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课的早晨总是人头攒动，挤满了找本部长审批的各课课长。

交通指导课的吉川也穿过往来的人群挤了进来，神情分外拘谨。他在自家办公室里口若悬河，大大方方，到了秘书课就没那么自在了。他将肇事逃逸案的答辩稿递给柘植，转身就走，没说一句废话。

柘植通读一遍，再交给坂庭让他给本部长过目，然后带着昨天写好的“三崎质询稿”走出办公室。

九月的例会再过五天就开幕了。柘植匆匆赶往议会大楼，打算找三崎仔细打听一下鹈饲的事。明确提到“炸弹”二字的唯有三崎一人，那他是听谁说的？

去三崎的办公室一看，他仍是瘫在沙发上，姿势与昨天分毫不差，仿佛一整天都没挪过窝。

“哟，这么早呀。”

三崎心情正好。他直接把柘植递来的质询稿扔进了公文包，都没仔细看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写的，我放心！

“老师，话说鹈饲老师的事情……”

“哦，查到没？”

“一点头绪都没有。您知道多少？”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

“那是谁告诉您的？”

“鹈饲啊！‘朝县警局扔个炸弹’就是他亲口说的。”

柘植想不通。“新民自俱乐部”和“县政新风会”确实同宗同源，只是成员不同罢了。可即便如此，鹈饲又何必将自己掌握的猛料刻意透露给其他派别的长老，大肆宣扬？

——不，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说不定，鹈饲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才跟三崎提了一嘴。为了什么？为了让县警局知道他揣着一颗“炸弹”。换言之，这是一封“爆炸预告函”，他想看着县警局惊慌失措，从中取乐。也许他是想尽情享受复仇的快感。

不过，“预告”二字让柘植有了别的灵感。

交易。莫非鹈饲想让警方以某种条件换取“中止爆炸”？所以他提前透出口风，以便争取与县警局谈判的时间。

昨天见到鹈饲时他似乎并无此意，摆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强行质询”的架势，但那也许是故作姿态。他要拖到最后一刻，等县警局坐不住了再谈——

“去选区打听打听呗。”

三崎躺在沙发上说道。

“选区……？”

“后援会会长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如果不知道，就顺势吓唬吓唬他们。后援会都出面劝了，饶是鹈饲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倒是个好主意。本该是三崎谢柘植，最后却是柘植连连道谢，告辞离去。他先回了趟秘书课，跟坂庭汇报过情况后便立即出发。

开车去鹈饲的选区所在的K市要三十分钟左右。“无论如何都要拦下来”——坂庭的叮嘱犹在柘植耳畔。据说坂庭昨晚也找几位相熟的议员打听过了。看他的表情，便知他本以为凭自己的人脉定能有所收获，却是无功而返，这才深刻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驶入城区。每次遇到红灯，柘植都要垂眸查看地图，找到大致的街区以后停了车。街边米店的老板告诉他，拐弯进去，第二栋房子就是远山春男的住处。柘植依言而去，片刻后，“鹈饲一郎后援会办公室”的招牌映入他的眼帘。

远山恰好遛狗归来。他与鹈饲年纪相仿，体形神似烧瓶。

“警察……？”

远山看着柘植递来的名片，皱起眉头。这也难怪，虽说没被逮捕，但在四年前的强制搜查中，眼前这位肯定也坐过审讯室的硬椅子。

远山带着疑惑的神情，请柘植进屋详谈。好一栋纯正的日式民宅。

毕竟不是什么能兜圈子的事，所以柘植开门见山道：

“鹈饲老师要在一般质询环节问一个关于警察的问题，不知您有没有听说？”

“关于警察的问题？”

“据说是要挑警察的毛病。”

“啊……？”

远山如遇晴天霹雳。他往前凑了凑，反问道：

“他到底要问什么？”

“我也不清楚，所以才找了过来。”

远山顿时慌了神。他撂下一句“您稍等一下”，开始给后援会的干部挨个打电话。且不论鹈饲本人如何，看这架势，后援会的成员是真的吃够了苦头。

挂断最后一通电话后，远山转过身来。

“大家都说不知道……”

“能麻烦您问问鹈饲老师吗？”

“好的，我今晚就问问看。”

有结果了给我来个电话——说完，柘植便起身告辞。

他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远山怕极了县警方。不管“炸弹”是什么内容，后援会都一定会拦着鹈饲，有戏。议员离不开选民的支持，鹈饲也不能不看后援会的脸色。

柘植慢悠悠地往回开，半路上在家庭餐馆解决了午饭，回到秘书课时，已近下午两点。

一进门，户田爱子就站了起来，说鹈饲就在小房间里等着。

——什么？

肯定是远山等不及天黑就联系了鹈饲。鹈饲杀来了秘书课，意味着后援会的劝说以失败告终。伴随着恐惧的直觉让柘植一阵忐忑。他连门都忘了敲，直接拉开小房间的门。鹈饲和坂庭的脸跃入他的视野。

眼看着鹈饲那张不好伺候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皱纹。

“你敢威胁我的后援会？”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只是不知道您打算问什么，再这么下去就没法准备答辩稿了——”

“闭嘴！”

沙发上的坂庭都不禁背脊一紧。

“你要再敢胡来，我就找知事抗议。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老师，求您高抬贵手——”

一旁的坂庭低声下气，深鞠一躬，连后颈的发际都看得清清楚楚。柘植也弯下腰来。找知事抗议——这句话堪比撒手锏。

鹈饲愤然起身。

“丑话说在前头，我没打算改主意。”

柘植和坂庭一直低着头，直到小房间的房门合上。

“越来越糟了……”

坂庭咬着嘴唇。

他清冷的面容全无起伏，乍看仿佛生命力微弱的生物，无欲无求。但这个男人的内心深处也暗藏着野心。柘植自己便是如此，所以他能看透坂庭滚滚翻腾的内心世界。

坂庭担任秘书课课长已有三年，明年春天肯定要动一动。他想借此机会，在局势胶着的晋升赛跑中脱颖而出。正是“秘书课课长”这个职位让他浮想联翩。如果本部长认可自己的能力，就有可能在下一次人事调动中提拔他到更重要的位置。没有出众的能力也无妨，仅凭本部长的器重就平步青云，晋升速度之快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秘书课课长也大有人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鹈饲的“重磅炸弹”从天而降。坂庭怎么可能沉得住气？

“关键是‘炸弹’的内容。只要能查清他到底要问什么，就还有希望挫败他的计划。”

“是啊。”

柘植点了点头，却想不出打探消息的方法。他片刻前刚触及鹈饲的逆鳞，而对方的反应足以证明“交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鹈饲果然是想报复警方，而且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无论试多少次，鹈饲都不会透露质询的内容。能问的议员都问过了，后援会也是无可奈何，威胁也不管用。且慢——

柘植心想，是不是威胁的火候还不到家？找到能威胁鹈饲本人的东西就行。警方也握着他的把柄，双方便是势均力敌，足以将“爆炸”扼杀在摇篮里。

“课长，鹈饲就没什么把柄吗？找个把柄要挟他算了。”

坂庭转向柘植，一脸惊讶。

“他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我去查查看，只不过……”

坂庭的语气是那样靠不住。那可是议员啊，用这种手段合适吗？——举棋不定的心思尽数反映在他的眉眼。比谁都想出人头地，却是毫无胆识。柘植顿时生出一股冲动，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

——真想往上爬，就得豁得出去！

柘植无意给坂庭陪葬。他回到办公桌前，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搜查二课的内线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