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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0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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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翠娜看见来应门的人,还以为她们找错了地方,因为眼前这位面容憔悴的白发老妇不可能是依里雅·雅各布森。 “有什么事吗?”女子问道,用怀疑的眼光怒目而视。 “我刚才打过电话,”贝雅特说,“我们想请教关于瓦伦丁的事。” 女子甩上了门。 贝雅特等门内拖沓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才按下门把,推开了门。 走廊上的钩子上挂着许多衣服和塑料袋。卡翠娜心想,又是塑料袋,为什么毒虫总喜欢跟塑料袋为伍?为什么他们总坚持要用这种又薄又不可靠的包装用品来存放、保护、运送所有家当?为什么他们总喜欢偷自行车、衣帽架和茶具,从不偷行李箱或包? 这间公寓虽然肮脏,但比起卡翠娜见过的大部分毒窝算是不错了。也许住在这里的依里雅对生活环境还有点要求,决定自己动手打扫。卡翠娜自然而然地认为会打扫的只有依里雅一人。她跟着贝雅特走进客厅,只见一名男子躺在长沙发上,正在睡觉,很显然是嗑了药。屋里弥漫着汗水、香烟、被啤酒浸湿的木头,以及卡翠娜闻不出也不想闻出的甜腻气味。墙边堆着毒虫必备的赃物,一叠又一叠的儿童冲浪板都包在透明塑料袋里,尖端的图案都是大白鲨的咬痕,表示冲浪板被咬去了一块。天知道他们要如何变卖这些玩意。 贝雅特和卡翠娜继续走进厨房,依里雅已经在小餐桌前坐下,给自己卷了根烟。桌上铺着一小块桌布,窗台上摆着一个饰以塑料花的糖碗。 卡翠娜和贝雅特在她对面坐下。 “这里车子总是川流不息。”依里雅说,朝乌蓝德街的车流点了点头,她的声音跟卡翠娜预料的一样沙哑。卡翠娜在看见这间公寓和这名有一张沧桑老脸的三十多岁女子之后,就料到她一定有一副沙哑的嗓音。“它们总是来来去去,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 “回家,”贝雅特答道,“或是离开家。” 依里雅耸了耸肩。 “你也离开了家,”卡翠娜说,“登记数据上的地址……” “我把那间房子卖掉了,”依里雅说,“那是我继承来的,对我来说太大了,又太……”她伸出又干又白的舌头,在卷烟纸上舔了舔。卡翠娜在心里替她完成这个句子:又太难以抗拒把它卖掉的诱惑,因为她领的救济金已不足以支付买毒的费用。 “那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什么回忆?”贝雅特问,卡翠娜却打了个冷战。贝雅特是鉴识专家,却不是侦讯专家,她问的这句话范围太广,等于是询问对方一生的悲惨遭遇,而自怨自艾的毒虫最会慢条斯理、巨细靡遗地交代自己的人生。 “瓦伦丁。” 卡翠娜坐直身子。看来贝雅特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做了什么事?” 依里雅又耸了耸肩:“他租了那间公寓的地下室。他……在那里。” “在那里?” “你们不了解瓦伦丁,他很不一样,他……” 依里雅想点亮打火机,却点不亮。“他……”她又点了好几次。 “他疯了?”卡翠娜不耐烦地说。 “不是!”依里雅眉头一蹙,把香烟和打火机都丢在地上。 卡翠娜暗自咒骂自己一声,这次轮到她问出外行的诱导性问题。 “每个人都说瓦伦丁疯了!可是他没疯!他只是会……”依里雅低头望向窗外街道,压低嗓音,“他只是会散发一种气氛,让大家都非常害怕。” “他是不是打你?”贝雅特问。 又是个诱导性问题。卡翠娜试着向贝雅特使眼色。 “没有,”依里雅说,“他没打我,他是勒我。只要我不顺他的意,他就勒我。他力气很大,一只手就可以捏住我的脖子,捏到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根本扳不开他的手。” 卡翠娜认为依里雅脸上泛起的微笑代表某种面对绝望的自嘲,但她继续往下说:“……奇怪的是这让我觉得亢奋,激起我的欲望。” 卡翠娜不自觉地拉长了脸。她读过脑部短时间缺氧会对某些人造成这种影响,但依里雅面对的可是性侵犯。 “然后你们发生性关系?”贝雅特问,俯身捡起地上的香烟,点燃后递给依里雅。她立刻把烟夹到口中,倾身向前,赶紧吸了几口,以免没点得很完全的烟又熄了。她呼出了烟,颓坐在椅子上,仿佛体内什么破了,仿佛她的身体是个袋子,被烟烧了个洞。 “他也不是每次都想干,”依里雅说,“完事后他会出去,我只是坐下来等他快点回来。” 卡翠娜必须刻意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或流露出任何轻视的态度。 “他都出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我也……”依里雅又耸了耸肩。卡翠娜心想,这就像是她对人生的态度,把认命当作止痛剂。“……可能我也不想知道。” 贝雅特清清喉咙:“那两名少女遇害的晚上,你为他提供了不在场证明,就是马里达伦谷命案和——” “对啦对啦。”依里雅插嘴说。 “可是你所供述的那两个晚上,其实他不在家对不对?” “妈的我记不得了,而且我要遵照指示,不是吗?” “什么指示?” “我跟他可以说是……从开始交往的第一天晚上就……呃,你知道,就是第一次的晚上,他跟我说以后只要有人被强暴,警察就会来问我这些问题,只因为以前有件案子他是嫌犯,但警察没办法将他定罪,所以日后一有新案子发生,而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警察就会想尽办法让他背黑锅,不管他有多无辜。他说警察只要认为谁曾经逃过法网,就会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们。所以不管警察问的是什么时间,我都要发誓说他在家。他说这样可以替我们省去很多麻烦、节省很多时间。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你真的认为在那些强暴案里他都是无辜的吗?”卡翠娜问,“尽管你知道他以前强暴过别人。” “妈的我才不知道呢!”依里雅吼道。他们听见客厅传来低沉的呼噜声。“我什么都不知道。” 卡翠娜正要再逼问,却感觉贝雅特伸手在桌底捏了捏她的膝盖。 “依里雅,”贝雅特柔声说,“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愿意跟我们谈这些事?” 依里雅看着贝雅特,挑起发白舌头上看不见的烟屑,思索片刻,做出决定。 “他被判有罪不是吗?罪名是强暴未遂。后来有一天我要把地下室租给别人,就去里面打扫,没想到却发现那些……那些……”突然间她说话有如鬼打墙般不停跳针,“……那些……”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老大,泛着泪光。 “那些照片。” “什么样的照片?” 依里雅吸了吸鼻子:“女生的照片,都很年轻,都是小女生,嘴巴上绑了一种东西……” “口塞?” “对,口塞。她们不是坐在椅子上就是坐在床上,床单上还有血迹。” “那么,瓦伦丁……”贝雅特说,“他在照片里吗?” 依里雅摇了摇头。 “那也可能是假装的,”卡翠娜说,“现在网络上流传的一些所谓强暴照片都是专家拍的,专门提供给有这种癖好的人看。” 依里雅又摇了摇头:“她们看起来太害怕了,从眼神就看得出来。我……认得这种害怕,因为当瓦伦丁想……想要……” “卡翠娜的意思是说拍照的人不一定是瓦伦丁。” “鞋子。”依里雅吸了吸鼻子。 “什么?” “瓦伦丁有一双又长又尖的牛仔靴,旁边有扣环,有张照片里这双靴子就摆在床边的地上,所以我知道那些照片一定是真的。那些强暴案可能真的是他干的,就跟他们说的一样。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的……” “还不是?” “照片里可以看见床铺旁边的壁纸,壁纸的花纹就跟那间地下室的壁纸花纹一样。那些照片就是在那间地下室里拍的,那张床就是我跟他……”她闭上眼睛,两颗泪珠滚落。 “结果你怎么做?”卡翠娜问道。 “你说呢?”依里雅嘶了一声,用前臂擦了擦鼻涕,“我去找你们啊!去找你们这些应该保护人民的公仆啊!” “那我们怎么说?”卡翠娜问,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厌恶之情。 “你们说会调查,还拿着照片去质问瓦伦丁,但他当然会想办法狡辩。他说那些都是游戏,她们都不是被逼的,他也不记得那些小女生的名字,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她们,不然可以去问问看有没有人报案。结果没有,事情就到此为止,也就是说,对你们来说到此为止,对我来说才只是开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瘦削的食指,抹了抹两只眼睛的下方,显然以为自己化了妆,想避免妆被弄花。 “哦?” “他们在伊拉监狱一周可以打一通电话,有天我接到一通电话,说他想跟我说话,所以我就去看他。” 卡翠娜不用听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在访客室等他,他来了以后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觉得他的手好像又掐住了我的脖子,妈的我根本不能呼吸。他坐了下来,说只要我敢跟别人提起关于不在场证明的事,他就会杀了我,还说如果我以为他会被关很久那可就大错特错。然后他就起身离开。这么一来我就明白了,只要我知道这些事,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一有机会他就会杀了我。