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过，办公室里就暗得看不了资料，非得开台灯不可。这是D县警局主楼的结构所致，而占据一层和二层的警务部情况尤其糟糕。拜紧挨着窗口的资材仓库所赐，这里常年不见阳光，连屋外的风景都被挡了个七七八八。都说等新楼建成就熬出头了，奈何税收减少，本县财政吃紧，重建计划已被搁置了近三年之久。

身着西装的柘植正树走在阴凉的地下通道，带出一串有规律的脚步声。从县警局本部去县政府只有两条路，要么走横跨国道的天桥，要么钻这条地下通道。

柘植总会选择地下。倒也不是工作性质使然，只是他实在不乐意走在四面八方暴露无遗的天桥上。他是警务部秘书课的课长助理，警部，三十六岁，负责“议会事务”。

爬上地下通道的台阶，只见县政府大楼的瓷砖墙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叫人联想到巨大的写字楼。前面则是造型新颖的县议会大楼，不知道的怕是会误以为那是座音乐厅。两幢大楼都是五年前重建的。每次站在这里，柘植都不由得痛感县警局被抛下不管的现实。

——算了，我迟早会让项目动起来的。

柘植走向议会大楼，灵巧地穿过旋转门，去了趟门口右手边的秘书处。十多位县政府职员正在平时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忙忙碌碌。九月的例会即将召开，他们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柘植跟相熟的职员打了声招呼。秘书处的每个人都知道柘植的来意，不用多绕弯子。

“还有几位没想好要问什么……”

说着，职员递来五张装订在一起的再生纸。

九月例会 一般质询[议员在全体会议上向知事（相当于中国的省长）和其他行政机构提出的问题可分为代表质询、一般质询和紧急质询。代表质询由派系代表提出，内容基于政党或派系的理念和政策、知事的政治立场和预算、法令等方面的议案。一般质询从议员个人的角度出发，围绕当前行政管理的课题和本地民生展开。]纲要

柘植借用办公室角落里的沙发，坐下翻看。

文件列出了所有计划在全体会议上提问的县议会议员的名字，名字旁边有“质询项目”栏，逐项列出了议员上报给秘书处的质询内容。这就是柘植想知道的。因为县警局本部长也将作为D县行政首长之一出席全体会议，回答与警察有关的问题。为提前准备答辩稿，他想先了解一下议员们要提什么问题。

柘植用眼睛和手指仔细核查文件内容。

首先，他在大矶议员的质询项目里发现了“合法毒品问题”，于是抄录在笔记本上。合法毒品是日本最近的热点话题，这种药物能让人进入嗑药的兴奋状态，但不受现行法律的管控。大矶的着眼点总是很妙，柘植暗暗佩服。

然后是三崎议员。质询项目栏里只有四个字，“关于警察”。换作旁人，大概是“打算问关于警察的问题，但还没决定具体内容”。但是碰上三崎，就有必要多揣度揣度了。

柘植还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佐久间议员的名字。质询项目提到了“老年人”。结合佐久间以往的质询倾向，他的问题很可能侧重于“如何提高老年群体的人生价值感”。然而，这类问题往往会涉及老年人的自杀率与动机。那么县厚生部部长自不用论，县警局本部长也要上台答辩。

又做了一些笔记后，柘植放下心头的大石，合上文件。

没有围攻本部长的问题，在野党议员似乎也无意再动干戈。毕竟经济大环境不好，破产、失业等严重问题堆积如山，谁还有闲心挑警察的毛病？

——从三崎老爷子问起吧。

柘植起身走出秘书处，踩着厚厚的地毯，去往一层深处的大房间。那里是“新民自俱乐部”——保守阵营头号派系的议员休息室。

三崎议员却不在里头。管这间休息室的特聘女职员告诉他，人在楼上，于是柘植上到三层。当过正、副议长的议员都有专属的小单间，人称“办公室”。

“打扰了——”

“哦，是柘植啊，来得正好！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三崎壮硕的身躯已与沙发同化。只见他松开腰带，把裤子的拉链拉到中间，解放下腹的赘肉，把两根圆木桩似的腿撂在桌上。三崎年近古稀，却仍是油光满面，眼眸也似青年般闪亮。

“咱们可真是心有灵犀啊！”

“您是想聊这个吧？”

柘植指了指笔记本上的“关于警察”，三崎乐滋滋地点了点头。

“你说该问点什么呢？”

