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热病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救苦救难的圣母啊!”马克西米连心中暗道。他坐在火炉前,双脚搭在套鞋上,看着自己的便鞋冒热气。

“救苦救难的圣母啊!”(首先,这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祈祷,顶多是一种自言自语。不过,渐渐地,他迷上了这种把戏。他祈愿,祈祷了。)

“救苦救难的圣母啊!您跟我同样了解艾丝苔。您知道她是什么人,知道我这悲惨的一生,全部遭遇,都是她的过错造成的。既然她年满七十二岁了,又病得厉害,您就不要让她过了今儿个夜晚了。”

马克西米连想要打动上天,就历数他的怨恨。他们结婚四十五年来,他老婆费尽心机地给他增添不幸。

起先,他是上了当,相信心怀叵测的许诺,以为这是一种倾慕和金钱的婚姻。艾丝苔有两个叔叔。儒勒叔叔,富有而吝啬,还活在世上。他已经九十一岁了,去年将他全部财产都买了终身养老金。阿尔弗雷德叔叔,人很勤奋,万国博览会那年去世即巴黎万国博览会,于1889年举办],给艾丝苔留下一座破烂房屋,还建在树林深处。如今,马克西米连就住这座房屋里,只因找不到一个租户肯忍受这种孤寂。

刚结了婚时,马克西米连还怀着子女成群的心愿。可是,艾丝苔让他等了十五年,才生了个女儿,还一脸苦相,脾气暴躁,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马克西米连对上天一句也没有讲述,他这一生每日用度的千般苦。他想要慷慨大度一些。然而,他不能就这样忍气吞声,默认关于俄罗斯国债的痛苦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夫妇二人拥有五千金法郎和银法郎,分别藏在几个花盆里。马克西米连作为有见识的男人,就把这笔积蓄兑换成了俄罗斯债券。这有什么不好呢?这种投资毫无风险。不料,一场革命(一场革命从来没尾没头,这话他始终不厌其烦地重复)报销了这笔钱财,从此,艾丝苔对他的责备就永不枯竭了。

“幸亏我那可怜的阿尔弗雷德叔叔,给我留下来这座房屋,”她不无嘲讽的口吻,常这样说,“若是用你那俄罗斯债券,恐怕连一打鸡蛋都买不上。”

如果肯认真思考的话,俄罗斯革命本就不应该发生,因此,艾丝苔的这种想法让人无法容忍,马克西米连便抡起右手一顿回击,他认为人在逆境中,恰恰应该表现出一颗坚强的心。

“圣母啊,为了补偿她让我吃的苦头,我扇她多少耳光也不够。”

这工夫,艾丝苔呼吸急促。她的病床安置在厨房的角落,照顾起来方便。她的头就瘫在枕头上,嘴紧紧抿着,想呻吟都发不出多大声音。她那小圆眼睛盯着老头子,就等他给她机会,在枕头上动动下颏儿说不。可是,马克西米连却转过身去。更经常的是,他真想走上前,冲脾气暴躁的老太婆讲出来。他们的女儿莱奥妮从城里回来照顾母亲,她正忙着擦拭一个壁柜,整个身子都探进去了。现在指望不上她,火上浇油了,老太婆呼噜呼噜喘息。

“不要让她过了今儿个夜晚了……”

马克西米连盼望得太热切了,嘴唇真的动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担心泄露了自己隐秘的心愿。他偷偷朝病床瞥了一眼,碰到了那对注视的小眼睛。他装作若无其事,颇为急切地高声说:

“怎么的?这样发烧可是危险!”

艾丝苔示意她根本不赞成,莱奥妮随即发挥她所认为的母亲想法:

“爸爸,您总是重复同样的话。”

病人使劲憋出汗来,才终于讷讷说出:

“对,总是同样的话。”

老头子再次落入圈套。

“你们两个人都清楚,这样发烧是不是危险。我说这是危险的发烧,就因为这是危险的发烧。”

莱奥妮不会就此罢休:父女之间争论起来就没完。艾丝苔在被子上点着下颏儿讥笑,盼望老头子最终完全失去耐性。不料,他放弃了这一局,至少暂时放下了。

“等着瞧吧,待会儿听听医生怎么说。”

约莫下午四点,大夫来了。他把汽车停在离房子二百多米远的公路上。

“路太糟糕了,车没法儿开进你们这儿。人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把房子建在树林深处。”

“这是我妻子的过错,”马克西米连解释,“这破房是她父亲的兄弟,阿尔弗雷德叔叔留给她的。当初要把房子建在这里,是老糊涂虫的异想天开。跟您说吧,她那家庭的人,干不出好事来。”

