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夏天烈日当头时,清美常常会突然把收叫了出来。可一旦去了她那儿,却又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她只是蓦地想见上收一面罢了。

在这种时候,清美会让店里的人不管是对来客或是电话,一律告知其出门去了。并且对店里人们的风言风语置之不理,只顾陪着收爬上二楼去。

二楼上,一间八张榻榻米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间连成一片,还有清洗茶具的地方和厨房,里面还摆放着小小的冰箱。清美从中拿出冰凉的手巾把,仔细地替收擦拭着身体。夏日的阳光从窗户的百叶窗上面照射进来,滑落在榻榻米上,映现出清晰的长方形轮廓。清美厌恶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所以窗户上既没有帘子也没有风铃。

“瞧你,就走了那么一会儿,便累得满身大汗。快躺在那儿,我给你擦干净。”

赤裸的收老老实实地仰卧在榻榻米上,听凭身体接受清美的按摩。惟有左手臂的外侧触着窗户上照进来的阳光,让人感到像是一只被刚刚砍下来的滚烫的金色胳膊。此刻,它仿佛就躺在他的身边触摸着阳光似的。

收瞥见了清美那张生着丑陋的鼻翼,像是在发怒似的面孔,于是赶快闭上了眼睛。清美的目光是那么沉静地打量着他的身体,俨然打量着一具年轻男人活鲜鲜的尸体。女人绝不可能像这样审视一个活着的男人的身体。在她那沉静的视线里,同时也蕴含着某种苛烈的东西。

冰冷毛巾的那种粗糙的触觉,使收沉积在暑热中的感觉变得栩栩如生,让他慵懒的肌肤变得敏感而细腻。与光子那犹如浸渍于沼泽地中的爱抚相比,收更喜欢丑陋女人的这种清爽洁净的爱抚。这时,他的侧腹有一种轻微的银箔颤动的感觉。他很费了些工夫才明白:那种宛若刚刚触摸过冰块似的寒冷,其实是一种疼痛感。收猛然欠起身望过去,只见从他那闪耀着年轻光泽的、滑溜溜地起伏着的侧腹流出了一股殷红的鲜血。在阳光的照射下,血丝闪烁着光芒。

“只是一丁点儿擦伤罢了。”清美抢先平静地解释道。

“你干吗割伤我?”

收的眼睛用不着四处搜寻,便一眼看到了落在身边榻榻米上的那把寒光四射的剃须刀片。但是,他的目光就像是仅仅审视着一些静止不动、并且微不足道的小小物体一般,比如说打落在夏天路上的那种破罐子的碎片在光线中的闪光……那是一些与他们的人际关系毫不相干,而只是在别的地方熠熠闪耀的孤独的物体。

“这肌肤太美啦……瞧着瞧着就禁不住想把它划破来看看。”

清美一笑也不笑的脸庞已经完全忘记了表情,就像是把情感剃开的断面曝晒在阳光下一样。但是,收却看见了她生气后鼻翼的颤动,还有凌乱的面妆那刺眼的光泽。

突然,清美斜着搂抱住收的胴体,开始吮吸那小小伤口上的血丝。这种快慰的恐怖竟使收头晕目眩。他甚至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黄昏时分,收和清美从假寐中醒来。迎面吹来丝丝凉风,但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汗珠被吹干后的沉重仍紧紧地包裹着肌肤一般。远处霓虹灯闪烁着,隐隐约约地洒落进房间。收在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脑海中,追寻着一个念头:“这肯定是我多年来渴望已久的女人。如今我终于与这个女人相遇了。”

收不满足于世上常人的那种关怀,他所寻求的乃是另一种火辣辣的猛烈的关怀。他不满足于仅仅只对他加以爱抚,而渴求着那种仿佛要将他全盘腐蚀掉的关心。迄今为止的一切仅仅是轻轻掠过了他的肌肤而已,而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没有比那种一瞬间的疼痛更实在可感的了。他所需要的正好是痛苦。

当看见自己的侧腹上流淌的血丝时,收终于翻然觉悟到了那种从不曾拥有过的对存在的确信。这里存在着他年轻的身体,存在着不得不伤害他身体的来自别人的强烈关心。他的身体接纳了那种绝望的爱的情感,以致产生了一瞬间酣畅而快慰的疼痛。那分明是他自身的血液在流淌……这样一来,存在的戏剧终于得以成立。疼痛和鲜血全面地保证了他的存在,从而彻底呈现出围绕着他的存在的风物。“这正是处于世界之中的那种存在的绝对感觉,”收思忖道,“我第一次抵达了期望的地点,与所有的存在之环铆接成一体。”那温柔而艳丽的鲜血的流淌,流向身体外面的血液,是内部和外部最高亲和的标志。他美丽的肉体要达到真正的存在,倘若仅仅是被肌肉厚实的城墙围圈起来,就难免存在着某种缺憾,即是说缺乏鲜血……而且,那使收对存在产生了确信的痛苦和鲜血,或许什么时候将会只为了毁灭收的存在而发挥效用吧。

—收从厨房那边的灯光下看见清美已经穿上单衣,正切着从冰箱里取出的白兰瓜。单身生活的女人那种盛气凌人的孤独已在她穿着单衣的肩头上筑巢铺窝了。

把切成两半的白兰瓜盛进碟子里后,清美点亮了这边八铺席房间里的电灯。收避开耀眼的灯光,站起身来。于是,房间里奢华的家具一下子便映现在眼帘中,然后他看见了端着托盘的清美正通过六铺席房间向这边走来时那眼镜的反射和镀银钥匙的闪光。这是一幅平凡的生活场景。收有些怯生生地抱怨道:

“无论如何,也至少该备一个风扇呀。”

“风扇的风让人恶心。而且,在冰块所居住的房子里,难道还需要什么冷气吗?”

在收吃白兰瓜时,清美半开玩笑地说道:

“在我死的时候,跟我一起死吧。”

她说要在看见收的脸庞和身体一起浸渍于血泊中不能动弹之后便服毒自杀。

打那天以后,收完全被这种情死的念头攫住了。白天黑夜,他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这个念头。一旦提到疼痛,他所想到的便只是那剃须刀轻轻的一划。当他发现自己真正渴求的乃是痛苦之后,那种观念上的痛感便立刻带上了快乐的色彩。于是这种死亡也与舞台上的死亡变成了一码事。

死亡那种不可重复的性质,使他的空想变得惬意安闲了。空想无论有多么惬意安闲,也并无妨碍,而空想中的感觉无论与实际相去多么遥远,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些空想反反复复的结果,便是使人在真正面对实际的死亡时,也能够毫不犹豫地断然实施,而死亡一旦发生,便不可能再度重复。

收所思考的鲜血曾经依靠戏剧的鲜血来聊以代换,收所梦想的那种死亡的痛苦也曾经依靠戏剧的痛苦来暂为取替。但空想很快就麻痹了。当决不会给予他角色的舞台之梦又一次复苏时,他的存在感就会再度变得含糊不清。于是,必须让真正的鲜血真正地流淌的念头便会又一次追逐着他。他关于情死的念头就这样像时钟的钟摆一样极有规律地在现实与舞台之间荡来荡去。

但无论是舞台上的死亡,还是现实中的死亡,在他都不曾亲身体验过这一点上,几乎占有着相同的位置。有时他会发现,在自己所空想的那种血腥的死亡中竟然没有掺杂一点痛苦,而只有快乐在绵绵地延伸。这时,收对自己所梦想的究竟是舞台上的死亡,还是现实中的死亡,更是难以定夺。

说句真心话,出于天生的虚荣心,他原本想和美丽的女人一起情死。但现实中的美丽女性却不足以使他产生对死亡的渴望。因此,他不考虑清美的长相,而只考虑清美的灵魂。那是一颗阴郁而灰暗的灵魂,一颗被他人的不幸与自己的绝望所造就的灵魂。它有力地渗透到收的内部,渴求着他那年轻的血腥身体。那双眼睛从世界的外面监视着他,用灰浆将他摇摆不定的存在牢牢地固定在这个世上,成了他的证人……并觊觎着他的肉和血。

这些想法转眼之间便把收周围的社会化作了一个架空的存在。巨大的楼房变成了纸糊的小玩艺儿,电车、汽车变成了仅供观赏的小道具,政治、经济则只不过是一种纵横填字的字谜游戏罢了。本来他就对这些东西既无兴趣也不关心,在他眼里,它们仅仅是其他人的现实。

日本共产党制定了重振旗鼓成为“受人热爱的共产党”的方针。与此同时,又公布了德田球一[德田球一(1894—1953),社会活动家、政治家,曾参与日本共产党的创立。]的死讯。四国巨头的会谈已在日内瓦召开。各自卫队的新编制与配置业已确定,陆上自卫队的人数共计达十五万人。一对年幼的兄弟在常磐线跳下站台自杀……

这类事件不胜枚举,但无一不是架空的事件。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被包围在纸糊的大道具中,只有外表被灯光照射得异常明亮的、不分昼夜的剧场。

“我被人渴求着。我找到了角色。”

