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棺木

积木花园  作者:白月系

白越隙喝了一口咖啡,将目光投向智能手机的显示屏。上午八点五十五分,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间星巴克咖啡店里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稀疏的行人。

他想象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咖啡店门口的景象,然而这一幕并没有出现。一分钟后,他看见一个穿灰色大衣的中年人小跑着进了店。那人张望了一下,看见他举起一只手,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

“白越隙,昨天留电话的那个。您是邱先生吧?”

“哎,是我,是我。”

中年人愉快地在白越隙对面的位置坐下。他长着一张方脸,剃平头,厚厚的N95口罩也没能遮住他那大大的下巴;身体已经有些发福,肚腩凸了出来,而下半身则穿着紧身裤,身体侧面的轮廓看上去如同一只肥大的鸡腿。

“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不用了。那个,你要不把口罩戴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白越隙愣了一下,赶紧用纸巾擦去嘴角的咖啡渍,戴上口罩。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

“哎呀,没关系没关系。我现在干这一行,难免紧张一点。这几个月虽然情况好点儿了,但是马上入冬,还不知道会不会二次暴发。年初的时候,我晚上睡觉都不敢摘口罩呢!现在是好多了,但那也是靠小心堆出来的,稍不留意,没准又……对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根据谬尔德的介绍,邱亚聪有好几个不同的身份。十多年前,他是赵书同的私人司机;赵书同去世后,他辗转了几份工作,最后在当地的医院开起了救护车。今年年初,他主动报名,驰援武汉参与了疫情应对工作,成了一名勇敢的“负压救护车司机”;而现在,他结束任务,又回到了本地医院。

“辛苦您了,您真的很了不起。”

“都是该做的,总要有人上,对吧?”邱亚聪搓着手,“我也是当爹的,得给孩子做个榜样。我儿子最喜欢看那种,叫什么,‘铠甲骑士’还是什么的,英雄穿上帅气的战甲和坏人战斗的片子。所以,年初的时候,听说开负压救护车有防护服穿,我就报名了。我就是想让孩子见识一下,他爹也能当英雄。”

所谓“负压救护车”,是为了应对新冠肺炎疫情而准备的一种特种救护车。通过特殊设备的控制,能够保持车厢内部的气压低于车厢外部,这样一来,车厢内部带有病毒的气体就不会向外排出,可以在运送病人时起到隔离作用。换言之,每一辆负压救护车,就是一个移动的污染舱,里面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必须穿上厚重的防护服。

“哎呀,那可真是难忘的经历啊。当天报名,第二天就走了。那防护服,老记不住穿和脱的步骤,可麻烦了。轮班都是二十四小时制,干满一整天,歇满一整天,有紧急情况也得披挂上阵……你是作家,对吧?我建议你有机会,拿咱们救护车司机这个题材写点小说吧。这可是牵动全国的大事呀!人人都会爱看的。”

白越隙苦笑了一下。他觉得疫情这样的话题,就像泰坦巨兽的身躯,是自己无法驾驭的沉重对象。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触碰一下它的皮毛,感受在那冰冷坚硬的表皮下奔涌的、巨大而温热的血液。

“我会考虑的。不过,这次是受人之托,只能先完成工作了。”

“噢噢,对,对。”

邱亚聪拍了两下手,一副非常惋惜的样子。

“那咱说正事。是赵女士找你来的吗?”

“是的,赵乔女士拜托我为赵书同先生立传记。”

这当然是谎言。谬尔德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掌握了当年赵书同的私人司机的联系方式。然而,白越隙却没有接近他的理由。好在,赵家最后的血脉——赵乔,在亲人相继去世后,跟着丈夫离开浙江,搬去了夫家,和以前的朋友们断了联系。而邱亚聪更是早在赵书同去世的二〇〇四年,就被赵果和许远文夫妇辞退。事到如今,他和赵乔几乎不可能有交集,因此白越隙决定冒充赵乔雇用的写手,直接采访邱亚聪。

“赵女士希望我能尽量以客观的视角写作,要求我先自己收集素材。所以,我现在基本上是以一张白纸的状态,在记录赵书同先生的历史。因此,还请您尽可能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在我这张白纸上勾勒出赵先生的形象。”

“呵呵,不愧是作家,说得好啊。你问吧,什么都可以问,随便问。”

“十分感谢。那么我就开始了。请问您是哪一年来到赵家工作的呢?”

