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7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他不必低头也知道枪在那里。

不必回想行动顺序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记得。

他稍微闭上眼睛,想象将会发生的事。这时一种感觉浮现,过去他当警察时曾经多次有过这种感觉。恐惧。


贝雅特·隆恩被安葬在旧城区墓园,就葬在她父亲旁边。她父亲之所以葬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教区,而是因为这里离警署最近。

米凯·贝尔曼调整领带,握住乌拉的手。公关顾问建议他带妻子出席,因为最近这起杀警案发生之后,他警察署长的位子已经岌岌可危,因此需要帮助。公关顾问说他身为警察署长应该表现出更多的个人承诺和同理心,目前为止他的态度有点太专业了。乌拉挺身而出,她当然会挺身而出。她穿上精心挑选的服装前往丧礼,美得令人惊叹。对米凯来说,她是个好妻子,这点他不会忘记,很久都不会忘记。

牧师滔滔不绝地述说他所谓的大哉问: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当然真正的大哉问不是牧师口中说的那个,而是贝雅特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到底是谁杀了她。过去这六个月以来,到底是谁杀了连她在内的四名警察?

这是媒体的大哉问。最近媒体一直对冰雪聪明的鉴识中心主任致敬,同时严词批评做起事来竟嫩到不行的新任警察署长。

这是奥斯陆议会的大哉问。议会召唤米凯去开会,要他报告他对这些命案的处理方式。他们已表明不会手下留情。

这是调查组的大哉问,无论是对大调查组,还是对哈根私底下成立的小调查组来说都是如此。如今米凯已承认这个小组,至少它找出了一条可以追查的确切线索:瓦伦丁·耶尔森。然而这个推论的薄弱之处,在于它是基于一名目击证人指称这些命案背后的鬼影杀手瓦伦丁还活着,而这名目击证人如今已进了圣坛旁的棺材。

刑事鉴识组、警方调查组和病理医生的报告,都搜集不到足够细节来指出犯案经过,但一切证据都指向这起命案酷似白克利亚街的命案。

若假设两起命案的其余细节都一样,那么贝雅特是在最惨无人道的状态下死去的。

尸块里并未检验出任何麻醉剂的成分。病理医生的报告写道:“肌肉和皮下组织大量内出血。”“感染组织出现发炎反应。”也就是说,贝雅特不仅在身体遭肢解时是活着的,很不幸,遭肢解之后她还是活着的。

切割表面显示凶手用的是刺刀锯而非线锯来肢解身体。鉴识员猜想凶手用的可能是所谓的双金属刀,这种十四厘米的细齿刀可以切穿骨头。侯勒姆说在他家乡,这种刀叫作驼鹿刀。

贝雅特可能是在玻璃咖啡桌上遭到肢解的,因此事后很好清理。凶手可能自行携带了氨和黑色垃圾袋,因为这两样东西在犯罪现场都找不到。

警方还在垃圾车里发现小地毯的破片,上面沾满血迹。

至于不属于那栋房子的指纹、足迹、纤维、头发或其他DNA物质,警方一概没发现。

屋子同样也没发现闯入痕迹。

卡翠娜说贝雅特之所以和她结束通话,是因为门铃响了。

贝雅特似乎不太可能自愿让陌生人进入家门,更何况她正在执行任务。因此警方推断凶手用武器威胁她,强行进入。

当然还有第二个推论,那就是来者不是陌生人,因为贝雅特家的大门很坚固,上面还装了门链。门上有很多刮痕,显示门链经常使用。

米凯低头朝一排排座位上的哀悼者望去。甘纳·哈根,毕尔·侯勒姆和卡翠娜·布莱特。一名老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应该是贝雅特的儿子,怎么看他都跟贝雅特长得很像。

