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5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行动日即将结束。

无线电对讲机沉寂下来。

卡翠娜·布莱特在单薄的防潮布里扭动身体,再度拿起望远镜,望向白克利亚街的那栋房子,只见它漆黑寂静,如同过去将近二十四小时以来一般。

一定有事情会发生。再过三小时就是明天,日期也将变换。

她打个冷战。不过事情可能更糟。白天没下雨,气温大约九摄氏度,但太阳西下之后气温骤降,她便开始觉得冷,即使全副武装穿上御寒内衣和外套也还是觉得冷。那店员说这件外套是“美标八百,而不是欧标”。她不知道八百指的是隔绝材质还是羽毛,只知道现在她希望自己有比八百更暖和的东西,比如说有个男人可以依偎……

他们没派人守在房子里,因为不希望被看见有人进出,即使是负责侦查的人员也把车停得老远,再悄悄接近房子,每次不超过两人,而且绝对只穿便服。

她被分派到的地点位于白克森林的小山丘上,就在戴尔塔小队驻守之处的后方。她知道戴尔塔小队的所在位置,但是用望远镜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她知道那里有四个狙击手,负责房子的各个方位,另外还有十一名队员可以在八秒内冲入门内。

她又看了看表。剩下两小时五十八分钟。

警方所能推断原始命案的发生时间是在当天快要结束之时,但难以推断死亡时间,以及尸体被分割成数个不到两公斤重尸块的时间。无论如何,目前看来这个模仿杀手的手法算是符合原始命案,因此目前为止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在预料之中。

云层从西方飘来。天气预报说不会下雨,但天色可能会更暗,能见度更低。从另一方面来说,说不定气温会上升一些。她应该带个睡袋来的。手机发出振动,她接了起来。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来电的是贝雅特。

“没什么可以回报,”卡翠娜说,搔了搔脖子,“除了全球变暖的确是事实,才三月就有蠓了。”

“你是说蚊子吧?”

“不是,是蠓,它们是……呃,反正卑尔根很多。你有没有接到什么有趣的电话啊?”

“没有,只有吉士玉米脆条、无糖百事可乐跟加布里埃尔·伯恩。告诉我,他是性感,还是有点老?”

“性感啊,你是不是在看《扪心问诊》?”

“第一季、第三片DVD。”

“难道你不知道高卡路里零食、DVD和运动裤很容易让人堕落吗?”

“而且松紧带非常宽松。小朋友不在,我可以享乐一下嘛。”

“那要不要跟我交换?”

“不要。我得挂电话了,以免白马王子打电话来,有事回报喽。”

卡翠娜把手机放在无线电对讲机旁,拿起望远镜,查看房子前方的道路。原则上凶手可能从任何方向接近,但不太可能从地铁轰然驶过的轨道另一头翻越栅栏过来。但如果他是从水坝广场过来,那么就可能穿过森林里许多小径中的任何一条。他也可能穿过白克利亚街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庭院,尤其现在云层聚集,天色越来越暗。但如果他很有自信,就可能直接走大马路。只见有人骑着一辆旧脚踏车爬上山坡,左摇右晃,说不定还喝了点酒。

不知道今晚哈利在做什么。

没人真的知道哈利在做什么,即使你坐在他对面也是一样。神秘的哈利。

他跟别人不一样。他跟侯勒姆不一样,侯勒姆心直口快,不会掩饰自己的感觉。昨天侯勒姆跟她说,他会一边等电话,一边听默尔·哈德格(Merle Haggard)的专辑,吃来自史盖亚村的自家制驼鹿肉汉堡。她听了皱起鼻子。侯勒姆又说,等这件案子结束,他要请她吃他母亲做的驼鹿肉汉堡和薯条,介绍她“贝克斯菲尔德之声”乡村音乐的秘密所在。他很可能只有这张专辑而已吧,难怪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她婉拒之后,他看起来像是后悔提出邀约。

楚斯·班森驾车驶过夸拉土恩区,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开车来这里,慢慢兜风,上坡下坡,这里那里到处跑。卓宁根街、教会街、船运街、下史洛兹街、托布街。这曾经是他的城市,未来也会再度成为他的城市。