我直接回家,锁上每一扇门,在家里害怕得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有个所谓的朋友打电话来借钱,她染上了一种新型海洛因的毒瘾,后来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提琴。以前我都挂她电话,但这次我没有。隔天晚上她就来我家,给我注射这种玩意,让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要拥有它。我的天哪,它真是太有帮助了。小提琴……它解决了一切……它……” 卡翠娜在这个身心俱毁的女人眼中看见逝去的爱闪耀着光芒。 “结果你也上瘾了,”贝雅特说,“所以你卖了房子……” “那不只是为了钱,”依里雅说,“我必须逃跑才行,我必须躲开他,所有可以找得到我的线索都必须切断。” “你再也不用信用卡,搬家也不跟户政机构报备,”卡翠娜说,“连社会保障金都不领了。” “当然不领。” “就算瓦伦丁已经死了?” 依里雅没答话,也没眨眼,只是坐着动也不动,夹着烟的手指被烟熏黄,香烟烧到烟屁股,烟灰上翘。卡翠娜联想到被车灯照到的动物。 “你听说他死亡的消息应该松了口气吧?”贝雅特柔声问道,意在试探。 依里雅仿佛洋娃娃般机械式地点了点头。 “他还没死。” 卡翠娜立刻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关于瓦伦丁,刚才依里雅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们不了解瓦伦丁,他很不一样。这句话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 “不然你们以为我干吗跟你们说这些?”依里雅在桌上按熄香烟,“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每天都更靠近一点,我感觉得到。有时候我早上醒来,都可以感觉他的手掐着我的喉咙。” 卡翠娜想说这叫作妄想症,是海洛因带来的后遗症,但突然间她没那么确定了。依里雅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成了喃喃低语,目光在厨房的黑暗角落里来回搜寻。这时卡翠娜也感觉到了,仿佛有只手正掐着她的喉咙。 “求求你们,在他找到我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找到他。” 安东·米泰看了看表。六点三十分。他打个哈欠。莫娜随同医生来看了病人几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像这样坐在这里,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思索。事实上时间有点太多了,因为思绪在过了一阵子之后就会出现负面的倾向。倘若他可以为这些负面思绪做点事,那还没关系,但他无法改变德拉门命案,也无法改变他在犯罪现场下方的森林里发现一支警棍却决定不回报的事实。他无法回到过去,收回曾经说出的话,改写那段他伤害劳拉的时光。他也无法改变他和莫娜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以及第二个夜晚。 突然他心头一惊。那是什么?好像是从走廊尽头传来的。他仔细聆听。四周又恢复安静,但刚才的确有声音传来,而这里除了心电图仪那规律又尖锐的声响之外,不应该有别的声音才对。 他静静起身,解开枪套扣带,拿出手枪,打开保险。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安东。 他在原地等待,但没人出现。他踏出脚步,在走廊上缓缓移动,试着转动每扇门的门把,但全都上了锁,也理应全都上了锁。他拐过转角,看见下一条走廊铺展在眼前,灯火通明。这条走廊上也没人。他停下脚步,静静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刚才他听错了。他把枪放回枪套。 真的是听错了吗?不对,他听见了。某种东西创造出声波,传到他敏感的耳膜上,让耳膜产生反应,虽然细微,但足以让神经接收,传送信号到大脑。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发出声音的原因可能有一千零一种,可能是老鼠,可能是灯泡砰的一声爆破,可能是夜晚温度骤降使得医院里的木材收缩,也可能是飞鸟撞上窗户。 这时他稍微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脉搏跳得飞快。他应该再次开始训练体能,让身材结实,恢复成那个真正的他。 他正想回去,又想既然来了,何不拿杯咖啡?他走到红色的浓缩咖啡机前,拿起唯一的绿色胶囊,只见亮晶晶的封盖上写着“馥缇奇欧”。