此外还有另一个鬼魂,哈利·霍勒,旁边是萝凯·樊科,有一头深色头发,一双深色眼睛闪烁光芒,几乎跟乌拉的眼睛一样美,真不知道像霍勒这种家伙是怎么追到她的。

后面坐着伊莎贝尔·斯科延。市议会一定得派代表出席,如果缺席一定会受到媒体抨击。进入教堂前,伊莎贝尔不顾乌拉也在场,把他拉到一旁,问他到底要躲她的电话到什么时候。他回答说他们已经结束了。她表现出来的态度像是准备踩死一只昆虫,还说她才是甩人的,而他是被甩的。这点他很快就会晓得。他走回乌拉身边,让乌拉挽住他的手臂,同时觉得伊莎贝尔的目光紧跟在后。

其余座位坐的应该是亲友和同事,大部分的同事都没穿制服。他听见他们尽量彼此安慰:没有受折磨的迹象,大量失血可能表示她很快就昏迷了。

他的目光跟某人稍微接触,立刻移开,仿佛没看见对方似的。楚斯·班森。他来干吗?他应该不会在贝雅特寄圣诞卡片的名单上。乌拉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对她笑了笑。很公平,他心想,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是同袍。

卡翠娜错了,她还没哭完。

自从贝雅特被发现之后,她数度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却还是有。她大哭了好多次,身体疲惫、眼睛酸痛,却仍挤得出眼泪。

她哭到身体拒绝再哭,甚至呕吐。她哭到睡着,因为实在太累了,醒来又继续哭。而现在她又哭了。

她睡觉时不断被噩梦骚扰,被她和魔鬼打的交道所折磨,亦即她愿意牺牲一位同袍来逮捕瓦伦丁。她曾说出这个咒语:再干一次,你这浑蛋,再下手一次。

卡翠娜放声哭泣。

响亮的哭泣声惊醒了楚斯,他赶紧坐直身子。刚才他睡着了。他穿着那套该死的廉价西装,坐在磨得光滑的教堂长椅上十分滑溜,让他很容易往下滑。

他把目光锁定在圣坛的装饰品上。耶稣头上放射出阳光的万丈光芒,宛如汽车头灯,也象征原谅罪愆,实在是巧夺天工。宗教的销路曾有一度不是太好,一旦人们有了钱,就必须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很难遵守所有的戒律。因此神职人员想出一个概念、一个卖点,那就是你只要相信就够了。这就跟赊账机制一样带来亮眼营收,让人几乎觉得救赎是免费的,但就跟赊账这种行为一样,欠款很容易就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人们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只是用宝贵的生命去从事罪恶之事,反正只要相信就好了。因此在中世纪时期,神职人员必须收紧缰绳,植入催收账款的机制,发明灵魂下地狱被火焚烧的说法。那些罪人很快就被吓得赶快跑回教堂,缴清欠款。于是教堂变得非常有钱。太好了,神职人员打了漂亮的一仗。这就是楚斯对宗教的看法。尽管如此,他相信自己总有一死,而且死了就死了,罪愆不会被原谅,也没有地狱的存在。但如果他的看法错了,那么他的麻烦可就大了,这点十分明显。原谅一定有个限度,而楚斯曾经做出的一些事耶稣肯定难以想象。

哈利怔怔看着前方,心思却跑到别处,飞到了痛苦之屋里,看见贝雅特正指着屏幕进行说明,直到耳边传来萝凯的细语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得去帮甘纳他们,哈利。”

他心头一惊,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萝凯朝圣坛点了点头,只见有几个人已在棺材旁边站定,包括哈根、侯勒姆、卡翠娜、奥纳和哈福森的弟弟。哈根说过,哈利担任抬棺人的位置是跟哈福森的弟弟并排,因为他俩在抬棺人中最高。

哈利站了起来,赶忙踏上走道,匆匆上前。

你得去帮甘纳他们。

这句话就像昨晚她说过的话的回音。

哈利向其他人微微点头,站到空位上。

“数到三。”哈根轻声说。

管风琴的演奏声激昂了起来。

他们把贝雅特抬进阳光之中。

悠思提森餐馆挤满了刚参加完丧礼的人。

音响播放着哈利听过的一首歌,博比菲勒四人乐队演唱的《我对抗法律》(I Fought the Law),不断用乐观的曲调唱着:“最后法律赢了。”

刚才他送萝凯去搭机场快线,这期间许多他以前的同事喝得酩酊大醉。他像个清醒的局外人,看着大家几乎是疯狂灌酒,仿佛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有好几桌的警察还跟乐队一起高唱法律赢了。

哈利朝卡翠娜和其他抬棺人坐的那桌比个手势,表示他去厕所,马上回来。他才刚开始小解,隔壁就走来一个男人。他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

“这里是警察来的地方,”那人带着鼻音说,“你跑来干吗?”

