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丧尼罗河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自登上法尤姆号的那一刻起,格里雷夫人就变得紧张兮兮,开始没完没了地抱怨各种人和事。比如她的房间,她说相较于午后的阳光,她宁愿忍受清晨的朝阳。于是,她的侄女帕梅拉·格里雷便十分体贴地把自己那间位于过道另一侧的房间让给了她。尽管如此,格里雷夫人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接着,她开始找麦克诺顿小姐的茬,指责后者作为她的贴身仆人不应该拿错她的围巾,也不应该忘了要预先把她的小枕头拿出来。后来,就连她的丈夫乔治爵士也因为没有买对串珠而被她当作傻瓜一样数落了一番。

“对不起,亲爱的,”手里拿着红玛瑙串珠的乔治爵士一脸焦虑,“我可以拿去换成你想要的天青色。还有时间。”

到此为止,她丈夫的私人秘书巴兹尔·韦斯特是唯一一个还没被她挑过刺的人了。当然,也还没有人这么干过,因为不论是谁都会在他的笑容面前败下阵来。

不过说到底,最惨的一位还是船上的那个向导——看起来仪表堂堂但实际上面对格里雷夫人的喋喋不休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当格里雷夫人一眼瞥到不远处的藤椅上还坐着一个看起来也是旅客模样的陌生人的时候,她的怒火一下子涌了出来。

“当时在办公室他们明明告诉过我这艘船上不会有别的旅客和我们同行!还美其名曰这是因为淡季不会有人来!”

“没错,夫人,”名叫穆罕默德的向导毫不惊慌,“船上除了您这一行人和另外一位绅士,就再没别人了。”

“但是他们跟我说船上就只会有我们这一行人。”

“说的没错,夫人。”

“这根本就不对!他们骗人!那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夫人,他是在您买好票之后才买的票。今天早上刚刚决定的。”

“彻头彻尾的骗局!”

“夫人,您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他不过就是位安静的老先生,人很好,很安静。”

“你这个傻瓜!你懂什么。麦克诺顿小姐,你在哪儿?哦,我看见你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待在我身边。我的头有点晕,快扶我回房间,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对了,不要让穆罕默德这家伙靠近我,他一直在说‘没错,夫人’,这简直让我忍不住要发火。”

麦克诺顿小姐一声不吭地把胳膊伸了出去。

麦克诺顿小姐高个子、皮肤黝黑、长相温和,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她扶着格里雷夫人进了房间,看着后者吃了药,继续听她的嘟嘟囔囔。

已经四十八岁的格里雷夫人从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抱怨钱太多,三十八岁的时候便嫁给了穷困潦倒的准男爵乔治·格里雷。

格里雷夫人是个大个子,除了脸上的皱纹还有凸显岁月痕迹的妆容,长得不算难看。头发依次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和红褐色,总体上给人一种很疲惫的感觉。而且,她的穿着也过于夸张了些,一身的珠光宝气。

“去告诉乔治爵士,”她终于停止了抱怨,开始吩咐从刚才起就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的麦克诺顿小姐,“跟他说他必须想办法把船上的那个男的赶下去!我需要个人空间。最近真是受够了——”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是,格里雷夫人。”麦克诺顿小姐答应一声就走出了房间。

此时,船已经行驶至卢克索[卢克索(Luxor),埃及南部上埃及城镇,位于尼罗河畔]附近。躺椅上那位让人不爽的临时旅客正顺着船只前进的方向极目望去——远处的群山在墨绿色的天际线上洒下点点的金光。

顺路扫了一眼那位旅客,麦克诺顿小姐在大厅找到了乔治爵士。后者正一脸疑惑地看着手里的串珠。

“麦克诺顿小姐,你告诉我,这次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确实不错。”麦克诺顿小姐瞅了一眼那串天青色的珠子。

“你觉得格里雷夫人会开心吗——呃?”

“噢,不,我不该多嘴的。乔治爵士,您知道,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开心。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顺便说一句,她刚才让我转告您,她想让您赶走那个多余的乘客。”

乔治爵士听了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怎么和那个家伙说?”