他突然想到,那声音可能是有人偷溜进来偷咖啡而发出的。这里的咖啡胶囊昨天不是还有好多个吗?他把胶囊放进咖啡机,突然间他注意到胶囊上有个小孔,换句话说,胶囊已经用过了。不对,不可能,用过的话封盖经过挤压应该会出现棋盘状的痕迹。他开启咖啡机的电源,机器开始发出嗡嗡声,这时他才想到接下来二十秒钟,机器声会掩盖所有其他声音。他后退两步,离开机器噪声的中心。 杯子满了之后,他查看咖啡。黑色的,色泽一致。胶囊没使用过。 最后一滴咖啡滴进杯子时,他似乎又听见那个声音,跟刚才同样的声音,但这次是从另一头、从那间病房的方向传来的。难道他在走过来的路上漏看了什么?他把杯子交到左手,再度把枪拔出来,往回走,踏着间隔平均的大步,不去看杯子但保持平衡,感觉滚烫的咖啡烫着他的手。拐过转角。没人。他呼了口气,继续朝他的椅子走去,正要坐下,又停住动作,回到病房前,打开了门。 病人身上盖着被子,看不见身体。 心电图仪的信号依然稳定,他看见绿色屏幕上的细线由左而右跑动,随着哔声而跳动。 他正要把门关上。 但某样东西让他改变心意。 他走进门内,让门开着,来到病床边,低头看着病人。 是这人没错。 他蹙起眉头,把脸凑到病人嘴边。这人在呼吸吗? 有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可能是药品的味道。 安东回到门外,关上房门,看了看表,喝掉咖啡,又看了看表,发现自己度分如年。他希望值班时间赶快结束。 “他同意跟我说话真是太好了。”卡翠娜说。 “同意?”狱警说,“这单位里的男人绝大部分都愿意用一只右手来交换跟女人单独相处的几分钟时间。里科·贺瑞姆是个潜在强暴犯,你确定要跟他共处一室?” “我懂得照顾自己。” “这句话那个牙医也说过。不过呢……好吧,至少你穿的是裤子。” “裤子?” “那天她穿的是裙子和丝袜,在没有警员陪同下,就让瓦伦丁坐在牙医椅上,你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卡翠娜想象了一下。 “她穿成那样……结果付出了代价……好了,我们到了!”狱警打开囚室的锁,推开了门,“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就好。” “谢谢。”卡翠娜说,走进门内。 红头皮男子坐在桌前,在椅子上旋转过来。 “欢迎光临寒舍。” “谢谢。”卡翠娜说。 “坐这张椅子吧。”里科站了起来,把椅子抬到她面前,再回到整理整齐的床铺上坐下。这距离保持得不错。卡翠娜坐下,感觉到里科留在椅子上的体温。卡翠娜把椅子挪近一点,里科却在床上坐得后退了一点。她不禁心想,他会不会是那种心里其实害怕女人的人,所以才不强暴女人,只是观看她们,向她们暴露自己,打电话给她们说些猥亵的话语,却不敢采取行动。里科的犯罪记录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反而令人觉得乏味。 “你曾经对我喊说瓦伦丁没死。”卡翠娜说,倾身向前。里科又往后退缩,他的肢体语言是防卫性的,脸上的笑容却一如往常那样粗鲁无礼、充满仇恨、下流淫秽。“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卡翠娜?”里科以鼻音说,“就是我认为他还活着啊。” “瓦伦丁·耶尔森被发现陈尸在这座监狱里。” “那是大家这么以为。外面那家伙应该跟你说过他对那个牙医做过什么事情吧?” “裙子和丝袜,显然这激发了你的想象力。” “是激发了瓦伦丁的想象力,而且真的是这样。那个牙医以前一星期来两天,当时很多人抱怨牙齿有问题。结果瓦伦丁用牙钻逼她脱下丝袜,罩在头上,然后在牙医椅上干她。不过后来他说:‘她只是躺在那里像只任人宰割的动物。’一定有人给过她遇到紧急状况时该如何应对的烂建议。于是瓦伦丁拿出打火机,没错,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双丝袜。你见过尼龙布料燃烧的时候会熔化吧?跟你说,这激起了她的强烈反应,不停尖叫挣扎。她的脸被尼龙丝袜给烧焦了,那个臭味还留在墙壁上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但我猜想她以后应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强暴了吧。” 卡翠娜看着里科,心想,这是张受气包的脸,因为遭遇过无数次殴打,所以咧嘴而笑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如果瓦伦丁没死,那他在哪里?”她问说。 里科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拿起被子盖在膝盖上。 “里科,如果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请跟我说,”卡翠娜叹了口气,“我在精神病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再看到疯子已经觉得很无趣了好吗?” “你不会以为我会免费赠送情报给你吧,警官?” “我的警阶是特别探员。