“小便啊,”哈利说,头也没抬,“那你呢?你是来烧毁什么吗?”

“你少来惹我,霍勒。”

“我真要惹你的话,你早就失去自由了,班森。”

“别多管闲事,”楚斯低声说,另一只手靠着小便斗上方的墙壁,“我可以把命案安在你头上,你很清楚。保持本色酒馆的那个俄罗斯人。警署里大家都知道是你干的,不过只有我能够证明,所以你最好别来惹我。”

“班森,我只知道那个俄国人是毒贩,他试图从背后刺杀我。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还要厉害,那你就来试试看,反正你以前不是没打过警察。”

“什么?”

“你跟贝尔曼打过一个男同性恋警员,不是吗?”

哈利仿佛听见楚斯的嚣张气焰嘶的一声熄灭。

“你又开酒戒了吗,霍勒?”

“嗯,”哈利说,扣上纽扣,“现在一定是痛恨警察的季节。”他走到水槽前,在镜子里看见班森没再次开始小便。他洗了洗手,把手擦干,走到厕所门口,听见班森嘶声说:“我警告你,你可别耍什么花样,你敢动我,我就把你一起拖下水。”

哈利回到餐馆内。那首歌快唱完了。他突然想到,人生真是充满巧合。一九六六年博比·富勒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轿车上,全身都是汽油,有人认为他是遭到警察杀害。那年他二十三岁,跟勒内·卡尔纳斯同样年纪。

另一首歌开始播放。超级幼苗乐队的《被条子逮到》(Caught by the Fuzz)。哈利微微一笑。加斯·库姆斯高唱被条子逮到,条子要他把内幕消息全抖出来。二十年后,警察却放这首歌来对自己致敬。真是抱歉了,加斯。

哈利环目四顾,思索昨天他和萝凯的促膝长谈,思索人生中你可以躲避和逃避的事,以及你终究躲不开的事。因为这些事就是人生,这些事就是存在的意义。它们才是首要的,其他像爱、平静和喜乐是伴随而来的。昨天几乎都是她在说话,说明他必须怎么做才行。贝雅特之死所带来的阴影是如此庞大,笼罩着整个天空,尽管阳光歇斯底里地放射光芒,也让人感受不到。他必须这么做才行,既为了他们两人,也为了他们每一个人。

哈利挤过人群,朝抬棺人那桌走去。

哈根站了起来,拉开一张椅子,这张椅子是特地为他保留的。“怎么样?”他问道。

“我加入。”哈利说。

楚斯站在小便斗前,依然因为哈利所说的那句话而难以动弹。现在一定是痛恨警察的季节。难道他知道了?胡扯,哈利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不可能就这样脱口而出,把它当成像是挑衅的言语。但哈利知道克里波的那个同性恋警察,那个被他们痛打一顿的家伙,他怎么可能知道?

