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兵临城下
1. 梯次防守不堪一击

靖康之败  作者:赵大胖

宣和七年十二月初三(1126年初),在金国使者撒卢拇跟童贯摊牌的当天,驻守大同的粘罕派出自己的先头部队,越过两国最新划定的国界线,在朔州城外的马邑(今山西朔州东北)下寨,并于十二月初八童贯南逃的那一天亲自来到朔州城下,开始指挥攻城。

朔州是宋国新从金国那里接收过来的朔、武两州之一,位于雁门关之外,以前并不是北宋的领土,自然也没有来得及被纳入太原的梯次防守体系之中,甚至都没有进行过什么特别的防御布置,连跟武州的策应都没设计过。它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布置,可能就是守将孙翊,一个极其忠勇的将领。金军到来之后,孙翊知道凭借朔州的城防很难固守,于是将守城的任务交给汉军部下,自己带着精锐骑兵出城与敌军决战,试图通过野战来歼灭金兵的有生力量。

这一批守城汉军都是北宋朝廷在山后地区新招募的原辽国汉人,其中也包括一部分义胜军在内。在孙翊的设想里,他们既然都是本地人,肯定能够全心全意地守护家乡。但是没想到,粘罕也充分利用了这帮汉军是本地人的特点,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在城外抓了一大批朔州百姓送到城下。城内的汉军本来就对宋国没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见到自己的亲人被当成人质,也觉得没有带着全家为宋国尽忠的必要,便非常干脆地开门投降了。

如此一来,不但朔州丢了,正在出城迎战的孙翊也变得腹背受敌。孙翊从金兵的数量和指挥官的级别判断出,金军攻击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他镇守的朔州,而是太原甚至更南边的地方。因此,他当机立断带着自己残余的军队南下去太原,既是增援,也是抱团。[关于朔州的失陷,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三记载的,称孙翊提前离开了朔州去支援太原,粘罕围城十多天之后,城内汉军开门投降。这种说法与朔州沦陷、太原被围的时间线不符,所以本书采用了《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五十记载的说法。]

粘罕拿下朔州之后,立刻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南占据了此前宋辽边界上的咽喉要道雁门关,一路向西南进攻武州,准备尽数扫荡雁门关以外的北宋阵地,解决南下进攻的后顾之忧。

武州的情况比朔州更糟糕,因为这里的军队已经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阵营是以义胜军为主的燕云汉人,另一个阵营是朝廷调拨过来的官军。武州的官员极度缺乏管理艺术,为了避免燕云汉人叛逃和作乱,无条件地满足他们的需求。在整个河东地区都缺粮的时候,官方专门给他们拨款买米,即便是宋徽宗的诏书明确规定了不许支用的专用款项,也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提供给他们。而对于官军,官方则严格按照朝廷的要求来对待,没有就是没有,有时候连官军的口粮都无法正常申请下来,军中一度出现了饥荒。

孔子曾经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大家都挨饿,还稍微好一些,但是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官军非常不满,更何况自己的资格比对方老,功劳比对方大。他们不敢对上司发火,只好把怒气撒向了燕云汉人。两拨士兵狭路相逢的时候,官军愤怒地当街威胁燕云汉人说:“你们这些番人吃新米,我们这些官军反而落得吃陈米,难道我们还不如番人吗?信不信我们宰了你们?”

矛盾越来越激化的时候,金军终于抵达了武州城下。燕云汉人既担心自己被官府派去当替死鬼,又担心一直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官军从背后捅刀子,一合计之后干脆联合起来哗变,开门投降。金军长驱直入,武州沦陷。到此为止,北宋从金军手中接收过来的朔州和武州全部丢失,雁门关以外全部落入金军手中。金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雁门关内的重镇,太原梯次防守的最前沿阵地——代州。

而对粘罕来说,接下来要面临的真正考验就是中华第一关——雁门关。

按照粘罕事先的情报汇总,雁门关没有智取的可能,只能强攻。他也深知,只有拿下雁门关,才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河东腹地。雁门关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关隘,它周边有不少辅助防御工事,粘罕从此前投降的义胜军那里得知,其中最难攻取的一座辅助工事叫家计寨。