代价是什么?减刑吗?” “下周我就出狱了。我要五万克朗。” 卡翠娜爆出哈哈笑声,而且尽量笑得很洪亮,同时看见里科的双眼浮现怒意。 “那我没办法帮你。”她说,站了起来。 “那三万,”里科说,“我身上一克朗也没有,出狱以后我得买张机票,飞得越远越好。” “我们只有在情报给案子带来重大进展的时候才会发奖金,而且是大案子。” “如果这就是大案子呢?” “那我得请示长官。我认为你有些事想告诉我,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以我手上没有的筹码谈判。”她朝门口走去,伸手打算敲门。 “等一下。”红头皮男子说,声音细弱。他把被子盖到了下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卡翠娜敲了敲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里科拿出一个铜色器具,令卡翠娜的心跳仿佛停止片刻。有一瞬间,她以为里科掏出的是一把枪,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自制刺青器,有根钉子突出于一端。 “我是这里的刺青师,”里科说,“而且是一流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那具尸体是瓦伦丁的吗?” 卡翠娜看着里科,看着他充满恨意的小眼睛和湿润的薄嘴唇,泛红头皮在稀疏头发底下闪闪发亮。刺青。恶魔的脸孔。 “我还是没有东西可以给你,里科。” “你可以……”他做个鬼脸。 “怎么样?” “你可以解开上衣的扣子,让我看一下……” 卡翠娜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低头看去:“你是说……这个?” 她用双手捧着乳房,同时感觉床上的里科似乎放出高热。她听见外头的锁孔传来钥匙的咔啦声。 “警员,”她高声说,目光依然紧盯着里科,“请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 她听见咔啦声停了下来,又听见狱警说了几句话,脚步声渐去渐远。 只见里科的喉结宛如小异形在肌肤底下爬上爬下,仿佛想破茧而出。 “继续说啊。”她说。 “那你先……” “条件是这样,我不会解开上衣的扣子,但我可以把一个乳头挤出形状,让你看见,前提是你提供的情报要够好……” “当然够好!” “你敢动一下,交易就取消,好吗?” “好。” “那好,说来听听吧。” “把恶魔脸孔刺在他胸膛上的人是我。” “在这里?就在这座监狱里?” 里科从被子底下拿出一张纸。 卡翠娜朝他走去。 “停下来!” 她停下脚步,眼望着他,抬起右手,找寻轻薄的胸罩纤维底下的乳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用力挤压。她并未试图忽视疼痛,而是坦然迎之。她弓起了背,知道乳头充血发硬,并展示给里科看,听见他呼吸加速。 里科把那张纸递给她,她踏上一步,抽过那张纸,后退坐回到椅子上。 那是张图稿,图案符合狱警的描述,也就是恶魔的脸孔,脸的一侧被拉长,仿佛有钩子钩在脸颊和额头上,痛苦尖叫,想要挣脱。 “我以为这个刺青在他生前已经跟着他很多年了。”卡翠娜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卡翠娜细看图稿上勾勒的线条。 “我的意思是说,那刺青是他死后才刺上去的。” 卡翠娜抬起头来,看见里科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她的上衣。“你是在瓦伦丁死了以后才帮他刺青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你聋了吗,卡翠娜?瓦伦丁没死。” “可是……那是谁?” “两颗扣子。” “什么?” “解开两颗扣子。” 她解开三颗扣子,把上衣拉到一旁,露出胸罩,让他看见依然硬挺的乳头所呈现出来的轮廓。 “犹大,”里科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我是替犹大刺青的。瓦伦丁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整整三天,就这样锁在行李箱里,你能想象吗!” “犹大·约翰森?” “大家都以为他越狱了,但其实瓦伦丁杀了他,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没有人会去行李箱里找人对不对?瓦伦丁把他打得不成人形,连我都想搞不好变成肉酱的人会是我,这个代罪羔羊可以是任何人。他全身上下唯一完整的地方是胸部,好让我可以帮他刺青。” “犹大·约翰森。