“您当然不能这么做,”埃尔希·麦克诺顿用一种轻快的语调体贴地说,“就告诉她无计可施好了。”

“不会有问题的。”她又加了一句。

“你确定,呃?”乔治爵士一副哭笑不得的可怜模样。

埃尔希·麦克诺顿的语气变得越来越轻柔,她说:“乔治爵士,您不用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您知道,她有病。别当真。”

“你觉得她的情况真的很糟吗?”

一丝阴云爬上了麦克诺顿小姐的脸庞,她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是的,我——我不看好她的状况。但是不用担心,乔治爵士。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友善地望着他笑了笑就离开了。

这时,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衣的帕梅拉走了进来。

“您好呀,叔叔。”帕梅拉懒洋洋地说。

“你好,我亲爱的小帕。”

“您在看什么?噢,真不错!”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你觉得你婶婶也会这样认为吗?”

“她什么都不喜欢。我实在搞不懂叔叔您为什么会娶她。”

乔治爵士无言以对,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幅关于赌马失败、债主逼债和一个有着强大控制欲的女人的令人费解的全景图。

“可怜的人,”帕梅拉继续说,“我猜您一定是被逼的。但是她真的让我们两个备受煎熬,不是吗?”

“自从她生病之后——”乔治爵士补充道。

“她没有生病!真的没有。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你之前在阿斯旺的时候她快乐极了——就像一只蟋蟀。我敢打赌麦克诺顿小姐一定知道她在装。”

“真不知道要是没有麦克诺顿小姐我们该怎么办。”乔治爵士唉声叹气。

“她确实很重要,”帕梅拉接过话头,“不过,我可不像叔叔您一样那么宝贝她。您就是的!别不承认。您觉得她很棒。从某方面来讲,确实是的。但她毕竟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把那只老猫倒是照顾得还不错。”

“听我说,小帕,你不可以这样说你的婶婶。她对你非常好。”

“是啊,她帮我们付账单,对吗?但是这样的生活就像地狱一般。”

“说真的,我们要拿这个和我们上了一艘船的家伙怎么办?”乔治爵士及时转移了话题,“你婶婶不希望这艘船上还有外人。”

“这不可能,”帕梅拉冷冷地说,“那位先生看起来还不错。他名叫帕克·派恩。我认为他应该是个从事档案管理工作的公务员——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职位的话。有趣的是,我好像还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巴兹尔!”帕梅拉一下子叫住了刚刚走进来的秘书,“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帕克·派恩这个名字?”

“《泰晤士报》头版的私人专栏里。”小伙子随即脱口而出,“‘你快乐吗?如果不,请洽询帕克·派恩先生。’”

“不可能!这太有意思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倾诉吧,在到达开罗前可以说上一路。”

“我没什么可说的,”巴兹尔·韦斯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马上就要冲下尼罗河了,一会儿就可以看到神庙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留意着乔治爵士的一举一动,直到看见后者拿起了一张纸,他才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完了挂在嘴边的最后两个字:“一起。”

声音虽然很轻,但是一旁的帕梅拉却听得一清二楚。

“巴兹尔,你说得对,”帕梅拉和巴兹尔对视了一下,“活着真好。”

乔治爵士起身准备往外走。

“你怎么了,我的小甜心?”巴兹尔看到帕梅拉阴着脸。

“我那个令人讨厌的婶婶——”

“别担心,”巴兹尔安慰道,“你难道还在意她怎么想?别跟她对着干。你懂的,”他笑了笑,“这正适合伪装。”

这时,帕克·派恩先生走进了休息室,跟在他后面的是准备发言的小个子穆罕默德。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开始。几分钟后我们将会在右手边看到卡尔纳克神庙[位于尼罗河中游的卢克索]。我先来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一个小男孩去给他父亲买烤羊的故事……”