大夫将体温表插在艾丝苔的屁股缝儿里,病人倒觉得已经习惯。大夫一边给她号脉,一边问起这一带是否有哪家卖火腿。马克西米连讲起打猎的故事,他说有一回,他打中一头野猪,而在土豆地里受伤的野猪,又跑出去两公里,倒在了仙女塘的溢洪口附近。医生听得津津有味。

“哎呀!”他猛然醒悟,“我听您讲那头野猪,都忘了我这体温表。嘿!……嘿!……看得出来,我们都发烧了……”

“这正是我说过的,”老头子得意了,“危险的发烧!”

“嗳……我们来治疗。先得节食……”

大夫开了好几种药,说总共二十五法郎。有人吃了就好,就能干活挣钱了。

“随你怎么说,”老头子心想,“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不可能指责我没有护理好。”

马克西米连送大夫,一直送到公路边,他心神不定,在考虑一会儿回到厨房,他要怎么说。

“千万注意,”医生强调,“不要给她吃的。绝对禁食。”

“不必担心。”老头子说道。

他推开厨房门,瞧见莱奥妮俯在病人耳边。“她们又合计给我下套。”他心中暗道。

“发烧危险的问题,”他说道,“还是我说得对……”

“没那回事儿。”莱奥妮截口说道,“您这危险的发烧,就是胡说八道。”

艾丝苔急速眨眼睛,表示赞同。老头子火了。

“就连大夫都这么说,毕竟,他从体温表上看出来了。”

莱奥妮却耸了耸肩,边离开病床,边平心静气地说:

“如果什么都听大夫的,那么病就没个头儿了。他那体温表,您也明白,量的时间太长了。首先,这种放置体温表的方式,算是怎么回事儿呢……我给老板工作的时候,也生过病,大夫来给我诊治,从来就没有给我量过体温。我绝对受不了。”

马克西米连背着手,在厨房里踱步。

“我最好别吱声了。”他气急败坏地说道。

其实,他是理屈词穷了。

他走到病人身边,幸灾乐祸地提醒她:

“也没什么,只是禁食一段时间。”

他又给他女儿重复一遍:

“我对老太婆说,她还没到可以吃饭的前夕。”

莱奥妮没有搭茬儿,径直走向壁橱,取出一个鸡蛋。

“鸡蛋?”父亲怪道,“你拿个鸡蛋想干什么?”

“还用问?做蛋黄甜奶,”莱奥妮回敬道,“她总得恢复体力……”

“噢,仁慈的上帝,你没有听见大夫嘱咐的话吗?禁食!况且,你妈也不饿……”

可是,艾丝苔拍打着下巴,让人明白她饿得慌。

“比头奶牛还愚蠢,”马克西米连吼起来,“一头奶牛病了,它还有智力明白,它不应该吃东西。我要说,比头奶牛还愚蠢……”

这工夫,艾丝苔吞下她的蛋黄甜奶,还装作狼吞虎咽,为了羞辱她男人,她还要吃一个。不久,她的脸色红了,如同她的鸭绒压脚被,喘不上来气还咕哝,她已经感觉好多了。

“归根结底,”马克西米连心想,“这也是一种结束的办法。起码,我警告过她了。”

他又坐到火炉前的座位上,注视他的便鞋又开始冒热气:大概是因为刚才没有烤干。他的艾丝苔现在注定要在夜间翻白眼了,马克西米连感到他的怨恨有点儿消融了。这一辈子,老婆总是与他争斗,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也轮不到他加以否认。然而,他也不能抹杀,某些状况还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艾丝苔同他一样,也受到了俄罗斯这场革命的打击。此外,他老实承认,他对待老婆也有些小过错,就像那天晚上喝了酒,在大维克多·梅里奈协助下,他在炉子上烫了她的脚掌。不错,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是美好青春的时期……他正沉浸在这种温馨的回忆中,莱奥妮却对她母亲说:

“我可不是随便说说,我真觉得,您的气色已经好些了。”

老头子听见了,但是他绝不相信,他知道她已接近临终时刻,因此,他不再放话刺激。他随口说道:

“但愿如此。不管怎么着,危险的发烧,有时也能治好。”

“发烧危险不危险,反正蛋黄甜奶又给了她气力。她呼吸通畅一些了。我想这起了消炎作用。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能下地走走了。”

果然,艾丝苔靠着枕头,半抬起身子,说话本来声音极微弱,现在却很清晰:

“如果在战前,你爸爸没有买俄罗斯债券,我也不会随时犯这种忽冷忽热的毛病。”

马克西米连这才明白,病情真的明显好转,但是他没时间想象蛋黄甜奶的治疗功效。艾丝苔的指责,又引发了他的怒火。

“除了俄罗斯债券,没有更好的投资渠道了。如果再有这种机会,我还要买俄罗斯债券。那边若是没有发生革命,今天你就不是这样讲了,你肯定要说,是你头一个想到的。”

他反过来又尖刻地指责儒勒叔叔的背信弃义,在儒勒叔叔做出罪恶的决定之前,就应该把他关进疯人院;他转而又嘲笑阿尔弗雷德叔叔的遗产,这座破房已经升值了。

“你拥有了不是很高兴吗?”艾丝苔回击。

但是她说话费力,很快就累了,跟她男人顶牛,她支撑不了多久,而马克西米连就利用这种优势,直到莱奥妮打断他的话,问他:

“时候不早了,您该出门跑一趟。家里白糖、盐、咖啡全没了。今天早晨,我就让您去了。”

这种威胁,一整天高悬在他头顶,他不再想了,沉默无语,弓背保持低姿态,期望家里把他置于脑后。

莱奥妮又将大半个身子探进壁橱里,看起来忘掉了她父亲。但是艾丝苔想着呢,高声指出来:

“马克西米连,你赶紧去吧,别太晚了。”

“真的,”莱奥妮也说,“您快点儿呀,天要黑了。”

马克西米连这时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说道:

“好吧,既然人人都在背后监视我,我这就去。”

他光着脑袋,只穿着衬衫,朝房门走去,倒要瞧瞧这两个泼妇是不是想冻死他,是不是有这种不可告人的念头,他就是不穿御寒服装。其实,他以为莱奥妮会叫住他的。恰恰相反,她一句话不讲,就看着他打开房门。马克西米连心里很受伤,冒雨走出三步,又反身回屋,声调不自在,说道:

“没承想,雨下得那么大。”

老太婆在病床上,用闪着讥讽光亮的眼睛注视他。马克西米连发火了:

“我这把年纪的人,要冒着大雨,在树林里走八公里,就是要让人看我的笑话……”

“您穿好衣服,爸爸,要买什么东西,我给您列个清单。”

马克西米连没完没了地穿衣服。

“我的斗篷呢,我找不见斗篷了……”

他嚷嚷道,在阿尔弗雷德叔叔留下的这座破房子里,总发生同样的状况,一旦需要什么东西,从来就摸不着影儿。莱奥妮去找斗篷,老头子已经开始得意于他的计谋了:上午他就将斗篷藏在了碗橱下面。不料,艾丝苔伸出指头,对女儿说:

“在碗橱下面呢。”

马克西米连气坏了,他扣好连帽长斗篷,一把抓起采购单。

要上树林通往村子的公路,他必须走一段泥泞路,有深深的车辙沟。他故意将双脚踏进水坑,以便幸灾乐祸,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这把年纪,还让我走在这烂泥地里。这种娘儿们……”

快要上公路了,风帽妨碍视线,碰到了一棵榛树,他摘下风帽,一股凉水洒到他脸上,他身子一晃,险些失去平衡。马克西米连咒道,这一切全怪艾丝苔。正是她见他还活着,特别眼红,就想把他折腾死。

“再让我抓住她,就把她两个赤脚板按在火炉上。”他想道。

马克西米连没有注意,天色向晚,他到了村子,已经点亮灯火。去食品杂货店应该走左边的路,他却朝右走向乡政府。小学女教师兼乡长秘书职务,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马克西米连一直赞赏她的学识、她的笑容,以及给她增添优雅气质的玳瑁边眼镜。那种玳瑁边眼镜,他女儿莱奥妮戴上就不配。小学女教师热情接待他,还提议老人脱下浇湿的斗篷,搭到火炉边烤干。

“趁这工夫,您歇一歇脚。”

但是,马克西米连婉拒了,说他没时间脱下斗篷,而且,他也毫无心情坐下来。在小学女教师催问下,他才匆忙抛出一句:

“我来申报艾丝苔死亡。”

“您来……噢!”

老人在风帽里抽鼻子,放低声音说:

“对,我家艾丝苔今天午后死了。”

他又恐惧又解脱,压制住一声叹息。他觉得自己下了毒手,将艾丝苔推进齿轮咬合装置,听见她捯气,被户籍簿的两页纸压扁。小学女教师想找应景的话,边从胸前掏手帕,边说道:

“这怎么可能?我难以相信。”

“我这不跟您说了。”

“上帝啊,我可怜的马克西米连先生,您遭受了多大不幸!”