邱亚聪眯起眼睛,似在回忆。

“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呢,大概是十九岁……对,十九岁的时候。二〇〇一年吧。”

“是别人介绍您来的吗?”

“对。当时人人都知道浙江有个赵书同哪!他原本的司机太老,辞职了,他想找个年轻的,刚好他家有个仆人跟我同一个镇,那会儿我开公交车呢,他把我推荐过去了,试了一下还行,就干下来了。哈哈,时间过得真快,现在我也老大不小的了……”

“您说‘人人都知道赵书同’,他当年非常有名吗?”

“那可不。他厉害呀,真的厉害。一个外地人,没亲没故的,能把公司做得那么大,可不厉害嘛。”

“他是哪里人呢?”

“不清楚。外头没有传说,只知道是外地人。”

“您也不知道吗?”

“他没告诉过我。我一个开车的小年轻,哪有机会跟他唠嗑呀。”邱亚聪顿了顿,“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次,我听说过。有一次我听他在车上跟别人打电话,说什么,‘我的老家已经消失在地图上了’……”

“消失在地图上?”

白越隙快速地回忆起赵书同的年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个动荡的时代,自那以来至今,世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剧变。但是,“消失在地图上”这个说法未免也太重了。难不成赵书同是苏联人?他想起某本推理小说的情节,立刻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这也太扯了。

“您对这话有头绪吗?”

“没有。本来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好乱猜嘛。你要不之后去问问赵女士?”

“啊……好的。”

白越隙只得口头接受他的建议。要是办得到的话,他没准就直接换个借口去采访赵乔了;但现在他连赵乔人在哪儿都不清楚。

“那么,您知道赵先生的过去吗?当年是不是有很多关于他过去的传说?”

“是不少,不过,传说嘛,毕竟不够准确。”邱亚聪交叉起胳膊,“我个人是不大愿意讲传闻的。不过,我毕竟在他身边待过,结合我自己的观点,大致能判断出哪些传说是可信的。可是,给你说这些,合适吗?”

“您放心,我日后会向赵女士进一步求证的。而且,传记是给人们看的,把一些人们对他的印象写进去,也能让读者产生亲近感。”

其实白越隙完全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把偏见写进传记,只会让传记的主人蒙羞。但现在不是和对方讨论文学表现手段的时候。

“我明白了。那我就说了。赵先生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四〇后’。你听他这名字,很有书卷气,对吧?因为他父母就是知识分子。听说抗战期间,他家挨了日本人的轰炸,一直持续到他三岁;之后那里又天天打仗,他还在爹妈怀里吃着奶的时候,就被抱着满世界逃难了,一直逃到他八岁才安定下来。苦呀。但他从小就聪明,二十二岁那年考上了大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呢,肯定不简单的。他本来学的是历史,如果日子顺当,没准能当一名大学老师。可是没过两年,‘反右’开始了,他家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牵连,日子过得很艰难,最后书没念完,就送去‘改造’了。这些能写吗?我也不了解详情,就这么一说,你看着记录就是了。总之,他在乡下待到将近八十年代,后来才回到城里,做些生意。怎么说呢,聪明人到底是聪明人,一九八七年土地改革的时候,他立刻嗅到了机遇,几年后,他就开始试探房地产领域的投资。到一九九二年的时候,他已经有自己的公司了,就是后来的南阳房产。那时候他都五十岁啦,大器晚成。虽然那段时间全国都在‘房地产热’,但他是最早开始准备的那一批,所以一九九三年国家整顿行业的时候,泡沫破裂,很多公司都出事了,南阳房产却撑得住。他忍了几年,等到一九九六年,政府再度发布救市政策,房地产市场回暖,早有积蓄的南阳房产则是乘风直上。那之后他就越做越大,成了我们省最大的房地产老板之一。”

邱亚聪一口气说完,歇了歇。N95口罩被他呼出的二氧化碳撑得鼓了起来。

“但是,他在家庭方面却不是很顺利。他三十多岁才结婚,在那一辈里算很晚的了。夫人于一九八几年就病逝了,此后赵先生就没有再娶,他们一家也很少提及夫人。结婚后,夫人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那个年代的人嘛,总是比较保守,还是想要个儿子,这个心愿过了好几年,生了第三胎,才实现。赵先生特别疼这个儿子,就是赵思远少爷。我没有直接见过这个人,因为他在我入职之前就被赵先生送去广东读大学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但平时很严肃的赵先生,基本上只有在和少爷通电话的时候才会说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我每天开车送他在家和公司之间往返,每周末,他都要和少爷通电话。少爷据说也很孝顺,而且争气,成绩好,顺利的话,准备送去美国深造。唉,谁知道,赶上了‘非典’。你这个年纪的人,知道‘非典’吗?”