2

刚刚从丹德拉神庙[丹德拉神庙(Temple of Dendera),位于尼罗河西岸,距离卢克索约六十公里]游览回来的帕克·派恩先生一个劲儿地摩挲着前额。方才的骑驴项目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毕竟他的块头不小。当他正要解开领口的时候,梳妆台上的一张便签让他停了手。他打开纸条,几行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亲爱的先生,如果您可以不去阿拜多斯[阿拜多斯(Temple of Abydos),埃及传说中死亡之神奥西里斯的头部的埋葬地],我将不胜感激。留在船上,我有事相洽。

---真诚的,

---阿里阿德涅·格里雷

帕克·派恩先生苍白的大脸上绽露出一个笑容。他拿过一张纸,拧开钢笔写下一行字:

亲爱的格里雷夫人(他写道),很抱歉我要让您失望了,

我现在还在度假,所以不会接见任何客人。

他把签过名的便签交给船上的一个管家后就径直去了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一张新的便签立刻被递到了他的手上。

亲爱的帕克·派恩先生,我知道您在度假,但是我打算出一百英镑的咨询费。

---真诚的,

---阿里阿德涅·格里雷

帕克·派恩先生扬了扬眉毛,若有所思地用手里的钢笔敲了敲牙齿。一方面他很想去阿拜多斯,毕竟来一趟埃及的花费比他想象中的高,但另一方面一百英镑也不是个小数。

亲爱的格里雷夫人,我不去阿拜多斯了。

---真诚的,

---J.帕克·派恩

不过,帕克·派恩拒绝下船却让穆罕默德深感遗憾。

“那里有很棒的神庙。我的客人都很喜欢。我给您备车,您全程坐着就可以,我让人抬着您走。”

然而这些小诱惑都没能让帕克·派恩先生改变主意。

其他人陆续下了船,帕克·派恩先生独自等在甲板上。不一会儿,一个房间的门开了,格里雷拖着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热呀,”她风度翩翩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我看您一直都站在后面,派恩先生。这很明智。我们要不要去厅里用个茶?”

帕克·派恩先生立刻起身,跟随其后。不可否认,他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

交谈中,格里雷夫人好像一直都在兜圈子,她总是在慌慌张张地聊聊这个又说说那个。不过最后她终于用一种听起来很不一样的声音说:“派恩先生,我要告诉您的都是绝密!您明白的,对吗?”

“这个自然。”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我想知道我丈夫是不是正在给我下毒。”

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帕克·派恩先生的预想,他的惊讶溢于言表。

“格里雷夫人,这种指控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

“我不傻,也不是刚出生的小孩。我对此已经怀疑有一段时间了。只要乔治不在,我就会好起来,不但吃得很好,连感觉都焕然一新。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格里雷夫人,您说的这件事情很严重。我不是侦探,这您是知道的。但您要真说我是做什么的,我想我是个心理专家——”

“呃——”她急忙打断他,“您难道不觉得这件事令我很困扰吗?我要找的不是警察——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谢谢你——这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不是一个邪恶的女人,派恩先生。我对待身边的人都是将心比心,说话算话。这是我的原则。我不但替丈夫还债,而且从不限制他花钱。”

听罢,帕克·派恩先生突然对乔治爵士心生怜悯。

“还有那个姑娘——我的侄女,她衣食无忧,要什么有什么,”格里雷夫人继续说,“我要的不过就是他们最起码的感恩。”

“格里雷夫人,感恩之心是没有办法强加于人的。”

“瞎说!”格里雷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派恩先生的话,“事情就是这样!给我找出真相!一旦我知道——”

格里雷夫人的话让帕克·派恩先生感到十分好奇,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一旦你知道,什么,格里雷夫人?”

“这不关你的事。”后者双唇紧闭。

帕克·派恩先生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恕我冒昧,格里雷夫人,您对我并没有做到完全的坦诚。”

“这太可笑了。我已经明确地告诉过你我要你帮我做什么了。”

“是的,但是没有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格里雷夫人首先败下阵来。

“我想这个原因可以说是不言自明吧。”

“不,因为我对一点有疑问。”

“什么?”