“当然了,真麻烦。”

马克西米连颇为尴尬,不像悲痛的样子,他明白应该对小学女教师讲点具体情况,这才决定坐到椅子上。

“事情出在上星期四,她在劈柴堆干活不管不顾,累坏了腰,五点钟就躺下了,说她胸痛。我当即就明白了,这是发烧,很危险,赶快叫来莱奥妮,还请来大夫。我没有看错,正是危险的发烧。”

“大夫说……”

“对,他一下子就诊断出这种病症,按说,人家做得就是对。这些大夫,并没有坏心眼儿,倒是我们,知道的往往比他们多多了。喏,在请来大夫之前,我就以自己的方式,每天给她做三四次蛋黄甜奶喝,跟您说吧,我若是继续这样治疗,老太婆也就没事儿了。要让一名病人恢复精力,蛋黄甜奶比什么都有效。然而,我却相信最好禁食:大夫这样说了。自从大夫来给她瞧病之后,可以说眼见她衰弱下去。今天早晨,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真让人可怜。我拉着她的手不放。临近中午,因死亡排出汗水,她身体就冰凉了,但是,她的意识还全在。”

“这么说,是今天下午啦?”

“四点半整。可我一想到,只要给她喝蛋黄甜奶,我本可以救她一命……”

小学女教师眨着眼睛,她在同情的冲动下,要去拉老人的手,却只触碰到湿斗篷。马克西米连瘫坐在椅子上,仿佛一个黑球:哭泣声让黑球惊跳起来。

“多不幸啊,”小学教师重复道,“一个人到了她那年纪,还那么健朗……”

“她生于一八五九年,”马克西米连说道,“十二月十六日。总归是个善良的女人。我情不自禁,总回想一八八五年那年,我们结了婚。天气从来没有那么热过,再也没有那样美好的时光。怎么着,也有过幸福的日子……”

“现在,您孤单一人了。您女儿应该来同您住在一起。”

“绝不成,”马克西米连嚷道,“莱奥妮还不如她母亲,或许是她鼓动她母亲同我作对。本质上,艾丝苔并不坏……”

小学女教师点头同意。

“艾丝苔她人并不坏。”马克西米连重复。

“她是位最好的妻子。您定了葬礼的日子吗?”

老人穿好木底套鞋,走向门口,他没有回头,呻吟道:

“噢!别跟我说葬礼了。我怎么知道呢?上帝啊,多不幸,一个女人,绝没有坏心眼儿……”

雨哗哗下大了,可是马克西米连不觉得他是七十二岁的人。他想起自己酩酊大醉,度过一个暴风雨的星期天,是很久以前的星期天,整个下午,在克兰克兰那里打牌,大吼大叫。现在他说话好像还醉醺醺的。

“已经天黑了。我得回家去,让艾丝苔生个小子。”

然而,平野嗖嗖的风,风搅着雨的音乐,以及水洼积雨的咕噜声,重复歪曲了他的话。马克西米连反击了:

“我决不要生丫头,生个丫头干什么呢?到了我这年纪,人不值得为生个丫头折腾。我想要个小子。”

他走上通往食品杂货店的路,又停下脚步,晃了晃脑袋,说道:

“我都不想想,她已经死了。”

百步开外的一座房子,门忽然打开,一束光亮投进夜色。老头子嚷道:

“你们知道吗?艾丝苔死啦!”

然而,他的喊声滑入斗篷里,连他本人都没有听见。于是,他又走向树林,嘴里咕哝:

“既然人已经死了,她就用不着白糖、咖啡,什么也用不着了。家里另一个,咖啡如果要加糖,那她自己去店铺里买吧。”

他走在路上,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斗篷还裹到腿上。马克西米连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听风声给他唱歌,在歌句之间发笑,裹着大斗篷舞蹈特别轻松。钻进树林之前,他还转身对村子说:“我的艾丝苔死了。”接着,他邀请所有人到克兰克兰那里聚会,所定的日子,任何日历上都没有。

