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狂飙十五分钟后，友子在女警宿舍的停车场拉起手刹。

宿舍最讲究低调，所以这栋房子乍看与寻常公寓无异。D县警局要求女警在警校毕业后住五年宿舍，宿舍严禁男性入内，且女警晚上十点前必须回房。严格的人员管理确实是警察的优良传统，但若是在这五年里找到了合适的结婚对象，厚生课也很乐意将女警的“管理权”交给她的丈夫。当年的友子便是如此。

友子在门口喊了一声，宿管初田敏江便冲了出来。

“七尾警官，有瑞穗的消息吗？”

“还没有。”

“唉……这可怎么办啊……”

敏江应该比友子大一轮左右，已是奔六的年纪，膝下无子。十二年前的夏天，任职于防暴队的丈夫被暴怒的强盗捅了一刀，壮烈殉职。警务课安排她来女警宿舍当管理员后，她就全身心扑在了这份工作上。

每每见到敏江，友子的心口都会隐隐刺痛。友子的丈夫也是警察。他深耕警备领域，前途似锦，却在三年前撒手人寰。虽不是因公殉职，但友子常想，搞不好那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过劳死”。

友子随敏江走进餐厅。晚餐要用的蔬菜分门别类摆在桌上，整整齐齐。

“那孩子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吃早餐了。”早上七点半，瑞穗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宿舍。她平时也是这个点出门上班，身上的乳白色连衣裙也是她常穿的通勤装。她的妆容很淡，没有精心打扮过的痕迹。不过敏江说，她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昨天呢？”

“回来得有点晚。但您也知道的，清早半夜出任务是常有的事……”

友子点了点头。本县一旦发生重大案件，机动鉴证组就要赶赴现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采集指纹、脚印和遗留的痕迹物证。瑞穗也要坐着面包车东奔西走，“绘制画像”不过是次要工作。

据说瑞穗昨晚是十点多回来的，稍微超了点时。她在走廊上隔着管理员办公室的房门道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晚安”。敏江回了句“回来啦”，可开门一看，瑞穗已经不见了，唯有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而且声音里全无往日的活泼。敏江心想：哦，她肯定是累着了。

友子想不通。

照敏江的说法，瑞穗昨晚便已是没精打采。怎么会呢？她白天刚立下大功，高兴得像个撒欢儿的孩子，那纯真又兴奋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那就意味着变故发生在那之后。在她回到宿舍的晚上十点之前，发生了某件将喜悦彻底抹去的事。

能抹去千欢万喜的事情……足以抵消激动的打击……

男人——友子的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便是这个字眼。

“平野有男朋友吗……？”

“男朋友？哪能啊，那孩子比谁都规矩，不像是外头有男朋友的样子。”

敏江断然否定，听得友子心里不是滋味。

敏江和瑞穗的亲密叫人生妒。友子自认比谁都坚信瑞穗的洁癖，但在散发着慈母气场的敏江面前，她会不由得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管理者的立场问话。不，是敏江刻意造成了这种局面。敏江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诉说：我们都失去了当警察的丈夫，可你好歹还有个儿子啊！宿舍里的姑娘就交给我吧！

餐厅的挂钟敲了一下。

——十一点半了。

瑞穗离开宿舍已有四个小时，直到现在都杳无音信。十有八九不是出了交通事故。虽然还不能排除她被卷入案件的可能性，但友子对“飞车党”的担忧在听完敏江的叙述之后迅速消退。瑞穗昨晚就有了变化，将她的欢喜变成沮丧的那件事，很可能与她的失踪有关。

——失踪？

友子被浮现在脑海中的单词吓到了。不是“无故旷工”，而是“失踪”。搞不好真是失踪了。不光是今天，也许等到明天后天，瑞穗也不会来上班。

女警失踪——

友子起身道：

“麻烦带我去平野的房间看看。”

敏江点了点头，正要走向管理员办公室，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掏了掏围裙的口袋。拿出的钥匙上挂着“六号房”的标签。

“您已经进去过了？”

“嗯，想看看她有没有留字条什么的……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桌上会不会有写着缺勤理由的字条？友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得知瑞穗并没有留字条时，她不禁暗暗失望。但房间里兴许有别的线索，至少应该进去看一看。友子抖擞精神，走向楼梯。

她熟门熟路。女警搬家需要她到场监督，她也会定期访问宿舍的每个房间，倾听年轻女警的烦恼与怨言。可她有没有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呢？事实摆在眼前，瑞穗不辞而别，没跟友子吐露一个字。而友子也全然想象不出她失踪的理由。

二楼，六号房。“平野瑞穗”和“林纯子”的名牌并列于门口。她打开门锁，走进房间。空气忽动，撩动鼻孔。

——香水？

进来的若是旁人，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友子却闻到了一股香味。虽然很淡，但能清楚地辨认出是香水味。对友子而言，这是会勾起厌恶的“气味”之一。

万万没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香水味。友子困惑不已，瑞穗和室友林纯子都从没让友子闻到过香水味。无论是她们身上，还是这个房间，都没出现过这种气味。

穿过卫浴所在的公共区，右手边就是专属瑞穗的小房间。友子转动门把手，怀着忐忑推开门板。

香味的浓度陡增。香水是瑞穗的——

小瓶就摆在过家家道具似的梳妆台上，是“香奈儿N°19”。

友子对香水并不熟悉，因为她自己不用。但这款香水实在出名，连她都知道这是男人常会送给女人的礼物。

——还真扯上男人了……

友子长叹一声，随即环顾房间，仿佛是想甩掉杂念。

墙上布满了“脸”。

男演员、女演员、综艺明星、主播、谐星……墙上贴满了经常上电视的人的画像。第一次看到这幅“群像”时，友子也是感叹连连。

瑞穗确实用功。

“根据受害者和目击者的描述绘制的画像比传统的蒙太奇拼图[从数千张人类面部元素照片（包括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脸形等）中选出符合受害者或证人描述特征的，拼成一张嫌疑人照片。]更接近嫌疑人的实际形象”，这点已成警界的共识。如今，各地的警察都会采用这种搜查方法。瑞穗是D县警局的第三代“画像女警”，不过她的画工比两位前任出色得多。鉴证课也有意栽培，将她送入了某著名画家门下，她每周都要去城里的绘画班上两次课。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任谁看了那幅前飞车党头目的画像，都会为其传神而惊叹。瑞穗没有辜负鉴证课的期望，也为自己挣来了荣誉。友子与有荣焉。自己看大的小朋友通过不懈努力收获了硕果，岂能不为之自豪？

然而，满墙的“脸”，梳妆台上的小瓶，哪一个才是瑞穗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临走时，友子问敏江：

“平野出门的时候喷香水了吗？”

“香水？我倒是没注意……可她从来都不用香水的啊。”

敏江的头往前一冲，动作中带着几分挑衅。淡淡的化妆品味随之飘来。

友子赶回县警局本部。林纯子在交通企划课做内勤，她这个室友肯定知道些什么。比如香水，又比如……男人。

——可是……

红灯前的短暂停留，让友子生出了一个疑问：瑞穗穿的就是平时上班穿的衣服，妆也很淡，不像是精心打扮过。那香水该作何解？

不，按瑞穗的性子，就算她真和男人有约，也不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果她和对方关系密切，本也没必要刻意打扮。

绿灯亮了，友子踩下了油门。正午已过，时钟的指针正一刻不停地将瑞穗的无故旷工改写为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