。 “真是难以置信啊,你瞧瞧现在这个魁梧的大男人,真难想象他其实很腼腆。” “妈妈……” “如果在花园里发现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他会落泪的……他是个真正感情丰富的人,总是因为人们无法坦诚相处而忧伤……他小时候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让世界变得更好……因为这个世界已经遭受了很多苦难,因为世界需要得到关照……我的小宝贝那么热爱黄昏……当暗影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躺在窗户下的地板上,看着天空上的云朵……充满诗意……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演木偶剧……那些木偶是用弄湿的报纸做的,他给它们上色,为它们缝制衣服;他总是会锁上房门,连钥匙孔都用纸巾堵住……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他仍然忧虑着这个世界……他说:除非我坠入爱河,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然后他爱上了居德伦,她是个护士,病房组长,后来也当上了助产士,还去学了管理……” “妈妈……” 闷热的房间里密不通风,我有点儿喘不过气,便径直走到窗边望向庭院,窗棂上挂着一束上个圣诞节留下来的灯串,正闪烁个不停。我站在窗前。为了不让冷风钻进房间,窗户被锁得死死的。上面的窗帘是我们居住在希尔菲通时妈妈卧室里挂着的那面,她将窗帘带到这边,裁短了一些。我记得那个样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每天都有灵车驶入院子,它装好了每日的货物,然后离开这里。 “我亲爱的居德伦·莲是在5月末的纯净自然中孕育的,她脸上微小的雀斑就像金斑鸻蛋壳上的斑点。她主修海洋学,有一个说唱歌手男朋友,那男孩喜欢大嚼烟草,戴耳钉,不是那种普通的耳钉,而是在耳垂上有个巨大的穿刺,一个管筒般的耳环就卡在那上面。他是一个来自埃斯基菲厄泽附近渔村的血性男孩,他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在那张床边守了一整夜……” “妈妈,我们都明白……” “有些人永远都不能从被抛弃的伤痛中恢复过来……” “她说的你别全信。”我说着,打开了窗户。 随后,我们觉得她要继续说下去了,但她并没有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她停在那里就像是一架突然断了信号的传声机。有那么一瞬间,她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时空,漫游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中,企图找到一颗引路的星星。她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女,正用蒙盖了迷雾的眼睛环视着房间,沟壑纵横的脸庞上逐渐浮现起过去的颜容。 那女孩悄悄离开房门,妈妈在调整她的助听器,想要听到我的声音,从而回归当下的世界,调到当下的频道。我站在书柜边上,浏览着架子上的书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埃里希·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埃利·威塞尔[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1928—2016),美国籍犹太裔作家、政治活动家,出生在罗马尼亚,曾于1986年获诺贝尔和平奖。《夜》系其第一部作品,记述了他于大屠杀期间在集中营的经历。]的《夜》、塔德乌什·波罗斯基[塔德乌什·波罗斯基(Tadeusz Borowski,1922—1951),波兰作家、记者,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的《女士们先生们,毒气室这边请》、威廉·斯泰隆[威廉·斯泰隆(William Styron,1925—2006),美国小说家,曾获普利策奖。《苏菲的选择》一书使其享誉全球,该书描写了大屠杀幸存者的故事。]的《苏菲的选择》、凯尔泰斯·伊姆雷[凯尔泰斯·伊姆雷(Kertész Imre,1929—2016),匈牙利犹太作家,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命运无常》系其以集中营生活为背景的首部小说。]的《命运无常》、维克多·弗兰克[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Frankl,1905—1997),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活出意义来》,以及普里莫·莱维[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意大利作家、化学家,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的《这是不是个人》。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保罗·策兰[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法国籍布科维纳(原属奥匈帝国,现属乌克兰)诗人,1948年定居巴黎,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的诗集,翻到了《死亡赋格》:“我们在夜里喝/我们喝呀喝。” 我把诗集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拿了本《第一次世界大战》。 “自打你离开娘胎,世间已有五百六十八起战争。”妈妈坐在躺椅中说道。 我始终难以确定妈妈何时跟我处于同一频道,她的神志就像电流一样,摇晃不定——确切来说,更像是一支摇曳的蜡烛,就在我认为它已经熄灭的时候,冷不丁又冒出火光。 那个女孩离开以后,我扶妈妈躺到床上。她穿着拖鞋,我从胳膊处扶着她,踩在浅绿色的地毯上。她有多重呢?四十公斤?感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击垮,一阵微风,甚至一口呼气都能将她吹倒。