雨越发密集了,遮住了山坡下村庄的灯光。老人觉得一切正常,便踏入树林。他还没有走出五十步,树林里开始大雨如注。马克西米连丝毫也不惊讶。

他是走在教堂的主通道上,葬礼办得很体面。一路上他听见男人跟他说话,低声向他表示同情。“马克西米连,这种不幸,不该落到你头上。”当地所有男人悉数到场:同他一起抽签的应征入伍者,以及比他晚生多年的人,他们穿上西装皮鞋,戴上软帽,来参加艾丝苔的葬礼。他们的妻子跪在过道的另一侧。“这个可怜的马克西米连,还是他最值得怜悯。”她们纷纷说。事实也正是如此。男孩们都坐在教理讲座席上,抽着鼻息,弄响他们节日穿的皮靴。马克西米连安慰所有人,他的斗篷大襟抛向身后,拱双手感恩。他说失去艾丝苔这样一个女人很不幸,因为她是一位好妻子,没有坏心眼儿,干活特别麻利,这样的女人如今少见。他说这是件不幸的事,然而,垂头丧气又有何益?这就是他对他们,对所有来吊唁的人要说的话,现在结束,他让本堂神父自便。Dominus Vobiscum [拉丁文,意为“上帝和你同在”。],他这样对神父说。老人正画十字的时候,管风琴响起,声浪冲进他的斗篷,一直把他带上一个石堆。他可以凭高俯瞰整个教堂。

“想不到来了这么多人,全区各村镇的人都有:大家都给面子。确实如此,我走到哪里都受到尊重,而艾丝苔也并不讨厌,只要善于同她打交道。”

马克西米连摘下风帽,倾听响彻密林的哀乐。本堂神父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话。老人飘飘然,时刻感到双脚离地,直到继续赶路,他还觉得身轻步健,为谨慎起见,他就装了一篮子石块。

马克西米连悄无声息,走到厨房窗前,还因Dies irac [拉丁文,意为“愤怒的日子”。]和流到肩头的雨水而浑身发抖。百叶窗没有关上。他看见餐桌上点着灯,摆放着两副餐具。莱奥妮大概在房后,正照顾家畜家禽。灯罩遮光,在房间角落形成一片暗地儿,那里的病榻上正躺着艾丝苔。马克西米连扒着窗户,鼻子在玻璃上压扁了,瞧见他妻子动了一下,巨大的影子在白灰墙上舞动。

“真见鬼!”他压低声音说,“大家很快就要来了……”

他将一篮子石块放到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推开厨房门。艾丝苔听见他的响动,用那对小圆眼睛注视他,冷淡地说道:

“你走了两个钟头。又喝得醉醺醺的。”

老头子气得发出一声冷笑,从门口就应声回答:

井中影

“今儿晚了,你有精神头嚷嚷了。”

接着,他大步穿过厨房,来到病床前,穿着长斗篷俯下身,贴近了打量这张恼怒而倔强的面孔。

“也许你还渴望治好吧?想得美,蛋黄甜奶,我给你取消了。怎么,你浑身上下,就只有恶毒吗?大家快要来吊唁了,总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我跟你说,你醉了。自从俄罗斯债券……”

“又提俄罗斯债券,还不住嘴?”马克西米连吼起来。

他见艾丝苔要抗拒,就操起枕头,按在她脸上,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病人拼命挣扎,但是老头子死死按住……

“我就是让她闭了嘴。”他咕哝着,放开了手。

在离开厨房之前,马克西米连仔细给他老婆掖好被子。他把枕头又塞到她脑袋下面,将她的脑袋放在中间,脸朝向墙。死者的一只手还抓着被边,似乎顽皮地要往下掀。莱奥妮若是进来,就会以为她母亲睡着了。老头子吻了吻可怜的女人大理石般的脸颊,叹道:

“救苦救难的耶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他冒雨走了,又走上他刚才走过的泥水路。到了公路上,他遇到一辆大板车停在路沟边。车老板下来紧紧马套缰绳。

“是你呀,埃米尔,”马克西米连说,“你这是在赶路……”

“是啊,您也一样,马克西米连,您也在赶路……”

“嗯。对了,你知道吗,艾丝苔死了?”

埃米尔得此消息,出于礼貌,反应不免夸张。“您这是在跟我说什么呀?”

“她是将近四点半走的,从星期四,她发烧不退,症状危险。”

“您可真不走运。她还不算老,艾丝苔……”

埃米尔系紧马套缰绳,又把灯笼挂到车尾。马克西米连看着他操作,哼哼呀呀地说:

“一个女人,可以说没什么坏心眼儿。你从未见过,有谁像我们公母俩这样和美。按说,在我们结婚那年,我就本应该了解。仁慈的上帝,那时她脸色多么鲜艳,那手胖乎乎的……”

他轻轻笑起来,离开大路,钻进树林。

“唉!马克西米连!不可能,您走错路啦!”车老板喊道。

喊声止住,随风远去。老人回答,他去仙女塘溢洪道那里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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