收喜欢那样思考,就仿佛那是一个比喻。于是,会觉得那架空的世界恍如陀螺一般在自己的周围团团旋转。他被热烈地渴求着,宛若放在榨汁盘上被榨取果汁的柠檬一样被渴求着,直至被捣成粉末。

舞台上的血泊化作了收的意象而浮现出来。他迟早会躺在那儿吧。微温的血泊将会浸泡他美丽的侧脸吧……现实的空想自始至终被舞台上那种死亡感觉的不断延续所支撑着。“我将一动也不动吧。我将死去吧。不要睁开眼睛。也尽可能不要呼吸。因为从观众席上看过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呼吸也是格外显眼的。在闭幕以前,一直静静地冥想着什么无聊的事情好了。不久,帷幕就会落下,而我将站起来吧。”

但是,帷幕决不会关闭,喝彩声永远都不会听到—这种想法立即又重新回复到收的心上。这种想法使他变得近于疯狂地幸福了。

“假若帷幕永远不关闭,那么戏剧就永远也不会有终结吧。”

这对于所有的演员来说,恐怕都是最理想的戏剧吧。

不过,收已经完全不去剧作座了。也很少去体育馆了。因为每次与清美约会,在可怕的游戏之后,绳子把手臂、胸脯使劲捆绑后留下的淤血,在两三天内都久久不散,致使身体的每个地方都遗留下了游戏后的道道伤痕。

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漂亮的儿子竟然会耽溺于这样一种地狱的游戏之中。在清美撕毁了字据,取消了抵押权的那一天,母亲就用精心藏匿起来的钱买了一台空调机,安装在店里。店堂内挂上了“冷气开放”的招牌。不到十天工夫,就又聚集了一大批新的客人。生意之兴隆,不减当初。

在残暑逼人的某一天,儿子很稀罕地买来新剧的门票,邀约母亲一同去观看。剧目为镜花[泉镜花(1873—1938),日本小说家。]的《海神别墅》、中野实[中野实(1901—1973),日本剧作家、小说家。]的《继承人是谁》和贝拉斯科[David Belasco(1853—1931),美国戏剧演员和剧作家。]的《蝴蝶夫人》。由水谷八重子扮演蝴蝶夫人。眼下,八月的歌舞伎座已接近闭幕演出了。

作为一切都已平息、所有的辛劳告一段落的庆贺,儿子特意招待自己去观看戏剧,对此,母亲愉快地接受了。看见儿子穿着一件大红底色上配着白花儿的夏威夷衫出门,母亲有些惊讶地说道:

“哇,真花哨啊。就像是血的颜色。”

收没有回答。他的表情被隐蔽在深绿色的太阳镜后面无法看见。

从出租车窗户投落下来的日光炙烤着已经失去弹性的扎屁股的座位一端。母亲担心头发会被风吹乱,特意关紧了窗户上的玻璃,可手里却摇着一把格外艳丽的京扇。

为打破收这一阵子常常出现的沉默,母亲想找一个说话的楔子,特意提到了清美的名字。

“对你自不用说,就是对她,我也是心存感激的。爱情归爱情,金钱归金钱,这虽说是目前盛行的做法,可她的那份心意不是让人欣喜吗?”

收交叉起穿着夏威夷衫的双臂,依旧一声不吭。见此情景,母亲被一种恐惧感攫住了:倘若收已经厌倦了清美,不是会不喜欢这个话题吗?她的不安不断地描绘出种种险恶的预感:被厌倦了的清美的怨愤,经济上的报复,变本加厉的追究和严刑拷打……那被废弃的字据、被取消的抵押权不是还会继续生效吗?—种种不安像乌云一般蜂拥而至。但母亲没有勇气说出这种险恶的预感,只是改为教训的口吻试探道:

“你也不要过分心高气傲,要好好珍惜她,尽管她长得不好看,但她毕竟和一般女人不同啊。”

收擦了擦鼻子下面沁出的汗水,终于开口说话道:

“这我知道。我会和她一起走到底的。”

一听这话,母亲因过分的幸福而差一点泪流满面。在遭受了那么多的恐吓威胁之后,生活的平安便是她的无价之宝。

“太阳镜什么时候取下来?不至于在歌舞伎座中也一直戴着吧。”

她突然用开朗的声音说道。她对自己这种非常母亲式的毫无意义的多管闲事,感到一种自我满足。

《海神别墅》不知所云,无聊透顶,而来回转动着展示了大量道具的《继承人是谁》却莫名其妙地显得趣味横生,而最后的《蝴蝶夫人》中八重子白白等待无情丈夫的那副可怜相却让母亲的眼泪簌簌而下。不过,八重子的那种贞节却让人觉得又平庸又愚蠢。

六点多,戏剧演完了。在母亲的提议下,母子俩去了他们曾在幸福的时节一起进过餐的那家上等西餐馆,因为那是一个吉利的好店铺,如今的他们比那时候更幸福。

尽管如此,奢侈的晚餐并没有带给他们母子俩所期待的那种幸福感。

“这阵子这孩子的确是变了。”坐在白色桌布的对面,母亲观察着粗鲁地摆弄着刀叉的收,一边思忖着。突然间,儿子的存在带给她一种不祥的感觉:“这孩子在某些地方不断地让我产生一种预感,即我们的未来是漆黑一片的预感。这种预感会持续多久呢?”

而在收看来,母亲已经和别的现实一样化作了空架子。她无异于扮演着母亲角色的泥偶人,她所说的话,她所做的每一个笨拙的动作,全都像机器人一样。算计呀,习惯呀,世间的顾虑呀,陈词滥调呀,平庸的母爱等等,正借助母亲的身体向四处散发着。如今收已禁绝自己对母亲的爱,不断感到自己正委身于她决不可能理解的领域。倘若这平庸的母亲企图理解儿子与清美所栖身的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就会在顷刻间化作丑恶之物吧。

“我们只是进行一次有点与众不同的殉情罢了。我所感受的快乐没有任何必要让别人来理解。不久夏天就会结束吧,”收俯看着夏日黄昏时分的街灯,一边想着,“死去的我将不会再看到这种夏日夕暮的霓虹灯吧。”

总之,夏天尚未逝去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纠缠着脖颈的这种雾霭似的暑气、吹拂着肌肤的凉爽夜风,与他所思考的死亡最为协调,让人觉得一旦错过这个季节,那么,占据他心灵的那些可怕的念头仿佛也会随之消失似的。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在烈日下行走着时,汗水渗透了每一道新的伤痕。这种疼痛的感觉是多么新鲜!这是联结世界与他内部的纽带,是将被联结起来的世界变成架空的戏剧的纽带。

迎面而过的姑娘们的视线也不可能抵达这秘密的伤口。这不为人知地积蓄起来的伤痕,宛若流星一般把他弹出到社会之外。“但我已不是影子。绝不是影子。是一个会受伤、会疼痛、会毁灭的肉体。”不久,他的身体将会被淹没在伤痕之中吧。在和清美一起殉情之前,他要拽住对面的那个姑娘,在她面前展示他的裸体。她一定会惊讶得双手掩目吧!

收想起了在某一个廉价的酒馆里,有一群蓄着长发的青年们絮絮叨叨地议论着他们的精神创伤。收蔑视这一帮人。倘若向这群炫耀自己精神创伤的家伙展示他肉体上的伤痕,他们一定会哑然失语的。这是一帮从不曾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精神不啻影子的影子这一事实的家伙。

必须趁着夏天尚未消失来了结一切。鲜血与太阳的光芒、腐败与苍蝇的嗡嗡叫声,形成了死亡周围的一系列装饰音符。这是萦绕在夏天晌午寂静的大道上被花束般抛掷丢弃的死尸周围的音乐,而一旦进入秋天,谁也不会再倾听这种音乐了吧。

世界是为他而准备就绪的。雪白的桌布……收抓住了桌子上浆得发硬的白色桌布边子。他迸发的鲜血竟然没有染红白色的桌布,这似乎是不合情理的。

“你在想什么?这一阵子你老是沉默不语,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有食欲了。”

母亲终于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不用担心,”善良的儿子说道,“夏天谁都是这样的。”

但是,收无法抵御那种想把自己快乐的秘密告诉给某个人的诱惑。于是那天晚上,他先打发母亲回家,然后自个儿去拜访了镜子家。

镜子家明亮的灯光下簇拥着很多陌生的客人。他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但在一大堆不熟悉的面孔中间踱来踱去,很难找到机会与镜子单独谈心,而且那种机会似乎永远也不会降临。

这期间收还是愉快地思考着死亡。他远离喧闹的谈话,倚靠在房间一隅的灯柜上,耸了耸左肩,稍稍卷起了大红色的夏威夷衫的袖口,能看见手臂上的陈旧伤痕带着一种鲜明的葡萄般的色彩。他把被酒濡湿的嘴唇凑近一道葡萄色的伤痕,轻轻地吻了一下。

阳台上也挤满了客人。镜子穿着淡紫色的礼服在室内与阳台间来回穿梭着,当她与收目光相遇时,便会嫣然一笑,随即擦身而过。她微笑的目光分明带着倦慵,而她又是那么主动地寻求着倦慵。对此收大为惊讶。过去的镜子决不是这样的。

