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梁木

积木花园  作者:白月系

“还能上八个人!还能上八个人!”

公交车司机扯着嗓子喊起来。刚刚从火车站出来的白越隙,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公交车。

“戴上口罩!”

司机是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剃着寸头,身材健硕,从肩膀到腰形成一个倒着的梯形。他见到白越隙没有戴口罩,立即不客气地出声数落。白越隙只得一面道歉,一面摸出刚刚摘下的口罩,小心地戴回脸上,这才被允许上车。

在投币箱和刷卡机边上,贴着这班公交车接受的支付方式,其中,大大的“支付宝”图标赫然在列。白越隙熟练地解锁智能手机,打开“支付宝”App,将自己专属的付款码调出来,朝着公交车上的设备一晃。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昭示着付款完成。

但是,司机还是不让他就座。

“健康码出示一下。”

“哪个健康码?”

“浙江省的。你去支付宝里找,小程序嘛。”

白越隙一面狼狈地重新打开刚刚关闭的“支付宝”,一面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用下载一个新的手机应用,不然自己的手机存储空间就要告急了。不久前,他刚刚在市里防控疫情的要求下,装了本省开发的政务App——输入身份证号码等一系列信息后,那上面就会生成一个属于他的“健康码”。绿色状态的“健康码”被人们称为“绿码”,是此人没有新冠病毒携带嫌疑的证明,出入各种公共场所时都必须出示,对白越隙来说主要是用来进图书馆。

然而,一个省的“绿码”只能管一个省,去了别的省份,又得申请那个省的“绿码”。他不由得心生厌烦:反正要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又是网络平台管理,为什么不能全国统一呢?他不知道的是,在各省的“绿码”之上,确实还有一个全国通用的“绿码”——只不过,在各地实际执行政策的过程中,标准总是变幻莫测的,有的地方工作人员认这个“码”,有的认那个“码”。现在的社会运行,已经离不开这无数的“码”了。

用“支付宝”内置的搜索功能找了好久,才找到指定的小程序。白越隙花了好长时间把姓名、身份证号码等数据输入手机,然而紧接着,系统又要求他填写在浙江期间暂住的地址。旅馆是朋友帮忙预订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地址在哪,只得将“支付宝”切到后台运行,打开“微信”咨询朋友。没想到,问到地址,重新点开“支付宝”,页面竟然刷新了,之前填的信息全都化为乌有。

他又急又气,又偷偷看了司机一眼。对方早就没在看他这边了,只是自顾自专心开他的车——早在几分钟前,他就把车子发动了。既然都已经在乘车了,还有什么确认“绿码”的必要吗?白越隙很想这么说,但他也明白,司机这么做其实是给乘客行了个方便。既然如此,自己就更应该尽快搞定手机里的小程序,不给其他人的工作和生活添麻烦。

他强忍着晕眩,努力完成了认证。屏幕上显示出代表健康的绿色,他开心地出示给司机看。专注于驾驶的司机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就“嗯”了一声,表示他已经过了这关。

这下可算安心了。他放心地往车子的后半部分挪。车上挤满了灰头土脸、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都是刚刚从动车站出来的。白越隙虽然只带了一个扁扁的双肩包,但在这满是障碍物的公交车上,还是很难找到容身之处。挤了好一会儿,他才成功抓住了黄色的扶手。

五个多小时的动车旅途,对于很少出远门的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而素来晕车的毛病,在方才操作了半天手机之后,来得更加汹涌。他向朋友报了平安,然后收好手机,依靠抓在扶手上的左手支撑身体。想到车内实在拥挤,他又把左边裤子口袋里的身份证挪到了右侧,和手机放在一起,然后维持右手插口袋的姿势,以防遭窃。做完这一切,终于可以闭目养神了。

一小时后,公交车在白越隙的目的地停下了。他跳下车,花了好几分钟调整呼吸,晕眩感才逐渐消退。此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他在路边找了家小吃店解决午饭。那家店的牛肉粉丝有很重的膻味,前几口很美味,吃到最后就变成了折磨,结果剩下了小半碗没吃。

这趟浙江之行,对他来说有两个目的。出发之前,他用搜索引擎检索出事的“紫山国际”,发现最后能查到的记录就是于二〇一五年五月发生的许远文坠楼事件了。由此可见,出了人命以后,“紫山国际”项目多半被搁置了。往前检索,可以得知,“紫山国际”隶属于一家名叫“南阳房产”的房地产公司,是后者计划建造的中档小区。若是放在十年前,这种名字里带“国际”的楼盘,会给人一种非常高端的感觉;但自从给楼盘和小区起“洋名字”的风气兴起以来,现在这类叫法早已是遍地走,光是一座二线城市里,可能就有三个“西雅图”、两个“圣地亚哥”。

不出意外的话,许远文离家这些年,应该就是在南阳房产任职。白越隙的调查方向也就从这两方面入手:一是调查南阳房产,二是调查“紫山国际”的坠楼案。

南阳房产是浙江省本地的企业,他已经委托了身在当地的那位朋友帮忙;而坠楼案,考虑到涉及人命的事情毕竟不是一般人愿意掺和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在地图软件上,查不到“紫山国际”的位置,这进一步证实了白越隙的猜想,“紫山国际”最终没有落成。但是在许远文坠楼的报道里,记者非常贴心地注明了街道地址,以及案发地点对面的“来福KTV”这个地名。如今,这家KTV还在营业,没准会有五年前就在那里工作的员工,也就是目击者存在。

他打开GPS定位,地图软件为他规划好了步行路线,只需十五分钟就能走到,边上还贴心地备注着“将会燃烧82卡路里”。对此他置之一笑——天天燃烧卡路里,自己的脸还是照样圆润。

