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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6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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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七点钟从奥斯陆驾车出发。 进城的高峰车潮回堵在路上,静默无声。车内同样也静默无声,因为他们早已很有默契,九点以前没必要的话尽量不说话。 车子驶过收费站时,天空飘下毛毛细雨,雨刷一开似乎就把细雨滴给吸收了,而非刷去。 哈利打开收音机,聆听新一节的新闻报道,但依然没听到。今天早上那则新闻应该充斥在每个网站和电台才对:警方在白克区逮捕疑似涉及杀警案的嫌犯。挪威对阿尔巴尼亚的体育新闻播报结束后,电台播放的是帕瓦罗蒂和流行歌手的对唱歌曲。哈利赶紧关上收音机。 车子开上卡利哈根区的山坡。萝凯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背上,他的手一如往常放在排挡杆上。哈利正在等待她说些什么。 他们即将分开一周,她对昨晚的求婚却半句话都还没说。是不是她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是那种会随口答应的人。车子开到勒恩斯库的岔道,他才突然想到也许是她认为他心里还有不确定,那么只要装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它就会真的石沉大海,真的没发生过。反正最糟不过是把它当成一场荒谬的梦罢了。该死,也许这件事他只是梦见而已。过去他抽鸦片的那段时间,时常跟别人说些他确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换来的却只是狐疑的眼神。 车子驶上利勒史托的岔道时,他打破不说话的默契:“这样的话六月怎么样?二十一号是星期六。” 他看了她一眼,但她只是看着起伏的山林,沉默不语。哦,该死,她后悔了。她…… “六月可以啊,”她说,“但我很确定二十一号是星期五。”他在她的口气中听见笑意。 “那要大宴宾客还是……” “还是只有我们跟见证人?” “你希望这样吗?” “你来决定,可是最多不要超过十个人,我们的餐具只有十人份,而且你可以邀请五个人,这样你联络人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能邀请到。” 哈利大笑。这样安排会很好。 “如果你想叫欧雷克当伴郎,他很忙。”她说。 “了解。” 哈利把车子停在出境航站楼前,打开后车厢,吻了吻萝凯。 回程路上他打电话给爱斯坦·艾克兰。爱斯坦是出租车司机,也是哈利唯一的童年好友兼酒友,他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话说回来,哈利还真不知道爱斯坦清醒时说话是什么声音。 “伴郎?靠,哈利,我好感动,你竟然找我当伴郎。该死,看来我的微笑要跳表计费了。” “六月二十一号,那天你有事吗?” 爱斯坦听了这句话咯咯乱笑,笑声变成了咳嗽声,再变成酒瓶的咕嘟咕嘟声:“我真感动,哈利,可是我得说不。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教堂里站得直挺挺的人,还要能在宴会上说话清楚。我需要的是桌边有个美女、喝到饱的酒、不需要负担任何责任。我保证会穿我最好的西装出席。” “骗人,你从来没穿过西装,爱斯坦。” “所以西装才保存得那么好,因为不常用到,就跟你的哥们一样,哈利。你有时可以打电话来啊,你知道的。” “我想是吧。” 两人结束通话。哈利驾车在拥堵的车阵中朝市中心前进,同时在很短的名单中找寻下一个伴郎候选人。事实上候选人只有一个。他拨打贝雅特的号码,五秒钟后,电话进入语音信箱,他留了言。 车阵以龟速前进。 他打给侯勒姆。 “嗨,哈利。” “贝雅特在吗?” “她今天休假。” “贝雅特休假?她从来不休假的,感冒了?” “不知道,昨晚她发短信给卡翠娜,说她生病。你听说白克区的事情了吗?” “哦,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哈利说谎,“结果怎么样?” “他没出手。” “真可惜。你继续追查,我打去她家。” 哈利结束通话,拨打贝雅特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分钟没人接听,哈利看了看表。距离课堂开始还有很多时间,奥普索乡也顺路,于是他驾车在赫斯菲区转了个弯。 贝雅特的房子是母亲留给她的,令哈利想起他自己从小到大的老家。那是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建的典型木屋,看起来有如一个朴素的箱子,提供给认为苹果园不再专属于上流阶级的中产阶级居住。 除了垃圾车轰隆作响,沿着坡道挨家挨户收垃圾之外,四周十分宁静。大家都去上班、上课、上幼儿园了。哈利停好了车,穿过栅门,经过一台锁在栅栏上的儿童脚踏车、一个堆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箱、一个秋千。他跳上台阶,台阶上放着一双他认得的耐克球鞋。他按下门铃,门铃上方的陶瓷门牌写着贝雅特和她儿子的名字。 他静静等待。 他又按了一次。 一楼有扇窗户开着,他猜想应该是其中一间卧室的窗户。他叫唤贝雅特的名字。她可能没听见,因为垃圾车的钢铁活塞正在压缩垃圾,机器声十分嘈杂,而且越来越近。 他转动门把。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在一楼高声叫唤。无人回应。他已无法再继续忽视早已存在心中的不安感。 