“您希望您的猜测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

“真是够了,派恩先生!”怒火中烧的格里雷夫人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是的,是的,”帕克·派恩先生轻轻点了点头,“但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噢!”格里雷夫人一时语塞,只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房间。

独自待在房间的帕克·派恩先生陷入了沉思。正当他琢磨得出神时,麦克诺顿小姐走了进来。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帕克·派恩先生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麦克诺顿小姐。

“其他人还没回来。我说我头疼先回来的,”麦克诺顿小姐显得有点迟疑,“格里雷夫人呢?”

“我想她应该正在房间里躺着。”

“噢,那正好。我可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所以你回来不是为了找她?”

“不,我回来是为了见你。”麦克诺顿小姐摇摇头。

麦克诺顿小姐的话让帕克·派恩先生大吃一惊。他差点就把自己对她的印象说出口:一看就是自己可以摆平各种麻烦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意见或建议。但现在看来他错了。

“从一上船我就开始观察你了。我感觉你是一个阅历丰富、判断力很强的人。而我现在急需的正是他人的建议。”

“不好意思,麦克诺顿小姐——但是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经常寻求别人建议的人。或者我应该说你是那种对自己的判断力相当自信的人。”

“一般情况下是。但是我现在的处境十分特殊。”

她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一般不会谈自己的事,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有必要。派恩先生,当初格里雷夫人带我离开英国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也就是说,她没什么问题。我这么说也许不一定对,但是过度的金钱和无所事事的确会让人变得病态。如果每天都要擦洗好几层楼的地板,并且还要照顾五六个孩子,那么格里雷夫人估计会是一个身体健康而且更加快乐的女人。”

帕克·派恩先生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见识过那么多精神病患者的护士,我敢说格里雷夫人一直都在拿她的健康状况做文章。我要做的就是尽量巧妙地顺着她——这样我才能让自己的旅程愉快些。”

“这很合理。”

“但是派恩先生,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格里雷夫人所抱怨的那些各种不适症状现在看来都是真的,而不是她自己编的。”

“你是说?”

“我怀疑格里雷夫人被人下了毒。”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刚刚过去的这三个星期。”

“有没有你觉得比较可疑的人?”

麦克诺顿小姐垂下了眼睛。

“没有。”她的语气也变得十分敷衍,从开始到现在这还是头一次。

“还是我替你说吧,麦克诺顿小姐。你有怀疑的对象,那个人就是乔治·格里雷。”

“噢,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会是他!他是那么孩子气、那么有同情心。他不可能是一个冷血的下毒犯。”麦克诺顿小姐看上去很生气。

“正如你所注意到的,乔治爵士不在的时候他太太的情况就会好转,但只要他一回来,格里雷夫人的病情就又会变差。”

麦克诺顿小姐默不作声。

“你怀疑是什么毒?砒霜?”

“类似那种东西。砒霜或者锑。”

“你都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关格里雷夫人的吃喝了。”

“你觉得格里雷夫人她自己有所察觉吗?”帕克·派恩先生一边点头一边问。

“噢,不,我敢肯定她还被蒙在鼓里。”

“那你就错了,”帕克·派恩先生仿佛就在等着对方说出这句话,“她已经开始怀疑了。”

麦克诺顿小姐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格里雷夫人比你想象得更沉得住气,”帕克·派恩先生继续说,“她是个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秘密的女人。”

“这太不可思议了。”惊诧之余,麦克诺顿小姐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格里雷夫人喜欢你吗?”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话音刚落,春风满面的穆罕默德拖着长袍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夫人,她听见您回来了,要见您,她问为什么您没有去找她。”

埃尔希·麦克诺顿慌忙站了起来。

“明早我们再谈,你有时间吗?”帕克·派恩先生紧随其后也站了起来。

“好的,时间正好。格里雷夫人通常会睡到很晚才起来。但与此同时我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想格里雷夫人自己也会很小心的。”