粘罕经过深思熟虑,为了避免伤亡过重,制定了“两路突击”的战术:以主力部队攻打家计寨,另外分出一部分兵马同时攻打附近的胡谷寨,以期两路兵马能够同时向宋军施压,等他们顾此失彼、方寸大乱之时寻机打开缺口。做完这一切部署之后,粘罕召集兀室和耶律余睹进行了一次战前动员。他非常严肃地分析说,此行攻打雁门关必然会有几场血战,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突破这座天险,今后便轻松多了。

在粘罕的鼓动下,金军带着严密的部署和旺盛的斗志出发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严密部署和旺盛斗志全都落了空——家计寨和胡谷寨的宋军还未接战就闻风而逃,不发一箭就将这些天险拱手相让。就这样,粘罕一仗没打,就从朔州来到了代州城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三收录的《金国节要》。]

代州的守臣是李嗣本,一个被北宋朝廷寄予厚望的武将,此前一直在河东带兵,熟悉河东地形,在部队中非常有声望,还曾参与攻打燕京的战役。童贯和蔡攸去接收燕京的时候,就是他以先锋的身份第一个带兵入城,可见童贯对他的器重。当初朔州、应州、蔚州等地跟北宋朝廷暗通款曲提前回归之后,宋徽宗将这里改为朔宁军,李嗣本就是整个朔宁军的一号守将。谭稹创立义胜军用来牵制郭药师,更是将李嗣本任命为指挥官,安排从辽国回归的武将耿守忠为他的副手。谭稹被罢职,童贯重新接掌北方防务之后,也没有调整李嗣本和耿守忠这对搭档。可以这么说,童贯和谭稹对李嗣本的期望,并不亚于对燕山府的郭药师。

代州是河东地区梯次防守的第一个重镇,金军来到代州城下之后,李嗣本的态度倒也对得起朝廷对他的期望,责无旁贷地率领部下准备死守。但是没想到后院起火,他刚刚布置好城防,身后的义胜军便一拥而上将他绑了,然后打开城门投降了粘罕。被俘之后的李嗣本为了活命,干脆利落地改换门庭,加入了金军的行列。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郭药师倒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与李嗣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留在城内的安抚使史抗父子二人带领拒不投降的宋军与金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最后双双殉国。十二月十一日,代州沦陷,粘罕的战略目标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金军朝着太原迅猛推进。

接下来面对粘罕冲击波的是崞县(治今山西原平),一个小得快要被人忽略的县城。守城的是都巡检李翼,一个七品小官。他虽然算得上是武将,但是其日常职责只是维持治安、缉捕盗贼,极少参与到这种正规军的作战之中。即便如此,他依然决定死守。

金军将已经归顺的李嗣本带到城下来叫门。面对昔日的上级,李翼不为所动,亲自放箭射退了李嗣本,随后双方就进入了惨烈的城墙争夺战阶段。打着打着,负责协防的义胜军统领崔忠有了异心,李翼发现之后,准备诛杀崔忠,但是未能成功。十二月十七日晚上,崔忠打开城门放金军入城,李翼带着手下与金军展开了通宵的巷战,最终寡不敌众被俘。

粘罕和兀室被李翼的英勇折服,劝说他和李嗣本一样为金国所用。但是李翼不为所动,怒骂不已。粘罕失望兼愤怒之下,将他在县城示众之后处决。游街之时,李翼在路上遇见了崔忠,当即对他破口大骂,惭愧不已的崔忠只能掩面而逃。临刑之前,李翼面向南方,高呼数声“官家”,然后哀叹说:“臣力弱,不能翦灭此贼以报国恩。”随即慷慨赴死,极其悲壮。[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五。]

金军继续南下进攻忻州,忻州守臣贺权自觉无法抵挡,干脆大开城门,鼓乐献花迎接金军。粘罕对这样的态度非常满意,下令不要入城抢劫,作为对满城百姓的奖赏,随后绕过忻州直奔太原北面的最后一道关口——石岭关。

张孝纯非常清楚,一旦石岭关失守,他驻防的太原就将直接面对金军的攻击,所以他对这里的防守异常重视,早早就开始寻找石岭关的守将。有人给他推荐了刘光世的手下冀景,冀景告诉他自己麾下的兵不够,守不住。张孝纯于是给他增派了官军和在民间征募的敢勇,还让义胜军的副帅耿守忠带领八千名义胜军去协助他。

