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走出动车站时，一阵凉风袭向白越隙，他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两声。一瞬间，他察觉到附近的人们缩紧了身子，纷纷和他拉开了几步距离。

啊，这下完蛋了。连他自己都产生了几分恐惧。早知道刚才在动车上就不偷偷拉下口罩了。几分钟顺畅的呼吸，如果要以健康为代价来交换的话，未免太不划算了。邱亚聪都那样强调过了，为什么自己就是不听呢？这下完了，可能已经感染了，可能下个月就要死了。自己感染的消息如果被发到网上，很快住址和行踪也都会被公开，遭受成千上万网民的痛骂。要是沦落到那一步的话，至少也要在被隔离之前传染给谬尔德才行……

这份阴郁的想法，在一碗冬粉鸭下肚后被一扫而空。他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按照约定，他坐公交来到学校，取回了寄放在朋友那里的包裹。包裹只有巴掌大，拆开后，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银色金属U盘，长度不过一寸，尾巴上连着一个大大的圆环，应该是用来扣在钥匙串上的。值得注意的是，U盘表面有很多深浅不一的擦痕，似乎遭受过猛烈的撞击。

他就近找了一家网咖。这几年，过去的“网吧”都纷纷改名叫“网咖”了，字面意义上是提供上网服务的咖啡厅，其实除了装修比较豪华、真的提供饮料这两点以外，跟网吧没什么区别。在大学边上，这种店是最不缺生意的，所以随处可见。

为了防止未成年人进入，这里也需要刷身份证认证。每个人在上网前需要办一张会员卡，然后往里充值。会员卡和身份证是绑定的，每次只需要在机器上刷一下身份证，就能完成认证。

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他也早就办好了会员卡。服务员告诉他，余额还有十元左右。一小时的网费是六元，绰绰有余了，他拒绝了服务员让他充值的提议。每次都觉得“只要把里面的钱花光了，下次就不会再来了”，但往往还是会再来。话虽如此，人总得用一些外力来鞭策自己。

他穿过烟雾缭绕的人群和“禁止吸烟”的标牌，潜入网咖最深处。来网咖看U盘里的文件实在是很怪异，但为了不被谬尔德干扰，也只能如此了。

打开U盘，本以为会见到许远文工作上的文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标题为“线性代数”“思想与政治”之类的PPT。同为大学生的白越隙立刻反应过来——这个U盘的主人应该是个大学生。难道是许远文读书期间使用的U盘？但他那个岁数的人，读书的时候还未必有U盘这种东西呢。

除了PPT，还有几篇WORD文稿。他逐一点开查看。前几篇文档很杂乱，有电影的观后感，也有蹩脚的古体诗。最后一份没有标题的文档占用空间最大，打开之后，加粗的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七星馆之行。

来了！

白越隙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作者似乎是一个名叫余馥生的大学生，从字里行间推测，这至少也是十多年前写下的了。里面不仅出现了七星馆的具体构造，还讲述了一起诡异的连续杀人事件。直到电脑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提醒他网费已经用完，白越隙还是没有把视线从这个故事上移开。他义无反顾地额外充值了五十元，换来一杯附赠的珍珠奶茶。

“很好。”谬尔德读过文档之后，如此简短地评价道，“真是不错的消遣读物，小白，你总是能不让我失望哪。”

“你之前说暴风雪山庄里需要记录员，就是指这个吗？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预先知道这份文档的存在，难不成张志杰也是你的同伙，你们一起在玩弄我？”

“世界并不是围绕着你转的，我有必要做那种事吗？”谬尔德坏笑着，“我不过是根据手记里的内容推测的。在手记结尾，黄阳海被带去的建筑物多半就是七星馆，而他见到了无头尸体，那就说明，那天在七星馆里肯定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我才说，如果有人记录下那起事件就好了。这不是被你找到了吗？这下，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彻底变成百分之百了。”

正如他所言，看过文档以后，白越隙已经可以确信，在结尾出现的小孩就是写下手记的黄阳海。而这个叫庄凯的大学生，就是被黄阳海描述成“宇航员”的人——身材强壮，一字眉，外貌特征完全吻合。至于那具无头尸，应该是在结尾被砍掉头死去的齐安民。虽然是不同的两个人，但没有了头，还是孩子的黄阳海未必能准确地分辨出其中的差别，更何况他一直以为和自己在一起的只有“宇航员”一个人。

换言之，文档和手记是可以互相照应的。而且，它把黄阳海和许远文再度联系到了一起。如此一来，已经可以整理出事件的时间顺序：最早，许远文主持建造了七星馆，之后赵书同去世，许远文将七星馆变卖给祝家；后来，祝嵩楠邀请社团的朋友们来七星馆做客，其间发生了杀人事件；而同一时间，黄阳海偷了朋友的玩具积木，一个人在山上迷了路，最后被庄凯发现，囚禁在自己的房间；最后，杀人事件的幸存者——余馥生和秦言婷，带着黄阳海一起等待救援。

之后，文档出现了诡异的变化，余馥生突然写下了落款为“黄阳海”的复仇宣言，而且矛头直指许远文。

“毫无疑问，那是黄阳山写的。”白越隙说道，“因为那段话里提到‘逃回老家’，说明写下那段话的时间晚于二〇一四年，很可能是二〇一五年许远文回到浙江之后。这段时间里，在许远文身边的、和黄阳海有关的人物，就只有黄阳山。他找机会窃取了U盘，在WORD文档里补上这段话作为警告。不管许远文有没有看到这段话，他都在不久之后坠楼身亡了。由此看来，手记里的血手印多半也是黄阳山留下的，同样是为了恐吓许远文。虽然黄阳山是临时工，但既然他和许远文的恩怨能追溯到那么久以前，那么从二〇一四年开始他就已经在设法接近许远文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许远文看到那个血手印，吓得寝食难安，最后逃回了福建，把手记藏在老房子里。他可能以为事情能就此结束，没想到黄阳山还是没有放过他。”