麦克诺顿小姐离开后,帕克·派恩先生直到晚餐前才又见到格里雷夫人。

她正坐在一边抽烟,还在烧一封看起来像是信件的东西。她完全没有理睬帕克·派恩先生,这让后者觉得她一定还在生他的气。

晚餐后,帕克·派恩先生、乔治爵士、帕梅拉和巴兹尔几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人聚在一起打桥牌。因为大家都无心恋战,所以没打几局就都散了。

几个小时之后,帕克·派恩先生被前来寻他的穆罕默德从床上叫了起来。

“老夫人,她快不行了。她身边的护士被吓得不轻。我到处在找医生。”

帕克·派恩先生随便穿上几件衣服就匆匆赶往格里雷夫人的房间。他刚到门口就看到巴兹尔·韦斯特、乔治爵士和帕梅拉已经全部等在房间里了,护士埃尔希·麦克诺顿正在拼命地救治她的病人。而当他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他所看到的却是可怜的格里雷夫人在一阵抽搐过后,整个身体渐渐扭曲至僵硬,继而又重重地倒在了身后的枕头上。

帕克·派恩先生轻轻地把帕梅拉拉到屋外。

“太可怕了!”帕梅拉不住地抽泣,“太可怕了!她,她——”

“死了?是的,我恐怕一切都结束了。

他把她交给了巴兹尔。

“我从来没想过她是真的有病,”乔治爵士一脸茫然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嘴里不住地嘀咕,“从来没有想过。”

帕克·派恩先生没有理会他,只是擦着他的肩膀转身走回房间。

“他们派医生过来了吗?”一直留在屋子里的埃尔希·麦克诺顿小姐面色惨白,憔悴不堪。

“是的。”帕克·派恩先生回答。接着他又问:“是不是士的宁[又名番木鳖碱,一种剧毒的化学物质,一般用来毒杀老鼠等啮齿类动物。对人类亦有剧毒(成人的致死量约为五毫克/千克体重)]毒?”

“是的。从当时的抽搐状况来看应该不会错。噢,我简直无法相信!”麦克诺顿小姐一边说一边瘫坐在椅子里掉眼泪。

帕克·派恩先生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客厅。在那里,他找到了烟灰缸里一小块刚才没有被格里雷夫人烧尽的纸片。纸片上还仅存着几个可辨的词语:

惊险的浪漫

梦幻胶囊

烧掉!

“这下有好戏看了。”帕克·派恩先生自言自语道。

3

“证据就在这里。”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人高马大的开罗官员。

“是的,相当完备。真是蠢到家了。”

“乔治爵士绝对不是个有脑子的人。”

“同意!”官员借此又重新总结了一下案情,“应格里雷夫人的要求,她的护士做了一碗牛肉汁给她。但是熬制汤汁的时候她用到了乔治爵士调制的雪利酒。结果两个小时后格里雷夫人就因为士的宁中毒身亡。之后,在乔治爵士的房间里和他吃晚餐时穿的夹克衫的兜里都发现了士的宁。”

“相当详尽。”帕克·派恩先生回应着。接着,他又问:“另外,这些士的宁是从哪里来的?”

“关于这一点还有一些疑问。护士那里有一些——以防格里雷夫人心脏病发——但是她的说法前后有出入。开始时她说她存的士的宁没有少,但现在又说有变少。”

“她不可能是这种拿不准的人。”帕克·派恩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在我看来,这件事情他们两个人都有份儿。他们手里都有对方的把柄。”

“有可能。不过,如果是麦克诺顿小姐动了杀念,她一定会不露声色地就把事情搞定。她可是个能干的年轻人。”

“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认为一定是乔治爵士干的。他逃不了。”

“好吧,好吧,让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帕克·派恩先生一边说一边找到了帕梅拉。

“叔叔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愤愤不平的帕梅拉面色苍白。

“那是谁干的?”帕克·派恩先生似乎早就等着说出这句话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是她自己干的。她最近古怪得很,常常幻想出各种事情。”帕梅拉往帕克·派恩先生身边凑了凑。

“什么事情?”