他们在警用频道里喋喋不休地对话,说些以前会对他——楚斯·班森——说的密语。他们想排挤在外的人是他,而这些白痴可能还以为他们成功了,以为他什么都听不懂。但他们可骗不了他。楚斯调整后视镜,看了看放在前座外套上的警用手枪。一如往常,受到愚弄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他。

街上的妓女对他视而不见,她们认得他的车,知道他不会购买她们提供的服务。一个身穿过紧长裤又化妆的男孩在“禁止停车”标志的柱子前扭腰摆臀,仿佛在跳钢管舞。他翘起臀部,对楚斯做个飞吻,楚斯回以中指。

黑暗似乎越来越浓密。楚斯倾身向前,越过风挡玻璃往上看。云层从西方飘来。他在红绿灯前停下车子,看了看后座。他已经愚弄过他们很多次,也将要再愚弄他们一次。这是他的城市,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

他把手枪放进置物箱。手枪是杀人武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依然记得他的脸。勒内·卡尔纳斯。长得柔弱又娘娘腔。楚斯用拳头敲了一下方向盘。快变绿灯啊,我的老天!

他先用警棍打那家伙。

接着他掏出手枪。

即使他的脸鲜血长流,残破不堪,楚斯依然在上面看见求饶的神情,听得见哀求的喘息声犹如穿了孔的自行车轮胎。令人无言。没用的家伙。

他拿枪指着那家伙的鼻子,扣下扳机,看见那家伙身子一抖,仿佛这是在电影里似的。接着他把车子推下山崖,驾车离去,在稍远之处的路边把警棍擦一擦,丢进森林。他家卧室的柜子里还有好几支警棍,以及枪支、夜视镜、防弹背心,甚至连警方以为还保存在证物室里的马克林步枪都是他的收藏品。

楚斯驾车穿过隧道,进入奥斯陆的腹地。汽车游说团基于参政权利,把这条新落成的隧道称为首都的重要动脉,环保游说团的代表则回应说这条隧道应该叫作首都的肠子,虽然重要,但输送的依然是粪便。

他驾车穿过笔直道路和环路,路标按照奥斯陆传统建置,你必须是本地人才不会被交通部的恶作剧给作弄。车子来到较高的地势。奥斯陆东区。属于他的这个区域。警用频道传出急促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被嘎嗒嘎嗒的声响给淹没。那是地铁的声音。这些白痴,难道他们以为说些幼稚的密语就能瞒得过他吗?他们在白克利亚街,就在那栋黄色房子的外面。

哈利躺了下来,看着烟雾袅袅升到卧室天花板,形成数字和脸孔。他知道那些是谁的脸孔,每张脸孔他都叫得出名字,他们都是已故警察俱乐部的一员。他吹一口气,他们就消失了。他已做出决定。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决定的,只知道这将改变一切。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试图说服自己其实这样做风险不高,只是被他夸大了而已,但他酗酒多年,很容易就发现有欠思考的判断会令人付出高昂代价。在他说出他要说的一番话之后,他和躺在他身旁的这名女子的关系将完全改变。他觉得胆战心惊。反正把话说出来就是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深呼吸一口气,但她却开口阻挠。

“我可以抽一口吗?”萝凯低声说,在他身旁依偎得更紧了些。她的赤裸肌肤有种瓷砖壁炉的光泽,总是在最惊异的时刻令他渴求。被子底下十分温暖,表面却甚为冰冷。白色枕被套,她用的总是白色,没有其他颜色能像白色这样令人感到真切的寒冷。

他把那根骆驼牌香烟递给她,看着她用笨拙的姿势夹着烟。她眯眼看着香烟,双颊凹陷,仿佛要好好留意这根烟,以策安全。他思索着他所拥有的一切。

亦即他可能会失去的一切。

“明天我要送你去机场吗?”他问道。

“不用啦。”

“我知道,可是我明天第一堂课比较晚。”

“那就送我吧。”她在他脸颊上一吻。

“有两个条件。”

萝凯侧翻过身,用戏弄的目光看着他。

“第一是你抽烟的样子要永远都像个参加派对的少女。”

她低声窃笑:“我会试试看。第二呢?”