“大概知道……那时候上幼儿园。”

“那可真是灾难。”邱亚聪叹了口气,“我实话说吧,我后来选择开救护车,选择支援武汉,也是因为想起‘非典’了。当年我们浙江省做得特别好,整个浙江才四例感染,真是了不起啊!但也正因为这样,大家心里头缺一针‘疫苗’,这次新冠来的时候,好多老一辈根本不当一回事儿。唉,真是不应该!疫情的事情,能小吗?我特别清楚疫情有多痛,因为我是亲眼看着赵先生失去少爷的。广东,那时候是暴发疫情的前线呀。少爷确诊以后,赵先生每天打电话,每天都打!他还想亲自飞过去看护,被劝住了。唉,很快啊,半个多月,人就没了。那之后赵先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时候,我下班时间去接他,开车都到楼下了,他却叫我回去,自己一个人要慢慢地走回家。我就把车停在公司楼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家走,六十多岁的人了……”

白越隙想不出该说什么。邱亚聪沉痛地叙述着当年的事情,其中或许还融入了一些他今年在抗疫一线产生的感想。“非典”已经过去了,但人类历史上,还会有多少场疫情呢?

“赵先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但那么倔强的人,这回都被打倒了。他给医疗机构捐了很多钱,希望帮助像赵思远少爷一样的病人。后来,他甚至去联系各种科研机构,给疫苗的开发大把大把地投资。最后,他没得‘非典’,却因为别的原因病倒了。去世之前,他把公司里的事情交给下属处理,家里的事情交给长女赵果女士和她丈夫处理。唉,她那个丈夫,把持了财政大权,却根本不会指挥……”

“您说的是许远文先生吗?”

“啊,对。你已经了解到啦?”

“略微了解了一点儿。”

“那个人是真的不行呀!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邱亚聪似乎不知道许远文已经死了。“我倒不是说他是个坏人,他人不坏,但就是真的没有能力。他好像是个什么建筑师,这就很成问题了,你想,堂堂房地产公司总裁的女婿,居然干的不是管理层的工作,而是个基层员工,这不是很丢人吗?当然了,因为赵先生心目中的接班人应该一直是赵思远少爷,本来也轮不到姓许的管事。但赵思远少爷走得早,赵先生只好把继任者换成公司里的外姓干部,总之轮不到长女家。这还是说明他没有才能嘛!”

白越隙在脑子里快速处理着邱亚聪的话。根据之前看到的报道,许远文经常出席赵家的相关活动,他以为这是许远文受到赵书同器重的表现,但邱亚聪却并不这么认为。看来,许远文之所以频繁出席活动,只是因为赵思远身在外地,赵家需要有一个年轻男人装点门面。换言之,就是替代品。

但白越隙还是认为,赵书同对许远文并无恶意。他把女儿嫁给许远文,即使不是看重他的才能,也不至于看轻他的人品。对赵书同来说,许远文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老实人。

“赵先生去世以后,大女儿赵果继承了大部分的不动产,小女儿赵乔继承其他财产。不动产大王的不动产呀,那得多值钱!放到现在,得几千万、几亿了吧!但那个许先生啥都不懂,他变卖了不少房产,去投资什么黄金还是什么的,结果赔得一塌糊涂!你说是不是蠢?”

白越隙违心地点了点头。其实,十几年前的人,很难预测到房价会有今天这么夸张的涨幅。但事后诸葛亮总是不用负责任的。

“唉,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那之后我继续给赵果女士开车,偶尔也载许先生,但他从二〇〇六年开始出差就很频繁,好像是被投资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了。我一直干到二〇〇九年,赵果女士去世的第二年。她也是操劳成疾,真不值得……她去世以后,许先生的资产也用得差不多了,坐不起车了,就把我辞退了。”

说到这里,邱亚聪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在为许远文间接累死妻子生气,还是在为自己被辞退生气。

“后来我托朋友的关系,到医院开救护车,每个月几千块的待遇,不比在赵家差,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啊,不好意思,说的不是我的事情吧?你瞧我,一不留神就扯远了。”

“没关系,您说的都是非常有帮助的话。我这里还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有没有听说过‘七星馆’这个名字?”