出乎意料的是,时隔五年,来福KTV的对面还在施工。纸板做成的围墙将工地和马路隔开,能看见挖掘机黄色的机械臂悬在半空中。围墙上画着身穿旗袍的卡通人物形象,还有告诫行人遵守交通规则的宣传标语:“等一等就安全了,让一让就过去了,忍一忍就和谐了。”围墙里,时不时可以听见“丁零哐啷”的敲击声,不知道在做什么。

按照五年前的新闻,“紫山国际”应该已经把毛坯房都建好了。但这片工地上,此时根本不存在比围墙更高的建筑物。也就是说,当年的毛坯房不仅仅是被闲置了,甚至已经被推倒了。这多少让白越隙有些沮丧。虽然他并不能断定许远文的案件背后有没有阴谋,但既然听说警察是因为“现场是密室”而排除他杀嫌疑的,身为半个推理小说家,总会萌生一探究竟的念头。可是,如今现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他只得按计划,先去来福KTV。这家KTV的门面不小,正门口像宫殿一样立着两根柱子,金黄色的油漆现在已经掉色成了暗黄色,看上去更加土气。柱子上方,则是用大红色和浅绿色的霓虹灯管,扭成“来福KTV”几个大字,还有一支大大的麦克风。也许是为了省电,白天没有点亮灯管,整个招牌因此显得十分黯淡。

他戴上口罩,走进KTV。偌大的一楼只有一位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看上去非常冷清。在柜台对面,摆着两只配色鲜艳的抓娃娃机,里面摆满了吐出舌头、长相惊悚的玩具狗。

“开一间小包。”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放在柜台上的套餐表。工作日,下午六点以前,小包间,三小时六十元。有点贵——他皱起眉头。

“健康码。”

前台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白越隙愈发不快了,但为了调查,这些不快还是必须压下。

他打开“支付宝”,再度调出“绿码”。前台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指了指摆在边上的消毒液:“请您消毒一下双手再进去,另外要记得戴好口罩。”

白越隙挤了点消毒液,手上传来类似于碰到酒精时的奇妙感觉:刚碰到的瞬间有轻微的灼烧感,随后立马因为蒸发作用而变得凉爽起来。他像洗手一样,把消毒液均匀地抹在手心和手背,并用力摩擦着。在这期间,前台始终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个不停。

“我扫您。”

末了,她举起扫码枪,在白越隙的“支付宝”付款码上晃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六十块钱没了。

“您上二楼,A05号房。电梯在那里。”

直到这时,前台才用有些好奇的目光打量了白越隙一眼。工作日下午独自一人来KTV开包厢的奇怪男人——对方可能正在这样想吧。

包厢还算宽敞,虽然套餐表上写着“1-4人”,但实际上如果愿意挤一挤的话,六个人应该也坐得下。不过,那就像一家三口去家庭餐厅买双人套餐一样,在白越隙看来是非常丢人的行为。尚未点歌的屏幕上,正放着那首全国通用的公益歌曲:“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白越隙摁响了服务按钮。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探进头来。他也戴着口罩,下巴很短,看上去仿佛和脖子连成了一片,头发梳成四六分,偏棕的发色不知是刻意染过,还是天生如此。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如果说前台冷若冰霜,那这位就是热情似火——白越隙对他的印象立刻好了起来。

他脱口而出:“能不能陪陪我?”

“嗯?”男人瞪圆了眼睛,“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嗯……晚上才有,晚上六点以后,她们才来上班,而且现在是顶风作案,回来的人也不多……”

“我不要公主,你就可以了。”

“嗯——”

他把音调拖得很长。

“不好意思,先生,这,我,我不做这个的。”

他边说边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似乎正在评估自己的长相。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越隙从背包侧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从小到大,除了自己,他没见过第二个使用名片的人。这可能是因为他尚未大学毕业,接触不到那么正式而商业化的社交场合。不过,自从开始在谬尔德手下做事,他就专门设计和打印了一沓名片,为的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可以节约时间。

“你瞧,我是做这个的。”

男人战战兢兢地接过名片。

“您是……作家?”

“勉强算是。”

多数情况下,白越隙不会主动宣称自己是“作家”,这个词让他觉得沉甸甸的。但眼下为了引起对方的兴趣,不能太谦虚。

“我正在以全国各地未解的悬案为题材撰写小说,因此四处走访积累素材。请问,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我……我是新来的。”

“这样啊。”

令人失望。这人看上去至少也快三十岁了,居然不是老员工。

“没关系,那你是本地人吗?”

“我是。”

“你听说过‘紫山国际’吗,大概二〇一五年的时候,在这家KTV对面的楼盘?”

“我明白了。”男人突然沉下脸,“您是想问五年前的坠楼案吧?”

“欸?嗯,确实是,确实是没错。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男人不回话,只是默默走进包厢里。

“您刚才说希望我能陪陪您,是吧?没问题,我可以。”

他顺手将门关上,然后认真地整理起自己的衣领。

“嗯?”

白越隙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单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对方好像是接受了采访。但他已经失去了刚打开门时那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充满气势地挺起胸膛,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坐这里可以吧?”

“啊……可以的,不过不用很长时间,或者如果你还有工作的话,下班之后我再来找你也行……”

“不用了,您看这里不是很闲嘛,工作日加上疫情,根本没有生意。”

男人反客为主地凑到白越隙身边,有那么一瞬间,白越隙还以为他是想伸手抓自己的衣领。难道刚才说的话惹怒这个男人了?他慌张地想要闪躲,却发现男人的手径直朝着墙上点歌用的触摸屏伸去。他熟练地点击了几下,混杂着虫鸣和吉他声的前奏随之响起。

他拿起桌上的麦克风,轻轻吹了一口气。包厢里顿时回响着拍打西瓜似的声音。

“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

男人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白越隙傻乎乎地看着他。这算什么意思?该给他鼓掌吗,还是应该切掉音乐,让他好好说话?