但白越隙的推测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看出许远文和黄阳山之间存在恩怨，但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恩怨。囚禁他弟弟黄阳海的，明明是大学生庄凯才对。许远文只不过是建造了那栋七星馆，这又算什么罪孽呢？

而且，七星馆里的杀人案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尤其是最后发生的两起不可能犯罪，很难用“庄凯是凶手”来加以解释。

太混乱了。白越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失败的水管工，还没补好漏水的墙壁，身后又传来马桶堵住的噩耗。问题没有减少，反而变得越来越多。而谬尔德则是坐在水箱上跷着二郎腿看着他的那个人，不仅不来帮忙，还随时可能添点乱。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是我错了，我不该总想着偷跑，也不该偷偷去网吧看文档。我后来放弃思考，用剩下的网费打dota2去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七星馆里发生了什么事？”

“哼哼。之前答应你的，不是解答七星馆的案件吧？”

“几个月我都干。问题我都列好了，你随便吩咐吧。”

他拿出准备好的纸条。之前的问题可以做出如下修正：

问题3：最后出现的房间、“宇航员”和一对男女，代表着什么？——“宇航员”和男女的身份已经揭晓，但他们当时究竟在哪里？黄阳海醒来时，另外两人又在做什么？

问题5：手记最后的血手印意味着什么？——已经得到解答，新的疑问是，黄阳山和许远文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问题8：黄阳山、黄阳海和许远文之间有何关系？是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吗？——前半句可以合并到问题5，后半句可以合并到问题6。

整理一下，加上新的疑问，最后总结起来就是：

1.积木搭建的花园为什么会成真？

2.“黑洞”卡牌为什么会反复出现？

3.最后出现的房间在哪里？黄阳海醒来时，另外两人又在做什么？

4.“阿海”最后怎么样了？

5.黄阳山和许远文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6.许远文为什么会在密室里坠楼？是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吗？

7.许远文死前一周遇到的“幽灵”事件是怎么回事？

8.七星馆里发生的比拟杀人案件，其比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9.余馥生、庄凯和黄阳海都曾看到的紫光是什么？

10.如果杀害祝嵩楠和周倩的不是庄凯，那么奚以沫的推理错在哪儿？

11.庄凯是如何从密室里消失的？

12.被杀害的齐安民在没有脑袋的情况下奔跑，是怎么回事？

13.奚以沫是如何在那么高的地方上吊的？

14.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连续杀人案，被害者中不乏权贵子弟，网上却完全查不到相关报道？

15.七星馆里的杀人凶手到底是谁？

16.七星馆最后真的消失了吗？

“整整十六个谜团。之前我提出八个谜团的时候，你说你可以用一句话来解释，现在翻了一倍——”

“我还是可以用一句话解释，而且是同一句话。”

谬尔德语出惊人。

“是吗？我不想像个笨蛋助手一样反复发出疑问，但我还是得问，真的吗？我不相信，什么话能有这么大的分量？”

“那是一句很简短的话。虽然很短，但是非常沉重，非常有分量。你最好严肃一点。”

一直玩世不恭的谬尔德，此时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坐正了身子，双手交叉撑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白越隙。从这一刻起，他抛弃了平时挂在嘴边的各种玩笑话，变得极为认真和专注。

“伟大的法国数学家笛卡尔发明了平面直角坐标系，自那以后，人类就能够以两个数字，来确定平面上一个唯一的位置。这起事件也是一样，我们只需要两个关键词，就能够确定七星馆事件的全部真相。

“第一个关键词，就是七星馆的地点。许远文对媒体说，七星馆建在赵书同的故乡。赵书同则说，自己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于地图上。这句话显然不是指他的故乡消失了——既然强调了‘地图上’，就很容易联想到行政区划的变更。在他那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有太多地方在地图上发生了改变，然而我们还有很多推理的素材。他的家乡直到他三岁为止，也就是到一九四四年为止，都在遭受日军的轰炸。他在家乡修建的七星馆里，放满了纪念诸葛亮生平的各种物品——真的是这样吗？仔细想想，说到诸葛亮，我们最先想到的，除了‘空城计’以外，不是应该还有三顾茅庐、赤壁之战、借东风、草船借箭等事迹吗？然而这些事迹在七星馆内一丁点也没有体现，不如说，七星馆里的诸葛亮，是‘某个时期’以后的诸葛亮。赵书同非常注重养生，但他最喜欢的食物不是麻辣火锅吗？因为那是他家乡的食物，他没办法改掉年轻时的习惯。赵书同热爱着自己的家乡。”

赵书同是四川人。

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日军对四川地区发动了持续不断的轰炸。

七星馆里描述的诸葛亮事迹，全都是刘备攻克益州，进入四川之后发生的。

重庆，在行政区划上经过多次变更，最后于一九九七年第三次脱离四川省，成为直辖市。

“赵书同大概是重庆人，但他又是个精神上的‘四川人’，认为自己的家乡应该是整个四川省，所以才会在电话里说‘我的故乡已经消失在地图上’这样的话。他自比诸葛亮，也是因为诸葛亮后半生都在四川，让他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修建七星馆时，他自然要选择四川作为修建地点。不能是在陕西的五丈原，因为诸葛亮就是在那里祈禳失败的，他当然不愿意重蹈覆辙。所以，七星馆就是建在四川省内的某个地点。