哈利吞了口口水,知道这会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快乐片刻。

“我想……”

哦,该死。

“我在考虑要打破一个承诺,”他说,“这个承诺主要是我对自己许下的,但我怕它可能也影响到了你。”

他感觉到而非听到她的呼吸节奏在黑暗中出现改变,变得短而急促。恐惧浮现。

卡翠娜打个哈欠,看了看表。夜光秒针正在倒数。侦办过原始命案的警探都没回报接到电话。

随着最后时限的接近,她应该觉得越来越紧张才对,但正好相反,她已经开始处理自己失望的情绪,逼自己正面思考。她思索着待会儿回家要泡个热水澡,明天一大早要喝咖啡,迎接充满可能性的一天。每天都有新鲜事,一定会有。

她看见三环线高速公路上一对又一对的车灯,奥斯陆的日常生活正遵循既定轨道运作着,无可阻挡。云层在月亮面前拉上一道帘幕,夜色变得更为深沉。她正想转身,却僵在原地。有个声音传来。是噼啪声。是树枝发出来的声音。就在这里。

她屏住呼吸,侧耳凝听。她分派到的位置四周都被浓密的草丛和树木给包围,从小径上绝对看不见,但小径上并没有任何树枝。

又是噼啪一声,这次更为靠近。卡翠娜下意识地张开口,仿佛流经血管的血液需要更多氧气。

她伸手去拿无线电对讲机,却来不及。

他的行动一定快如闪电,但他喷在她脖子上的气息却相当平静,他在她耳畔低语的声音也十分镇定,几乎是兴高采烈的。

“情况怎么样?”

卡翠娜转头过去看他,长长地嘘了口气:“什么事都没有。”

米凯·贝尔曼拿起卡翠娜的望远镜,查看山丘下方的那栋房子:“戴尔塔小队在铁轨内侧这里设置了两个驻扎点对不对?”

“对,你怎么——”

“我也有一份行动地图,”米凯说,“所以才找得到这个观察点,我得说这里藏得很好。”他拍了一下额头,“怎么三月会有蚊子?”

“那是蠓。”卡翠娜说。

“才不是呢。”米凯说,依然把望远镜拿在眼前查看情势。

“呃,其实都没错啦,蠓跟蚊子很像,只是体形比较小而已。”

“你说错了——”

“有些蠓的体形因为非常小,所以不会吸人血,而是吸其他昆虫的血,或对它们的体液下手。”卡翠娜知道自己因为紧张而说个不停,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也许因为米凯是警察署长的缘故吧,“当然了,昆虫没有——”

“——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有辆车停在那栋房子外面,有一个人下车走过去了。”

“如果蠓……你说什么?”

卡翠娜一把抢过米凯手中的望远镜。管他是不是警察署长,这可是她的观察点。米凯说得没错,她在街灯下看见有一个人穿过栅门,朝大门走去。那人身穿红衣,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但她分辨不出来是什么。卡翠娜觉得口干舌燥。他出现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而且是现在进行式。她抓起手机。

“我不是个会轻易打破承诺的人。”哈利说,看着她递回给他的香烟,希望还够抽一大口。他会需要抽这口烟。

“你说的承诺是什么?”萝凯的声音听起来细小、无助、孤单。

“这是我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哈利说,唇间含着滤嘴,吸了一口,品尝烟味。不知为何,这根烟的最后一口跟第一口的滋味截然不同。“……那就是绝对不要请你嫁给我。”

接下来的静默中,他听见一阵风吹过落叶树木,窸窣作响,宛如兴奋、惊诧、窃窃私语的听众。

她给出回应,短得有如无线电对话。

“再说一遍。”

哈利清了清喉咙:“萝凯,你愿意嫁给我吗?”

风继续吹,夜里的一切静谧而安详。这份宁静包围着哈利与萝凯。

“你是在戏弄我吗?”她稍微挪动,离开他的身体。

哈利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正在自由坠落:“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确定?”

“为什么我要开玩笑?你希望这是个玩笑吗?”

“第一,哈利,你的幽默感烂到家了。”

“这我同意。”

“第二,我还得考虑欧雷克,你也是。”

“我觉得我们结婚的话,欧雷克是一大加分。”

“第三,就算我愿意,结婚还得要处理一大堆复杂的法律程序。我的房子——”

“我打算采取财产分开制,我可不想把我的财产用银盘捧着送到你手上。我可以给的承诺不多,但我可以承诺的是世界上痛苦指数最低的离婚。”

萝凯咯咯一笑:“但我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哈利?”