在镜子的介绍下,几个上了年纪但打扮阔绰的女人向这个在席间大放异彩的、身穿大红色夏威夷衫的美青年搭讪着。但收的回答却生硬而冷淡,以致对方当即断定他是一个混蛋,拂袖而去。

镜子已开始向某种东西屈服了。这席桌上没有峻吉、夏雄,也没有光子、民子。相反,过去颇遭镜子轻蔑的那种俏皮而机智的谈话却在这里随心所欲地肆虐着。甚至还有四五个外国佬。收的旁边,有两三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正故作风雅地聊着,诸如喜欢巴托克还是喜欢弗兰克之类的。一个最近从巴黎回来的女人说,在战后的法兰西重新发现了东洋的神秘思想,等等。还有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疲惫的男人正洋洋自得地说他发明了一种任何古今奇书上都没有的性交新体位。于是大家都放弃了别的话题,央求他传授秘诀。那男人在装腔作势够了以后,最终公开的新体位原来是一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进行的毫不实用的玩艺儿,给人一种为体位而体位的感觉。

在香烟喷出的烟雾所翻卷起的漩涡上空,在诸如女人头发上的羽毛饰品和男人因汗珠而发着光的鼻子等等的上空,悬挂着那种司空见惯的陈旧的枝形烛台。用玻璃做成的粗大的假蜡烛已经被灰尘和油烟污染成深灰色,向天花板投射着熏黑了的光亮。在比天花板更高的地方,收感到清美的眼睛正从世界的外面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这儿,监督着自己。那滚烫而潮润的、微微充血的疯狂的眼睛,犹如从高高的树叶丛中射来的野蛮人的毒箭一般,投落下灰暗的穿透一切的视线,把看见的东西无一例外地变成尸首。浮华的谈话、因汗水使得脸上的脂粉变得凌乱不堪的那些女人的肩膀、尖锐的笑声,全都带着一种尸体的腐臭,使收的心中敏锐地浮现出那已经忘记了的义务似的东西。

收蜷缩在自己之中,也不让阳台上的晚风吹着自己。在酷热的灯光下,他一边因渗出的汗水浸渍着新的伤口所带来的快乐而颤栗不止,一边又回到了他一直沉湎于其中的关于死亡的思索上。刚才搭过话,此刻连名字也忘在了九霄云外的一个中年女人,将夹来的冰块放在了他手中的杯子里。收愣在那儿,甚至忘记了道谢。微温的液体迅速地变冷,使玻璃杯冰凉得就如同一把刀刃。他思考着死亡。死亡并没有长着古老的翅膀而飞翔,只是像纤细而温柔的手指一般,从他夏威夷衫的下摆中钻了出来,无一遗漏地爱抚着他伤痕累累的年轻肌肤。

“昨天到羽田去送了重光。他是一个阴郁的旅行者,去美国就像是又到巢鸭[东京都丰岛区的一个地名。]去似的,R君也一同前往。就是你很熟悉的R君。那家伙在就要出发时已经疲惫不堪,一副差一点就患上了神经衰弱的神情。无论如何,只要是和重光同行,就免不了……”

—我会死吧,血会喷射到多高的地方呢?我能够亲眼确认自己鲜血的喷泉吗?

“在砂川的基地,如今正发生大骚动呐。也许可以看到好久不曾看见的内战的缩影吧。所谓测量,未来属于可怜的技术性工作,但正如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华丽辉煌的时期一样,测量技师的卷尺也会在一阵子里成为政治的明星,并且会在不久后被彻底忘却吧。我不怀疑自己每天早晨的剃须或许也会在什么时候成为一种政治行为。剃胡髭时,我常常不禁这么想。我不喜欢电动剃须刀,它缺乏那种仔细而精密的朴实工作所具备的性质,也缺乏那种政治应有的素质。”

—鲜血从我的口中流淌而出,当我的呼吸就要停止时,清美一定会发疯似地搂住我亲吻我吧。但是,只要我尚存一口气,我就不愿被亲吻。如果呼吸已经完全停止,那么我微微开启的嘴唇无论接受多少亲吻都无所谓了。我知道,清美会觉得我死后的脸庞充满了神圣的美丽。那女人会因为想亲吻我变得冰冷的嘴唇而憋得喘不过气来吧。

“在奶粉里加入砒霜,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喝这种奶粉而长大的婴儿,在十几年后一定会成为我所喜欢的那一类男人。如果不在身体的某个部分具备那种砒霜似的东西,那么,这种男人会有什么魅力呢?”

—如果死亡能在快乐的尽头顺利地接纳我就好了,就像让婴儿酣睡着从摇篮移到床铺上一样。但在临死前最痛苦的关头,不是会有某种东西惊醒我,给我展示出一个大煞风景的事件的全貌吗?

镜子站在他旁边,悄悄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

“你在想什么?把你晾在一边,对不起。”

收仿佛觉得自己的伤痕被人看透了似的,匆忙地抽回了手。

“到阳台上去吧,不要待在这么热的地方。”

镜子把这个穿着大红色夏威夷衫的青年带到了离灯光最远的阳台的角落上,背对着谈笑风生的人们,并肩倚靠在面向庭园的栏杆上,透过树丛的间隙,能看到信浓町站一大串灯光。从淡紫色的女式礼服上发出的阴郁的香水气味与白昼残留下的青草的热气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收的鼻子。

“净是些没见过的客人。”

“是的。收了他们会费的。”

这无关紧要的回答吓了收一跳。

“那么我也得付会费吧。”

“算了,你可是例外。我希望来的客人则另当别论。今天来的客人,如果不收取点会费,真是无法忍受呀。”

镜子压低嗓音说道。这也表明了无论如何也从不会在自己家里压低嗓音的她所面临的一种窘境。收痛切地感到:镜子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富有了。

“我来了,真对不起。”

“你说什么呀?刚才介绍的那些老大妈们都对你很有兴趣呐。还怀疑你和我之间。要不要做出点假相给她们看看?”

镜子用裸露的手臂挽住收裸露的手臂。镜子的手臂冰凉冰凉的,犹如死去的动物的皮肉。

“把这么冰凉的手臂当作枕头的话,会相当惬意吧。”

“是吗?那我们不妨试试!”

镜子一边用手臂挽住收的手臂,一边将低埋着的脸浸润在栏杆外面绿色树丛的黑暗中。如果不摆出这种让大家敬而远之的姿势,他们俩就无法尽兴地单独交谈。

“找我有什么事?”

镜子耐不住天生的好奇心,主动问道。收美丽的侧脸沐浴着遥远的灯火,从黑暗中白皙地浮现出来。他低垂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画出一道阴影,有一种茫然地沉湎于镜子所不知道的快乐记忆中的苦恼。镜子亲身感受到了那些因为爱这样的青年而不得不在徒劳的烦恼中度过时日的女人的心情。

“什么事呀?有什么需要紧急商量的?”

“没什么,”收含糊其辞地结巴着,“说不定,不久我会殉情吧。”

镜子想问,殉情的对方是不是那个未曾见过的丑陋的高利贷女人。但是她忍住了,只是很平常地应和着,探探虚实。

“嘿,你是被迷住了吧。”

“才没有呐。”收歪着嘴巴说道。然后又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无论怎么解释,你也不会明白的。说真的,那既不是什么自杀,也不是什么杀人,也算不上什么殉情,可又是几者兼而有之的一种死法。”

镜子一副坚毅的神态。她曾经听说过太多的青年想自杀的话,可她一次也没有相信过。事实上,也没有一个青年真正地死过。

“你不相信。”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来企图使镜子相信,只是微笑着说道,“你以为像一般的殉情那样,需要决心、后悔、犹豫、走投无路的境遇、感伤的爱情之类的东西吧。你也知道,这一切没有一样是与我相称的。我的天性中没有那种豁出命来或是狠下决心的成分……我的死是这样的,就宛如从滑梯上轻松地滑落下去一般……不,不对。如果要从滑梯上滑下来,那么首先就必须得先爬上滑梯,我不需要那么麻烦。其实在梦与现实之间,只要稍稍抬起手来,游戏和戏剧就会流出真正的血来……你明白吗?比如我在舞台上演戏,戏剧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便会很快消失,以致一边演着戏,一边不由自主地纵身跳入现实的死亡中。那两者间的断层终于消失了,而当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死掉了。”

“谁来那么做呢?”