“明确了地点之后，第二个关键词就是时间。这其实也非常明显了，从各种只言片语中都能看出。首先是年份，‘神舟五号’升空的二〇〇三年，黄阳海六岁，而他在写下手记时十岁左右。周正龙伪造华南虎照片的事件发生于二〇〇七年年底，当时是热点事件。彭宇扶老人的事情也发生在二〇〇七年，当时社会上的普遍论调还是‘彭宇被老人讹诈’，如今又反转了。钟智宸唱的‘去年的流行歌’，是花儿乐队于二〇〇七年发行的专辑歌曲《穷开心》。余馥生带来的小说《少年股神》，也是二〇〇七年出版的，作者是紫金陈。‘史上最牛’这句话，是二〇〇七年的网络流行语。余馥生提到奥运圣火下周到自己家，奚以沫哼着北京奥运会的主题曲《北京欢迎你》，都说明这是在二〇〇八年奥运会开幕之前。好了，线索如此之多，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七星馆事件，就发生在二〇〇八年。

“至于日期，黄阳海在手记中明确写下，事情发生在劳动节之后的下一个周末；余馥生那边，钟智宸在第一天晚上的致辞里也说过，他们本打算在劳动节期间出来聚会，因为意外而推迟了一周。二〇〇八年五月一日是星期四，往后推一周的周五，就是五月九日，那个周末里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余馥生的记录停止在那个周末之后的周一。五月十二日。”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

汶川大地震。

那一天的下午十四点二十八分，里氏8.0级的大地震袭击了四川省，地震波环绕了地球整整六圈，波及大半个中国。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遭受严重破坏，近七万人遇难，一万八千人失踪，伤者数以十万计。

那是人们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场灾难。

“他们是汶川大地震的遇难者……”

“没错。”

谬尔德压低声音，缓缓地诉说着，恍若宣读神谕的使者，生怕语气不够平稳，对万物之灵造成亵渎。

“七星馆在汶川大地震的受灾范围内。一切的谜团，都是那场浩劫的先兆与余波造成的。

“五月九日下午，黄阳海一时冲动，偷走了朋友的玩具积木，跑到了山上。他走了很长时间，自己也迷路了，幸运的是，这一路上他都没有撞见野兽。最后，他在荒野上坐下，开始拼积木。在他专注于积木的时候，这片土地之下也在暗流涌动。

“众所周知，地震是地壳释放能量所产生的振动，在人类历史上，每当特大地震即将到来之时，人们往往会发现一些预兆。预兆之一，就是地底的土壤受到挤压，形成隆起。二〇一五年四月，尼泊尔大地震发生前，日本北海道的海岸线就曾经被人目击到土地隆起。如果说这两个地方之间还相隔太远的话，一九七三年，四川炉霍也有人目击到地面出现高约二十厘米的鼓起，形如倒扣的铁锅，那之后当地便发生了7.6级大地震。黄阳海看到的，应该就是类似的东西，他把鼓起的地面想象成了积木的连接片。

“之后出现的黄色小溪也是类似的情况。地下水是最先感受到地震的地方，在地震之前，地下水很容易发生各种各样的异常。早在二〇〇八年三月，四川境内就有四个地下水观测点发现了水流异常情况，只是以当时的技术还没办法将这些变化和地震联系在一起——即使现在，预测地震也是做不到的。黄阳海当时所在的位置，多半是一条河流故道，只是因为地下水的异动而暂时干涸了。那天下午，他经过那里的时候，地下水又喷涌了一小段时间，形成了一条稍纵即逝的小溪。溪水是黄色的，是因为混杂了大量沙土。他拔掉积木的时候，喷出的脏水刚好流光，所以小溪又消失不见了。

“老鼠的问题就更好解释了，听觉灵敏的生物原本就有提前感知地震的能力，在地震来临之前，它们会大规模迁徙。二〇〇八年五月八日，四川省林业厅就发表过声明，说四川省绵竹市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蟾蜍，把人行道、车行道都给占领了。黄阳海见到老鼠，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们正为即将到来的地震惶惶不安，自然也顾不上怕人了。”

“那，老鼠为什么会发出老牛一样的‘哞哞’声呢？”

“我想那不是老鼠发出的声音，而是地下异常运动发出的响声，比如，地下水被抽走的声音。要知道，黄阳海当时还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也是个刚刚偷了朋友的东西、精神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孩子。更何况，那之后不久他就误食了毒蘑菇——这也是川渝一带山区里常见的植物——于是产生了幻觉，所以他事后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难免会添油加醋。我们只能在这个前提下展开大致的推测。

“接下来是馒头。既然知道这里曾是一条河道，馒头的由来也很好理解了。那是原本顺着河道漂过来的垃圾，甚至有可能是真的馒头。他在手记里不是写过了吗？他的朋友家豪不喜欢吃馒头，经常在放学后想办法丢掉。黄阳海和家豪是走同一条路回家的朋友，在放学路上被孩子王暴打的时候，他又提到边上有一条小河。家豪很可能就是把不爱吃的馒头丢进了小河，最后顺流而下，流到黄阳海那天迷路的地方。

“后面的事情之前解释过了，他误食了毒蘑菇，眼前出现各种幻觉，像是家豪的人头、扩大的黑洞，应该都是幻觉。只有‘黑洞’这张卡片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这和馒头出现的原理是相同的，黄阳海曾经为了求得孩子王原谅，把‘黑洞’卡牌交给对方，结果被随手扔掉了。这件事也是在河边发生的，‘黑洞’卡牌和馒头一样，顺流而下，在山上被黄阳海捡到了。这张卡也刺激了黄阳海的神经，导致他梦见自己被黑洞吸走。在现实中，他应该是如庄凯说的那样，失足从几米高的断崖边掉了下去。

