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早晨将近八点钟,有六十多号男人和女人,聚到巴黎电影制片公司的院子里。他们每人二十五法郎,昨天由经理招募来,要在一部历史题材的多集电影中扮演群众角色。大部分人衣着都挺寒酸,有几个甚至脏兮兮的,所有人都不思虑吉凶难卜的第二天,只有四五个下层的布尔乔亚女子,做起了美国女明星梦。大家萍水相逢,便三五成群,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无情无绪,只为打发等待的时间。已经“拍”过电影的人,指点初入道者了解这一行业的优势和弊病,那种好心颇有点诲人不倦的意味。

尼科莱离开谈话的人群,独自靠在铁栅门上,注视着这些同伴,神情显露几分不自在。他是个沉静的二十五岁青年,穿戴讲究,气色很好,衣兜里只揣着十法郎。一个月前,他还是一家贷款公司的职员,因工作不勤奋而被辞退。他是头一回到巴黎电影制片公司充当群众角色。一个看不出年龄、衣衫褴褛的瘦男人,见他落单,便上前搭话:

“您没准儿有支烟吧?”

尼科莱搜遍身上口袋,掏出一支断为两截的香烟,抱歉地给了他。

“没关系,”脏兮兮的人说道,“怎么样都能抽。我叫比涅。”

尼科莱也自我介绍,还补充一句,并不过分显得殷勤:

“来的人不少。”

“来的人当然不少,”比涅附和道,“咱们私下讲,甚至算不上体面的人群……不过,您呢,看样子出身很好。战争结束那年,我也买了一套西装,花了我好长时间攒钱。几点钟啦?”

“不知道。”尼科莱说着,神情黯然,想起自己那块金表留在了当铺。

“我这样子,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是我结婚了,”比涅朝尼科莱吐了一口烟,说道。“我呢,好长一段时间,我住在小加罗街,而住在那里的所有居民,却没有多少人能讲出同样的事儿。我来这儿,可以拿二十五法郎,随便跟人聊聊……喏,经理来了。”

被称为经理的人走进院子,手上拿着一张纸,声调不耐烦地发号施令:

“你们排成两列,男人在这边,女人在那边。好了,动作快点儿,我们已经迟到了。”

他数了人数,随后便高声解释:

“男人这边,我需要十五名贵族,十二名仆人。女人那边,需要十名贵妇。其余的都扮演群众角色。”

他脚步缓慢,开始巡视,打量排成队列的群众角色。

“您,戴呢帽的大个子,到贵族一堆……您,同其他仆人,站到第二堆……”

他察看了三分之一多的招募人员,显得很不满意。他才点出三个贵族。他连连摇头,不满地嘟嘟囔囔:

“贵族不行啊。”

比涅用臂肘捅了捅尼科莱肋部,望着那三名贵族,嘿嘿冷笑。

“瞧瞧啊,那丢不丢人……就那种货色,归入贵族堆里。”

经理继续挑选,还没走到尼科莱面前时,他问道:

“我没有看到留山羊胡子的那个人。留山羊胡子的那个人不来了吗?”

留山羊胡子者出列。

“啊!好哇,”头儿长出一口气,“不用说,入贵族一堆,您要穿上礼服,系上白领巾。”

留山羊胡子者伸手触了触他的呢帽,语气坚定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您明白,那就不是一码事了。既然您要利用我这山羊胡子,我就要求付费时把我的胡子也算上。我扮演一个角儿,就不再是群众演员了。”

“我招募您来做群众演员,”头儿接口说道,“我有权安排您穿什么服装,明白了吧?”

“那么我费事留胡子也没有必要了。如果您是这么认为的,跟您说吧,中午我就把胡子刮掉。”

经理上来脾气,勉强克制住,口气冷淡,一板一眼地说:

“要刮胡子您随便。不过我呢,也不需要您了,给您兑换券。今天晚上,您来领钱,往后,您到别处当群众演员,别来巴黎电影公司了。”

山羊胡子拿了兑换券,昂头扬长而去。经理目送他走到铁栅门,这才回身,对他的群众角色说:

“要是听这种人招摇,那就没个头儿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损失了一名贵族,像模像样的一名贵族。”

他忧心忡忡,面对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犹豫一下,耸了耸肩,还是把他打发到贵族堆里。走到尼科莱对面,经理那张脸才露出笑容,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友善地对他说:

“好啊!这就对了!很好!解决了。您扮演一位年轻贵族,条件完全具备。甚至……”

比涅坏坏地一笑。

“他从未拍过电影。”

经理没有搭理比涅。他将尼科莱拉出队列,仍顺着自己的思路。

“是啦,您可以系上白领巾,有何不可?您稍嫌年轻点儿,但是,这不会有什么损害。好啦!就这样定了!您系上领巾。”

经理这样热情,尼科莱心里很受用,也窃喜自己脱颖而出,便走向他那些贵族同僚。比涅悄悄跟着他,却被经理拦住了:

“您去哪儿?”

