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第欧根尼[?—约公元前320年,希腊哲学派别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该学派强调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放弃舒适的生活环境]从他的酒桶里探出头,看见雅典上空雾气浓重,咕哝道:

“天气恶劣的季节,到了该去南方的时候了。”

他选择寄寓的这片空场,就在堡垒附近,还有些大桶也醒来了,栖身的都是农夫,来自狄亚克里或维奥蒂亚,因为要办事情而在雅典滞留数日。

第欧根尼要进城去,边走边思考离去。

“我应当去看看利诺莱翁,”他心中暗道,“况且,我也饿了。”

利诺莱翁是比雷埃夫斯港最大的船主之一,他的住宅就坐落在一条小街上,十分钟就能走到。宅门前有一名奴隶在打扫。“去对你主人说,我要找他谈谈,给我准备一盘黄瓜沙拉。”那奴隶见此人胡子脏兮兮的,穿一身破衣烂衫。

“一盘黄瓜沙拉?还要什么呢?滚蛋!”

面对奴隶举扫把威胁,第欧根尼后退一步,高声呼叫:

“利诺莱翁!利诺莱翁!”

利诺莱翁闻声出现在门口。

“哦!是你呀,第欧根尼!”

“对呀,是我。好家伙,你手下人都这么狂傲。你知道吗,这畜生还举扫把威胁我来着?”

出于礼貌,利诺莱翁照屁股踹了他奴隶一脚,随即让进第欧根尼,请他坐下。利诺莱翁觉得这位犬儒主义者很可怕,喜欢敲诈,受其害者不计其数。最近,他还不遗余力地使一位大银行家遭受了流放。就因为他在所有十字街口向人反复讲,那个人太富有,大肆张扬奢侈的生活,玷污了雅典公民,而且目空一切,凌辱了真正的平等原则。因此,对第欧根尼,利诺莱翁自不敢怠慢。

“恰好我有一条船,”他说道,“装载着雕像,后天起航驶往埃皮扎夫罗斯港。”

“后天?”

“那得看你的决定,今天,甚至马上起航都可以。等一会儿我就去港口,吩咐港务室,船上给你留个位置。”

第欧根尼吃起给他端上来的黄瓜沙拉,狼吞虎咽,弄脏了胡子,而那乱蓬蓬的胡须,可是他的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工夫,他还似乎在观赏房屋角落亮着的一盏灯笼。利诺莱翁催他快些决定。第欧根尼这才说道:

“说定了,我后天同他那些雕像一起上船。不过,角落亮着的那盏灯笼,借给我用一用吧。”

“灯笼?你要灯笼干什么呀?”

“跟你说,把你的灯笼借给我。”

“拿去吧,拿去吧……”

见利诺莱翁的情状,第欧根尼莫名其妙地乐不可支,他操起灯笼,顾不得告辞就消失不见了。街道几乎空荡荡的,他急步匆匆,灯笼贴着大腿,注意火苗别被风吹灭了。不大工夫,他走到一座乱哄哄的嘈杂广场。这是集市,柱廊和木棚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商贩高声叫卖自己的货物,演说者呼吁民众的聪智,公民们在拥挤喧闹中打招呼,而第欧根尼则兴趣盎然,观赏着这种场景。他确保他的灯笼一直亮着,把它抬到他的脸庞高度,闯进这片广场。然而,人流太密集,没人注意他的灯笼。他离开广场,迎面遇见由一名军官带领的几名警察。雅典的这些警察是从小斯基泰地区招募来的,讲一种由希腊语和他们多瑙河流域方言混杂的语言。他们发现第欧根尼打着灯笼,就用他们难懂的土话取乐,还哈哈大笑,那军官只是耸了耸肩膀。第欧根尼感到怒火往上冲,烧红了额头。此刻,他正走到几条小街的汇合口,一拐弯跑没影儿之前,他大声嚷了一句:

“当兵的卖国!打倒军队!”

在迷宫似的小巷中,他继续赶路,却不知走向哪里,忽见一位头戴爱神木枝冠的执政官,正从一座住宅出来。那执政官认识第欧根尼,这位犬儒主义者便放慢脚步,高举起灯笼,装出神游体外的样子,稍微撞了一下执政官。

“喂,第欧根尼,”执政官说道,“怎么,你没有看见人吗?告诉我,你打着这盏灯笼干什么?”

第欧根尼似乎这才返过神儿来,朗声说道:

“我寻找一个男人。”

“啊!究竟是谁呀?”