“到这里，你提出的问题一和问题二，都可以解释清楚了。黄阳海在手记里见到的‘积木花园’，是地震前各种异常现象的集合。在这里，我还可以顺便解答问题九：庄凯和黄阳海看到的紫光应该是同一道，庄凯顺着那道光找到了黄阳海；余馥生看到的则是另一道。那道光，我想应该是地震前偶尔会出现的‘地光’现象。古今中外，经常有在地震前后目击到地光现象的报告，它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形态，持续时间也从几秒到几十秒不等。一九七五年的辽宁海城地震、一九七六年的河北唐山地震，在发生前后都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彩色光带。对于这种现象的成因，目前还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空气中的电离物质导致的，也有人认为是空气摩擦生热，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尽管科学暂时还没能给这些现象一个特别合理的解释，但大地如此神秘，谁也不能断言这些现象不会发生。总而言之，这道地光使庄凯发现了昏迷的黄阳海，将他背回七星馆。

“醒来之后，黄阳海见到的就是庄凯，那时候庄凯他们已经被困在七星馆里了，能吃的也只有罐头。那个‘红红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像积木一样的食物’，就是被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午餐肉。黄阳海家显然并不富裕，连腌菜也很少吃，没见过罐头是有可能的，何况庄凯一开始似乎把肉直接从罐头里取出来给他了。他试图和庄凯说话，后者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那可能是真的听不懂——庄凯是外地人，而黄阳海说的是四川方言，他曾经在手记里写过自己的普通话说不好。

“那之后，他见到了齐安民的尸体。根据余馥生的记录，我们可以确定，齐安民被杀是在五月十二日的午后，当时正是地震开始的时候。黄阳海翻出小屋的时候，觉得‘地面像一块大面团’，这正是地震发生时泥地会有的特征，在地震力量的作用下，泥土间的抗剪力会大大降低，导致土壤发生液化现象，变得松软。他摔在松软的土地上，也许还被落下的砖石砸到了，最终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见到的男女，自然就是余馥生和秦言婷。周围一片漆黑，是因为他们待在地震之后的废墟当中……他们当时可能已经被掩埋了。”

谬尔德难得地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星星，那可能是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光，当时或许是白天。身体以下的部分不见了，是因为被埋在废墟当中了。而根据余馥生和秦言婷都微笑着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件事看来，他们当时有可能已经遇难了——在遇难之前的最后时刻，两个人努力托举出一片空间，保护黄阳海的生命。”

白越隙想起余馥生写下的忏悔——绝不能再为了保全自己而退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他鼓起勇气，成了真正的英雄。

“后来黄阳海或许凭借自己的力量，把身体从废墟里抽了出来。但他还是被困在瓦砾之下，在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剩下的手记。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得知他最终有没有得救了，但从他的哥哥黄阳山对许远文的态度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废墟下去世了，毕竟七星馆的位置本来就很偏僻，救援不容易抵达，而黄阳海经过几天的折腾，身体也已经非常虚弱。这就是黄阳山写下的‘罪孽’的由来。”

“许远文犯了什么罪？如果黄阳海是在地震中丧生的，为什么要怪罪许远文呢？”

“当然是因为七星馆。你还记得吗？七星馆是赵书同为了续命，下令许远文赶工建造的。为了加快速度，许远文不惜使用当时还不流行的拼装式结构来建造。仅仅一年时间，他就建成了整整七座馆。这里面当然有不少的水分——许远文是庸才，所以他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在建筑物的质量上打折扣。

“据说在汶川地震之后，有一大批混凝土专家奔赴四川，调查那些倒塌的楼房，结果发现了两件事：一、大部分建筑物的抗震标准是达标的；二、当年在技术限制下，抗震标准制定得偏低，很难发挥实际作用。因此，二〇〇八年之后的几年内，建筑物的抗震标准不断提高。然而七星馆作为房产大亨赵书同私自建造的奇异建筑，恐怕连建筑行业的相关法规都不符合吧。既然这种东西能被造出来，想必早已打通了关系。这就给了许远文为所欲为的机会。余馥生他们不是发现了一根空心的柱子吗？如果那不是有意制造的密道，就只能是许远文偷工减料的罪证了。

“勉强造出的七星馆，是用一堆劣质积木草草拼成的、摇摇欲坠的危房。如果它仅仅用来举行仪式，满足赵书同生命最后的疯狂欲求，倒还可以原谅。想必一开始许远文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赵书同去世以后，他立刻打算把这项‘豆腐渣工程’拆掉。然而，接连的投资失败导致他身价大跌，妻子患癌又加重了他的经济负担。为了凑钱给妻子治病，他做出了真正不可饶恕的行为：把不适合住人的七星馆，高价卖给了不明真相的祝家。

“结果，地震来临之际，七星馆轰然倒塌，速度之快，甚至来不及让余馥生、秦言婷和黄阳海逃出倒塌范围。这就是黄阳山痛恨许远文的原因。弟弟不明不白地在没听说过的宅子里死去，为了调查真相，他花费了多年时间。他查到那座宅邸的名字叫七星馆，建造人是赵书同和许远文；为了追查许远文，他又跟到浙江，潜伏在许远文身边，最终用某种办法偷走了许远文藏在身边的手记。

“那份手记，还有U盘，当然都是许远文从七星馆的废墟里找到的。根据邱亚聪的说法，二〇〇八年的时候，许远文经常为投资的事情出差。汶川地震发生时，他很可能就在四川。不，既然他持有余馥生的U盘，那他二〇〇八年就一定身在四川，是汶川地震的亲历者之一。身为施工负责人，他立即想到了自己修建的七星馆。一想到那里面现在很可能住着人，而建筑倒塌之后，安全问题也都会暴露出来，他就如坐针毡。他利用自己的人脉，第一时间跟随救援队来到七星馆，在废墟中看到了黄阳海的手记和余馥生的U盘。他担心那里面记载了七星馆的坍塌经过，于是趁乱把这两件东西偷走了。