鉴于此前的了解,冀景对耿守忠“归朝人”的身份非常担心,也很清楚义胜军和官军之间的矛盾,担心耿守忠从背后偷袭他,便非常直接地跟张孝纯申请,如果一定要跟耿守忠打配合,希望能把耿守忠安排在自己前方。

张孝纯非常理解冀景的顾虑,同意了这个请求。开赴前线之后,耿守忠以先锋的身份,带着八千名义胜军越过石岭关向前去布置外围防线,结果走到忻口就折返了。他回来向冀景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要求,说自己手里的人全是步兵,没办法跟金国的骑兵对抗,希望冀景能够把麾下强壮的战马借给他,有了这批战马,他一定能够把金军阻挡在石岭关以北。

大战在即,冀景心中虽有防备但是也无法拒绝,决定打个折扣,把敢勇一半的战马借给耿守忠,自己留了一半。结果八千名义胜军一哄而上,根本不管这个“一半”的数量,将敢勇手中的战马全部牵走,扬长而去。敢勇稍有不满,义胜军便对他们非打即骂,而耿守忠却没有丝毫的约束。冀景觉察到情况不对,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来约束和制止耿守忠了。为了保命,他当机立断带着亲随弃关逃走,把石岭关的防守任务拱手让给了耿守忠。

事情果然如他们最初担心的那样,金军一来,耿守忠立刻开门投降。张孝纯寄予厚望的石岭关没有进行任何抵抗便落入粘罕手中,太原顿时门户洞开。冀景听说之后,也不敢回到太原找张孝纯复命,只好逃去了汾州(今山西汾阳一带)。

十二月十八日,金军以超乎粘罕想象的顺利来到了太原城下。这座百余年不见兵戈的河东重镇,迎来了一场巨大的考验。

从十二月初三粘罕起兵,到十八日兵临城下,北宋王朝苦心经营的梯次防守战略只支撑了短短十五天便宣告全线崩溃,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成绩。但是如果仔细看沿途城关的沦陷过程,我们就会发现,其中都有着义胜军的影子。

朔州、武州、代州、崞县、石岭关,至少这五处要塞都是因为义胜军的投降而失守,梯次防线的暴露也是因为隆德府的义胜军叛逃。谭稹用心良苦、花大钱从燕云招募的义胜军,不但没起到防备郭药师、抵抗金军的作用,反而成了为北宋埋下的一颗又一颗地雷,着实让人觉得唏嘘不已。

其实仔细分析起来,义胜军的临阵倒戈并非无迹可寻。这是北宋朝廷一次大规模的雇佣兵制度的尝试。这一支部队不管是从人员构成还是从指挥建制来看,几乎都是完全游离于北宋的整个军队体系之外的。

他们虽然都是汉人,但是几乎全部来自以前辽国控制的燕云地区,已经脱离中原的汉人政权近两百年,对北宋朝廷根本谈不上任何忠诚度。他们愿意加入北宋的军队体系,一是为了在乱世中保命,免得丧生于金军之手,二是因为谭稹在政策方面给予他们的巨大倾斜,让他们能够享受高出在金国军队服役的薪水和待遇。也正是这样的巨大倾斜,导致他们和北宋原有军队体系的分歧和矛盾越来越大。这种“在战场上无法在同一口锅里吃饭”的状况,让他们也“无法在同一条战壕里战斗”。

谭稹和童贯不是没有看到其中的问题,所以他们并没有让义胜军集中驻扎,而是将他们分散到各个部队之中去。但是这种分散做得并不彻底,义胜军在各自驻地依然成建制地单独聚集在一起,既没有让他们和其他友军融合,也没能达到分割他们战斗力的效果,反倒让他们成了各个州县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这样的局面即便在平常也已经非常凶险了,等金兵来了以后,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导致了义胜军的大面积反叛,给粘罕的进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虽然历史不接受假设,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心有不甘地思考一下,假如没有这一支义胜军,或者假如从燕云招募过来的这些雇佣兵被分散补充到宋军原有的战斗序列里,凭借孙翊、李嗣本、史抗、李翼、冀景等人的努力,粘罕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而快速地突进到太原城下,河东地区以雁门关—代州—石岭关为核心的梯次防守布置也不会坍塌得如此迅速而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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