“一个男人。”第欧根尼重复道。

“或许你忘记他住在哪条街了。我若是能向你提供……”

这个犬儒主义者已经不耐烦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寻找一个男人!”

“是啊,我完全明白,尽管我表达得不够清楚:为什么你打着这盏点亮的灯笼呢?”

于是,第欧根尼再也按捺不住,斥骂了执政官。他走开了,心中还哀叹,雅典的一位高官,稍微碰到点儿玄妙的事儿,脑袋就转不过弯儿来了。

“不过,”他转念又想道,“也许他会向别人重复,而别人能明白。”

他还没有走出去百步,就经过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屋,门口立着一个粉头。她绝非那种名妓,黄金价还让人趋之若鹜,引领着时装和哲学的潮流。这是个身量矮的少妇,却又丰乳肥臀,是个早熟的胖妇人,颇为类似雅典女人的通常形貌,沉甸甸的肉体让丈夫的钟情泄气。

“你去哪儿,帅哥儿,还打着灯笼?”

第欧根尼下意识地回答:

“我寻找一个男人。”

“啊!”妓女说,“我也是。真有意思。”

她怜悯地撇了撇嘴,打量起这个过路人——衣衫褴褛,胡须脏兮兮的,于是她便不抱希望地提议:

“来吧……不来吗?当然不来了,既然你要寻找一个男人……唔,老实说,我还真想找到一个男人。不容易啊。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心里合计,男人多极了,可是一旦需要,就得寻找……这也是一种时机的问题。从某个角度讲,打着灯笼找男人,也许不算最笨的办法。记得我到迈加拉的时候,住在大珀普西娜家,她在屋前就挂了一盏灯笼……”

她一边说话,无意中还一直拉着第欧根尼的手腕。他猛地挣开,继续赶路,急于离开这些特别幽暗的狭窄街道,在这半昏暗的路上,他这灯笼的灯火,显然更加明亮了。这盏灯笼开始碍事,他几次想扔掉,或者吹灭火苗。他无时无刻不在哀叹:

“就这么一回,我本想指望人的聪慧,还不怎么成功。”

为了走到更为热闹的街区,他只好穿行一条逼仄的小巷,两侧肮脏的屋舍几乎挤在一起,两个男人很难并行。路面脏极了,遍地污物,他走路必须十分小心,灯笼几乎贴着地面。第欧根尼不免凄然想道:

井中影

“在诸神眼里,这是何等冲天的臭味。我在寻找一个人,但看起来我真的是在跟踪。”

他终于走出恶臭的小巷,进入一条宽敞的街道,沿路生长高高的梧桐,还有柱廊,都是小门小户的住宅,但是很洁净,相隔着小树林。这里弥漫着恬静的生活气息,于是,第欧根尼心中重又萌生了希望。两个年轻人迎面走来,特别英俊,穿戴十分高雅讲究,内长衣极为合体,在椴木薄片紧身衣中,突显出身段的线条,赤裸的手臂上,箍着几只金手镯和象牙手镯。二人相互偎依着走路,无精打采地闲聊,头上的紫色花饰,同他们染成金黄色的头发交相辉映。第欧根尼打着挑衅的灯笼,径直朝他们走去,不过,他们厌恶地闪避,给他让路。

“噢,亲爱的,他多脏,又多丑啊。我觉得这个肮脏的畜生蹭着我的身子了,弄得我浑身直发抖。”

第欧根尼没有气力咒骂他们了,满胸膛鼓胀着惶恐和羞愧。他弓着背,耷拉着手臂,继续往前走,甚至没有感到灯笼烤热了他的大腿。他发现罗得岛人佐利尼奥斯特从前方五十来步远的小树林走了出来,真想掉头规避,生怕再一次自取其辱。佐利尼奥斯特是流行画家,从罗得岛来雅典不过一年,满足不了国家的所有订货,而最有名望的公民都争相给他当模特。第欧根尼正犹豫间,佐利尼奥斯特已经望见他,向他连连招手。

“喂,可爱的第欧根尼,”画家高声说,“遇见你了,我真高兴……”

好热情的欢迎。第欧根尼一个弧形动作,抬起灯笼,不胜欢喜地说道:

“最杰出的画家……”

“诸神让我遇见你,”佐利尼奥斯特截口说道,“这是多大的眷顾啊?要知道,我正寻找一个男人……”

第欧根尼觉得,这实在难以置信……他的灯笼落了下去。

“是啊,”画家又说道,“我正寻找一个人,适于在我的大制作《兽猎》中当模特。然而,到哪儿能找到合乎我要求的野兽呢?我在雅典各街道转悠,物色个模特,猛然间,亲爱的第欧根尼,你出现在我眼前,带着这把蓬乱的胡须,嘴角的这种嘲笑意味,注视猎物的这种眼神……”

“滚别处去寻觅你的野兽,”第欧根尼嚷道,“但愿你被复仇三女神撕烂,死于你那可鄙的绘画的愧疚中!”