“对,我们可以失去的是那么多。那第四呢?”

“第四,求婚可不是这样的,哈利,躺在床上,手里还夹着根烟。”

“呃,如果你要我下跪,我得先把裤子穿上。”

“好。”

“你说的好,是要我穿上裤子呢?还是好,我愿——”

“对啦,你这个白痴!好!我愿意嫁给你。”

哈利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他在漫长的警察生涯中做过无数次的排练。他转过身去,看了看表,记下时间。23:11。时间是一大重点,无论是写报告、抵达犯罪现场、执行逮捕,还是开枪的时候。

“哦我的老天哪,”他听见萝凯咕哝说,“我说了什么啊?”

“平复情绪的时间再过五秒结束。”哈利说,转身面向她。

她的脸靠他这么近,他只看见她睁大的双眼闪烁着微光。

“时间到,”他说,“你这笑容是什么意思?”

这时哈利内心也浮现出相同感觉,一抹笑容在他脸上逐渐扩散开来,宛如刚打在平底锅上的一颗鸡蛋。

贝雅特横躺在沙发上,看着加布里埃尔·伯恩在椅子上坐立难安。她心想加布里埃尔之所以性感一定是因为那对睫毛和爱尔兰口音。那对睫毛跟米凯·贝尔曼的一样,爱尔兰口音则欢快如诗。这些特点跟她约会的那个男人一个都没有,但这不是问题所在,他有哪里怪怪的。首先,他的反应很强烈,他无法理解既然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为什么不能过去找她。其次是他的背景,她逐渐发现他说过的话有点凑不起来。

也许这其实没那么不寻常:你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结果话说得太过头。

但话又说回来,也许不对劲的人是她,毕竟她还用Google搜索过他,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却又继续搜索演员加布里埃尔·伯恩,兴味盎然地阅读关于他的生平,发现他以前当过给泰迪熊装眼睛的工人,最后才看见她真正想知道的。妻子:艾伦·芭金(1988—1999)。乍看之下她还以为加布里埃尔是鳏夫,跟她一样伴侣过世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年份写的应该是婚姻所持续的时间。这么说来,加布里埃尔单身的时间比她还长喽,或者维基百科的资料不是最新的?

电视里的女患者恣意地挑逗加布里埃尔,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微微露出苦恼的笑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同叶慈的诗句。

桌上闪起亮光,贝雅特觉得心跳几乎停止。

是她的手机。手机响了。可能是瓦伦丁打来的。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叹了口气。

“卡翠娜,怎么样了?”

“他出现了。”

贝雅特一听卡翠娜兴奋的口气,就知道她所言不虚,鱼儿上钩了。

“告诉……”

“他现在站在门口。”

门口!鱼儿不只是上钩,根本就已经可以钓起来当晚餐。天哪,他们已经把那栋房子给团团包围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

贝雅特听见背景传来无线电的吱喳声。快逮人啊,快上前逮人啊。卡翠娜回应了她的祈祷:“已经下令行动了。”

贝雅特听见背景传来另一个声音,说了几句话,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他们要冲到房子前面了。”卡翠娜说。

“拜托说详细点。”

“戴尔塔小队,都穿着黑衣,手里拿着自动步枪,天哪,他们跑步的姿态……”

“少描述他们的外形,多描述行动的内容。”

“四个队员从小径跑过去,用强光把他照得什么都看不见,其他队员依然躲着,查看他有没有后援。他丢下了他手里拿的……”

“他有没有掏出武——”

尖锐高频的铃声传来。贝雅特呻吟一声,门铃响了。

“他没时间掏武器,他们已经扑上去,把他扭倒在地上了。”

太棒了!

“他们好像在搜他的身。他们拿起了一样东西。”

“是武器吗?”

门铃又响了起来,访客把门铃按得既用力又坚持。

“看起来像是遥控器。”

“哦!有炸弹?”