“我去跟他们会合啊。”比涅解释说。

“我可不喜欢玩这套把戏,嗯?劳驾,您给我回到群众角色中去。”

比涅回到原地,尽量掩饰他的恼火。

十五名贵族跟随经理,走过高高的布景星空,一直走到设置三面湖景的一间小厅。凳子上放着十五套服装,按大小号排列。每人有一顶帽子、一件紧身短上衣、一条短套裤、一把佩剑、长袜和鞋子:整体并不怎么配套。

经理给每名群众演员指定一套服装,以免挑拣时发生口角,只给他们十分钟穿戴好。

尼科莱换衣服时,左右挨着两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右侧那个人向尼科莱透露,他是音乐咖啡厅没有聘约的歌手。

“我的艺名叫菲尔南多。我总是穿着燕尾服演唱。眼下,正如你所见到的,我正同好几位经理洽谈。可以说,我主要是难以选定,才来这里,等下了决心再说。你呢,通常是做什么的?”

“我原来是银行职员,办理贷款担保证券。”

“真有些奇奇怪怪的行业,”菲尔南多说,“还别说,你运气不错。你看经理,一见你多激动啊。他准想到让你扮演一个角色,这我不会感到奇怪。白领巾能让你显得很突出。这全看导演怎么说了。啊!假如是我……”

尼科莱换好服装,坐到一张凳子上。他穿的红色短上衣非常合体,黑色灯笼短套裤,有松紧带箍在大腿中段,下面露出绿色长袜,头戴一顶黑色大宽边呢帽,侧面由白巾系住的白羽毛悬在半空,一把佩剑剑鞘很宽。菲尔南多称赞他扮相高雅。

“你这红色紧身衣真合身。我敢保证,很漂亮……”

尼科莱站起身,让短套裤蓬松起来。左边挨着他的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帮我扣上领饰,我够不到。这就像外衣,有点箍身。另外,你谈到行业,我是一个革命战士,打扮成贵族老爷,总还是感到耻辱。扮成贵族老爷,你说说……”

“贵族,上帝啊!贵族,都干什么呢?”

随着导演恼怒的声音,导演助理冲进来,对贵族们说:

“我们动作快点儿,街上一场戏等着你们呢。”

贵族们走到聚光灯的强光下,都眨起眼睛。布景展现两排纸板做的瓦房,房舍门脸建有梁挑,显得破旧而肮脏,有历史沧桑感。街上已经挤满了人,但都身穿节日服装,漫不经心,那情景令导演不安。他从高处平台上向助手指示:

“贵族们放到街上。让群众演员给我活跃一点儿。这帮人,都好像昏昏欲睡。我需要的是一些忙碌的人,赶去上班。贵族们,两两相伴,占据街道的远景。贵族们走过来,百姓应该闪开让路。如果有人不避让,贵族们可以用肩头撞开。”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平民百姓和贵族彼此对视,目光有些不屑。离街道几步远,贵族有点儿忘记自己的扮相,形成疏离的一堆。大家都很有礼貌,随意交谈。贵族服饰、佩剑的撞击声响,有利于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菲尔南多在夸夸其谈,显示出一位著名教授的自信,而每个人都极力殷勤地讲着闲话。唯独那个革命贵族不参与这种笑谈,听到什么玩笑话,他只是由衷地微微一笑。在纸板布景的街上,老百姓都显得兴趣索然。比涅位于近景,他穿的戏服,比他平日的破衣烂衫好不了多少,他聚集了几个人,开玩笑损那些贵族。

这工夫,导演助理挑选了八名贵族,其中包括菲尔南多和尼科莱,向他们解释该怎么做。

“装作交谈,打些手势。行人应当闪避,让你们过去,而你们对他们可以粗暴一点儿。”

走在前面的几名贵族,包括菲尔南多和尼科莱,进入街道。比涅动也未动。

在尼科莱经过时,他说道:

“什么玩意儿,还扎上白领巾,兜里都凑不够两法郎买烟的钱……充什么大瓣蒜!”