“好在许远文最后还是没有被追究责任，我猜这可能是因为祝家的其他人也没能在地震中幸存下来。手记和U盘后来被许远文带回浙江，最后被黄阳山窃走。黄阳山把两份记录结合起来，弄清了一切真相，也被弟弟最后给自己的留言所打动。弟弟直到最后还在等待自己的原谅，自己却来迟了整整六年。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为弟弟复仇。这就是对问题三、问题四和问题五的解答。”

“但是，许远文是在密室里坠楼的，当时没有人可以上楼，许远文从四楼坠落，黄阳山则在三楼。他是如何杀害许远文的呢？”

“我想他当时还没有准备动手杀害许远文——虽然他确实希望向许远文复仇，但还没有下定杀人的决心。所以，他先是用各种方式恐吓许远文。他先在弟弟的手记里制作血手印，这一招直接把许远文吓回了福建。等他重新返回浙江时，他又在余馥生的记录结尾加上了一段警告。这些事件让许远文心神不宁。最后，他决定以许远文最害怕的事情吓唬他，就是地震。

“你听说过‘震楼器’吗？那是一种经过改装的振动马达，安在天花板上，启动后，机器内部的马达就会带动敲击锤快速撞击天花板，从而使上一层的住户听到噪声，产生震感。从二〇一五年开始，网络上就出现了许多以贩卖‘震楼器’为生的店家，买家多用来解决邻里矛盾。当然了，这种东西只能制造更大的矛盾。可惜网络世界就是新时代最大的教唆犯，放大了太多人心中的戾气。直到今天，‘震楼器’依然是热销商品，在百度上很容易就能找到。

“黄阳山自己是建筑工人，本来就有接触振动马达的机会，他从中受到启发，自己改装了一台类似的装置。那天中午，他确定许远文上楼休息之后，就在楼下的房间里安装了自制的机器，启动。你遇到的那位KTV员工说，他那天戴着耳机在听歌，对吧？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机器启动产生的异响。但许远文就不一样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他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噪声吓醒。身为汶川地震的亲历者，自己又盖过因地震倒塌的房屋，许远文当时一定是万分惊恐的。他有很严重的心理阴影，对自己盖的房子无法信任。往楼下逃跑吗？但他身在四楼，根本来不及逃出去。警方事后不是发现，现场有一段大跨步的脚印通向窗台吗？那不仅说明许远文的目的性很明确，还说明他当时非常着急，动作非常快。在糊涂之中，他选择了最糟的做法，从四楼一跃而下。

“发现出事，黄阳山赶紧收起了马达。后来警方调查的过程中，很可能把马达当成了施工用品，没有深入追究。就这样，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这就是对问题六的解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远文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是吗？他只是为了逃命而已吧。在他的心中，真的忏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我想多少是有的，证据就是那起‘幽灵’事件。许远文坠楼发生在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日，幽灵小孩潜入工地则发生在一周前的午后。我认为，那起事件就发生在五月十二日的午后，两点半左右。当时，在现场的只有许远文和黄阳山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汶川大地震的亲历者与幸存者。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小孩潜入工地，说明他们当时都在做同一件事，一件会导致他们看不见周围情况的事情。”

“啊……”白越隙懂了，“他们在低头默哀。”

“是的，他们在为七年前的那场灾难中遭受痛苦的同胞们闭目默哀，而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小孩子闯入了工地，没有被他们发现。这就是对问题七的解答。”

至此，发生在许远文与黄阳山之间的谜团，全都有了解答。

每一个解答，都和那场灾难有关。

“我算是明白了。”白越隙叹了一口气，“的确如你所说，一切都是因地震而起。但是七星馆的事件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些杀人案也是由地震引起的吗？”

“是的。就是地震引起的，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地震，就不会发生七星馆里的杀人案。”

“怎么讲？”

“你的第八个问题是七星馆里的比拟杀人究竟有何意义，我的回答是没有意义。或者说，凶手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比拟，而是为了比拟而杀人。回想一下发现尸体那天早上的情形吧：最开始，林梦夕和祝嵩楠的尸体上是没有挂画的。直到他们吃午饭的时候，挂画才出现。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尸体被发现以后，才偷窃挂画来进行比拟的。他为什么不在前一天晚上来做这些事，而非得等到大家都清醒的白天再出手偷画呢？因为前两具尸体并不是他布置的，或者说，他没有料到这两具尸体会以这种形式被人发现。

“回顾一下林梦夕的尸体状况吧。她被平放在地上，四肢向四个方向舒展，周围被摆了一圈木板。根据齐安民的说法，那些木板本来就是前一天堆放在屋后的。事实上，根据余馥生画下的图片，那些木板摆放得歪歪扭扭，甚至不像个圆。如果没有后来加上的‘八阵图’挂画，他们未必能把那个现场和‘八阵图’联系起来。第二个死去的祝嵩楠，也只是单纯被烧死，和‘七擒孟获’关系不大。反观凶手后来的比拟，不管是‘空城计’还是‘扮鬼割麦’，都是非常逼真形象的，唯独前两起案件如此草率。那是因为这两起案件中的比拟并不是凶手有意布置的。