犹豫之际,男人已经把第一段副歌唱完了。接着,他把麦克风递给白越隙。见白越隙不接,他皱起眉头:“不会唱吗?”

“大致听过几次……”

“真稀奇。很少见到不会唱这个的人。”

他撇下麦克风,任由伴奏自己放下去。

“上个礼拜,大概凌晨的时候吧,有一伙小年轻发酒疯,乱摁服务铃,刚好是我去应的门。他们就把我拖进去,要我唱他们点的歌。我根本不会唱,他们就闹起来,把我的制服都给扯破了。老板不报销,我就穿着自己的衬衫来上班。现在的小孩子,听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歌手的名字都要六个字那么长。而且,要嗓子没嗓子,要曲子也没曲子。还是周杰伦的歌经典,您说是吧?”

白越隙不明白男人想说什么。在他念小学的时候,周杰伦横空出世,还没越过舆论的风口浪尖,他时不时能听到身边人看不起这位日后流行天王的发言——“吐字不清”“不算音乐”……而等到争议过去之后,白越隙上了初中,那时身边人听得最多的已经不再是周杰伦。他从未赶上过这个人的时代,因此也就很难理解男人的抱怨。而那些听着新一代口水歌的年轻小伙,或许多年后也会像这个男人一样感叹:“还是我们那一代经典。”

他觉得如果把这些念头如实说出来,一定会招人反感。可男人却先他一步说了出来:“我看您的表情就明白了,您和我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吧。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总赶不上合适的时代。我大学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您不是想问‘紫山国际’的事情吗?当年,我就在那片工地上。”

“你是当事人?”

这可真是捡到宝了,白越隙的声调飘扬起来。

“报警的就是我。”

男人再次将手伸向触摸屏,又点了几首歌,顺便将播放模式从“伴奏”切换到“原唱”。悠扬的歌声缓缓从两人之间飘过。

“在媒体眼里,这算不上什么大案子,所以甚至没有记者采访过我。警察把我拉到公安局里,问了一堆问题,然后就放我回来了。但这事害我丢掉了工作。作家先生,我可什么都没做!出事那天,我只不过是像刚才一样,戴着耳机在听周杰伦的歌而已。今天是老天赶巧,让我俩凑到一对,您竟然会把家属都不追究的案子称作‘悬案’,难道是有什么根据吗?还是说,您只是单纯想借题发挥,从这件事里挖一些能用的素材出来?要是这样,那您可就找对人了,我可以告诉您一些比跳楼还要残酷得多的事情,因为那一行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他带着怨气说完这一段,伸手拉下白色的口罩,露出胡子拉碴的脸庞。

“我当年读书也不算太差,念了个‘211’的土木,大概十年前毕的业。在学校,啥都教,施工、制图,然后就是各种力学,理论力学、结构力学、材料力学……反正现在我都忘光了,忘得一干二净。根本都用不上,毕业以后上了工地,和我一起的,有大学学管理的,有学航空的,甚至有学美术的!不管学啥,全都从头开始学,念的那点书全都用不上,大家一起搬砖打灰。一个月几千块吧。往前二三十年,做这行的也是一个月几千块,但那是二三十年前的几千块呢!那时候咱们正在发展期,需求量大,我们那行就是爷爷,给的钱多,还有分红,还容易升职……我就是听我爸妈这么说,信了,才一头扎进去学这个专业的。可是出来之后呢?以为进了大企业,结果每天灰头土脸的,从早上六点干到凌晨下班,有家都回不去。换来了什么?还不是被许远文那种人踩在头上……”

“你说的许远文,就是后来坠楼去世的那位建筑师许远文吗?”

“建筑师?啊,您听谁说的?”男人歪起嘴角,“什么叫建筑师?那是考资格证的时候用的说法。姓许的他就是个干施工的。简单说,就是看图纸啦,分配任务啦,监督调度啦,向上面汇报啦……这些个事情。他是空降到我这组来的,据说是前任总裁的女婿。”

“总裁的女婿!”

白越隙倒抽一口气。这是一条崭新的线索。离家出走的那些年里,许远文娶了某处的总裁千金,然后当上了施工项目的负责人吗?

“你说的总裁,指的是南阳房产吗?”

“嗯。不然还有哪个?不过前任总裁在我入职以前就死了,据说他老婆也死了。说到底,‘紫山国际’并不是什么大项目,丢给他做也没多少油水。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他辞职好几年,回来之后也照样能直接当我们的老大。”

“油水指的是……”

“那可多了。监督调度,能没几斤油水嘛。”

“许远文是贪污犯?”