“不知道,反正他们逮到他了。他们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受到控制。等一下……”

“我得去开门,再回你电话。”

贝雅特跳下沙发,跑到门前,心想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因为这种行为是要不得的,她既然说想独处就是真的想独处。

她打开门时,心里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成长不少,原本她只是个安静、害羞、愿意自我牺牲的少女,后来从父亲曾经念过的警院毕业,如今她已成为一个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如何达到目标的女人。这是一段漫长且辛苦的道路,但成果丰硕,苦尽甘来。

她看着站在面前的男子,男子脸上反射的光线击中她的视网膜,转换为视觉信号,将数据输送到她的梭状回。

她听见加布里埃尔令人安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像是说:“别惊慌。”

这时她的大脑已认出眼前那张脸孔。

哈利觉得即将达到高潮,他自己的高潮,一种甜美的受苦。背部和腹部肌肉收缩。他关上意识之门,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萝凯。萝凯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他,额头爆出青筋。他每冲刺一次,她的身体和脸庞就抖动一次。她似乎想说什么。他发现她脸上露出的并不是通常她在高潮前会露出的那种痛苦且受到冒犯的神情,而是别的表情。她的眼神流露出恐惧,而他只记得见过一次她的这种眼神,同样也是在这个房间里见过。他发现她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从脖子上拉开。

他等待片刻。不知为何,他不肯把手松开。他感觉她的身体开始反抗,看见她双眼凸出。这时他才赶紧把手放开。

他听见她吸入空气的咻咻声。

“哈利……”她的声音颇为沙哑,几乎认不出来,“你在干吗?”

他低头看着她。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你……”她咳了好几声,“你不能勒那么久!”

“抱歉,”他说,“我有点恍神了。”

接着他的身体有一种感觉浮现,不是高潮,而是某种类似的东西。一种痛苦的感觉从胸部上升到喉咙,再扩散到他的眼睛后方。

他在她旁边瘫倒下来,把脸埋在枕头里,感觉泪水流出。他翻身背对她,深呼吸几口气,对抗这种感觉。他到底是怎么了?

“哈利?”

他没有答案,也说不出来。

“有什么不对劲吗,哈利?”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累了。”他对枕头说。

他感觉她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脖子,接着放在他胸膛上,身体依偎着他的背。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早就知道这个念头迟早会冒出来:他怎么能要求他深爱的女人跟他这种人共享人生?

卡翠娜趴在地上,张口结舌,聆听无线电里怒气冲冲的对话。米凯在她背后出言咒骂。门口那人手里拿的不是遥控器。

“这是刷卡机。”一个喘息不已的粗嘎声音说。

“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比萨。”

“再说一遍?”

“妈的这家伙看起来是送货员,他说他是比萨快递的员工,四十五分钟前接到这个地址的订单。”

“好,我们会查证。”

米凯倾身向前,拿起无线电对讲机。

“我是贝尔曼,他是故意叫这家伙来清除地雷的,这表示他就在附近,看得见这里的情况。我们有没有带警犬出来?”

一阵停顿。吱喳声响起。

“这里是〇五小队,我们没带警犬,十五分钟内可以送来。”

米凯又低低咒骂一声,才按下通话钮:“把警犬送来,再把配备泛光灯和热像仪的直升机派来。请确认。”

“收到,请求直升机支持,但直升机上应该没有装热像仪。”

米凯闭上眼睛,低声骂了句“白痴”,才又回答说:“直升机上有装热像仪,他只要在森林里就找得出来。整个小队呈网状散开,往森林的北方和西方搜索。他要逃跑一定会往这两个方向。〇五小队,你的手机号码多少?”

米凯放开通话钮,对卡翠娜比个手势,她手里已拿着手机,一听见对方报出号码就输入,再把手机递给米凯。

“〇五小队?傅凯?听着,这仗我们打输了,我们人员不够,没办法有效搜索森林,所以只好姑且一试。显然他已经疑心我们守在这里,而且他可能有办法窃听警用频道。直升机的确没装热像仪,但如果现在他相信有,而且我们会往北方和西方散开搜索,那么……”米凯聆听对方说话,“没错,把你的手下派到东边,不过还要留下几个人,以免他跑来屋子查看。”

米凯结束通话,把手机递回给卡翠娜。

“你认为呢?”卡翠娜问道。手机屏幕暗了下来,米凯脸上的白色条纹仿佛在黑暗中悸动并发出光芒。

“我认为,”米凯说,“我们被摆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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