原来被发现的是犹大·约翰森的尸体。” “我把真相说出来了,这下子我死定了。” “他为什么要杀害犹大?” “瓦伦丁在这里是人人痛恨的对象,因为他猥亵过十岁以下的小女生。另外还有那个牙医的事,这里很多人喜欢那个牙医,狱警也是。他会发生意外只是迟早的事,像是用药过量致死,却布置得像自杀。所以他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不能只是越狱就好吗?” “这样警察一定会找到他,他必须安排得好像他已经死了才行。” “而他的好兄弟犹大……” “很有利用价值。瓦伦丁跟我们其他人不一样,卡翠娜。” 卡翠娜不去理会这句话把她也包括了进去。“你是共犯,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只是替死人刺青而已,况且你必须逮到瓦伦丁。” “为什么?” 红头皮男子闭上眼睛:“最近我常常做梦,卡翠娜。他一定会回来加入生者的行列,但首先他必须除掉过去,每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他的障碍,我就是其中一个。下周我就要出狱了,你一定得先逮到他……” “……以免他逮到你。”卡翠娜帮他把话说完,目光失去焦距,因为她脑中浮现里科所叙述的场景,他在那里替死亡三日的尸体刺青。她心情起伏,没注意周遭情况,也没听见任何声音,直到她感觉脖子沾上小水滴,听见里科发出低沉喉音,低头看去,才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地朝门口走去,感觉一阵作呕。 安东·米泰醒了过来。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张口大力吸气。 迷惑的双眼眨了好几下才能聚焦。 他看着眼前的白色墙壁,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椅子上,头倚在后方墙壁上。他睡着了。他在值勤期间睡着了。 这种事从没发生过。他抬起左手,觉得手有二十公斤重。为什么他心跳这么快,仿佛跑了半程马拉松?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十五分。他竟然睡了一个多小时!这怎么可能?他觉得心跳逐渐缓和下来。一定是最近这几个星期压力太大,而且来这里值班,日常作息被打乱,还得应付劳拉和莫娜。 他是被什么吵醒的?难道又有别的声响? 他竖耳聆听。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令人颤抖的寂静。他的大脑虽然还处在梦游般的恍惚状态,却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这感觉就像他在德拉门的家里睡觉一样。他知道船只的引擎声在打开的窗外隆隆驶过,大脑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但只要卧室房门发出细小的嘎吱声,他就会立刻跳起来。劳拉说自从德拉门命案发生后,他就开始出现这种行为。那件案子里,警方在河边发现年轻男子勒内·卡尔纳斯。 他闭上眼睛,又再张开眼睛。天哪,他又睡着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便又坐下。他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感官都像是罩在一层雾里。 他低头看了看椅子旁的空咖啡杯。他得去给自己弄杯双份浓缩咖啡才行。哦,不对,可恶,咖啡胶囊已经用完了。他得打电话请莫娜给他带一杯咖啡来,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来巡房了。他拿出手机。他将莫娜的电话储存为“国立医院联络人甘伦”。这只是以防万一,以免劳拉查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他经常拨打这个号码。当然他回家时就会删去短信。安东打算等他有办法看清楚手机时再打电话给莫娜。 声音不太对劲。就像卧室房门的嘎吱声。 不对劲的是寂静。 不对劲的是少了声音。 少了哔的声音,少了心电图仪的声音。 安东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进病房,猛力眨眼,想驱离晕眩,看向亮着绿光的心电图仪屏幕,看着上头水平的直线。 他跑到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苍白面孔。 他听见走廊传来跑步声,一定是心电图仪监测不到心跳,触动了值班室的警铃。安东直觉地把手放在男子额头上,感觉依然温暖。然而安东见过很多尸体,知道毋庸置疑。病人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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