“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有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得做点什么。地球上不是有个叫‘水循环’的东西吗?海里的水分蒸发到天上,变成云,再下场雨回到地上。设计、施工、质检……这些地方,往往也得有点循环,整个机体才能运作得更快。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嗯……但这也太,那个,不好了吧?万一出了事故……”

见白越隙有些不愿接受,那人又立刻补充道:“不是您想的那种事,您是不是想到‘豆腐渣工程’那儿去了?不是那个,我们不至于盖会倒的房子。我刚开始干的时候,有个老师傅和我说过,九十年代的时候,偷一根钢筋就能判死刑哩!现在虽然量刑轻了,但真要是被逮到了,也是要往死里罚的。再说现在这年头,生产力上去了,要赚钱,办法有的是,用不着非得偷偷摸摸用点劣质材料,您说是不是?我指的捞油水,那也都是从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捞,比如说,改个合同啦,换个施工队啦……”

男人嘴上在替别人说话,语气却是非常轻蔑,似乎是在反讽。此时,KTV的大屏幕刚好播放到《龙战骑士》,他顺势跟着“锈迹斑斑的眼泪”这句哼了起来。

“我可没有专门挑死人说坏话,许远文还是比较守规矩的,只是干该干的事。说实话,比起其他施工,他算是不错的了,对底下的人也都挺好,有时候还会请大家吃夜宵。但我就是看不惯他,因为他的身份,凭什么他靠着前任总裁女婿的身份和当年留下的人脉,就能说回来就回来,还能当个小头目呢?实话说,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您可能觉得我眼红别人,但我确实眼红呀!我好歹也是个‘211’出来的呀,您知道我干的是什么活吗?以前的房子盖不好,一是没钱,二是没时间。现在钱不缺了,是因为富裕了;时间也不缺了,却是因为这帮人变得会使唤人了,能叫我一天二十个小时钉死在工地上……”

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

“本来,就算不出这件事,我也差不多准备提上桶跑路,辞职不干了。但是偏偏许远文在那个时候被人咒死了。”

“咒死?他不是坠楼死的吗?”

“一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坠楼?对了,您就是为这个来的吧。那我跟您说说。”

男人凑近白越隙,想了想,伸手把口罩戴正了。

“警察说他是自杀,因为当时没人能接近他在的四楼。这是事实,我可以做证,因为那天我就坐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口。当时午间休息,难得能喘口气,我在楼梯上坐着,用随身听听歌。许远文从我边上走过去,上了四楼,他懂得享受,在那儿支了把带靠背的椅子,每天中午来不及走的时候,就去那儿打盹。除了我俩,那天还有两个工人,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三楼,反正都没上去。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听见‘哐’的一声,好响,连我戴着耳机都听见了。但是工地上嘛,有点响声很正常,我本来没去留意,是一楼那小子大喊大叫起来,我下去一看,才发现许远文掉下来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当时看上去就不行了。我叫了救护车,报了警,和警察一说,他们就都认定是自杀。因为当时那个情况,不可能是他杀嘛。”

“原来如此。不过,为什么警察排除了意外的可能性呢?他也许是失足坠落的。”

“不可能,因为他掉下来的那个房间,窗台还挺高的,一般来说没那么容易掉下去。而且,警察发现他用来休息的椅子翻倒在门边,还有一段大跨步的脚印通向窗台。他们推测,这人是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直直地朝窗台走过去,然后跳下去的。意外当然不会这么有目的性,对吧?不过,没有动机的人当然不会好端端去自杀,所以警察说得也不对。许远文他就是被咒死的,那房子里有鬼,给他下了咒,逼他跳楼。‘紫山国际’本来就是个有问题的地方,所以开发计划才会停滞。”

“你这么说,是否有什么根据……”

“我当然有!”

男人突然烦躁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着急的情绪。

“就在坠楼那件事的一个礼拜以前,工地上刚刚出了一件怪事。那天下午,差不多也是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和坠楼的时间差不多!有个十多岁的小孩,大概是附近居民的孩子吧,不知道怎么搞的,溜进工地里来了。真的是熊孩子!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见那个孩子进来的样子。您说奇怪不奇怪?”

“唔,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你是说你看不见小孩子……”

“不是我看不见。当时我不在,我出去偷懒了,回来之后才听说的。同样是在许远文坠楼的那栋楼,他和另一个工人,俩人在楼里,也是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孩子跑了进来,但许远文和那个工人都完全没有发现。直到我回来,上楼准备开工的时候,才发现楼上藏了个孩子。这得多危险!差点就酿成大祸了。我立刻把孩子赶出去,顺便质问那两个人为什么让小孩溜进来,结果两个人都说,根本没看见小孩子进来。”

“也许是他们两个恰好都看漏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孩子又坚持说,自己是当着这俩人的面,大摇大摆地进来的,甚至还朝许远文挥手,他也视而不见。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孩子在进来的时候隐形了!”

白越隙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在某本盗版书上看过的故事:明朝泰景年间,有个人手持红棍,嘴里念念有词,闯入了守卫森严的皇宫,众侍卫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那本盗版书上还记载了许多奇妙的事情,诸如长翅膀的人、眼里会放激光的人、后脑勺上长着眼睛的人……小时候,他对书里的记载深信不疑,直到长大后才发现许多事情其实都是难以考证的。

然而这个男人方才讲述的故事,却和那本书上记载的“隐形人”事件无比相似,让他产生了浓重的既视感。

“所以我觉得许远文是被咒死的。”男人继续说下去,“如果他和小孩都没有说谎的话,那只能解释成,小孩子看到的不是许远文本人,而是扮成他的鬼。那一周之后,许远文就莫名其妙死了,这不巧嘛!而且,许远文死的时候四十四岁,他死的地点又是四楼,满地都是‘死’字呀!所以我把这件事发到了网上,结果好多人留言说不买‘紫山国际’了。公司知道了这事,花钱把帖子删干净了,之后又查到我,把我开除了。哼,本来我就不想待了!再说,我说错了什么吗?明明都不明不白死了一个人,还想粉饰太平,说什么‘没有鬼’,我看公司的心里面才是有鬼的……”

男人说得激动,白越隙心里却在想别的事。公司真的只是因为造谣而开除这个男人的吗?从刚才的说法来看,这男人不仅对死去的许远文心存怨恨,而且案发当天也在场。更重要的是,通往许远文坠楼地点的楼梯,恰恰是这个人看守的。如果往他杀的方向考虑,他明明是最大的嫌疑人才对。那之后,他还散播鬼神之论,更是可疑。公司内部或许已经对他有所猜疑,才紧急将他开除,撇清干系。

但警察又为什么没有对他产生怀疑呢?不,警察一定产生了怀疑,但后来可能通过什么方式洗清了这些怀疑。男人知道白越隙是来调查旧案的,甚至可能会把听到的事情写成文章,那么他自然不愿意说出自己曾经遭受警方调查的过去。

可是,如果警察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那么许远文又是怎么死的呢?