尼科莱手按佩剑柄,转过头去。不过,他是个沉静的青年,平时里幻想的都是丰盛的美食和秀色可餐的美女。他从比涅眼里看出咄咄逼人的劲头,只是耸耸肩膀而已。比涅还跟在他身后,同三两个流浪汉相伴,交谈中满嘴嘲弄话,直指“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智力还不够回答问题。尼科莱终于半转过身,声音严厉,但依然平静地说道:

井中影

“我真想让你闭上嘴。”

一听这话,比涅等几个哑角高声嚷起来,揭发这些自负的小子多么傲慢无礼,头上插根羽毛,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菲尔南多则完全进入角色,用潇洒的动作稳了稳帽子,向周围越聚越多的社会渣滓,以绝对的轻蔑扫视了一眼。他挽起同伴的手臂,想要把他拖走。

“亲爱的,”他高声说道,“请吧,咱们走远点儿,您这不瞧见了?这些家伙眼红得很。”

这话产生了极坏的效果,激怒了所有群众演员。菲尔南多受到十来个男人的攻击和辱骂。导演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搓着双手,欣赏这条街充满生活和事端的场景。助理正要干预制止,他却摆手让助理躲开,命令开始拍摄。

菲尔南多被几个衣冠不整、吵吵嚷嚷的人挟持住,不免开始丧失他这顶高贵的羽毛帽子赋予他的信念。于是,他公开承认。

“让我过去嘛,”他说道,“吵什么架呀,大家聚到这儿来,就好像不是干完今天,好拿到二十五法郎似的。”

他还偷偷掐了一下尼科莱的屁股,让他领会必须见机行事。尼科莱不容易气愤,但是他胃口大,难以自控,一旦发作,怒火要有个消化过程。他伸出手臂,一把揪住比涅的紧身短上衣,将他拉到胸前。比涅害怕了:突然客气了,服软似的低声说:

“他说得对,你那伙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二十五法郎,所有人,不管扮什么角色都一样。”

尼科莱有点恶心,放开这个在他手里打哆嗦的肮脏的软东西。菲尔南多被人流裹在中间,摇着他的白羽毛帽子求助。那些人不敢用拳头揍他,但是免不了用脚踢他小腿。尼科莱见比涅是个包,十分失望,就另寻发泄怒火的对象。他看到菲尔南多处境危难,便用臂肘狠狠撞开人群。

导演大喜过望,摄影师摇着手柄。

“帮我呀,贵族朋友!”菲尔南多呼喊。

刚开始乱起来时,那些贵族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以为是事先安排的一场戏。菲尔南多惶恐地呼叫,尼科莱那么奋力地开路,让他们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们有几个要打开通道,穿过人群,却遇到强有力的抵制,这就促使其他贵族也投入了混战。

唯独那个革命贵族置身战场之外,他犹豫是否要去反对民众,十分纠结,在经历一场良心的危机。

“不管怎样,民众就是民众。”他想道。

然而,菲尔南多的呼叫声似乎越来越低微,搅得他心中焦急难耐。他登上一张椅子,观望搏斗形势的变化。突然,他身子一惊,险些从观望的椅子上跌下来。一个无赖摘掉菲尔南多的帽子,扯下长长的白羽毛,当作战利品在推搡的人群头上挥动。革命贵族只觉得心像火燎一般,一种恻隐和唐突的焦虑情绪,摧垮他最后的防线。他不再犹豫了,甩掉佩剑和帽子,又脱下紧身短上衣,只穿着衬衫,低头冲进街上的人群。他身穿贴兜的咔叽布衬衫,打着黑色针织的领带,同他未来得及摘下的领饰形成滑稽的搭配。

他这一干预,还真起了决定性作用。导演看到这条十六世纪街道近景出现了这件美国造衬衫,更严重的是,还打着这条针织黑领带,完全是时代错乱。他怒不可遏,对着传声筒喊:

“那是个什么鸟儿,穿着衬衫跑进去啦?还闯入近景,在正中间!故意捣蛋吗?蠢货,抢什么风头!快去换装……而且,街头斗殴这场戏也够了。”