镜子惊异于收这种平素少有的雄辩,提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

“谁吗……我和女人。要么由我,要么由她来实施。总之,温柔地叩击一下我的肩膀,我便一头栽进了死亡中。其间的界限变得那么稀薄,薄得就像一层糯米纸。戏剧与现实、生存与死亡,在我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也因此而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拥有被人们赞叹为漂亮的肉体,年轻而健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但却明白无误地存在于这里的事实。”

他的话语变成了难以被人理解的内心独白。在夏夜阳台的角落里,在远离灯火的黑暗中,以缀满了月台灯火的茂密树叶为背景,他清楚地发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我。拥有着诗人面孔和斗牛士体魄的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正好端端地存在于这里!明天,他将不加抗争地接受那血迹斑斑而又英雄无比的死亡的洗礼吧。就如同被丑陋的肥料喂养大的美丽花朵那样,他在杂乱地吸收了现代各种千奇百怪的肥料后,将创造出自身透明无比并辉煌灿烂的神话吧。而且,所有的怪诞都不可能动摇他的存在。

—镜子处于一个离收的狂热颇为遥远的地方。在镜子看来,收的话显然带着非常不诚实的成分,但她却又没有处在能够对这种不诚实加以谴责的立场上。

虽说不能与他一起发狂,但镜子却一边依旧待在自己这无为的河岸上,一边想着:自己与那些理性的傲慢客人相距甚远,而与收倒要亲近得多。她在那么仅有的一瞬间,从收的脸上看到了废墟时代的再现,看到了夏天的太阳辉照着瓦砾的那“不知道明天”时代的一鳞半爪。

能感到自己周围的年轻人们都朝着一个归宿,以不祥的速度奋勇前行着。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在纽约的清一郎、峻吉和夏雄的脸。

“是啊,在谈这种话题时,如果有善良、老实、诚恳、并且善于听人说话的夏雄在场的话,那就好了。最近你见到他了吗?”

“没见着,”收从栏杆上欠起身说道,“好久不见了……是啊,大家曾一起去看过阿峻的比赛。那之前他来过我母亲的店里,因为大家净说些肌肉的话题,所以他有些焦躁不安,还说过这样的话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眉头紧皱,一副很难受的眼神,由于过分紧张,以至于用任性的语气这样说道:‘如果肌肉是那么重要,那就趁着还没有衰老,在最美丽的时候自杀好了。’”

镜子刚要想笑,这时,一列货车拉响刺耳的汽笛,从信浓町站开了过去。它那疾驶而过的黑色影子遮蔽了月台上的灯光,而震撼着听者心胸深处的两种长长的汽笛的咏叹,好一阵子都在夜空中拖曳着疯狂的尾巴。货车车轮那懒洋洋的与铁轨摩擦的响声单调地重复着,使他们听不清对方的话语。

这时,收说出了一句肺腑之言。这句话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只说过这惟一的一次。

“流血是一件极端美妙的事情。”

然后像是为了让镜子放心似地加了一句:

“……尽管你不知道。”

镜子没有留意到,这句话分明属于她所大为喜欢的那种“他人的快乐”。镜子只认为这是收的哲学罢了。

下面是镜子写给在纽约的清一郎的信:

我的眼前浮现出你看到我随信寄去的剪报而惊呆了的脸。报纸上冠以“古怪的殉情”这一标题,把收说成是一个失败而懒惰的新剧演员,这可怜的无名青年成了丑陋的高利贷女人的情人,在强制性的殉情中成了被害者。报上的报道一点也没有错。一家媚俗小报描述了当场种种凄惨的情景,我故意没有给你寄去那种报道。

在这一事件发生的几天前,他来我家里玩过。他的确渴求着死亡。但没有一家报纸来采访我,而且我对事件的真相也并不那么感兴趣。无论是他杀也好,殉情也好,反正他是死了。

如果说喜欢听别人情事的我对事件的真相毫无兴趣,你肯定会露出常有的那种讥讽的笑脸,说我是在撒谎。但那时,我的心中确实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失去了往日那种能够在他人的情事与人生中生活下去的信心。我变得害怕了。或许我的家,我的生活也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太平吧。也许我们无秩序的根据地,我们想像力的港口也会被波涛吞噬从而分崩离析。我想呼救,可你却远在纽约……

首先从钱上看,我能否再持续从前的生活已大可怀疑。今年初夏要是卖掉了轻井泽的别墅就好了。我也曾为此后悔过,但今年已错过了时机,也就只有等到明年夏天了。因此我想到的是开舞会,把家对外开放,女主人当然是我,来收取会费,实行出租,将过去的朋友变成了会员。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大家都闲得无聊,而我家又处在一个离开了都市中心的有趣环境之中,所以,大家就经常利用我家举行舞会了。换言之,我的家已不再是纯粹的无秩序的大本营,而是虚假的无秩序、供观光客人用的无秩序、樱桃小嘴的无秩序的大本营了。因而顾客盈门,商品畅销。更何况是在景气多少有些好转的现在。我居然使用了“景气”这个词,你肯定会笑话吧。

……尽管如此,当我看见自己所熟悉的收死去,被当作乱七八糟的新闻中的一条,我不由得发现,那种自以为了解他的自信也崩溃了。难道我们不是也像那些阅读报纸的没有责任感的读者一样,不可能了解对方吗?或许甚至连你和我之间也难免如此。我们之间被世俗社会所遮蔽着的些许联系或许不过像瞎子与瞎子相对、哑巴与哑巴相对的那种感觉罢了。你说的话是正确的:我们绝不可能帮助别人。

你说我喜欢“他人的情感”,而你自己则喜欢“他人的希望”。我们不可能生存于现时之中,我属于过去,而其他人属于未来。我耳闻别人的情事,被人从耳朵里灌入了那种体验,以至于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生活过来的,满以为已将一切未知的将来转移到了我自身过去的档案之中。

但这是危险的,真正的危险!无论是他人的情感,还是他人的希望,总之对他人过于抱有兴趣是危险的,它甚至会把我们拽入一个自己从未考虑过从未想像过的地带,最终迫使我们背负起“他人的命运”,而并非“他人的希望”。我们似乎仅仅用想像力和空想力来忍耐为好,再往前走便是宿命的领地了……仅就这一点,请允许我像亲人一样来警告你。

他人自不待言,就连对家里的真砂子,我也是束手无策。我觉得她仿佛正在策划着某种阴谋诡计,渐渐地把他的父亲带回到家里来。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出门买东西时,总会感到有一个正监视着我的私人侦探模样的男人影子。

下面是清一郎的回信:

哎呀!你竟变得脆弱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居然提到了“宿命”!不存在着宿命,这难道不是我们产生共鸣的最初的根基吗?倘若有宿命的话,我们早就该在一起睡觉了。

从不完整的新闻报道中也可以明白,收君的死亡决不是什么宿命性的事件。这正是那个似乎没有一点意志的男人的惟一意志。就好比从跳板上跳入游泳池的人那样,他在自己的意志之上一条直线地向前走着,并纵身跳入了死亡。—究竟是否存在着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意志,是不是该把它叫做宿命,等等,或许会引发一场无休无止的争论,在此就免了吧。他打一开始便一直渴求着的就是死亡,只不过这一点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死亡戴着各种各样的假面具,阻挡在他的面前。他取下一个一个假面具,罩在自己脸上。当他最后一次取下假面具时,那儿暴露出的恰恰是死亡可怕的真实面目,但这对于他来说是否可怕,我们也是不得而知的。在此之前,由于他过分强烈地渴望死亡,以致发狂般地渴求假面具,他依靠假面具而使自己变得越来越美丽。你也必须知道,要变成美丽者的男人的意志与抱有同一种希望的女人的意志大不相同,它必然是“通往死亡的意志”。这的确是与青年相般配的事情,但平常青年们因为害羞而不肯公开这一秘密。将这一秘密公之于众的惟有战争。

—不能在这里对你的财产管理加以指点,甚为遗憾。但是当你采取决策时,请速来信相商。举行舞会,这是与你极不相称的粗俗的商业策略。现在很忙,就暂写到这里,下次再详细叙谈。

这个夏天以来,围绕着夏雄,一家人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样来对待他。夏雄已不画画了,不睡觉了,不大吃东西了。这个布尔乔亚的家庭把这看做难以想像的“艺术的苦恼”。

在布尔乔亚的迷信中,认定艺术家必然伴随着苦恼。这种想法是不可思议的。某种遥远的苦恼的信仰与艺术家的传说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混为一谈的。即使是资产阶级也罢,当他们在痛失妻室儿女时,也会体验到真正的人的苦恼,但他们却有一种不愿把自己所体验到的东西叫做苦恼的倾向,自始至终想把真正的苦恼交付给别人,而不愿让自己成为这种不祥物质的永久保管者。他们希望在某个地方开设有苦恼的银行,存在着苦恼的总经理、苦恼的专家。过去是由形象可怕的圣者们来担当这一角色的,可不知从何时起,艺术家代替圣者粉墨登场了。

这样,艺术家以他们对最无益的东西所具备的强烈的苦恼能力使人们大为放心。这种苦恼在社会上的毫无价值及其抽象性,治愈了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所抱有的对苦恼的恐惧。艺术家们演示了一种苦恼的命运,但这就像是观看一个为某种绝对不会有传染嫌疑的怪病而痛苦烦恼的人一样,使资产阶级免除了苦恼最可怕的特质,那种“带着普遍性的不祥”特征。