“‘七星馆’?那是什么?”

“应该是赵先生的私宅,大约二〇〇三年开始建造,地点应该是在赵先生的故乡吧,负责人是许远文先生。”

白越隙想起许远文在新闻报道里用了“荣归故里”这个词。七星馆应该位于赵书同的故乡,但邱亚聪并不知道那是哪里。看来暂时还没有办法实地考察七星馆啊。

“没有听说过……等一下,又是二〇〇三年?那年事情实在太多了,‘非典’、赵思远少爷去世,都是那年。你这么说,我有点印象了。那年夏天,有段时间,赵先生经常在车里打电话,说什么‘快一点’‘没有时间了’‘赶快准备’之类的话。我后来才听说那是在给许先生打电话。说起来,那半年多也没见过许先生。该不会他们当时就是在盖那个东西吧?”

很有可能。从时间上来看,二〇〇四年秋天赵书同去世的时候,七星馆已经存在了,并且媒体称其为“一年前修建”的。那么,许远文在赵书同的指挥下建造七星馆的时间,也就只能是在二〇〇三年到二〇〇四年的这段时间里。虽然不知道七星馆到底长什么样,但怎么也得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来建造吧。那么,二〇〇三年夏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可是除此之外,邱亚聪就很难再提供什么有关七星馆的情报了。

“……基本就是这样了。这次我可是毫无保留,全部,原原本本,都说给你听了。虽然我觉得大部分都是没用的情报。怎么样,你那值得用一只眼睛来交换的智慧,是不是总结出了什么东西?”

白越隙闷在旅馆里,和谬尔德用微信通话。数分钟前,他几乎把整间客房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写有WiFi密码的卡片。

“事先声明,我不是炼制可疑药剂的巫婆,也没有拿走你一只眼睛的恶趣味。我只不过是让你成为我的耳目而已。从结果上来说,你确实起到了耳目的作用,但我可以说你有眼无珠,毕竟你明明得到了那么重要的情报,却说它‘没用’。”

谬尔德的声音懒洋洋的。白越隙能想象出他趴在熊脸靠枕上打哈欠的样子。

“我从中午十二点到现在,七个小时,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都可以截图发到网上编段子了,可你一个也不接。我以为你是在做白日梦,你现在却摆出一副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的态度,爱答不理的,也不想想是谁在浙江帮你采访呢!”

“我确实是睡了个好觉,但那不代表我现在就该很有精神呀。睡眠只是人类休息的一种手段,既然是手段,它就不一定有效果。我可是在梦里解决了一桩连续密室杀人案,只可惜凶手用的手法太异想天开,居然说那栋房子会竖着像海盗船一样打转。你愿意在下一本书里用这个诡计吗?如果你回答‘好’,我就会在你坐动车回来之前,把你的房间里的私人物品收拾打包好,寄到浙江,再给公寓的防盗门换一把锁。”

“好。”

“算了,我又改变主意了。反正日本有个姓周的也写过这个诡计……”

“那你就快打起精神来,教教我,到底是哪里被我看漏了。”

白越隙也顺势躺到床上,还留在桌面上的手机被耳机扯了一下,在危险的位置保持住了平衡。今天早上,聊完七星馆之后,他又和邱亚聪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诸如赵书同每天晚上十一点会准时睡觉啦,所有领带都有斑点图案啦,办了健身卡但每年只去两次啦,喜欢吃麻辣火锅啦……到最后,他和这位性格严谨的救护车驾驶员几乎成了朋友。临走时,两人加了微信,邱亚聪的头像是一只灰色的兔子。他小跑着离去的样子,真的让白越隙联想到《爱丽丝漫游仙境》里带着怀表的那只兔子了。

只可惜,他还是在朋友圈里屏蔽了邱亚聪,这是为了避免将来被邱亚聪发现,自己并不是受赵乔委托来写传记的作家。

“你没有看漏什么,不如说,你查到的东西完美印证了我的猜想。虽然就算没有你,我也已经把七星馆的事情查得差不多啦。”

“好啊,原来你还留了一手。我就说凭你的本事,怎么会只能请到赵家的司机,好歹也得让我采访一位南阳房产的中高层职员才对,原来是你自己把肥肉捡去吃了!”