“在所有人中，最早死亡的林梦夕和祝嵩楠，这两个人的死因都非常像意外。那是因为，这两件事都真的是意外。那天晚上，林梦夕在酒桌上失言了，这让祝嵩楠想起了自己姐姐的事情。他对林梦夕产生了怀疑，所以在散场后找到林梦夕，逼问她当年的真相是什么。林梦夕是个脆弱的人，在逼问之下坦白了自己的罪孽。失去理智的祝嵩楠，在冲动之下将她推倒，撞到了头，失手将她杀害了。慌乱之际，祝嵩楠想起屋后的木头堆，想到利用木头堆来隐藏尸体。他把林梦夕的尸体拖到屋后，再把木板一片一片叠在尸体上，直到大致看不出尸体的存在为止。

“但是，当天晚上，和黄阳海遭遇的情况一致——七星馆附近的地下，也发生了地面隆起的现象。恰好就是林梦夕所在的地面，因为地下土块的挤压而隆起，将林梦夕的尸体向上顶起。于是，好不容易叠起来的木板被顶歪了，最终纷纷滑落到地面上。因为地面是拱起的，滑落的木板也会围绕着拱起的圆形散落，拼成类似圆形的形状；而林梦夕的尸体也因此变成四肢朝四个方向舒展的模样。第二天早上，隆起的地面已经恢复原状，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就只有尸体和那些木板了。

“再说祝嵩楠的情况。他第一次失手杀人，虽然暂时冷静下来处理掉了尸体，内心终究无法平静下来，最终到了失去理智、决定开车逃跑的地步。不擅长认路的他，确认自己走的这条路不会经过水池以后，就发动面包车直冲下山。不幸的是，那天晚上又发生了一起意外。秦言婷曾经说过，那片水池是连着地下水的。在地底运动的作用下，那天晚上，水池也和黄阳海遇到的小溪一样，暂时干涸了！祝嵩楠看到地面上没有水，而馆之间的构造又和对称的另一头相似——正如钟智宸的推理——于是他错以为自己走的是下山的路。他一心逃跑，毫不犹豫地加大油门，结果车毁人亡。

“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两具尸体。但有一个人的心情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看见林梦夕的尸体，立刻知道这不是凶手摆放的，于是才会偷走挂画，摆到林梦夕的尸体上，让人们联想到‘八阵图’。他为什么知道林梦夕的尸体不是凶手刻意摆放的？因为他就是处理林梦夕尸体的人，或者说，处理林梦夕尸体的人之一。祝嵩楠不是一个人去逼问林梦夕的，他还带了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失手杀害林梦夕之后，也是两个人一起处理的尸体。但事后祝嵩楠实在太害怕，还是丢下同伴，开车逃走了，结果遭遇不测。看到这一幕，这名同伴不知道林梦夕的尸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祝嵩楠为什么会走错下山的路，但他却从两具尸体的状况中，联想到了前一天见到的挂画——这是上天的旨意！两个人的死状，在冥冥之中变成了与诸葛亮经历过的事迹相同的状态。在他看来，这一定是祝嵩楠为姐姐报仇的决心，感动了栖息在七星馆里的神灵。于是，他决定继续完成这个比拟，用剩下的挂画里的故事，来谋杀祝嵩楠的另外两个仇人：钟智宸和周倩。

“奚以沫的推理也是在这里出了错。他认定祝嵩楠是被一个不知道水池可以充当路标的人杀害的，便把嫌疑锁定在庄凯和秦言婷之间，却不知道祝嵩楠是意外死亡的。这就是对问题八和问题十的解答。”

“那么他这个同伴是谁呢？”

“只能确定，他是一个祝嵩楠信任的人，但仅凭余馥生的手记，没办法确定谁和祝嵩楠最亲近。我们暂时就称他为凶手吧。只要回答了剩下的问题，他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问题十一：庄凯是如何从密室里消失的？问题十二：被杀害的齐安民在没有脑袋的情况下奔跑，是怎么回事？问题十三：奚以沫是如何在那么高的地方上吊的？这三件事都发生在五月十二日下午，也就是地震发生的时候。那时，余馥生被人撞了脑袋，几乎快昏过去，硬撑着见证了接下来发生的诡异现象。对，那个时候地震已经开始了，但是意识模糊的余馥生没有很好地理解这一点。他早就说过自己是个对震动感觉迟钝的人，在发现齐安民尸体的那段时间里，他也说自己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那都是因为地震已经开始了。当然，最后被埋在废墟下的时候，他一定已经明白过来了。他应该写下了明确指出七星馆已经倒塌的字句，但是被心里有鬼的许远文删除了，所以黄阳山才会说：‘你以为你删掉自己犯下的罪行，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我先解释最简单的问题十三。奚以沫被杀，对凶手来说一定是个意外，因为他已经把所有的挂画都放在了周倩被杀的现场，说明他本来就打算在杀死周倩之后收手。但是，奚以沫却看穿了他的身份。从余馥生的记录里不难看出，奚以沫并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好人，他做事随性，不考虑别人的看法，喜欢挑衅他人。”

“说得对。”

白越隙意味深长地看着谬尔德。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奚以沫其实没有那么笨，他应该早就推理出真相了吧！他不是在钟智宸被杀的时候就已经指出，凶手犯下前两起案件是没有计划性的吗？我想，他就算没有看出祝嵩楠之死是意外，也应该意识到所有案件并非同一个凶手所为。但他还是利用祝嵩楠案的线索将庄凯推理成了凶手。这或许是因为他和庄凯有什么私仇，又或许是单纯为了好玩……总之，他没有揭发真正的凶手。在庄凯被关起来之后，他很可能主动找到真凶，对他说了什么话——是勒索，还是挑衅？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只是他没想到凶手会如此凶悍，直接冒着被发现的巨大风险，当场杀死了他。

“杀完奚以沫之后，凶手陷入焦虑。好不容易在机缘巧合之下让庄凯当了替罪羊，事到如今，必须让奚以沫的死有个理由。于是，他简单写下一封遗书，让人们以为奚以沫是真正的凶手，在玩腻了之后自己上吊自杀。