谜团不但没有解开,还多了一个。白越隙决定从他嘴里挖出一些可以自己深入调查的线索:“你刚才说,出事那天,除了你和许远文,还有两个工人在场。你还记得这些人叫什么吗?”

“工人的名字?”男人迟疑了一下,“我当然记得,毕竟那之后一起被叫去公安局好几次。发现尸体的那个叫张云,另一个就是之前撞见隐形小孩的,叫黄阳山。”

“黄阳山……”

黄阳山!

白越隙一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

黄阳山这个名字实在太耳熟了。他立刻回忆起,在许远文留下的那篇手记的结尾,提到了作者“阿海”的全名——黄阳海。而根据手记,作者还有一个哥哥。黄阳山,黄阳海。黄阳海,黄阳山。错不了,这两个人一定是兄弟。“阿海”是真实存在的,“阿海”的哥哥也是真实存在的,手记里的事情都是有原型的——通过黄阳山这个人,这一切都得到确证了!

他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黄阳山和许远文身亡事件有关,许远文和黄阳海留下的手记有关。此时此刻,所有的谜团终于连成一条线了。

“你有这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吗?”

他不动声色地问。

男人摆摆手:“没有,没有,都是干一次活的关系而已,而且那俩人好像都是临时工。”

看样子还得自己去调查了。不过,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那么,可以顺便请教一下你的名字吗?”

“我也要?”男人警觉起来,连称呼都不知不觉变得不客气了,“你要写文章吗?我先问一句,你要写文章吗?”

“还没说定,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不写你的真名。”

“既然不写我的真名,你还要我的真名做什么?”

男人的话叫人难以反驳。

“而且,你也别揪着许远文的事情不放了。说到底,他家里人都不追查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呀。你听我的,你如果写我的事情,那可要好得多了。我辞职之后,就去考公务员,一连考了两年,没考上。二〇一八年的时候,我开始找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先在真人密室逃脱店做了一年多,老板跑了。后来又去电影院,到了今年年初,你也知道了,为了防疫,全国的电影院都关了,快八月份才开。这个事情当然我也理解的,可不上班就没工资,在家里又没饭吃了,全靠上‘支付宝’借钱……撑到六月,撑不住了,只好来KTV打工。其实我不想来这里的呀,一到这儿,我就想起五年前的晦气事来。可是当年在街对面打灰,来来去去,和KTV老板混熟了,他跟我说他也难,也是刚重新开业,好几个员工是老乡,过年回湖北,困一块回不来了。他拜托我来帮忙,我才来的,他也开不出多少工资,但总比没有强。我本来想去送外卖的,都说外卖赚得多。结果,在KTV里,还得被发酒疯的高中生修理。但是我不后悔离开工地,继续在那里,也只能继续过一天睡五个小时的日子。现在这年头,人家对挖掘机的关注度,比开挖掘机的人还要高。我做什么都赶不上时候,干哪一行,都偏巧是那一行最倒霉的时候。就算过几年,这行的情况好转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不值得写吗?嗯?这不值得写吗?你如果想写这个,我就都告诉你,都细细告诉你,但是我不告诉你我的真名叫什么……”

说到激动处,男人又举起话筒,唱起属于他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

“那个人完全是胡扯。”

陈诚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他左手撑着腮帮子,右手的几根手指在玻璃转盘下熟练地拨动着,很快就把刚端上桌的醉蟹转到了白越隙面前。

“喏,尝尝。咱们这里的特色菜!”

“怎么吃呢?”

白越隙望着青色的蟹壳,有些无从下手。螃蟹他吃过很多,但生的螃蟹被端上餐桌,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白色半透明的蟹肉从被切成两半的蟹壳之间流出,看上去既不像固体也不像液体。

“就跟你吃螃蟹一样直接吃呗。壳,不能吞,别的,能吞。就按这一套吃。不着急,这个本来就是凉的。”

他缓缓动了筷子。

“怎么样?”

“真……有特色。”

“直说,别客气。”陈诚说完小声加了句,“我也不爱吃。”

“那你还点?”

“这不特色菜嘛。特色哪能不试试呢?什么东西加上特色,就都没办法拒绝了。所以,到底好不好吃?”

“全是白酒味,感觉不如直接喝白酒。而且,我不爱喝白酒。”

“可惜了。”陈诚叹了口气,“这叫了两大只呢。”

“我们俩不必客气,你尽量打包,支持‘光盘行动’嘛!”

“行,打包回去给你爷爷吃。”

陈诚趁机占了白越隙一个便宜。在大学同窗的那段时间里,这俩人总是互相称对方为“儿子”。如今,比他大两级的陈诚先一步到了社会上,经受人世间的毒打,可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掉,这让白越隙觉得很亲切。

两人是在大学的文学社团里认识的。陈诚是浙江人,本科学的经济学,考研失败以后,回家在父母的介绍下,找了份事业单位的工作。这次决定来浙江调查后,白越隙立刻联系了他。他爽快地答应帮忙,也快速帮白越隙订好了旅馆。白越隙是翘课出来调查的,这天还是周五,工作日,陈诚白天需要上班;下班之后,他立刻现身,把白越隙拉进一家酒楼。

“真了不起啊,当年被社长指责看书太乱的人,现在成了大作家。我该敬你一杯!”