我将两只绣花靠垫拿开,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妈妈躺在床上,全身盖得严严实实。我买给她的香水放在床头柜上,那款香水名为“永恒此刻”,妈妈希望自己去世之后,我能在她的耳后喷一点香水。她握住我的手,双手青筋凸起,世故沧桑全写在手背上。她的手指甲每周都要修剪一番。 上初中时,妈妈辅导我的数学课程,她一度认为数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解方程简直易如反掌。”她说。 然后她跟我讲解如何不借助计算机去解开平方根:“平方根√2就是说一个数字跟自身相乘两次就能得到数字2,因此我们只需找出一个未知数x,而这个x2=2就好。可以看到这个x在1.4和1.5之间,因为1.42=1.96<2,而1.52=2.25>2。所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把范围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即1.40、1.41、1.42……一直到1.49。又因为1.412=1.9881<2,而1.422=2.0164>2,这就意味着2的平方根要在1.41和1.42之间寻找。” “他们已经在谈判休战了吗?”她躺在床上问我。 她每周都要剪一次头发,春日的阳光从西面窗子洒进房间,照在她美丽的浅紫色头发上,像照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球。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六千万人丧生。”她接着自己前面的话。 跟妈妈对话不同于其他人。我们很能聊得来,我可以在她身上感受到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散发出的温度。我觉得她懂我,每次都能够直接说到点上。 “我心情很差。”我告诉她。 她轻拍我的手背。 “人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她说道,“拿破仑被自己流放,而约瑟芬[约瑟芬·博阿尔内,拿破仑·波拿巴的第一任妻子,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任皇后,以美貌、才智以及出众的交际能力著称,后因无法生育于1809年与拿破仑离婚。]在婚姻中又是如此孤独,就像我一样。” 书架顶上是一排相框,其中大多数是我女儿莲在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有两张是我的,还有两张是我哥哥洛吉的,都非常具有代表性。有一张是我四岁时的照片,我站在一把椅子上,搂着妈妈的脖子。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涂了红色的口红,还戴了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我留着寸头,就像一只小刺猬,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这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他们当时在想办法将我的胳膊固定回原位。妈妈站在我的手臂旁边。我们在庆祝什么事呢?是她的生日吗?我盯着照片,直到看见背景处一棵圣诞树时才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已经有四十五年历史了,照片上男孩的表情是如此天真烂漫、可爱无邪。 另一张照片是抓拍的。我微张着嘴巴,一脸困惑地看着镜头,像是刚被一个陌生人叫醒,似乎初生到这个世界,还来不及适应。那是一个用柚木和花卉图案的壁纸做成的小小世界,除此之外,世界于我而言不是黑色就是白色,就像电视屏幕一样。 我最后一次尝试着跟她对话。 “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一无是处,也一无所有。” “你的父亲没有活到伊朗战争,也没有活到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乌克兰战争、叙利亚战争……他没有目睹民众抗议建立卡兰尤卡尔水电厂,也没有见到米克拉布劳特高速公路拓宽工程……” 妈妈够到床边的桌子,抽出几支红色的口红。 随后我又听到她一下子陷入萨迦传说[萨迦,英文Saga,冰岛语中意为“话语”,盛行于北欧地区的民间口传故事,包括神话和历史传奇,以家族故事和英雄传说为主。]中挪威王们的故事里: “……好人哈康[Haakon Athelstan,哈康一世,绰号“好人哈康”,挪威国王(约934—961年在位),系金发王哈拉尔德的儿子,血斧王埃里克的同父异母兄弟。]、蓝牙王哈拉尔德[Harald Bluetooth,蓝牙王哈拉尔德,即“哈拉尔德一世”,绰号“蓝牙”,系10世纪的丹麦国王。]、八字胡斯温[Sweyn Forkbeard,“八字胡斯温”,丹麦国王(约985—1014年在位)、英格兰国王(1013—1014年在位)、挪威国王(1000—1014年在位),系“蓝牙”哈拉尔德一世之子。]、克努特大帝[Cnut the Great,克努特大帝,在父亲八字胡斯温去世之后继承王位,对英格兰、丹麦、挪威及部分瑞典进行统治,其辖境享有“北海帝国”之称。]、金发王哈拉尔德[Harald Fairhair,金发王哈拉尔德,即哈拉尔德一世,系首位统治整个挪威地区的国王。]、血斧王埃里克[Eric Bloodaxe,血斧王埃里克,曾短暂登上挪威王国的王座,金发王哈拉尔德之子。]、奥拉夫一世[Olaf Tryggvason,奥拉夫一世,绰号“赤膊王”,挪威国王(995—1000年在位),据传,奥拉夫一世是金发王哈拉尔德的曾孙。]……”她连珠炮似的背诵。 她逐渐激动起来,并告诉我,她正在忙碌。 “我这会儿有点忙,宝贝。” 新闻即将开始。妈妈半坐起身,打开收音机,努力搜寻新闻评论关于当日战争的内容,之后她又躺下,竖起耳朵收听当天的讣告和葬礼通告…… 最后,我离开的时候,给急救热线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们养老院里有一只伤了翅膀的鹅。 “一只公鹅,”我告诉他们,“孤零零一只,没有任何伴侣。” 之后我一直在想,海明威不就是用自己最爱的那把来复枪自杀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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