街道这场戏拍完之后,到了中午,群众演员就空闲了,在摄影棚里随便溜达,而那班贵族,都运送到王宫去了。靠着假哥特式建筑的细木护墙板,摆放着两把同样是哥特式风格的御椅,分别坐着王太后和年轻的王后:王后因国王战死而孀居,身穿黑衣裙。导演从高台下来,到王室,不客气地申斥一位年轻英俊、正向两位殿下献殷勤的王子。

“不对,不能这样演,瞧你这笨样。要知道,小伙子,你是求爱,要向王后抛媚眼,要讨好老太婆。重新施礼。不行,躲到旁边,瞧我怎么做……喏,你抬起身时,要向那个小的抛去温柔的眼神,不对,眼睛睁大了,丢了魂儿似的,然后再冲那老的微笑……这好多了。趁我安排这些朝臣时,你再好好练练。”

他布置几名仆人一动不动,立正站在宫室门口。他又安排一些贵妇和贵族,同宝座保持敬畏的距离,他们面向两位殿下,正微笑着交谈。

“就是这样的场面,”导演强调,“尤其要优雅。我要求优雅,嗯。现在,要有两名贵族到近景:您,系白领巾的人,还有那一位,帽子上丢掉羽毛的人。你们站到这里,让人看到你们的侧身。你们就装作聊天,尤其是打些手势,面带微笑,明白了吧?”

导演又给了几点建议,便回到观察台。菲尔南多一只手拎着帽子,另一只手按在佩剑柄上,显得挺激动。

“真够蠢的,”他向尼科莱承认,“我还真有点儿怯场。我这么多年都是在舞台上度过的,现在面对摄影机,我却怯场了……近景的角色,说说看,已经算个角色了。如果表演得像样,说不定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为了更加自然一点儿,我就背诵一个段子;你就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尼科莱没有应声,他正望着比涅。比涅在聚光灯照射的明亮场地之外,一堆闲杂人员中间,正摇唇鼓舌,那姿态显然是在侮辱人:他指向站在近景的两名贵族,说着嘲讽话,还哈哈大笑加以渲染。

导演拿着传声筒,在高台上喊道:

“王子,稍微靠右点儿,您挡住了王太后。再过去点儿……可以了。小王后,头稍稍往前探一探……不对,我的小女孩,瞧瞧,别摆出这种烧水壶的姿势。我说过,浅浅一笑,那表情显得感动,但是很有分寸。不要忘记,您是孀妇……喂!大宫仆,靠右,脚跟并拢……现在,注意了,要拍摄了。”

“开拍……开拍……”

这是假开拍,一种最后彩排的方式。小王子有所改进,更加注意扮演的角色了。王太后和王后微笑着,和蔼的态度透出淡淡的忧伤。菲尔南多朗诵了一段独白,适当地停顿了几次,以保持对话的样子。

昨天晚上,晚饭后的时候,大个子拉里东,即我的同乡,说道:“来吧,去那个餐厅,能看到高个儿阿娜伊丝……”

中止,尼科莱咬牙切齿,声调火气十足,还激动地打着手势:

“比涅这个坏蛋,和他混在一起的那几个家伙,他们已经开始让我厌恶了。这个上午完不了,非得……”

他的手握成拳头,很有表现力地往上一勾,这时,菲尔南多继续背诵:

“……喝着酒。”可是我呢,还是干活的一身短打扮。我对他说:“拉里东老兄啊……”

这是他最喜欢的单口段子,总能赢得听众的赞赏。但是,这个段子的讲述过程,通常伴随表情和模仿动作,根本不符合一位贵族的身份。尼科莱正利用菲尔南多的片刻沉默,发泄他对比涅的怒火,突然,传声筒里发出吼声。那是导演吼叫起来:

“瞧瞧近景,这样一张软塌塌的脸!给我打发来这样一个贵族?真像个死了老婆的小丑……就不能拿出点儿聪明劲儿……”

菲尔南多和尼科莱听到导演的责备,都无动于衷,每人都确信批评是针对另一个。菲尔南多接着讲单口段子,耷拉下去的双臂轻轻滑动,活像一个心地忠厚的二等兵。导演又是一声吼,声音几近痛苦:

“他还照旧!我行我素!噢!全得让他给搞砸了,笨蛋,白痴……喂,您要像那个高个儿那样,手按在您的佩剑柄上。您能不能挺起点儿身子……”

菲尔南多终于明白,他的漫不经心惹恼了导演。他心里暗暗怪导演有失公允,但同时也愿意接受忠告,尽量表现出一种洒脱的姿态。意外情况固然可以了结,但很难将事实和表象本末倒置。在这看似祥和的宫廷里,却弥漫着能导致灾难的冲动气氛。