“不必不必,我真算不上作家,全靠朋友帮忙。”

“是你现在那个舍友吗?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大概就是类似于侦探的职业吧。”

白越隙也说不清谬尔德是在干什么,他甚至连谬尔德的年龄都搞不清楚。谬尔德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高目测不足一米六,出门的时候还总喜欢披上宽大而显眼的披风,特别显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甚至以为对方是初中生。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谬尔德实在比初中生狡诈多了。

他自称侦探,但中国大陆根本没有“侦探”这个合法职业。他在内部把自己的公寓改造成“事务所”,外表上则不做任何修改,美其名曰“伪装”。他也不在网络上发布广告,因为那样可能会被人举报。即使如此,他仍然能接到非正式的委托,这让白越隙百思不得其解。

在一起案件中相逢后,白越隙主动投奔谬尔德,希望能够成为他的助手。这当然是谎言,他是带着恶意接近谬尔德的。后者意外爽快地接纳了他,条件是他必须搬过来住,并且每个月分摊一笔数额不大的房租。考虑到事务所离学校不远,白越隙便答应了。

其实谬尔德根本不需要助手,他人脉广,连警察中都有不少熟人,这一点白越隙已经见识过多次。而且,他不忙,委托的数量很少,以至于他的收入来源至今成谜。有时候,白越隙甚至怀疑,公寓其实是谬尔德的,自己的房租才是他真正的收入来源。

“哼哼,真好啊。听着就很有意思。”陈诚夹起一块炒鸡蛋,“所以,你最后问到KTV那个人的名字没?”

“没有。要知道也不难,但我觉得可能没必要知道。”

“没必要知道。”陈诚点头重复了一遍,“这种人太多了。遇上了倒霉事情,就觉得一切问题都是社会的。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投入成本的,大学选专业就是每个人都必须投入的机会成本。他在土木专业投入了成本,之后想改行的时候,当然会吃亏,因为成本没有收回来。这种时候,如果不想陷入死循环,最好的做法就是忽视已经损失的沉没成本,继续投入新的成本,去学习新的东西。但他没有学习,只是由着性子四处打工,所以才会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真会说啊,不愧是经济系的学生。”

“别忘了我的经济学知识也是沉没成本。我学的东西也一丁点儿都没用上,这是亲身体会。不过,我是逃回来,靠父母投入新的成本的,所以我也有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值得标榜。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有试错的机会。”

“那你还说那个人。”

“我说的是他的态度。光是抱怨是没有用的,再说疫情是天灾,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该扛过去的,总得扛过去。你也别觉得我就置身事外了,我好歹也是个公务员,今年可有的忙呢。首先,野生动物得管吧?就像二〇〇三年‘非典’那时候一样,卖去吃的、训来演的,都得管,这就是我们林业局的工作。其次,村镇区域的返乡排查,那也是我们一家一家、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访问回来的。你坐公交车的时候填的那个‘绿码’,那也是建立在我们排查的基础上呢。你没乱填吧?”

“哪儿敢。都按你说的填了。”

“这就好。我们事业单位,对这个可严了。回头要是你被确诊了,我不知道得被怎么罚呢。”

“辛苦了。”

“没办法的事。天灾,该扛的,总得扛过去。”

陈诚的爱好就是反反复复重复自己中意的话。

“不说这些了,来,吃鱼,吃鱼。”

“刚吃过了,你算是教会我‘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这句谚语,到底是怎么来的了。这简直像是倒了半瓶盐做出来的。咱们说正事吧。”

“我们的口味都这样,我还嫌你们那吃东西没味道呢。”陈诚叨叨着,把手伸向挂在椅子上的挎包,“都给你查得差不多了,还用单位的打印机打印好了,你就安心吧。”

“你可帮大忙了!”

白越隙兴奋地接过资料。上面简单介绍了南阳房产的公司全称、法人代表、注册时间、总部地址等信息。公司不算规模巨大,但也称得上省内豪强、地方一霸,足以养出一两位千万富翁来。“公司历史”一栏里,赫然写着前任总裁、创始人的名字:赵书同。

“这个赵书同的资料,有没有更详细的?”

“往下翻。”

翻了几页,一张老人的证件照出现在眼前。赵书同穿着西装,头发基本都已经白了,但眼神依然锐利,棱角分明的脸,表明这人是个狠角色。他又快速扫了眼此人的经历:一九四一年生,八十年代来浙江发展,二〇〇二年隐退,二〇〇四年病逝,享年六十三岁——关于他与公司的发展历史,资料中写得非常粗略,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办法查一下更详细的资料吗?”