“没错，奚以沫是被伪装成上吊自杀的，而且地点应该就在余馥生发现假遗书的窗户边。只有遗书没有尸体，这本来就很奇怪。原本奚以沫的尸体是被凶手吊在窗边的，但地震开始之后，七星馆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吊在窗口的奚以沫随着绳子晃动开始左右摇摆，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绳子断开，奚以沫的尸体被从窗口甩了出去，挂在另一座馆的屋顶上，看上去就像从烟囱上吊下来似的。这就是对问题十三的解答。

“但这就揭示了另一个事实。奚以沫死的时候，舌头吐出，而且被咬破了，这是为什么呢？真正上吊自杀的人嘴里是不会出血的，电视剧那样拍，往往是为了增加视觉冲击力。奚以沫是自己咬破舌头的，这算是他在被杀之前留下的死亡讯息吧！他把满嘴血沫喷到凶手身上，留下无法掩饰的罪证，从而指认凶手。

“换言之，沾到奚以沫血液的人就是凶手，而奚以沫的血液是从余馥生发现遗书的楼道开始出现的。沿着血迹追踪，就能找到凶手——是的，死在血迹尽头的齐安民，就是杀死钟智宸、周倩和奚以沫的凶手。

“回头看看，其实能发现非常多的提示。为什么齐安民的外号是‘大哥’？仅仅是因为他看上去很老成吗？但他的年龄明明是所有人中第二小的，仅仅比祝嵩楠大；而且，从头到尾，管齐安民叫‘大哥’的，除了余馥生，就只有祝嵩楠。海谷诗社的老成员，没有人叫齐安民‘大哥’。余馥生可能是跟着祝嵩楠叫的，那么祝嵩楠呢？这两人可能早就认识了。

“早在第一天介绍七星馆三层有煤炉的时候，祝嵩楠就提到，齐安民可以去那里吸烟，但齐安民第一次吸烟是在钟智宸死后，也就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之后——在那之前，社团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齐安民抽烟。钟智宸他们晒木头的事情，齐安民自称是吃晚饭的时候祝嵩楠说出来的，但他明明比余馥生更早退出晚宴，如果余馥生不知道这件事，齐安民又怎么能知道？说明他其实是在和祝嵩楠一起埋林梦夕的尸体时，才听说这件事的。齐安民和祝嵩楠，这两个人很早就是朋友，甚至可能连祝嵩楠的姐姐祝佳侣也是齐安民的朋友，或者某种更为亲密的关系。齐安民杀害钟智宸和周倩，都是为了祝家兄妹。

“回过头来看，整起案件确实可以说是因地震而生。想起姐姐遭遇的祝嵩楠，叫上齐安民帮忙，两人一起从林梦夕口中问出了当年的真相，之后祝嵩楠或齐安民中的一个人在冲动之下杀害了林梦夕。从祝嵩楠事后独自逃跑的情况来看，动手的应该是祝嵩楠。随后，两人一起隐藏了尸体。当晚，祝嵩楠因为搞错方向而在逃跑过程中坠崖，林梦夕的尸体也意外显露了出来——这都是由地震前的异常现象所引起。

“目睹这一切的齐安民，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从他的视角来看，自己和祝嵩楠一起埋好的尸体，如今不知为何又冒了出来，像某种仪式一样被木头环绕在周围；而祝嵩楠疑似驱车自杀，尸体又刚好让人联想到‘七擒孟获’的故事。齐安民把这一切当成了上天的安排。他立刻产生了帮助祝家兄妹杀死剩下两人的想法，于是偷取挂画，让大家把死去的人和诸葛亮的典故联系到一起。

“但是，真正有计划地犯下谋杀罪行，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所以他犹豫了整整一天。如今，我们无法知道他究竟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斗争，但总之，五月十一日，他终于动手，杀害了钟智宸，再用琴弦诡计布置现场。他可能打算晚些时候再找机会杀害周倩，没想到她立刻坦白了当年的罪行，打了齐安民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得不在周倩被保护起来之前抢着下手，再用煤灰草率地进行‘扮鬼’的比拟。那次作案留下了许多破绽，差点被奚以沫将死，所幸他的推理最终走上了岔路——这也是因为他忽略了地震前地下水的变化。

“杀完周倩，齐安民的行动就到此为止了。他当初偷走所有挂画，只是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打算杀几个人而已。可没想到奚以沫还是看穿了真相，他只好多杀一人，没想到被余馥生撞见现场，逼得他仓皇出逃。”

“可是，齐安民也被人砍掉了脑袋啊。”

“那是整件事情里最不可思议的一部分。齐安民刚刚布置好奚以沫的尸体，余馥生就上楼了，情急之下他撞开余馥生，不顾一切地逃出天权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地震，正在逃命。然而，前面早就说过，七星馆本身就是用各种零件拼成的、积木一样的危房。许远文用半年多的时间生产零件，直到被赵书同催促之后，才匆忙进行后面的装配工作。所以，在地震的摧残之下，这些零件的连接处很快就发生了崩塌，但零件本身倒是不那么容易坏掉。于是，它们会一块一块地掉落下来。

“最先崩塌的就是烟囱。天权馆的烟囱，恰好是在大门正上方的位置。那根烟囱与馆的连接处发生了松动，于是，烟囱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

白越隙想起了黄阳海的手记：上课时举起的手，就像一把铡刀……

“烟囱长约五米，三层楼是六米多高吧，两者相减，差不多就到一个人脖子的高度。齐安民刚刚逃出馆门，没有防备，被烟囱顶部那块薄薄的挡风板切中了脖子。”