不可能成为一般性法则的苦恼,与一般人的存在毫无关联的苦恼,这就是艺术家受到资产阶级热爱的东西。作为这种苦恼的交换,资产阶级赏赐给艺术家“天才”的称号,这种称号是一种近于把人们的视线从一般性原理中挪开,从而使他们得以躺下小憩的某种社会性功劳奖之类的东西。依靠这种结构,“艺术得以暂时安慰人们的心灵”。

当夏雄那奇妙的阴森森的生活开始之时,他们一家人同时思忖道:“该到来的东西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它既是一种被一边恐惧着,一边暗自期待的东西,又是一种秘密奇迹的显现。特别是对于他母亲来说,这也意味着向世间炫耀儿子的苦恼的时机已经到来。她在无意识中期待着成为哀痛的圣母像。

“虽说世俗的人马上会奉承说有才能,但我却认为,才能并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天真幼稚的东西。如今夏雄那种像是走投无路的心情我是太理解了。我想,现在只有全家人齐心协力,保护夏雄免遭世间多变风云的侵害,鼓励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逾越那一堵墙壁。大家一起来安慰夏雄吧。哪怕是开玩笑也罢,谁也不准说这孩子的才能已经枯竭了之类的泄气话。要让他感到大家正用比往常更温暖的态度,耐心地守护着他,这才是最好的方法呐。”

她对夏雄的兄长、回娘家来玩的姐姐都一一叮嘱垂训,俨然是宽慰一个患病的小孩似的态度,不过这种态度竟然歪打正着。倘若夏雄真的是为艺术上的苦恼而苦恼着的话,那么,很难想像有比这种布尔乔亚式的家庭庇护更差之千里的愚蠢把戏了。

可以称之为这种庇护的象征物品一直装模作样地摆放在夏雄画室的一角。这就是一台进口的空调机。为了保持关掉窗户后密闭房间的氛围,整个夏天,这台机器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夏雄纹丝不动地坐在无人的房间里,等待着自己被授予神秘的超人力量。

夏雄在这种冥想之中反复回想起从河口湖回来后的第二天所发生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的记忆已被完全抹去,惟有它一直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夏日的午后。出于市民的教养,他选择了下午一个合适的访问时间,带上点心礼品,穿着白色的朴素夏衫,特意没有用车,踏上了中桥房江所画的地图上的道路。世田谷区若林町对他而言,并非一个容易亲近的地方。道路曲折多弯,行人稀少。他在心里描绘着尚未谋面的这个名叫房江的女人的种种形象,一边在古老而朽烂的木板墙与肮脏发黑的水泥墙之间穿行。

女人的脸动辄便与镜子的面影重合在一起。因为在此之前他亲密交往过的女人,除了镜子之外已别无二人,而且对那种长相也并不反感。

那是一张中国美人式的冷冰冰的漂亮脸蛋,长着扁薄而又不乏肉感的嘴唇,虽说整个脸上没有一点模糊的线条,但在那种明晰中却隐藏着一种神秘。虽说喜欢开朗明快的氛围,自己也笑口常开,但某个地方却不乏威严,决不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以致忘记了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和哭泣的那张脸……不知不觉之间夏雄把中桥房江设想成了这样一种美人,而这又无疑正好是镜子的肖像画。

他在酷暑中步行着,接二连三地回忆起房江一封又一封富于暗示性的信件以及在芝离宫公园未能实现的约会。于是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房江这个女人一直站在他的背后,只是他的肉眼看不见而已。从昨天看见林海在白昼骤然变暗,一片黢黑时起,夏雄就感到自己对以前看见过的东西丧失了视力,相反对从未看见过的东西获得了崭新的视力。

突然从小路的一角响起了尖厉的铃声。在被绿色大树的树梢遮蔽着的古老院墙尽头,出现了一面鲜艳的红旗。这时,夏天的积云发着光,耸立在前方的蓝天上,而周围却不见一个人影。

在一瞬间里,他同时看见了这些东西。如果是在以前,一定会有美丽的构图浮现在眼前,可今天不同,旗帜的鲜红与庭院中树木的绿色,还有云彩的白色之间,呈现出一种刺眼而不快的调和,拒绝着他作为画家的手和心,俨然是一幅已经宣告完成的绘画出现在那儿。“这是什么?”他畏畏缩缩地思索着。

这决不是色彩。美曾经只作为色彩映现在他的眼中,所以他的世界缺乏意义,作为其自然而然的结果,无论什么样的无意义都不曾威胁过夏雄富于感受性的心灵。但是,如今所看见的赤、绿、蓝、白,却并不是色彩,不是曾经看见过的那种色彩。它虽然不能被解释,但明显地带有一个一个的意义,出现的绘画,奇怪地变成了刺眼的具有象征性构图的寓意画。

“这是什么?”

他被一种神秘的恐怖感攫住了。红色使他想到了勃然大怒,绿色使他想到了在前世的某一个地方绵延起伏的广阔森林的喧嚣,蓝色使他想到了某种不明真相的严峻的誓言,而带着光芒的白色却使他想到了图书馆的石梯。

它既像是一种被阐明了的意义,又像是为了进一步接近那种意义的一条线索。他认真地思考着它的意义。风铃一边尖厉地鸣叫着,一边从他身旁掠过。

勃然大怒、前世的森林、誓言、图书馆的石梯,显得七零八落、互不相关。已经对无意义见惯不惊的画家的心灵不禁惊讶地发现:外界在眼看着就要恢复其意义的瞬间,又蓦然混迹于这种象征诗一般的东西中悄然不见了。他本来就缺乏文学的天赋,因此自然认为这是一些与记忆有关的东西,但他打幼时起的记忆无非是不具备无人世界的意义的那种色彩的泛滥罢了。

尽管如此,当他创作的时候,弥漫在他周围的那种广袤的虚无却消失了,眼看着意义充斥了世界,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意义而充溢出来。但奇怪的是,无意义的整个世界那种单纯而简朴的秩序却消失了,而一旦产生过意义的世界随即又陷入了无处着手的混乱之中。

“也许我已经开始看见了现实。”夏雄追逐着执拗地浮现在眼前的那种象征性构图,一边思忖道。即使那就是现实,也仅仅是一种无需邮递员发送报纸,也没有电车在其中开动,也不会召开议会的死一般的现实。惟有集结成群的怪诞的意义像夏日黄昏无数的羽蚁一样笼罩着天空。

……在他的面前,下午强烈的阳光、小孩们的叫声、被踢起的石头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全都乱糟糟地又一次复苏了。他想拐过街角,于是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只见卖冰棍的小贩摆出了摊床,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争购冰棍。摊床上飘扬着红色的旗帜。红底白字的“冰棍”两个字歪歪斜斜地写在旗帜上。原来刚才看见的红旗就是它……

他拐过了街角。就在不远的前面,一扇关闭着普通拉门的木门柱上,他看到了用墨写着“中桥房江”字样的木制门牌。

“然后我打开了拉门。在不足一间的前面,有一扇玻璃大门。我寻找着门铃。”

夏雄追忆着至今仍栩栩如生的一个个场面。

“在我去河口湖旅行之前,一点也不害怕世界的无意义。无意义是一种明摆着的前提。但是,打那以后,无意义在我这里却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可怕的东西,从而化作了我恐惧的源泉。无论是在多么奇怪的意义上,我都希望世界像被石砾塞满的石笼一样,被意义充塞着……于是我遇见了那个人。

“一个穿着连衣裙似的夏服的老太婆走了出来。我告诉了她自己的来意。我问,中桥房江在吗?‘是的,在。让您久等了。’老太婆脸上浅笑着说道。随即把我带进了大门旁边一个简陋的西式房间。里面香雾缭绕,一个人也没有。”

—夏雄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环视着四周。房间的一隅设有简朴的祭坛。这是一个以原色木材的小小神殿为中心的祭坛,算不上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在房间另一边的墙壁上,挂有一幅画着海景的油画,那相当熟练但却低劣粗俗的笔法使夏雄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这张画下面有一张廉价的茶几,青铜香炉不断地升腾起烟雾。特意烧着线香,却又把窗户向左右两边大大敞开着。

窗户面对着空旷的院落,透过窗户只能看见贫瘠的树丛、各色各样的松叶牡丹花坛和因酷暑而起了毛刺的干土的颜色。这种静寂和沉滞的印象更是加剧了酷热。

门的球形把手悄悄地旋转着。一看走进房间的人,原来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瘦削男人。他穿着白地蓝花布的和服单衣。向夏雄郑重其事地问过好以后,他从袖口摸出一张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名片,上面写着“中桥房江”。因为太过意外,夏雄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张脸问道:

“你就是房江吗?”