这一发作,他稍微舒畅了一点儿,但是对他举动的后果同样不安,于是大步流星走开,忽然又看见人数众多的队列朝他这边走来。他一闪念中,打算躲避到小树林,只因他认出一群专注的青年围着的两个人,正是柏拉图派哲学家,利尼奥多尔和卡拉封,他曾多次用最粗鲁的语言痛骂过他们。然而,在这种傻瓜的哲学面前放低灯笼,是第欧根尼所不能容忍的耻辱。他在心中积蓄了詈辞,高挑着灯笼,朝学院派走去,惴惴不安地想道:

“万一是怀疑主义者呢……”

这群弟子放慢了脚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第欧根尼闯开一条路,直奔两位哲学家,将灯笼举到他们鼻子前,以咄咄逼人的声调宣称:

“我寻找一个男人!”

所幸,对他来说,这两位柏拉图主义大师彼此嫉妒得要命。卡拉封模仿一个不屑的动作,刚要表示反对,利尼奥道尔却微笑起来,扫视一眼,招呼弟子们注意,自己抬手亲热地搭到这位犬儒主义者肩上。

“出类拔萃的第欧根尼,”他说道,“你这实施于底层生活边缘的尖锐哲学,通过何等意外的迂回途径,前来会晤不可言喻的大师的学说?而且,在哪里会晤的呢?你们哟,聆听我讲话的人,你们没看出来,是在这学说顶峰会晤的吗?”

利尼奥道尔的声音吸引来了行人,附近居民也走出家门,围观的听众越来越多。第欧根尼立在人群中央,不由得笑逐颜开,心想事情这回胜券在握了,便控制自己,不去为难演说者。这时,在卡拉封嫉妒的目光下,利尼奥道尔朗声说道:

“我要说,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刚刚提升他的哲学,一直抵达柏拉图思想的最高境界。因为,他寻找一个人,打着灯笼,跟紧了我的话,打着灯笼。这盏灯笼,应该赋予它什么意义呢,第欧根尼?”

利尼奥道尔住了声,微笑着邀请第欧根尼解释。这位犬儒主义者一时非常尴尬,但是,总得说点什么:大家都等待他回答。

“我打着灯笼,寻找一个男人,”他说道,“你还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这种回答不能令人满意,人群中响起私议之声。利尼奥道尔用力一摆手,让众人肃静,又说道:

“要明白,他寻找一个男人,打着的这盏灯笼,具有象征意义……”

“当然了。”第欧根尼附和。

“这盏灯笼,并非别物,正是崇高的精神,一切自由思想的体现,闪耀善之精神光芒的宝座的最高台阶:离开这种神的光明,就势必枉称了解人的完美知识……”

“根本不对,”第欧根尼怒冲冲打断他的话,“我的灯笼跟这毫无关系。就用这种套路,来套出别人话!”

“哦!”利尼奥道尔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说道,“那么请问,究竟是什么呢?”

“这还用问!一盏灯笼……没有什么精神比得上……一盏灯笼,就是一盏风灯……”

这样定义,听众大为开心,对利尼奥道尔开始喝倒彩了。这号柏拉图主义者,借神的光明,究竟要说什么呀?硬把崇高精神和灯笼扯在一起,还讲什么常理吗?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方面应该坚信什么,大家都赞赏第欧根尼表达得如此明白,具有如此深切的现实感:一盏灯笼的光亮,同神的光明毫无共通之处。于是众人齐声欢呼,由于利尼奥道尔张口还要争辩,众人便齐声唱歌,盖住他的声音:

一盏风灯,就是一盏灯笼,

一盏灯笼,就是一盏风灯。

第欧根尼的谦抑态度也受到了赞扬,他躲开热情洋溢的场面,渐行渐远,扬起灯笼,甩到自己肩上:

“我总在寻找一个男人!”

众人都捧腹大笑。第欧根尼喜不自胜,倾听他的声音化作重唱,轻轻掠过:

“他寻找一个男人!……哈!这个第欧根尼……他寻找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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