这不安感来自那则没有播报的新闻。 来自贝雅特没接手机。 他爬上楼梯,逐个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物品安放原位。 他奔下楼梯,进入客厅,站在门口,环目四顾。他清楚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进门,但他不愿意去认真思考这件事。 他不愿意告诉自己说,现在他眼前看见的疑似犯罪现场。 以前他来过贝雅特家,但这时他发现这个客厅似乎有点空,也许是早晨阳光的缘故,也许只是因为贝雅特不在家的缘故。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桌上放着一部手机。 他听见自己嘘了口气,觉得放松不少。贝雅特一定是出去买个东西,把手机留在家里,连门都懒得锁,可能是去药房买个阿司匹林什么的。对,一定是这样。哈利想起台阶上那双耐克球鞋。那又怎样?女人的鞋子不可能只有一双。只要再等个几分钟,她就会回来。 哈利改换站姿。沙发看起来很诱人,但他不想坐上去。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咖啡桌附近的电视旁有个深色痕迹。 显然贝雅特拿走了小地毯。 最近才拿走的。 哈利觉得自己的肌肤在衬衫底下发痒,仿佛他刚才光着身子在草地上打滚流汗。他蹲了下来,闻到拼花地板传来微弱的氨气气味。除非他记错了,否则木地板不喜欢氨气。他站起身来,挺直腰背,穿过走廊来到厨房。 空荡无人,物品整齐。 他打开冰箱旁的高大柜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这种房子似乎有种不成文的规定,一定要设置这种大柜子来存放每样东西,包括食物、工具、重要文件,必要时还可放置打扫工具。柜子底下有个篮子,里面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布。第一个层架放着三块抹布和两卷白色垃圾袋,一卷未开封,一卷已开封。此外还有一瓶水晶绿皂和一罐波纳地板蜡。他弯腰阅读标签。 拼花地板专用,不含氨。 他缓缓直起身来,站着不动,仔细聆听,嗅闻气味。 他有点生疏了,但他努力吸收一切,记住自己看过的每样事物。第一印象。他在课堂上一再强调,对于犯罪现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你应该趁自己的感官还处于高度警觉、尚未被刑事鉴识小组干巴巴的事实给钝化和抵消时,尽量收集资料。 哈利闭上眼睛,聆听这栋房子在告诉他什么,有什么细节他忽略了,这细节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 倘若房子真的对他说话,也已被打开的大门外的垃圾车噪声给淹没。他听见垃圾车操作员的说话声、尾门打开的声音、大笑声。无忧无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贝雅特很快就会回来,她会吸吸鼻子,把脖子上的围巾包得更紧,露出笑颜,虽然惊讶但很高兴见到他。待他问她是否愿意担任他和萝凯的婚礼见证人,她会更惊讶且开心。接着她会大笑,然后满脸红晕,就像有人看她时那样。过去她曾把自己关在痛苦之屋,也就是警署的影音室里,一坐就是十二小时,正确辨识出银行监控录像中的蒙面抢匪。后来她当上鉴识中心主任,颇受属下爱戴。哈利吞了口口水。 这听起来像是丧礼致辞。 别再想了,她就快回来了!哈利深呼吸一口气,听见栅门关上,垃圾车的辗碎机开始翻腾,轰轰作响。 这时他突然想到。细节。细节不吻合。 他看着柜子。一卷用了一半的白色垃圾袋。 外头垃圾箱里的垃圾袋是黑色的。 哈利拔腿狂奔。 奔越走廊,冲出大门,穿过栅门,奋力向前冲,他的心脏跳得比他跑得还快。 “停车!” 一名清洁队员抬头望来,他单脚站在垃圾车尾的平台上,车子已开始朝下一栋房子前进。垃圾车的大钢牙发出咀嚼声,那声音哈利听起来仿佛来自自己的脑袋。 “别再压垃圾!” 他跃过栅门,双脚落在柏油路面上。清洁队员立刻按下红色的停止按钮,拍打垃圾车车身。垃圾车发出愤怒的喷气声,停了下来。 碾碎机安静下来。 清洁队员注视着哈利。 哈利朝他的方向走去,目光集中在一个地方,也就是打开的大钢牙。车尾内部传出阵阵恶臭,但哈利没闻到,他只看见遭辗碎一半的垃圾袋爆破了,渗出液体,把金属染成红色。 “这家伙脑袋不正常。”清洁队员低声说。 “什么事啊?”司机说,把头探出了驾驶座。 “看来又有人把狗当垃圾丢了。”清洁队员说,看了看哈利,“这是你的吗?” 哈利没有回话,只是踏上平台,进入半开的液压钢牙内。 “嘿!你不能进去!很危险——” 哈利甩开清洁队员的手,踩上红色液体,立刻滑了一跤,手肘和脸颊撞上滑溜的钢制平面,尝到并闻到存放一天的血液的熟悉味道。他挣扎着跪起来,扯开一个垃圾袋。 里头的物体倾泻而出,流到倾斜的平台上。 “我的妈呀!”背后的清洁队员倒抽一口凉气。 哈利扯开第二个垃圾袋,然后是第三个。 他听见清洁队员跳下车,大吐特吐,呕吐物全洒在柏油路上。 在第四个垃圾袋里,哈利找到了他想找的。其他尸块有可能属于任何人,但这个部分不可能。这头金发不可能属于别人,这个再也不会脸红的苍白脸庞不可能属于别人,这双有办法对人过目不忘的圆睁双眼不可能属于别人。脸庞虽然已经破碎,但哈利心中没有一丝怀疑。他用手指抚摸那个用制服纽扣做成的耳环。 这痛苦如此强烈,如此锥心蚀骨,以至于他无法呼吸,以至于他只能弯下身体,犹如尾刺被拔掉的垂死蜜蜂。 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陌生人。这声长长的号叫,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四处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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