“别冤枉我呀,你不是人在浙江吗?刚好那位司机也在浙江,我才派你去查的。总不好让你再跑去别的省吧?现在的全国‘健康码’能够记载你十四天内去过的所有省市,要是让人看见你的记录像美发店的账单一样莫名其妙地长,没准连出租车都不愿意载你。”

“你在外省?不对,应该是你用网络问了外省的人……”白越隙梳理着耳机线,脑子里回忆起邱亚聪说过的话,“你找到赵书同的家乡,也就是七星馆的位置了?”

“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找到。”

“说得好。你什么时候去当新闻发言人?”

“我只是说出符合事实的话。那位司机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七星馆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赵书同的家乡,已经消失在地图上了。”

“我知道海平面一直在上涨,为了保护环境,我也在减少牛肉的摄入量。但是这八十多年来,难道世界上有哪块土地已经消失了吗?”

“小白呀,我知道你是理科生,但也该稍微补一补政史地的内容。”耳机里传出谬尔德的嘲笑声,“算了,总之你就放弃实地考察七星馆,直接从浙江回来吧!我可不希望你在入省的时候被隔离十四天,那我可就太寂寞了。我直接把我查到的东西告诉你好了。

“根据南阳房产的会计记录,从二〇〇三年六月起,许远文开始大量装运建材,而且是加工装配好的一体化建材。简单来说,就是在南阳房产自己下属的工厂里,把墙体、地板、烟囱之类的零件加工好,再用火车运输到七星馆的选址上组装。这其中还有个插曲,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做零件,到二〇〇四年二月开始才突然大量装运,估计是前面拖了太久,被赵书同催促了。总之,他盖七星馆,用的是一种工业化生产思路,能够加快建造速度,并且满足一些苛刻的建筑要求,国内第一次大量投入使用应该是在二〇〇九年,万科集团在北京建造的。而赵书同和许远文的做法比他们还领先了六年,这说明了什么?”

“你不是自己说出来了吗?因为他们想加快建造速度,以及满足一些苛刻的要求。”

“在考试的时候照抄标准答案可是要扣分的,这至少说明了两件事。一、赵书同非常着急,想尽可能早地看到七星馆竣工。这和邱亚聪的证词不谋而合。二、七星馆在外形或者建材上,有一些苛刻的要求。这两点合起来,很容易推导出一个结论:七星馆有一种特殊的用途,而赵书同急迫地想要实现这项用途。

“那么,这项用途具体是什么呢?值得注意的是,我在会计账目里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许远文在定做建筑物零件的时候,准备了七根烟囱,而且每一根烟囱都造价不菲。我想,那烟囱要么很长,要么就是内部有什么高科技机关。”

“七根?总不可能七根烟囱插在一间房子上吧……”

“你想每天过七岁生日吗?当然不是那样,许远文虽然是庸才,但也不至于造出那种生日蛋糕一样的房子。七星馆其实是七座馆,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七座馆啊……每座馆上插一根烟囱?怎么听着这么丑呢。”

“因为你缺少一对发现美的耳朵。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应该多少也有察觉到才对。赵书同建造七星馆的理由,到这里已经昭然若揭了——如果你能猜出七星馆的形状的话。”

“对了,诸葛亮……我想起来了,七星馆是为了纪念诸葛亮而建造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吧,和诸葛亮有关的,七星——是诸葛亮点七星灯的典故?”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赵书同和诸葛亮有关吗?其实线索随处可见。首先,他的公司叫‘南阳房产’,南阳就是诸葛亮出山之前隐居的地方,‘南阳卧龙’‘南阳诸葛庐’等说法都是由此而来。其次,他给自己长女取名叫赵果,在野史里,诸葛亮的女儿就叫诸葛果,这个说法起源于清代张澍的作品《诸葛忠武侯文集》。之后他大概是想生个儿子,没想到还是女儿,他只好借用诸葛亮的外甥诸葛乔的名字——此人后来过继给了诸葛亮,成为诸葛亮的养子——把二女儿命名为赵乔,这个名字比较中性,可以接受。最后,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儿子,立刻将其命名为赵思远。这来自诸葛亮的长子诸葛瞻,此人名瞻、字思远。最后就是在晚年修建七星馆的行为了。”

