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1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这痛苦如此强烈,如此锥心蚀骨,以至于他无法呼吸……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陌生人。这声长长的号叫,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四处回荡。


病人的丧礼十分简短,仪式举行得很有效率,出席者甚为稀少。牧师更是连男子生前备受爱戴,是个值得效法的楷模,身后一定会进入天堂等等这种话都省了,直接跳到说耶稣会赦免一切罪过。

甚至连自愿抬棺者的人数都不够,因此参加者只是走出维斯雅克教堂,进入雪地,把棺木留在圣坛前。来参加告别式的多半是警察,一共四人。他们坐上同一辆车,前往悠思提森餐馆。餐馆刚开门,有个心理医生已经坐在里面等候他们。四人跺了跺脚,清掉靴子上的雪,点了一瓶啤酒和四瓶水,这些瓶装水并不比奥斯陆提供的自来水更干净或更甘美。他们说了声干杯,然后依照传统咒骂死者,喝一口杯中液体。

“他死得太早了。”犯罪特警队队长哈根说。

“只是早了那么一点而已。”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说。

“愿他燃烧得炽热长久。”身穿麂皮流苏外套的红发鉴识员侯勒姆说。

“身为心理医师,我在此诊断你们都跟情感失去联结。”奥纳说,高高举起啤酒杯。

“谢谢你,医生,可是诊断结果应该是‘警察’才对。”哈根说。

“那个解剖报告,”卡翠娜说,“我看不太懂。”

“他死于脑梗塞,”贝雅特说,“也就是脑中风。这种事很常见。”

“可是他脱离昏迷了啊。”侯勒姆说。

“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贝雅特淡淡地说。

“谢谢你这么说,”哈根咧嘴而笑,“现在既然已经把死者送走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可以快速应付心理创伤是低智商的迹象,”奥纳喝了口啤酒,“我只是想点出这一点而已。”

哈根凝视奥纳片刻,才继续说:“我想我们在这里聚会比在警署好。”

“好,不过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侯勒姆问道。

“为了讨论杀警案,”哈根转过了头,“卡翠娜?”

卡翠娜点了点头,又清清喉咙。

“我会很快把事情说明一下,好让奥纳跟上进度,”她说,“目前有两名警察被杀,陈尸地点都在未侦破的命案现场,这两名警察也都参与了命案的调查工作。关于这两起杀警案,目前我们尚未掌握任何线索、嫌犯或可能动机。关于两起原始命案,我们怀疑动机可能是性,案子是有一些线索,但都不能指向特定嫌犯。也就是说,我们找了几个人来讯问,但事后都排除了嫌疑,他们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就是不符合凶手的心理侧写。不过现在呢,有一名嫌犯的不在场证明被推翻了……”

卡翠娜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给大家看,那是张照片,上面的男子赤裸着胸膛。照片上有日期和编号,说明这是张警方归档的罪犯照片。

“这个人叫瓦伦丁·耶尔森,曾经犯下猥亵罪,对象包括男人、女人、儿童。他第一次遭指控是在十六岁,把一个九岁女童骗到小船上加以性骚扰。来年他的邻居报案说他试图在洗衣间里强暴她。”

“他跟马里达伦谷命案和翠凡湖命案有什么关联?”侯勒姆问。

“目前他只符合凶手侧写,还有原本在命案时间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女子已经表示说她说谎,她只是照瓦伦丁的吩咐去做而已。”

“瓦伦丁跟她说警方想让他背黑锅。”贝雅特说。

“啊哈,”哈根说,“这可能是他痛恨警察的原因。医生你说呢?有可能吗?”

奥纳咂了咂嘴:“非常有可能。不过呢,就人类心理来说,我秉持的原则是,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瓦伦丁因为猥亵未成年少女而入狱期间,曾经在伊拉监狱强暴一名女牙医,还把她给毁容了。他确信自己会遭到报复,于是决定越狱。要逃出伊拉监狱不是太难,但瓦伦丁的计划是假装自己已经死亡,以免别人来找他麻烦,因此他杀了一个名叫犹大·约翰森的犯人同伴,把对方打得不成人形,再把尸体藏起来。这样一来,点名的时候犹大没到,就会被当成越狱。事后他再逼迫另一个会刺青的犯人,把他身上刺的魔鬼脸孔刺在犹大身上唯一完好的地方,也就是胸部。瓦伦丁对这个刺青师说,他只要敢透露半句话,就让他全家不得好死。然后瓦伦丁在越狱的那天晚上,给犹大的尸体穿上他的囚服,放在他房间的地板上,让房门微微打开。隔天早上众人在瓦伦丁房间里发现尸体,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们或多或少料到监狱里这个最遭人痛恨的犯人,总有一天会沦落到这个下场。显然他们没核对指纹,连DNA也没比对。”

桌边一片静默。一个客人走进餐馆,正想在隔壁桌坐下,但哈根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换到别桌。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瓦伦丁活得好好的,还越狱了,”贝雅特说,“而且他跟那两起原始命案和杀警案有关。后者的杀人动机是出于对警察的报复,而且他利用先前犯下命案的地方来杀人。可是他到底是想报复什么?报复尽忠职守的警察?这样的话我们大概都会成为他的目标。”

“我不确定他的目标是一般警察,”卡翠娜说,“狱警跟我说曾经有个警察去伊拉监狱讯问瓦伦丁,后来这个警察跟一些犯人提到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的少女命案。狱警说他不是找犯人去问关于命案的事,反而是泄露案情。这警察说瓦伦丁是个……”卡翠娜鼓起勇气,“儿童强暴犯。”

卡翠娜看着众人,就连贝雅特也不禁身子一缩。没想到一个名词竟然可以比最惨不忍睹的命案现场照片更震撼人心。

“这句话就算不是直接判了他死刑,也相去不远了。”

“这个警察是谁?”