“是的。常常被误认为是女人的名字。但是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男人叫这个名字。”

他长着一张没有特色的平凡的脸,鼻梁直直的,嘴唇有点厚重、浮肿。佛像似的俊秀眼睛在凝重的眼睑下放射着沉郁的光芒,一动也不动。在寒暄微笑时,这双眼睛也没有笑。恰似水平器的气泡一般,惟有这双眼睛在另一个地方映照出陌生的东西,显得冷漠而澄静。

中桥房江一坐上椅子,就开始以不变的语速絮叨起来,甚至不让夏雄插一句话:

“应该直接道歉的是,我利用这个容易被误认为是女人的名字,给你写了像是女人写的信。但这无非是因为我认为你年轻,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你就不会大驾光临的缘故。其实我并无他意,所以还请你多多见谅……那么,我第一次写信给你是在什么时候呢?对,是在去年秋天的展览会上看见了你的《落日》之后,我喜欢上了你的画。不,并非我具备什么专业知识,只是从别人那儿得到了门票后就去了展览会,偶然站在那张画前时,我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也不知为什么,反正我被异样地吸引住了,觉得这不是人画的画,与展览会上的所有画都不同,你的画中丝毫没有人间的气息……我记下了你的名字,回家以后思考了良久。从未见过面的你的脸庞竟然浮现在了我的眼前……你很热吧,请用蒲扇。”

就在夏雄正要用那把递来的蒲扇时,门打开了。刚才的那个老太婆人站在门外,只把手伸了进来,递上两个装满鲜艳的草莓汁的杯子,放在了茶几上。似乎老太婆被严禁入内。回想起来,刚才带路的时候她也没有走进室内来。

中桥房江站起身走过去,亲手端起杯子,走过来放在夏雄面前。在捣碎的冰碴互相碰撞之际,可以看见刚刚搅拌的红色浓缩果汁就宛如泼墨似地在水中漫延开来。

“请吧……为什么不喝呢?哦,像血一样,让你觉得恶心?”

夏雄抬起了惊愕的目光。事实上的确在他眼里,杯子的水中仿佛笼罩着一层血的雾霭。

“你看见了血,”房江继续说道,“你所看见的,我想或许是你的朋友不久后将流淌的鲜血吧……但用不着担心,因为这是与你毫不相关的事情。”

夏雄为了消除此时所感受到的不祥的沉重心情,强迫自己把它想像成峻吉的鲜血以说服自己,拳击选手流点血是不足为奇的……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用嘴巴碰一碰那杯子。

夏雄突然被一种想发问的心绪驱使着,就刚才来这儿时所看见的色彩的暗示向房江请教。中桥房江立即回答道:“那就像是白日梦似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尚未形成意义的形态。不久,你将会看到具有牢固意义的东西吧。我就曾经在湖底看到过龙。”

房江看见龙的地方,严格说来,不是湖。那是在永难忘记的五年前的初春,他突然受到旅兴的驱使,在茨城县的乡间散步。在茨城县真壁的下妻町附近有一个名叫大宝沼的沼泽。当他站在沼泽旁边时,浑浊的水突然开始剧烈动荡。当最后沼泽底部也变得清澈了时,他看到了蟠踞着的龙的面孔。

所谓龙长着又长又大的尾巴,形同巨蛇的说法,其实是一种讹传—房江说道—它的形态更像巨大的牛,长着钝重的躯体。其中有小到四五尺,大到数十丈、数百丈的龙。只有头部与经常在画上见到的龙一模一样,长着生满青苔的犄角和发着蓝光的炯炯眼睛,牙齿上部拖曳着长长的胡须。一句话,长着一副恚相……我只见过小个子的龙,我想什么时候也见识见识那种首领式的巨龙。

房江用淡淡的口吻说着。于是,夏雄想起了昨天的林海。他详细地讲述着林海是怎样消失不见的。这一次房江一言不发地侧耳静听着。

在讲述的过程中,昨天的恐怖又一次栩栩如生地重现在夏雄面前,哪里还顾得上炎热。甚至于不再在乎两个人之间飞旋着的绿头苍蝇。苍蝇停留在红色果汁的杯缘上,一旦遭到驱赶,便马上发出阴暗的振翅声飞走了。当房江终于用手中的蒲扇在椅子扶手上打死它以后,所有的声音都彻底绝灭了。蒲扇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棕色污点,被粗鲁地撂在了桌子上。没有一丝微风的庭院死一般沉寂。

“那是龙,肯定是龙。”听完夏雄的话,房江当即说道,“你是一个相当幸运的人,竟然一开始便看见了龙中之王。我曾经听人说过,西湖里有巨龙栖身。据说西湖的原意是栖湖[两个词的发音在日语中完全相同。],那一带的龙有时从湖里出来,蟠曲在森林之上歇息。你所看见的肯定就是那一时刻。”

“但可悲的是,你还不是一个通灵者。因为你看不见龙这种东西的意义,所以也就看不见龙蟠曲的形状,而只看见了林海被隐没的情景。但仅仅这一点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一般的人就连这一点也是绝不可能看到的。我知道,你发生了某种个人的重大事件,所以才给你写了不久前的那封信……到底是没有白白器重你呀。喂,请你把两只手像这样打开来看看。”

夏雄老老实实地把两只手掌朝上伸了出来。渗出的汗水在手掌所有的纹理上像霜一般透亮。房江瘠瘦的手指抓住夏雄的一根根手指,走到了窗边的光亮处。

“所谓有缘之人的两手上其纹理带有明显特征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房江说道。

尽管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房间,可房江的声音却发出一种在洞窟中向四方扩散开来的回音。

那天夏雄在那里吃过晚饭,听房江高谈阔论到九点多。打那以后他便成了神秘的俘虏。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广袤世界,而且彻底包括了现实的世界。他第一次读平田笃胤[平田笃胤(1776—1842),江户时期的国学者,被誉为国学四大家之一。]的著作,便对他的笔记考案《仙童寅吉物语》发生了兴趣。寅吉幼时在东睿山前的五条天神附近游玩时,看见一卖药老翁一到傍晚关门之际,便先将卖剩的药物、小藤箱、卧具一齐放进直径三四寸的壶中,然后老翁自己也钻进了壶中。随即那只壶在天空中高高地飞走了。第二天受老翁之邀,寅吉也钻进了壶中,于是很快便翱翔在天空中,到达了常陆国南台丈山巅的仙境。那以后一直来往于仙境与这个世界的寅吉回答了笃胤的质疑,并公开了自己亲眼目睹的仙境的秘密,从而有了这本书。

他一口气读完了房江借给他的几本书。在《川面凡儿先生传》和宫地严夫的《本朝神仙传记》中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宫地翁也谈到了明治以后出现的一个仙人河野至道。河野在结束仙道修炼以后,于明治八年八月,在大和国葛城山的山顶遇到了一个与鹿相伴的神仙,遂被带入吉野深山的灵窟传授奥义。后来返回大阪以后,河野也从不懈怠修炼,于明治二十年夏天去世。不过,要成为仙人离开此世,不外乎有三种方法:一为飞升、升天、上升,或者叫登天,即整个身体升天;二为入名山;三为尸解。所谓尸解,就是像世上的常人一般死去,可实际上是仙去。河野的死似乎属于尸解。在明治三十四年五月,有一人拜访了宫地翁。从此人的言谈中不难找到河野仙去的证据。据说在备前国和气郡熊山有一处仙境,拜访老翁之人与盲人通灵者共同登山,听到了在杉林深处神仙们所奏响的音乐。在这美妙绝伦的音乐中,有一个笨拙的乐音,所以就让盲人去拜问神仙。下面便是神仙的回答:

“这音乐中混杂着拙音,乃是因为有一新近从人间而来的新仙,尚未熟谙音乐之故。其名为河野至道,十四五年前才来到幽界。”

而《川面凡儿先生传》在描述大正十四年先生与澳大利亚的大预言家弗兰克·海特翁的见面时尤其绘声绘色。先生讲道,他自己生于六连星座中的红星,而对方生于绿星,在顽皮的孩提时代曾经常有交往,所以今日初次在地上相见,星星之间的盟约仍在彼此的胸中流淌而过。这些话使海特翁感动得潸然泪下。

本来夏雄的天性中就有一种不被逻辑性的东西所吸引的倾向,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些书,甚至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即使没有物证,“事实”依旧可以存在,如果这一类事实占去了事实中的一大半,那么任何不可理喻的事实都有可能存在。灵能事件最大的不可思议与其说在于那种事件本身,不如说在于那种事件无论何时都不具备推翻现实界常识的强大证明力这一点。夏雄无法怀疑自己在富士山麓的林海中看见的景色所拥有的异常的实在性,同时也对它向其他人的说服力感到了绝望。因此,“这是一种不足以说服他人的实在”。这一判断就像囚徒之间所萌生的友爱一样,真切地触动了他的心。

但是,根据自然的本能,夏雄有时不得不想到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危险性。艺术中的实在尽管最初被无数的不理解所包围着,但最终还是说服了众人。这种力量显然是神灵的世界所缺乏的东西。但是,一旦艺术家弃绝了表达,那么,那儿便只剩下了与此相同的永远黑暗的神秘。一想到这里,不由得认为:所谓艺术中的实在其实不啻表达的别名罢了。难道真正的实在不是只存在于神秘之中的吗?