“这……与其说他是诸葛亮的狂热爱好者,不如说,他是在自比诸葛亮……”

“正是如此。在赵书同眼里,他自己就是诸葛亮。”

谬尔德用力说出这句结论。

“七星灯的别名就是‘招魂灯’,最早可以追溯到商朝,但在民间传说里,最有名的七星灯使用者,就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了。三国后期,他带领军队六出祁山,讨伐魏国,直至心力交瘁。他自知命不久矣,但大业未成,为了继续完成理想,他决心使用道法,在五丈原布置祭帐,点起七星灯,每天白天处理军务,晚上彻夜祈禳。按照他的说法,如果七天之内灯不灭,就可为自己延长十二年寿命,否则必死无疑。可惜天命难违,灯在第七天被闯入帐篷报告军情的魏延踏灭,诸葛亮自此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

“二〇〇三年,赵书同遇到了一样的危机,他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从前。他无比痛恨夺取儿子生命的‘非典’疫情,为此,他为疫苗的开发工作投资了大量金钱。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和‘非典’的战争。虽然现在我们知道‘非典’疫情只持续了半年多,在二〇〇三年七月就基本结束,比如今的新冠肺炎疫情要短多了;但对当时的人来说,铺天盖地的新病例不断出现,如潮水一般看不到尽头,亲人也在眼前离世——赵书同会觉得,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即使疫情暂时得到控制,他也誓要彻底消灭‘非典’。

“但是,疫苗的研发工作是非常缓慢的,因为每一步都需要特别慎重地进行。一般来说,一款疫苗从研发到临床试验,再到上市,要经过八年以上的时间。赵书同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对自比诸葛亮的他来说,与‘非典’的战争,就像诸葛亮发起的伐魏战争,不管花上多少时间,他都要打赢。不就是时间吗?这一辈子,他靠时间战胜了太多对手。儿时的战乱,他忍了过去;‘反右’期间的迫害,他忍了过去;楼市泡沫的危机,他忍了过去……对他来说,只要自己不被打倒,只要自己还有时间,胜利就不会弃他而去。所以,他需要的只有时间。为了得到更多的时间,他修建了‘七星馆’——以此向上天祈禳,延长自己的寿命,直到‘非典’被彻底消灭的那一天。”

白越隙安静地听着。直到此时,他对赵书同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棱角分明的脸,锐利的眼神——拍下那张证件照的老人,有着对抗天灾的毅力。

“我推测,组成七星馆的七座馆,应该都被做成了汉代油灯的形状,而且可能真的设计了点燃的功能,可以进行仪式,祈祷延长自己的寿命。事实上,古时候不是没有使用七星灯的成功案例,根据民间传说,明朝的刘伯温就曾经和诸葛亮一样点七星灯为自己延寿,并且真的成功延长了十二年的寿命。赵书同一定真心认为自己能够超越命运、超越诸葛亮,所以他不仅要做仪式,还要做得很大,利用自己干了半辈子的房地产事业,造出一组最大的、独一无二的七星灯。我想,他最后那段时间里,可能已经陷入疯狂了。

“很可惜的是,七星馆刚刚建成,赵书同就病逝了。希望成为诸葛亮的企业家,最终走上了和诸葛亮一样的命运。在他死后十六年的今天,‘非典’的疫苗依然没有被正式研发出来。

“当年参与这个计划的工人们,要么负责在南阳房产总部生产零件,要么负责在当地拼装,彼此没有交集,真正全程在两头干活的只有许远文一个人。他本来或许打算拆除这个疯狂计划的产物,但妻子患癌,他需要钱,赵书同的遗产因为投资不善已经亏得差不多了,他只得转手把七星馆卖给其他有钱人。这个举动,直接导致他丢掉了性命。”

“等一下,你说什么?”

白越隙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是调查许远文和黄氏兄弟的联系。

“你还没告诉我这一切和黄阳海的手记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七星馆……啊,难道,黄阳海看到的景象,是七星馆里的景象?”