“我回头再试试。怎么,你想查这个人?我听我妈提过几次,好像是什么本地名人,但咱们年轻人嘛,一般都不熟悉这种地头蛇。”

“我不确定,但应该有点关系。”

说完,白越隙用自己的智能手机检索起“赵书同”“南阳房产”“浙江”等词。没想到网上能查到的东西还不少,立刻就查出了几条本地媒体报道的社会新闻:“赵书同次女赵乔成婚”“赵书同长子病逝”“赵书同去世”……

他点开第一条链接,许远文的名字赫然出现。但仔细一看,他的身份又不是新郎,而是新娘的姐夫。二〇〇一年,赵书同的次女赵乔成婚,许远文以她姐夫的身份出席,记者还备注,他与赵书同长女赵果结婚的时间是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不管怎么说,许远文果然是赵书同的女婿,而且并非花瓶,不仅在南阳房产内任职,也频繁出席赵家的重要活动,想必当年还是深得赵书同器重的。可惜的是,报道没有附带照片,至今还是无法得知许远文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又点开第二条链接,这次是在二〇〇三年四月,“非典”疫情肆虐期间,赵书同的长子赵思远在广东感染“非典”去世了。

看到这条新闻,白越隙的心里“咯噔”一下。十七年前的那场疫情,对他来说已经是幼年时期模糊的记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但是,那毕竟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有时还是会有些“熬过来了”的自豪感。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当他在网络上看到新一代高中生哀叹自己“生于非典,高考于肺炎”时,还觉得有些恼火:你们只不过是恰好在二〇〇三年出生而已,这也配自称苦难吗?

然而,当与“非典”相关的死亡事件直接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那种“熬过来了”的自豪感,与高中生们的调侃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不过是把一场深重的灾难和无数人的付出,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扛过去”来概括,只为换取一点淡淡的优越感。

但灾难总归是灾难。就算扛过去了,它也是灾难。

他继续阅读新闻。和上一篇生动的报道不同,这次的新闻非常简短,体现出人们对待红白事时态度的差异。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葬礼在疫情期间举行,本身就办得很简单。

对于赵书同,记者用“悲痛欲绝”来形容他。赵思远时年二十五岁,是赵书同唯一的儿子,当时还在读研究生;他的两个姐姐赵果和赵乔,那年分别是三十岁和二十八岁,也都出席了葬礼。报道附带了一张赵思远的黑白照,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瘦弱男子,小眼睛,腮帮子有些瘪,表情柔和。

最后一条新闻发生在第二年,也就是二〇〇四年。这年秋天,赵书同也病逝了。那时“非典”疫情已经过去,前来吊唁的人非常多,除了赵书同的遗像,还放了许多现场照片。据说葬礼由赵果主持,许远文也到场,但还是没有附带这两人的照片,摄像头对准的都是些西装革履、满脸皱纹的大人物。

到这里,赵书同的线索大概就断了——然而,白越隙突然捕捉到角落里一句不起眼的话。

“赵书同名下的大多数房产,都划归许远文夫妇所有,包括传说中他于一年前修建的神秘宅邸‘七星馆’。对此,许远文表示,会尽快考虑将该处房产拆除。‘荣归故里,住进那样的房子,是赵先生生前的愿望,它现在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们认为,是时候让尘归尘、土归土了。’他这样告诉记者。”

“喂,”他抬起头,“你听说过‘七星馆’吗?”

“那是啥,三星手机?”

“吃你的鱼吧。”

白越隙立刻搜索起“七星馆”来。奇怪的是,相关网页少之甚少,几乎找不到直接关联的报道。除了赵书同去世的消息以外,只有一条新闻还算相关——“赵果去世”。

“八月十七日,本地知名企业家赵书同的长女赵果,因乳腺癌医治无效去世,享年三十四岁。二〇〇四年年底,赵果确诊为乳腺癌,自那时起,她就坚持不懈地与病魔抗争。赵果夫妻没有子女,由于投资失败,自二〇〇四年起,他们名下的财产已经大幅度缩水。为了支付高昂的医药费,赵果女士的丈夫许远文变卖了数套继承自赵书同的房产,其中包括曾经计划拆除的‘七星馆’。赵书同生前十分喜欢三国文化,据传说,‘七星馆’是他为了纪念历史名人诸葛亮,交由许远文建造的。”

报道时间是二〇〇七年。关于七星馆和许远文,此后就没有更详细的报道了,不过可以大致推测出来:失去妻子后,他独自在浙江生活,工作不详,很可能依然是留在南阳房产。二〇一四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回到福建,和昔日的家人重聚;但不到半年就返回浙江,依靠过去留下的人脉,谋到了施工负责人的工作。

可这又和黄阳海兄弟有什么关系呢?根据KTV那人的说法,黄阳山是临时工,他和许远文的交集,应该集中在二〇一五年。那为什么二〇一四年回到福建的许远文,会带着黄阳海的手记?这一切又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七星馆,彼此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呢?

等一下……七星馆,诸葛亮?

白越隙猛然回忆起了什么。

“‘卧龙跃马终黄土’……”

“‘隆中对’……”

他猛地一拍大腿,把陈诚吓了一跳。

“咋了?”

“你吃你的,我出去一会儿,打个电话。”

“行。你别跑了啊!说好了这顿我请你的,你不跑也是我付钱。”

“OK。”

他没有过多理会陈诚的玩笑,而是拼命思考着该说的话。发消息吗?不,等不及了。这股怒火必须立刻发泄出去。他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了谬尔德的电话。

对方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打电话似的,一下子就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晚上八点钟以后需要增收加班费的谬尔德哦。请问这位小白有什么事情呢?”

“是个人私事,所以不用交加班费。”

“真难得呀,把公私分得那么清楚。”

“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别装傻。你那天不是拼命在暗示吗?亏我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虽然你爱引经据典,即使是中学水平的常识也喜欢一遍遍拿出来炫耀……但连着提到两次诸葛亮,也太刻意了。”

“嚯嚯,这不是很常见的桥段吗?在一大堆废话里面混入真正有用的线索,可见我是充满本格精神而又慈祥温柔的好侦探哦。”

“那算什么提示,完全没有用好吗?唯一的用处不是在我意识到这件事和诸葛亮有关之后,体现出你是个早就预知到这一步的诸葛亮而已吗?真是个事后诸葛亮!”