“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巴兹尔。她总是暗示别人巴兹尔钟情于她。但是巴兹尔是和我——我们——”

“我知道。”帕克·派恩先生面露微笑。

“关于巴兹尔的那些事全部都是她的想象。我估计是她无法忍受我的叔叔,所以就对您编造了一个故事,事先把士的宁放到叔叔的房间和衣服口袋,然后给自己下毒。一定有人这么干过,是不是?”

“确实有人这么干,”帕克·派恩先生神情严肃,“但我不认为格里雷夫人会这样做,如果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

“但是她那些幻觉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关于这点我需要和韦斯特先生聊一聊。”

巴兹尔正等在自己的房间里,似乎早就知道帕克·派恩先生会如何问他。

“我不想让您感觉我很自大,但是她真的对我有意思。所以我不敢让她知道我和帕梅拉的事情,那样的话她会让乔治爵士炒掉我的。”

“你觉得格里雷小姐的说法有可能吗?”

“很有可能,我想。”巴兹尔看起来并不十分确定。

“但这还不够,我们得找点别的什么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帕克·派恩先生不动声色,说着说着竟然陷入了沉思。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他突然说:“最好是坦白,”他一边说一边拧开钢笔,又拿出一张纸,“你要不要写出来?”

“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巴兹尔·韦斯特一脸惊诧。

“亲爱的年轻人,”帕克·派恩先生像一个父辈般语重心长地说,“我全都知道。你最初是怎么勾引夫人的。夫人她是怎么迟疑不决的。你又是怎么爱上夫人那可爱却身无分文的小侄女的。还有你是怎么安排下毒的——这种慢性中毒最后可能出现的状况就是由于肠胃炎引起的自然死亡——如果到不了这一步,那么一切就都会被推到乔治爵士身上。你早就精心设计过了,故意把乔治爵士是否在场与夫人的身体状况联系到一起。后来,你发现夫人已经开始有所怀疑并且找到了我。于是,你就立刻采取了行动!你从麦克诺顿小姐那里拿了一些士的宁,先是在乔治爵士的房间和衣袋里都分别放了一些,接着又把足量的剂量放进胶囊,最后连同一张便签把那颗胶囊交给了夫人,还告诉她那是‘梦幻胶囊’。多么浪漫的点子啊!你早就算好夫人她一定会在护士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把胶囊吞下去,那样的话就没人知道了。但是,年轻人,你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你让夫人把你们之前往来的书信都烧掉。而实际上信件一封也没有被烧掉,全部被我看到了,包括关于胶囊的那封。”

听到这里,巴兹尔·韦斯特面色铁青,昔日的风姿早已消失不见,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掉入陷阱的老鼠。

“可恶,”他咆哮着,“你什么都知道了。你这个该死的多管闲事的帕克。”

帕克·派恩先生对巴兹尔的反应早有准备,就在后者将要对他拳脚相加的时候,他事先安排好守在虚掩的房门外的证人及时冲了进来。

4

帕克·派恩先生又一次和他的官员朋友聊起了格里雷夫人的案子。

“我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一小块被烧过的纸片,上面写着‘烧掉!’。整个故事都是我自己编的,说给他听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但没想到却触及了事情的真相。那些信件起了很大的作用。其实格里雷夫人早就把他写的东西都烧掉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格里雷夫人确实不同寻常。一开始我很费解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帮她证明她丈夫在给她下毒。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一旦这一点得到了证明,她就可以和年轻的韦斯特远走高飞。她想要充分的借口去这么做。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只怕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要难过一阵子了。”派恩先生的官员朋友感慨万千。

“她不会有事的,”帕克·派恩先生不动声色地说,“她还年轻。我倒是更在意乔治爵士是不是可以及时享乐一把。过去这十年间他过得太憋屈了。如今总算可以得到埃尔希·麦克诺顿的温柔相待了。”

微笑就像一抹阳光,照亮了帕克·派恩先生如释重负的脸颊。

“我现在得考虑给自己改个名字然后到希腊去。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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