—几天后,夏雄到房江那里去还书,阐述了自己的种种感想,并听到了种种新的事情。一到这个人面前,夏雄就完全治愈了那种被世界疏远了的感觉,恢复了他天生的诚恳、善良、讨人喜欢的性格。他也深知房江对自己的厚遇。其证据是,房江向他传授了一种秘法。为了寻找这种秘法所需要的石头,从房江家回去时,他特意将自己的车子驶向了多摩川河畔。

他想起了正好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带着峻吉及其母亲,来到这河畔那天的情景。

离夕暮还有一段时间,河滩上人影寥无,被西斜的夕阳炙烤着,脚下是发烫的石头。日光的西斜使一块块石头的影子变得格外显眼,但由于石砾强烈的反射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那些影子看起来呆板而单调,整个河滩就像是一块由黑白二色不规则地涂抹起来的木板。这木板将所有的东西颠倒了个儿,发出耀眼的光芒。

河流和芦苇丛都不能进入夏雄的视线,惟有密密匝匝的石头充斥着世界。夏雄俯下身子,用手摸着一块石头。石头滚烫得差点灼伤了他的手。这时,在远处的大石头后面,一只蜥蜴—看来像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虫,—眨眼间闪现出它那犹如石头黑色龟裂般的身体,然后又倏地消失了。

“那意味着什么呢?”

但夏雄并没有进一步追寻它的意义。夕阳使额头感到很沉很沉,河风已经灭绝了。他所搜寻的仅仅是一块合适的石头。

“去找一块镇魂玉来!”房江说道,“直径五分[一寸的十分之一为一分。]左右的自然石,若是正圆形,当属最理想的了。但这很难寻得,所以只需接近正圆形即可。尽可能是年代久远的活石头,以又重又硬的石质为上乘。这石头本来应该是依靠奇迹由神界授予的,但倘若是用于修行,亦不妨在清澈的山川抑或神社境内搜寻。在都市里难以找到,但多摩川等地,只看它名叫玉川[“多摩川”与“玉川”发音相同。]这一点,便似乎与此石大有因缘呐。”

在伴信友的《美多万乃布由、又美多万布利一事之考》中,对“镇魂”之义做了如下解释:“运魂乃镇坐于身体中府之物,为某神之故时而游离其位时,招致身体之恼,且魂之德用衰减,故招复其游离之物,使之安镇于中府之义。”房江向夏雄传授了这种“镇魂之法”。

找了一个小时左右,结果夏雄找到了一块稍有点歪斜,但基本接近正圆形的半透明的白色石头。直径略微超过了五分。用河水洗濯后,包在一条干净的毛巾里,他回到了车上。

夏雄汗流满面,喉咙发干,所以,在沿着滨江公路行驶了一会儿后,他登上了为游江的人们建造的休憩场所。在这座俯看着江面的庭院的斜坡上,撑开着无数的大遮阳伞。在入口处,他买了汽水券以后,为了找一处遮阳伞下的荫凉地方,下到了庭院地斜坡上。夕阳已经从遮阳伞下挪开了影子。裸露着肌肤的年轻人们在各自的遮阳伞下,啜饮着冰凉的饮料。但是这儿依然没有河风吹来。

在等着用汽水券换成汽水时,夏雄从外面摸了摸衬衫胸部的荷包,看手巾包着的石头还在不在。胸脯又一次感受到了石头的重量。他把自个儿想像成一个怀揣着自己心脏来回走动着的怪人。

在旁边的遮阳伞下闲聊着的那对年轻男女似乎是骑自行车来的,只见他们一身轻便的装束:穿着短裤、袖口上卷的罩衫和美国生产的艳丽T恤衫。他们正谈着新到的唱片和电影,还有下周的今天是否去避暑地之类的话题……就像只让水打湿到脚脖子,惬意地踏过浅浅的水流一样,仅仅因适度的性的乐趣便能够对这个世界心满意足的年轻人们。还有彼此感到对方充满了性的魅力的那种有点盛气凌人的欣喜。

夏雄感到自己再次温柔而诚挚地接纳了这所有的一切。在青年的心中本来不可能彼此妥协让步的两者—即心灵的善良与宽容—又像从前那样在夏雄的内部互相妥协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透明。作为快乐时的常例,作为从适当的高度同等地爱着人们时的常例,他颇为自然地感到“我是一个天使”。

但夏雄蓦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因痊愈而恢复了原状。他恢复了如此正常的自身,乃是完全托福于胸部口袋中的那块神秘的小石头。

他依靠悄悄拥有镇魂玉,依靠怀揣自己的心脏行走,重新获得了与世界之间的亲睦,拭去了在不久前的旅行中袭击他的那种自己被疏远了的恐怖,但他决不是恢复了原状。为了维持正常的健康,对于他来说,神秘已成了常备药品。

从旁边的遮阳伞下爆发出一阵气泡似的轻快笑声。夕阳的影子深深地延展着。汽水还没有送来。身旁响起了郊外电车驶过红色云彩下的大铁桥的轰鸣声。长时间坐在郊外夏日夕暮的平庸画面中的喜悦将夏雄从曾经束缚他的“描摹”的义务中解放了出来。“对面有鲜活的夕霞,这边有我胸部口袋中的秘密。这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需要那座浮桥呢?”

回到家后,夏雄在画室的洗手处将镇魂玉仔细地清洗后,又用盐巴再度洗净,然后把它放在了用原色木材做成的小小方形案上。这是他从多摩川回来时买下的。

家人来敲门,告诉他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他门也不开,吩咐他们把饭菜送到画室里来。送饭的女佣进来时,夏雄把方形案藏在了桌子下面。

独自一人时,他再次在200瓦的电灯下,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块放在方形案上的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石头。它与他过去所亲近过的任何绘画材料都毫无相似之处,那原色木材洁白得带着娇媚的木纹也给人一种不属于普通世界的感觉。

按照房江所传授的那样,夏雄端坐在方形案的前面。这是普通的打坐姿势,双脚浅浅地交叉在一起,只轻轻地压住了右脚拇指。房江说过,最重要的是身体每一个部位都要放松,一切顺其自然,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可过分在意。

然后两手交叉在胸前。这也有法可依:中指、无名指、小指都交叉于手掌,伸出食指轻轻相对竖起。用左拇指轻轻摁住右拇指的指尖,将小指、无名指、中指全都左朝下右朝上地交叉起来。据房江说,这种手的交叉方式是极其普通的,在神灵附体时也可以使用,是与密教水天印相近的手印。

一切就绪之后,再将所有的念头集中于自己灵魂的那块玉上。如此持续三十分钟,每日重复数次。

一旦镇魂奏效之后,就取出那块玉放在秤上称其重量。二两[旧时日本重量单位,一两合3.75克。]的石头重量或者增至二两五分、三两、三两五分,或者减至一两五分。如果达到这种程度,那就恰如人意。—房江是这样说的。

—夏雄打坐结印后,凝目注视着镇魂石。

除了空调机的微弱声音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各种记忆纷至沓来:在春天那些下午的中学教室里,当厌倦了听课而眺望窗外时,只见风中摇曳的一棵山茶树上,树叶发出无数的光亮,就仿佛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了那里,准备表演什么魔术似的;少年时代,每天晚上听到卧室天花板上的振翅声,总是久久不能成眠,一天夜里因过分恐惧而大声喊叫起来,于是,响起了成百只鸟儿一齐振翅起飞的声音,打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了;也是在少年时代,好几次梦见一个白色的少女摊开裙裾从秋千上滑落下来;曾一度热衷于研究星座,但不久便厌倦了那些陈腐的星座,而自己随意划出线条把星座与星座连接起来,发明了什么汽车座、拳击手座、烟斗座、蔷薇座、地铁座、滑雪座;自己还曾是一个天界的革命儿……

这些记忆渐渐散落消隐,镇魂玉在眼前映照出昏暗的电灯光,开始显现出一块石头的模样。这一操作与他通常画画时的那种精力的高度集中既颇为相似,又迥然不同。石头作为一个打一开始就与整个自然毫无关联、绝对孤立、自成体系的物象,被陈列在那里。这个被磨得接近正圆形的石头从一开始便被弹出世界之外。那种招致虚无、将物象从自然整体中分离出来的画家的操作,在这里纯属无用的赘物。这个直径长五分的小圆石头决不可能成为绘画的物象,而是与这个世界的生活、美、情感全然无关的东西—断然拒绝表现的纯粹物质。

正因为如此,这是通往他界惟一的门扉上的把手。这块石头恰好处于此界与他界的分界线上,它越是被弹出这个世界的自然整体,其中就越是细致入微地容纳了他界整体的投影。

在凝视石头的时候,它常常变得模糊不清。它既像是小小的白色火焰,又像是化作了烟雾在飘荡缭绕,又像是一边喘着气,一边在急剧地膨胀。这时,石头俨然是活着的。

夏雄不习惯于这种与表现没有任何关联的凝目观察。他惊异于这种观察会突然间让物象显得充满生机。从河滩上捡回的这块小石头看起来像是两个,又像是三个、五个,忽大忽小,眼花缭乱地旋转着,仿佛一个劲儿地要让夏雄目眩头晕。但在很快逝去的某一罕有的瞬间里,他的心完全静止,与石头的静止合二为一,从而显现出澄明清澈的形象。这种时候,石头就像是真的从黑暗的中央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递到他面前来的一颗高贵的珍珠一样。