中午,群众演员都换上日常便服,聚在电影公司的院子里。社会差异不再一目了然。贵族同平民百姓和仆役打成一片。尼科莱对菲尔南多说,他想吃一种土豆猪肉炖酸菜。离开几步远,比涅提到一家餐馆,花四法郎或四个半法郎,就能吃一顿可口的午饭。经理打开铁栅门旁边一道便门,出去的每人发一张券,一点半钟返回持券入门。

比涅毫不犹豫,走向他常去的餐馆。有几个人跟了去,其中包括那个革命贵族:他的外衣没有扣好,露出绿色紧身衣戏装。

“那家餐馆不显眼,到那里一看就知道吃得如何。”

头一句提醒不是多余的,餐馆外观很差劲,弥漫着油脂哈喇味和公共厕所的气味。比涅一进门,就认出坐在大理石面小餐桌前的一个人,正是几小时前被经理开了的那个山羊胡子。比涅走过去,坐到那人对面,向同伴指了指旁边的两张餐桌。山羊胡子一脸凶相,问道:

“他们拍的这部片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历史片:有王后、王太后、小白脸,还有民众场面,表现历史背景……也有些贵族……不过,那班子贵族,你若是看到了,准会笑掉大牙。”

山羊胡子很满意,咯咯笑起来。比涅叫了牛排和一升红酒,继续说道:

“有什么,总是老一套。他们很邪性,不挑选懂行的人,专用新手。大家看到了,今天早晨,那是演的哪一出。我真看不惯,那个系白领巾的小青年,在摄影机前都不知道怎么忸怩作态了。我也真想对导演说:‘干脆,把他那套服装给我穿上,让他们瞧瞧该怎么表演……’”

山羊胡子注意地审视比涅,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能说你不内行。毕竟,你这类型,不适合扮演贵族。”

邻桌那个革命贵族表示赞同:

“这是实在话。在宫室里,要是换上你,小王后一见你这副嘴脸,一准吓跑了。”

比涅深受挫伤,心中恼恨,但是极力掩饰,丝毫也不流露出来,还勉强微微一笑,承认道:

“我知道自己要长相没长相。我讲的还是演技问题。其实,我情愿在民众堆里,百倍胜过混入贵族圈中:这总归自然点儿,不那么装模作样。”

一份白葡萄酒烧兔肉端上来,革命贵族打开餐巾,掖在绿色紧身衣上面,以免溅上肉汁。开始吃烧兔肉之前,他先以鄙视的声调抛出一句:

“要讲公道话,也应当说,你没有怎么给民众增光。”

“为什么说我就不会给民众增光呢?”比涅反驳道,“也许,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布尔乔亚的肚子,但是起码,我有这种特色。”

山羊胡子干脆地打了个手势,显得很权威,断言说:

“他说得对。他这一点,别人剥夺不了:他有特色。在民众中,要具备什么呢?特色,无须做别的什么。”

“当然啦,要具备特色,”比涅力挺,“这就是为什么我敢说这个大话,今天的群众演员全算上,任何人表演都不如我,就因为我有特色。一个假设,这儿有个贵族,正在吃他的烧兔肉,怎么着!我看他就不属于民众。”

革命贵族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兔肉盘,拳头啪地捶到餐桌上,因为他,一个革命者,被人从民众中抛了出去,他是由衷地愤慨。

“如果这里有个人,有资格说他属于民众,那就是我,非我莫属。你标榜你这特色,向我们胡诌八扯什么?”

“你根本不懂,”比涅回答,“当然了,看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位置不在民众中间。”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打起激烈的嘴仗,进而又相互辱骂,老板不得不强行制止,才避免动起拳脚。最后,革命贵族离开餐馆,骂比涅是老混混,还说再在制片公司碰见,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夕阳西下,天空一片火烧云,高高的蓝色山峦两座圆顶并立,投射的影子穿越叶子发了黄的树木;在一道谷底,溪流斗折蛇行,一座村落出现,草房和红瓦房相间;稍远一点儿,一座中世纪隐修院的尖顶,耸立在金色的晨曦中。

比涅穿行在布景的迷宫里,急速逃避革命贵族的怒火。在制片公司的一个偏僻角落,他被那个对头发现,就钻进布景画布和道具的迷宫,寻路好去会合他那些同伴。那个革命者紧追不舍,相距只有几米远。他出了汗,气喘吁吁,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有时他停下一秒钟,喘息一下,听得见他咬牙切齿:

“等着,我这就让你瞧瞧,我是不是民众一分子,我这就让你瞧瞧……”

比涅很早就多次光顾过摄影棚,但他还是辨别不了方向,因为,布景随时都可能变换位置。

“我得碰见一些群众演员,”他心里盘算,“反正现在他们也不拍电影。还有那些民众……”

他觉得那个贵族在身后越追越近,听得见咝咝的喘息声。

“你要挨一顿,暴打屁股,别动。”

比涅第三次蹿上同一条路。他发现左手那边有一个豁口,通向一片场地,一些群众演员来来往往。他心急火燎,来不及拐弯儿,径直冲过去,边跑边叫:“快帮我,民众啊!快帮我!”

“好哇,我这就让你尝尝民众的味道!”革命者冷笑道。

比涅感觉要倒下去,趁他的对手停了一下,他又拼命一蹿,心想:

“我一拐过去,就钻进布景幕布后面。”

革命者见距离又拉长,十分气恼,便奋力追赶。比涅听见他咒骂,自己的耳朵里一阵嗡鸣,恐惧之下,做最后挣扎;他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随即溜到一大块牌板后面,踮着脚穿过一大堆道具。他两腿发软,骨头架子要散,终于停在一道布景后边,夹在布景幕布框和一个路易十五时期风格的五屉柜之间。他听见了说话声,却无力倾听。

革命贵族出了十字路口,瞧见菲尔南多和尼科莱似乎在遛弯儿。

“你们没有看见比涅吗?比涅,就是今天早晨挑事儿的那小子……”

“没看见什么人。”尼科莱回答。

“唉!又白费劲了,”革命者恨恨地说道,“现在,他跑远了。没想到,他落了单儿,让我逮着了……哼!这个畜生!差一点儿我就痛打他一顿……”

尼科莱上午恼火,吃午饭还气哼哼的,现在怨恨全消了。他劝道:

“就让他折腾去吧,他还不算怎么恶毒。”

“好好教训一顿,他自找的,对。这种老混混,自以为神通广大……他说什么:民众,就是我。”

菲尔南多挽上革命者的胳臂,以戏谑的口气说道:

“亲爱的,您没有摆贵族的谱啊。同人家动拳脚,这可不是贵族的举止。您一旦同什么人争执起来,总还应当保持距离。要始终合乎规矩,这正是贵族优雅的一面。”

革命者以宽厚的怀疑态度倾听。尼科莱面带微笑,觉得很开心。

“唔!那是好时代啊,”菲尔南多语气夸张,“大家只服从于国王,而且……一种假设:您在街上散步,不料屁股挨了一脚,那时候,没有警察局,也没有法庭管这种闲事。您面对面注视踢您的那个人,对他说:‘见鬼,先生,您侮辱了我’,或者说:‘这一脚要用鲜血来洗刷’,总之,诸如此类的话,表明自己有智慧,有涵养。到这种时候,您就拔出剑来,就像这样……”

菲尔南多拔出剑来,举到头顶抡圈挥舞,向虚空刺去,招架,再进击,呼喊,虚晃做假动作,就好像在同周围几个敌手搏斗。革命贵族没有舞台把式的那种气质,不免向尼科莱指出:

“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却不遗余力。”

菲尔南多兴致大发,猛然一转身,正对着一张法国式花园的布景幕布。近景画了一尊波莫那[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是四季之神维耳图诺斯的妻子]高高的雕像,正抚摩一只篮子里的果实。菲尔南多也没注意是男是女,防卫着冲到近前,一时原地不动,好像在琢磨对手的招数。虚晃几招之后,他放手猛刺一剑,正中波莫那胃部,半截剑身刺进去。幕布后面有人低声呻吟良久,喃喃说道:

“民众……为了民众……”

巴黎电影制片公司的那些剑粗制滥造,根本不锋利。傍晚,菲尔南多离开摄影棚,请比涅和这场意外的两个见证人喝酒。

革命贵族也宽谅了。他在咖啡馆露天座坐下,对手上缠了纱布的比涅说:

“现在,你可有个好职业。这一两个月,你只管每天领二十五法郎,保险公司照付。如果大地上还有公道的话,总得有我一份儿,这二十五法郎,至少五法郎应当归我。我全交党费,我保证。那是为民众……”

“噢!民众,”比涅说道,“要知道,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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