“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但是，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在烟囱倒下的同一时间，天权馆内部也发生了异变。余馥生的记录里也写过，馆内的天花板是连成一片、没有缝隙的——所以在地震发生之后，天花板和地板并没有马上开裂。但是，它们当初毕竟是匆匆拼装起来的，地板和墙壁之间的连接处，强度就要弱得多了。所以，天权馆发生了非常罕见的现象，主展厅的天花板竟然整块掉下来了！

“虽然展厅里有承重柱，但估计和另一边的空心柱子差不多，都是劣质材料，这会儿大概都直接倒塌了。于是，天花板畅通无阻地坠落下来。此时，墙壁和天花板各自保持完整，仅仅是天花板自己在往下掉。三层为了在燃烧煤炭的时候更加安全，气密性做得很好，而二层的主展厅也为了保护展品而没有开窗。这就导致，三层的通风室、二层的展厅、两者之间的地板，它们组成了一个整体。在地板瞬间坠落的过程中，这个整体就像抽血时使用的针筒一样，内部空间突然增大，而气体总量却没有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在内部，瞬间形成了一个低气压环境。”

白越隙想起邱亚聪开过的“低压救护车”。

“而这个整体内唯一和外界相连通的部分，就是刚刚转了九十度的那根烟囱。为了平衡气压，那根烟囱口在瞬间产生了吸力。人类的头颅质量大约是五千克，假设烟囱口的横截面积在九百平方厘米吧，那么只需要在一瞬间产生大于五百六十帕斯卡的压强差，就足以将人头吸进烟囱里。这并不困难，大约就是给轮胎充气的程度。

“齐安民的头颅被吸进烟囱里，顺着烟囱掉进室内。这个时候，因为天花板崩塌，二层和三层之间已经没有界限了，所以头颅直接跟着天花板一起掉在了二层。因为三层的各种设备都是固定在墙壁上的，不会跟着天花板坠落，所以余馥生打开门的时候，在混乱中没有察觉到变化。他一开始打不开门，是因为掉下来的天花板比原本的地板略高，卡住了门；用力之后就能撞开门，则是因为地震使得门的连接处变得不牢固了。”

“那么庄凯……”

“他被沉重的铁链缠住，根本没办法逃生，可能当场就被天花板压住遇难了吧。这或许是他做出变态行为的报应，虽然罪不至死……”

“余馥生看见展厅里流出一摊血，那是庄凯的血吗？”

“正是。他的血流出门外，和奚以沫临死前喷出的血混在了一起。所以余馥生以为齐安民是在展厅内被砍头，然后身体流着血跑了出去；而真相是反过来的，先是杀人之后沾到血的齐安民跑出去，然后才被斩断头颅，头被吸回馆内。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逃出七星馆。这就是对问题十一、十二和十三的解答。”

“我都明白了。问题十四的解答我也知道了，之所以这起大案没有被任何媒体报道，也是因为地震的影响吧？他们被当成了一般的死难者。”

“是的。失去行踪的朱小珠，最后很可能也在地震中罹难了。接着，许远文夺走余馥生的U盘，案件的经过便再也不为人知晓。

“至于问题十五和十六，我也都告诉你答案了——凶手就是齐安民，而七星馆，也确实在大地震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谬尔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1.积木搭建的花园为什么会成真？——因为地震前发生的异象。

2.“黑洞”卡牌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因为地震前地下水的异常变化。

3.最后出现的房间在哪里？黄阳海醒来时，另外两人又在做什么？——房间是地震形成的废墟，另外两人在地震中保护了黄阳海。

4.“阿海”最后怎么样了？——在地震中不幸遇难了。

5.黄阳山和许远文之间存在什么恩怨？——许远文建造的劣质房屋，间接导致黄阳山的弟弟在地震中遇难。

6.许远文为什么会在密室里坠楼？是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吗？——许远文因为地震留下的心理创伤，被黄阳山意外杀害。

7.许远文死前一周遇到的“幽灵”事件是怎么回事？——因为值班的两人正为地震默哀。

8.七星馆里发生的比拟杀人案件，其比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地震前的变化导致两具尸体呈现出异常的模样，刺激了凶手进行比拟。

9.余馥生、庄凯和黄阳海都曾看到的紫光是什么？——是地震前的地光现象。

10.如果杀害祝嵩楠和周倩的不是庄凯，那么奚以沫的推理错在哪？——他忽略了地震前地下水的变化。

11.庄凯是如何从密室里消失的？——因为地震而遇难。

12.被杀害的齐安民在没有脑袋的情况下奔跑，是怎么回事？——因为地震形成了密室。

13.奚以沫是如何在那么高的地方上吊的？——因为被地震晃出馆内。

14.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连续杀人案，被害者中不乏权贵子弟，网上却完全查不到相关报道？——因为他们被当成了地震中的死难者。

15.七星馆里的杀人凶手到底是谁？——齐安民和祝嵩楠因为地震前的异常现象而坚定了杀意，最终却又分别死于地震引起的灾祸。

16.七星馆最后真的消失了吗？——是的，它在地震中消失了。

所有的问题，都是起源自同一句话。

所有的问题，至此都得到了解答。

“古时候的人们对大自然有着极大的敬畏之情，他们会将自然界的各种事物视为神明的寄托加以崇拜。《三国演义》里，曹操就是因为试图砍伐百年神木给自己的宫殿做梁，触怒神明，才染上头痛，直至身死。如今的人类上天入地，古代那些神明都做不到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也已经是易如反掌。但在天地之外，又有什么东西存在呢？”

赵书同为了对抗天命，而建起七星馆。

最终，这场疯狂的梦想，却在上天的震怒之中轰然倒塌。

良久，两人沉默地对坐着，仿佛在对那些于天灾中逝去的生命致以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