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植连滚带爬地跑过地下通道。

他冲进议会大楼秘书处，喘着粗气重新查看质询纲要。

鹈饲议员要问的是——“环境激素[又译“环境荷尔蒙”，存在于外界环境中的人工合成化学物质，进入生物体内后作用与激素类似，因此会干扰生物正常的激素水平和内分泌功能，影响生物生殖系统。]问题”和“中小企业扶持政策”。仅此两项，并没有提到警察。

莫非他要搞突然袭击？而且还是个堪比“炸弹”的问题——

柘植打了个寒战。

本部长傻站在会场不知所措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而这也意味着，负责议会事务的柘植饭碗不保。

鹈饲打算问什么？不，应该问“他为什么要针对县警局”？

——报复。

柘植的直觉并非空穴来风。

鹈饲一郎，五十六岁，大腕儿议员，连续五届当选，还担任过副议长。然而四年前，他的竞选团队在县议会选举期间闹出一宗现金贿选案，最终有十五名工作人员被捕。虽说是地区检察院主导的强制搜查，但负责执行的搜查二课刑警个个志骄意满，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杀进前副议长的选举办公室。但在保守大派“二把手”鹈饲看来，这就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强制搜查，颜面尽失的屈辱与愤怒可想而知。

但“报复”着实过了火。

县警局与保守议员的权力关系很是微妙。表面上通力合作，但县警局手握搜查权，议员则把控着议会，双方互相制衡。也可以说，两股力量始终都在相互抵消。其实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双方势均力敌，无法拔刀相向，恰似核威慑带来的平衡。

如果一方因私怨向另一方发起猛攻呢？

县警局在选举期间报议会之仇，议员在议会上泄选举之恨，冤冤相报何时了。对双方而言，这都是无益的争斗。正因为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才形成了“禁止报复”的潜规则。

鹈饲要打破的，便是这条禁忌——

问题在于“炸弹”的性能。他会抛出一颗怎样的“炸弹”？他是掌握了可疑资金的流向，还是要追究警方与外围组织的勾结？莫非是打探到了警方高层的丑闻？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弄清鹈饲要问什么。思考对策也好，怀柔拉拢也罢，都离不开这个先决条件。

柘植走向“县政新风会”的休息室。

他半个身子探进房间，不见鹈饲的踪影，却在房间深处发现了佐久间议员。没旁人在。柘植快步走进去。

“佐久间老师——”

“哟，是你呀。”

佐久间今年四十，是一位“二年级”议员。他思维敏捷，但为人谦和，从不摆大架子。柘植稍显拘谨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恰好有公事可聊，不显突兀。

“您打算问的老年人问题，有需要我们回答的部分吗？”

“嗯，我是想问问这几年的自杀率来着，呃……”

“搜查一课的验尸官有统计数据。”

“有没有动机的明细数据啊？”

“有粗略的分类……回头我帮您问问。”

柘植面不改色，只压低了声音。

“对了，鹈饲老师在哪儿呢？”

“不清楚哎，我也没见着，可能在楼上吧。”

柘植进一步降低音量：

“听说鹈饲老师打算问和我们有关的……”

“哦，他确实提过一嘴。”

“那您有没有听说具体的内容？”

“说是挺尖锐的，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

看来鹈饲是真揣着一颗“炸弹”。

“回头碰到他了，我帮你问问看吧，不然你心里也没底。”

“那就麻烦您了。”

柘植诚恳地鞠躬道谢，说晚上再给他打电话，随即又深鞠一躬。

他顺道去了趟“新民自俱乐部”。在这个世界，其他派系的人知道得更清楚是常有的事。

可惜算盘落了空。不过柘植问的每一位议员都听到了传言——据说鹈饲要在一般质询环节炮轰县警局。

——直接问本人？

柘植当机立断。

其实他对“面见鹈饲”全无抵触。虽然鹈饲不好伺候，难以亲近，但柘植也不是特别讨厌那种类型的人。他自认在过去的半年多里，自己作为议会事务的负责人和他打了平平常常的交道，也建立起了平平常常的关系。

如果鹈饲真想炮轰县警局，那就意味着：不是柘植太过迟钝，就是鹈饲太过精明。

柘植上到三层，敲了敲鹈饲办公室的房门。

无人应答。

“打扰了——”

柘植把心一横，推门一看。

鹈饲不在。不过办公桌上放着公文包，这说明他就在这幢议会大楼的某处。

柘植正要关门，手却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投向办公桌。

老旧的棕色公文包。拉链开着，资料探出头来。

——包里有……

呼吸的节奏稍乱。

柘植关上房门。就在这时，声音从背后传来。

“找我什么事？”

柘植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脸讶异的鹈饲正站在走廊，手里拿着手帕，看来是刚从厕所回来。

“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在办公室呢……”

鹈饲用黑框眼镜之后的小眼睛盯着柘植。柘植惊慌不已，唯恐对方听见自己的心跳。

“有事就进来吧。”

“好。”

柘植跟上鹈饲宽阔的背脊。鹈饲示意坐沙发，但柘植选了一把钢管椅。

鹈饲取下桌上的公文包，将身子埋进沙发，抬起棱角分明的脸。

“你想问什么？”

“事关一般质询的问题——”柘植客气地与对方视线相交，“老师，您的问题和我们有关吗？”

“嗯，是打算问一个相关的。”

鹈饲轻描淡写，神情显得难以取悦，但他平时就是这副面孔。

“能否透露一下具体的内容，方便我们准备答辩稿……”

“那可不行。”

出乎意料的强硬语气，让柘植脖颈一僵。

“说了也只会让你为难。”

“此话怎讲？”

“因为你们就写不出像样的答辩稿。行了，转告你们本部长，让他操练操练该怎么道歉吧。”

柘植全身战栗。鹈饲是真要报复——

“失陪。”

鹈饲拿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按下前方不远处的呼梯键。电梯门开了，追出来的柘植也在千钧一发之际挤了进去。

“老师，您就告诉我吧！”

“你也要坐这部电梯？”

柘植岂能不知，这是议员专用电梯。

“出去。”

“……”

“还是说，你想行使职权？”

“可是老师——”

“出去。”

柘植就这么被轰了出来，梯门随即关闭。鹈饲的脸、身体和公文包徐徐变窄，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