他在小说里见过类似的情节:由神秘建筑师设计的大宅,能够利用内部隐藏的机关,制造各种诡异的现象。但谬尔德立刻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象七星馆的,在你的脑海里它是不是变形金刚的样子?”

“那……那这两件事的关联到底在哪儿呢?”

“我只有一个猜测。虽然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相信那应该八九不离十了。你知道‘藏叶于林’的道理吧?你肯定知道,因为印象中每次我都会问你这个问题。”

“当然知道。但现在我们手里只有两片叶子,哪来的树林?”

“何止两片呢?你还记得你列了五个问题吧。啊,现在应该更多了吧?”

白越隙回忆起自己出门前列出的疑问:

1.积木搭建的花园为什么会成真?

2.“黑洞”卡牌为什么会反复出现?

3.最后出现的房间、“宇航员”和一对男女,代表着什么?

4.“阿海”最后怎么样了?

5.手记最后的血手印意味着什么?

“确实,现在更多了,而且这五个疑问都没有得到解答……”白越隙在心里列出了新的疑问:

6.许远文为什么会在密室里坠楼?

7.许远文死前一周遇到的“幽灵”事件是怎么回事?

8.黄阳山、黄阳海和许远文之间有何关系?是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吗?

虽然他对七星馆在哪儿、七星馆和这一系列事件有什么关联也抱有疑问,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谬尔德煽风点火,他根本不会去特别关注七星馆这个地方。就算知道了七星馆是赵书同为了延续自己寿命而建造的疯狂建筑,这也对他最初的目的——揭开手记的真相——毫无帮助。

“我能想到的只有八个疑问,难道你要说,这些疑问里只有一个是重点?”

“不,它们都不是重点,只是它们之间有一种共性。它们全都绑定在一条绳子上,只要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能用一句话解释这八个疑问。”

“一句话?这不可能。你这种说一句‘早上好’都要绕两个弯子的人,怎么可能用一句话解释八个谜团?”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而且,这句话连逗号也不用加。”

白越隙想象着谬尔德表演相声《报菜名》的样子。

“你是不是在想很过分的事情?”

“没有。”白越隙叹了口气,“这次是我输了,我不认为你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夸这种海口。我能回福建了吗?我会履行约定,帮你拖地的。”

“严格来说,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至少也是百分之九十。如果能找到缺失的最后一环,就可以说是百分百了,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毕竟不是每座暴风雪山庄里都有愿意勤勤恳恳记录杀人事件的人。”

“暴风雪山庄?”

“啊,没什么,是我自言自语。算你走运吧!如果找到了那一环,你可能就不止需要拖八个月的地板了。”

“已经加价了?”

八个月也认了吧。白越隙安慰自己,想用这个题材写小说的依然是他,最终获利的依然是他,谬尔德还是在给他打工……

他不顾谬尔德的笑声,挂断了微信电话。这时,他才注意到,在两人通话期间,微信收到了不少新消息。

“微博转发抽奖啦!两本《屋顶上的小丑》。”

“膝盖疼怎么办?三个简单动作来拯救!”

“在吗?我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看到快回复。”

在亲朋好友群里的各种垃圾信息之间,他发现张志杰的动漫人物头像上亮起了红点。

“我在,怎么了?”

几分钟的等待。

“我后来拜托我妈找一找舅舅的遗物。”

“就是她当年去浙江收回来的那些。”

“都放在一个铁盒子里了,收在床底下。”

“她拖了好几天,我都回北京了,她才把盒子找出来。”

“拍照发给我看,里面主要就是他的驾照、钱包之类的小玩意,但是我从照片里发现了一个U盘。”

“是那种看上去和钥匙扣差不多的U盘,我妈不认得,一直以为只是装饰品。”

“我想那里面很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我就让我妈寄给你吧?”

白越隙立刻打字:“这样好吗?是你舅舅的遗物吧。”

“你看完还给我不就好了嘛。”

“真的?太感谢了!”

他想起谬尔德上次的所作所为,又留了个心眼:

“我发个地址,你寄到这里来吧。不要寄到上次那里。”

“又搬家了?”

“不是,最近去那里比较方便。”

他报出学校的收件地址,又立刻联系以前的舍友帮忙代收。安排好一切后,他买下第二天中午的动车车票。这次说什么也要在谬尔德之前得到情报。没准,所有谜题的答案,都会在那个U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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