那家伙对米凯毛手毛脚,试图在厕所里亲吻他。米凯认为可能有人看见这个举动。后来在锅炉室里,他们在那家伙头上罩上头套,让楚斯把他痛打一顿。一如往常,米凯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只在楚斯下手过重之际才出言阻拦,叫他停手。不对,那时他早已下手过重。他们离开锅炉室时,那家伙还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事后米凯很害怕,怕那家伙受伤太重,可能会兴起起诉他们的念头,于是楚斯第一次接到担任烧毁者的任务。他们利用警方的蓝色警示灯,驾车狂飙到悠思提森餐馆,插进在吧台前排队的队伍,要求说要付清半小时前点的两瓶孟克荷姆啤酒。酒保点了点头,说很高兴遇见这么诚实的人。楚斯给了酒保一笔优渥小费,让他留下深刻印象,接过注明了时间和日期的收据,然后载米凯前往鉴识中心。楚斯知道鉴识中心有个新人亟欲成为警探,便对那新人解释说有人想把一起攻击案栽赃到他们身上,希望他能对他们进行检查,证明他们与案子无关。那新人快速而潦草地检查了他们的衣服,表示并未发现任何DNA或血迹。接着楚斯把米凯载回家,再返回克里波的锅炉室,并发现那家伙已不见踪影,但地上的血迹显示他设法自行爬了出去。这么看来说不定没什么问题。但楚斯依然除去了所有潜在证据,再驾车前往哈纳罗格大楼,把警棍丢入大海。

隔天一位同事打电话给米凯,说那家伙在医院跟他联络,打算告他们重伤害。于是楚斯前往医院,趁医生去巡房时告诉那家伙说现场没有任何证据,只要他敢吭一声或再去上班,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后来他们再也没看见那位克里波警员,也没听说他的消息。这一切归功于他,楚斯·班森。所以去他妈的米凯·贝尔曼。救了米凯的人可是楚斯,至少直到现在为止是如此。如今哈利知道了这件小事。哈利就像座自走炮,可能带来危险,他太危险了。

楚斯看着镜中的自己。恐怖分子。没错,他就是恐怖分子。

而且只是刚起步的恐怖分子。

他离开厕所,加入其他人,正好听见米凯的最后一部分演说。

“……希望贝雅特·隆恩的坚毅果敢可以成为警界的榜样。现在我们必须证明每位警察都跟她一样,而我们纪念她的唯一方式就是给予她想要的荣耀,那就是逮到凶手。干杯!”

楚斯看着他的童年好友,看着大家高举酒杯,犹如一群战士在酋长的一声令下举起长矛。他看见众人的脸孔发亮、严肃、坚定,看见米凯点了点头,仿佛上下一条心。他看见米凯被这一刻所感动、被自己的话语所感动、被驱动餐馆里每一个人的力量所感动。

楚斯回到厕所前的走廊上,站在公共电话前,拿起话筒,投下硬币,拨打勤务中心的电话。

“警局你好。”

“我要提供匿名线报,关于勒内·卡尔纳斯命案的子弹,我知道子弹是从哪把枪击发……击……”楚斯努力想把话说清楚,知道这通电话会被录音,之后会被拿来播放,但他的舌头就是不听大脑使唤。

“那你应该跟犯罪特警队或克里波的警探联络,”值勤人员说,“可是他们今天都去参加丧礼了。”

“我知道!”楚斯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必要地拉高,“我只想把这件事通报给你们知道而已。”

“你知道?”

“对,听着——”

“我看见你是从悠思提森餐馆打电话来的,你应该在那里就能找到他们才对。”

楚斯瞪视着公共电话,明白自己喝醉了,而且犯了大错。警方如果追查这件事,并知道这通电话来自悠思提森餐馆,那么只要把去过餐馆的警察都叫来,播放录音带,问问看是否有人认得里头的声音就好。这个风险太大了。

“我只是开玩笑的,”楚斯说,“抱歉,我们啤酒喝得有点太多了。”

他挂上电话离开,直接穿过餐馆,目光直视前方,不东张西望。但就在他打开餐馆大门,感觉冷雨哗啦落下之际,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见米凯的手搭在一位同袍的肩膀上,看见一群人围在哈利·霍勒那个尿尿艺术家的身旁,一名女警甚至上前拥抱他。楚斯回过身来,看着大雨。

停职。驱逐。

他感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转头望去。那张脸甚模糊,仿佛他是从水中观看似的。难道他真的那么醉?

“没关系,”那张脸用温柔的声音说,那只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悄悄离开吧,今天我们大家心情都不好。”

楚斯下意识地拨开那只手,踏入黑夜,脚步重重踩在街道上,感觉雨水打湿外套肩部。让他们见鬼去吧,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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