“一,二,三,你说了三次‘诸葛亮’,能抵九个臭皮匠了。小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诸葛亮了?调查入迷了吗?这可真是……”

“还不是被你气的!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赵书同这号人的?你明明只看了黄阳海的手记而已,怎么能查到这一步?”

“这还不简单。你那个叫张志杰的同学,虽然名字是挺大众的,但连住址都写在快递包装上了,很难让人查不出他的身份呀。再顺着亲戚关系,知道他有个叫许远文的舅舅,是他家那帮老实得要死的亲戚之中,唯一一个有可能跟那本手记有关系的人;哦,还有个带着可疑气息的亲戚,叫赵书同的三国狂热爱好者……不知道辈分该怎么称呼,是他舅舅的老丈人?总之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到的事情哦。”

“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可能?靠一个住址查到这么多,你动用了不少人际关系吧?”

“人际关系就是用来消耗和丢弃的,不然攒着又有什么用呢,开名片博览会吗?而且,帮助谬尔德是永远不会吃亏的,因为你总有求他帮忙的时候。”

“真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不是用唾液腺分泌的。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许远文之死和那本手记之间的关联了呢?”

“那可真是了不起。我也只是了解到许远文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当年警方可是很快就结案了,所以你也查不到可疑的地方吧?很可惜,我可是得到了第一手资料。”

“不错不错,我就说嘛,人总有看漏的时候,所以人类不可信赖,不像小白你如此胆大心细,还有很棒的运气。”

“我也是人类!而且,我说过要把情报和你共享吗?”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毕竟我们彼此都是背负着罪孽的神之子民,应该放下对彼此的成见才是。你并没有因为我的隐瞒而白跑一趟,而是确实查到了值得深入调查的情报,而我也安排了线索,能够让我们在合适的时机合流,如此还能说是我在害你吗?”

“说得真了不起啊,但跑腿的都是我吧。你除了我已经知道的事情,还能提供什么新的信息吗?”

“传说众神之王奥丁献出了自己的右眼,才得到饮用智慧之泉的权力。目前,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我能提供我的智慧,这可是比金羊毛还要贵重的无价之宝。”

“这两边都不是一个神话体系里的吧。”

白越隙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不论如何,这件事得查下去,不然就前功尽弃了。初到浙江时拟定的两条线:南阳房产和许远文坠楼案,现在分别得到了拓展。其中,南阳房产这条线只涉及赵家人和许远文之间的渊源,似乎和手记没有直接关联;而许远文坠楼案,则因为出现了黄阳山这号人物,而直接跟手记绑定在了一起。但在全国范围内寻找一个最后一次出现在五年前、只知道名字的临时工,无异于大海捞针。能做到这种事的,恐怕只有为了控制疫情而监控全国流动人口动向的“健康码”平台了……

“谬尔德,我不认为你的所谓智慧能够派上用场,因为我现在正在调查的东西,需要的并不是某个人的灵光一闪,而是海量脚踏实地的数据。你能集中起这么大的能量吗?”

“当然不能。可是,智慧的解决方式并不是与难题硬碰硬,而是去开辟一条捷径。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许远文死亡的现场发现了某个在手记里出现过的人物,准备凭着那个名字去满世界找人了?”

“如果我说不是呢?”

“那就是了。我很清楚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种回答。”谬尔德的声音微微远离了话筒几秒,似乎正在伸懒腰,“我用我的智慧给你一个忠告吧。别盯着那头查了。你现在真正必须关注的是赵书同这个人和他的‘七星馆’,那里才是这篇手记最早流传出来的地方,许远文不过是个搬运工。另外,你在许远文的死亡现场发现的那个人,我猜猜,是不是姓黄?他的行踪我也已经很清楚了。”

“谬尔德,你让我吃惊很多次了,但这一次你一定是在虚张声势。就在几秒钟以前,你还连我找到了什么人都不确定。你猜测我找到的人姓黄,但手记里出现过的两个和‘阿海’关系最亲近的人,一个叫黄家豪,另一个是‘阿海’黄阳海的哥哥,当然也姓黄。你不具体说出我找到的人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找到的到底是谁。但你却说你搞清楚了这个人的行踪,这怎么可能呢?”

谬尔德轻笑起来:“你说得对,也不对。我确实不知道你找到了哪一个,但我也确实知道你找到的那个人的行踪。我国古代充满智慧的劳动人民,使用一种名叫‘榫卯’的结构来搭建房屋,它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器具,就能使梁木之间契合得严丝合缝。尽管这门手艺现在已经不如往日,但我那优秀的推理,却能重现相似的效果,即使不直接与真相接触,也能做到天衣无缝。遗憾的是,小白,现在你不愿意放下自己眼中的偏执,就像《马太福音》所说,你只能挑我的刺,却看不见自己眼前的梁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不管你找到的是黄家豪,还是黄阳海的哥哥,他都一定是导致许远文非正常死亡的人,他在目睹了手记结尾的一幕后,不远万里寻找拿走手记的许远文,并最终将其杀害。所以,重点并不在于他是谁,而是手记的结尾究竟讲了什么。而这个答案,十有八九在赵书同身上。”

“为……为什么?赵书同是大企业家,黄阳海当年还只是个小孩子,这两个人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白越隙的声音迟疑了。谬尔德接二连三的语言攻势,让他一时无法招架。混乱之中,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得出这些结论?为什么他会领先那么多?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没有直接的交集,但一定有间接的交集。否则,这件事就没有许远文参与的空间。而最合适的舞台就是七星馆,因为那正是赵书同授意许远文建造的。而且,馆和人不一样,人会跑,馆不会。你就放弃吧,小白,再听我一次好了。七星馆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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