“接待我的那个狱警说他不记得了,而且到处都找不到记录,但你们可以猜猜看。”

“埃伦·文内斯拉或伯提·尼尔森。”侯勒姆说。

“这样情况就明朗了,你们说对不对?”哈根说,“这个犹大跟两名遇害警官同样都遭受极度的暴力。医生你说呢?”

“的确,”奥纳说,“杀人犯是习惯的动物,他们会采用屡试不爽的同一个手法。”

“但对犹大来说,他这样做有个特定目的,”贝雅特说,“也就是掩饰他逃狱的事实。”

“那也要真的是事实才行啊,”侯勒姆说,“卡翠娜去问的这个犯人可称不上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证人。”

“这个嘛,”卡翠娜说,“我相信他说的话。”

“为什么?”

卡翠娜歪嘴一笑:“哈利以前都是怎么说的?直觉是许多特定琐事的总和,大脑还没办法说得出这些事是什么。”

“如果把尸体挖出来检查呢?”奥纳问。

“猜猜看怎么了。”卡翠娜说。

“火化了?”

“瓦伦丁刚好在一星期前立了份遗嘱,说他死后想尽快火化遗体。”

“后来再也没人有他的消息,”侯勒姆说,“直到他杀了文内斯拉和尼尔森。”

“是的,这就是卡翠娜向我提出的假设,”哈根说,“目前为止这个假设还十分薄弱,要说它大胆都还太客气了。但现在我们的调查组正陷入泥沼,找不出其他假设,所以我想给这个假设一个机会,这就是今天我召集各位来这里的原因。我希望你们可以组成一个特别小组,只负责追查这条线索,其他的就交给大调查组。如果你们接受这个安排,就直接向我报告……”他大声地咳了一声,声音有如枪响,“而且只向我报告。”

“啊哈,”贝雅特说,“这表示?”

“对,这表示你们是秘密工作。”

“是要向谁保密?”侯勒姆问。

“每个人,”哈根说,“除了我之外绝对不能有其他人知道。”

奥纳咳了一声:“特别要向谁保密?”

哈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颈部的一小片肌肤扭动,他垂下双目,看起来像一只在做日光浴的蜥蜴。

“贝尔曼,”贝雅特清清楚楚地说出这三个字,“警察署长。”

哈根张开双掌:“我只想要结果。以前哈利还在的时候,独立小团体运作得都非常成功,可是署长坚决表示说他要采用大团体。现在这个唯一的大团体已经没有任何办案方向,我们又一定得逮到这个杀警凶手,要是逮不到将会天下大乱。反正日后你们这个小组如果遭到署长责难,我会负起全责。我会说我没告诉你们他不知道这个小组的存在。如果你们愿意被我置于这个尴尬的处境,我会很感谢,不过参不参加还是你们自己决定。”

卡翠娜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样同时朝贝雅特望去,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决定权操之在她,只要她愿意,大家都会愿意,否则的话……

“他胸部的这个恶魔脸孔,”贝雅特说,拿起桌上照片,仔细查看,“看起来像是有人想离开,想离开监狱、离开自己的身体、离开头脑,就跟雪人一样。说不定他也是这类型的杀人犯。”她抬起了头,淡淡一笑,“我加入。”

哈根朝其他人望去,看众人都微微点头,表示确认。

“很好,”哈根说,“跟以往一样,我负责领导小调查组,卡翠娜会担任这个小组的正式组长,由于她属于卑尔根的霍达兰警区,所以严格来说你们这个小组不需要向奥斯陆警区报告。”

“我们要为卑尔根工作,”贝雅特说,“好吧,有何不可?来,大家为卑尔根干一杯吧!”

众人举起杯子。

一行人站在悠思提森餐馆外的人行道上,天空飘下毛毛细雨,让岩盐、石油和柏油的气味更为明显。

“我想借这个机会谢谢大家让我归队。”奥纳说,扣上巴宝莉外套的纽扣。

“无敌团队再度出击。”卡翠娜露出微笑。

“就跟以前一样。”侯勒姆说,满足地拍了拍肚子。

“几乎一样,”贝雅特说,“只少了一个人。”

“嘿!”哈根说,“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提他吗?他已经离开了,就是这样。”

“他永远不会完全离开的,甘纳。”

哈根叹了口气,朝天空看了一眼,耸了耸肩。

“也许吧。有个在国立医院值班的警大学院实习生问我说,哈利·霍勒负责的案子是不是每一件都侦破了。起初我以为她只是爱打听,只因为她上过他的案例,所以我就回答说古斯托命案不算正式侦破。今天我的秘书跟我说她接到一通警大学院的电话,请我们提供一份这起命案档案的副本,”哈根露出苦笑,“也许他毕竟还是成为传奇了。”

“哈利永远都会被记得的,”侯勒姆说,“无法超越、难以比拟。”

“也许吧,”贝雅特说,“但我们这里有四个人紧跟在后不是吗?”

他们看看彼此,点了点头,简短地握手道别,分别朝三个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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