“您有什么想法？”

“要震撼一点的，最好是本地居民爱听的那种——”

九月的例会一结束便是议员大选。三崎的意图很明显：利用一般质询拉一波好感。要知道在四年前的大选中，他险些被一个市民团体推举的新人拉下马。担任过议长的老资格竟要在一般质询环节发言，可见他对即将到来的选举生出了多大的紧迫感。

如果没什么可问的，就让他提一提县警局大楼重建工程迟迟没有进展的事儿吧——柘植原有这样的小算盘，但难度似乎有点高。不过他迟早要让三崎带头推进重建工程，眼下不妨帮着构思个称心的问题，趁机卖个人情。

“要不问问毒品？也有一阵子没问了。”

“毒品啊……大矶老师的问题好像就是这方面的，主要问最近新出的合法毒品。”

“哦，那就没意思了。能不能用你那灵光的小脑袋帮我想个合适的呀？”

放眼如今的县议会，连质询内容都统统丢给别人构思的也就三崎一个了。但柘植对他全无轻蔑。三崎家境贫寒，连小学都没好好上，却白手起家拼出了一家建筑公司，并凭借雄厚的资金混成了县议会的大腕儿。这个男人的活法，让柘植产生了某种兴奋和共鸣。

——问什么好呢……

柘植沿着地下通道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三崎十有八九会用大巴拉一批本地支持者，填满会议厅的旁听席。他需要一个能让本地居民感叹“三崎老师就是厉害”的问题——

钻出通道时，他忽然想起，约莫两星期前，三崎的选区刚出了一起肇事逃逸致死案。而且，肇事者应该还未落网。

——兴许能用。

柘植走进北楼。北楼三层的走廊尽头，就是交通指导课。

他逮住“二把手”吉川，打听那起肇事逃逸案的调查进度。

“你问那个案子啊？快了快了，已经通过涂膜片锁定了车型，是辆白色的‘蓝鸟’。这款车比较多，所以排查起来要花点时间，但查上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三崎议员想问一问这个案子，答辩稿里能提‘蓝鸟’吗？”

“举双手欢迎啊！报上一登车型啊，肇事者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好多人就是被吓得自首的呢。”

就问这个吧，柘植下定决心。

让三崎询问选区的肇事逃逸案。对于涉及案件的问题，本部长一般只会回答“警方正在大力调查”，但这次要让他透露肇事者的车型，卖三崎一个面子，对警方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肇事者因此自首，那就赚大了。更何况，肇事逃逸案件的逮捕率近乎百分之百。只要本部长答辩时不提这高得可怕的逮捕率，此事对警方的公众形象也大有助益。

柘植接过吉川给的案件资料，回到主楼二层的秘书课。明明是自己所属的部门，入内时却总有一丝丝的紧张。因为大办公室深处的门后，就是本部长的办公室。

代表“房内有人”的灯没亮。其实他能通过略显缓和的办公室气氛推测出本部长不在。秘书户田爱子告诉他，本部长在课长的陪同下去参加与公安委员的午餐会了。柘植闻言抬眼看表，才发现已近正午。

——趁本部长不在，先弄好算了。

柘植叫了份乌冬面外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文字处理机。

他着手帮三崎写质询“作文”。上来就问选区的案子多有不妥，得从交通事故的概况问起。

近年来，随着汽车的普及和不文明司机的增加，本县的交通状况持续恶化，着实令人担忧——

他利用午休时间写完，打印出来，通读一遍，再给每个汉字标上读音。

——搞定。

柘植让吃完午饭回来的爱子复印了几份，然后拿着复印件前往交通指导课和交通企划课，请他们根据质询内容准备答辩稿。

——三崎肯定满意。

刚迈着轻盈的脚步回到办公室，柘植便接到了三崎的电话。

“柘植，进展如何呀？”

“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明天就给您送去。”

“哦哦，谢啦！”

“您太客气了。”

“也不能老欠你人情……那就透露个情报给你吧。”

“情报……？什么情报？”

“知道鹈饲是谁吧？”

鹈饲议员，保守阵营另一大派系“县政新风会”的副会长。

“您是说鹈饲老师？”

“对对对。我听说啊，他揣着个‘炸弹’。”

“炸弹……？”

“说是要在一般质询的时候，朝县警局扔个‘炸弹’。”

柘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