“那以后已过了将近两个月。眼下已经是秋天了。”夏雄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思忖道,“无论观察多少天,也没有什么效果,所以去请教了中桥先生,他劝我节食和不眠。这也只需在可能的范围内少进食少睡眠,而并非什么真正断食的苦行。我照此做了。身体马上消瘦和衰老了,惟有眼睛异样地发达起来。在下定决心持续不眠之后,仿佛觉得墙壁突然间坍塌下来,房间也顷刻变得一片漆黑了似的,可紧接着又像来世般璀璨明亮了。尽管如此,却没有出现什么可以称之为效果的效果。我责备着自己。

“在夏末的某一天,这阵子像触摸疖子一样对待我的母亲默默地送来一张叠起的报纸,然后转身出去了。被叠起的正好是登载着收的死讯的那一版。那漂亮青年的面孔与丑陋的高利贷女人的面孔并排在一起。我蓦然想起了与中桥先生初次见面时他那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你所看见的,我想或许是你的朋友不久后将流淌的鲜血吧。’

“我被一种灵妙的喜悦攫住了,以至于忘记了悲恸。我的心居然如此远离了现世的喜怒哀乐,与其说在为失去朋友而伤悲,不如说沉醉于一种说成是喜悦却又难以断定的神灵般的澄明快感中。对此我自己也十分惊诧。预言应验的快感也近似于赌博获胜的感觉,仿佛这样一来,收所属于的世界也就脱离了个人的生的羁绊,而与我现在所栖身的世界一起,被一大串箍环连成了一片。

“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自己无论等待多久也没有悲恸降临的那种心灵的冷酷感到一筹莫展了。在关于收的回忆中,我无法忘记那几个温柔地打动着我的场面—比如,在他母亲的咖啡馆,经过一场只是彼此伤害的争执以后,把我送到新宿车站的收那穿着毛衣、宛如巨大、美丽而又年轻的动物一般的身影,在这个令人作呕的、自负狂妄的朋友的无数身影中,可以说是最给人好感的。那时的他一边透过毛衣炫耀着他的肌肉疙瘩,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总之,怎么说呢?我是想从人这种身份中跳出来。巧妙地,一溜烟似的从人这种身份中跳出来。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不当演员也行。’

“这是收在这个世界上所吐露的话语中以最强烈、最严肃的印象残留在我心中的东西。

“……哎,无论如何我的心中都没有悲哀降临。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我这颗冷酷的心,其实并不是什么神秘喜悦的代价,而是长时间受到人们的挚爱,认为自己是一个心地善良之人的这种误解所导致的结果罢了。即使在镜子家的青年人中间,我或许也是最为冷酷无情的人。纵然在这个世上,不,尽管像现在这样一半面朝他界,我也不可能涌起半点人类的关怀之类的情感,这不表明我的心过去和现在都是一个如同空荡荡的钢筋水泥墓穴般的东西吗?

“我至少希冀着收的灵魂显现出身影,即使不显现出身影,起码也要用声音或者气味来造访我镇魂的那一时刻。我几天几夜一直等待着。一进入九月,气候一下子变得难以捉摸了。高达30度的晴朗日子与雨天、阴天走马灯似的交替出现。

“收的灵魂怎么也没有出现,与幽冥之间的通道终于没能打开。关于收的鲜血的预言虽然应验了,但那也只属于中桥先生的灵能,而与我的灵能毫无关系。”

……一天傍晚,夏雄关掉空调机的开关,打开画室所有的窗户,任凭窗外那预示着台风将近、夹着雨点的风肆虐着穿过整个房间。麻纸、鸟子纸[一种淡黄色的上等日本纸。]被风吹得到处飞舞,绢布也被高高卷起,散落在墙角。放在筒子里用于抹掉炭笔的鹅毛扫也神经质地颤抖不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它们正茫然地注视着狂风肆虐过后的杯盘狼藉。

看见身边这些熟悉的物什被自然的力量推动着四处飘荡,对于他那面对纹丝不动的小石头进行无效的凝思带来的疲惫,正好是一种安慰。突然,夏雄站起身,关上窗户,取出雨衣,一边让手臂穿进袖口,一边瞅了一眼挂镜中的自己的脸。

那张脸完全不是一张青年的脸。“打一开始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可怜男人。”瘠瘦衰老,失去了色泽,惟有充血的眼睛带着血腥的活力,鼻梁上也没有年轻的光泽,曾经丰满的脸颊也早已瘦削不堪,尤其是耳朵那白色粉笔般的煞白格外显眼。是的,过去在学校上课时,机灵的朋友曾用小刀雕刻粉笔,做成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子等。现在自己耳朵的煞白就酷似那种令人恶心的粉笔雕刻的颜色—夏雄想道。

因为他突然说要外出,女佣大吃了一惊。好久以来,夏雄既不外出散步,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打扫车了。夏雄趁母亲尚未发现,穿上雨衣一下子跑进了夹着小雨的风中。

他毫无理由,只是想到热闹的人的世界中心地带去瞧一瞧。

从黑暗的住宅区坡道上走下去,前方便是车站前那条明亮的商店街。车站前面有不少公用电话亭,在雨中远远地显现出它们那鲜明的红色形体。那儿的混杂使人联想到人类世界通讯的发达和频繁。然而夏雄的心中却失去了电话,包括通往这个世间的电话和另一个世界的电话。

高峰时间人群蜂拥而出的检票口和等在那里的人们。近来风靡一时的女式白色半高统胶靴。一边用双手更紧地卷裹着叠起的雨伞,一边说着话的戴鸭舌帽的男人与一直扭动着身体说话的女人。女人们各式各样的雨具……夏雄买了票。在买票的窗口他结巴着,本该说是“有乐町”,却差一点说成了“灵界”。车票的坚硬纸面上刚刚剪开的小口一直触弄着他的手指。当他不知不觉通过检票口之后,那被剪开后有点割手的断口深深地吃入他的手指,不断带给他一种持续而清醒的疼痛般的感觉。

这指尖上那种持续的疼痛感,正好是现世的感觉。他乘坐着通往都市中心的国营电车,一边思忖着。电车并不那么拥挤。乘客们的各种脸庞,还有长着一副木讷模样的中年男子的脸庞,戴着红边眼镜、长着溶化了的蜡烛般鼻子的女人的脸庞,这些久违了的人的面孔带给夏雄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疲惫不堪的半老男人的脸,面妆化得清爽亮丽且一点不让人生厌的、漂漾着家庭氛围的处女的脸……其中那些清洁的面孔分明带着它们特有的人的腐臭,而一个个人仿佛将灵魂忘记在空荡荡的网架上便匆忙地下车去了。是的,夏雄好像真的亲眼看见了这样一幅情景:每到一个车站,那空荡荡的网架上便积满了越来越多被人们遗忘了的灵魂的行李。这是一些绝不会送到失物招领处去的物品……此刻,窗外倏地掠过了美丽的东西。不,决不是美丽的东西,而是汽车的红色尾灯映照在濡湿的柏油路上的色彩。

他被抛入了有乐町站月台上的杂沓之中。有点暖意的风吹过了月台,那些迈着轻飘飘的脚步行走着的少年,怀抱着大包裹的男人,与头戴贝雷帽的青年挽臂而行、手拿红色手提包的女人,身穿皮制短上衣的男人,当他们相互拥挤着时,只听到手提包的皮革、牛皮纸的口袋、雨衣的真丝料子彼此摩擦着,发出一阵阵人与人之间奇妙地接触着的声音。那微微的声响在风雨中悄悄地重合、加倍、累增,化作了人类世界不断激起的涟漪似的声响,比经过扩音器的机械过滤后的叫声更喧闹地刺激着夏雄的耳朵。

大写着“酒窖”字样的红色霓虹灯、占领着剧场后壁的维他命广告霓虹灯、淡紫色的霓虹灯、在把街景从视线中隔绝开来的无数电影广告的旁边忽闪忽灭的黄色霓虹灯,以及点缀其间的缝纫机针红色广告的霓虹灯……只见下雨的天空中充斥着各种模样的霓虹灯。在天空中飞翔飘扬的灵魂、扑闪扑闪的灵魂、闪烁着颤栗不止的各种灵魂……然而,灵魂却全部化作了广告。

走下阶梯,出了检票口。只见一个老太婆在湿漉漉的杂沓的角隅开了一个小小的店铺。夏雄一阵心血来潮,从她那儿买了一张彩票。老太婆从满脸的皱纹中抬起近于恐怖的目光看着夏雄。“只有这个女人看透了我。”他仿佛感到:那种因没有一个人留意过自己瘦瘠衰老得分不清是老人还是年轻人的不祥面孔而产生的不满,终于在这儿得到了医治。“一等奖一个,二百万日元。一等安慰奖两个,五万日元。二等奖一个,五十万日元……八等、九等、十等,共十三万三千六百七十七个。”—夏雄的彩票肯定会中一等奖吧。

他扬起视线,看了看报社的电子显示新闻。奔跑着的灵魂。向旁门左道上奔跑着的政治上的灵魂。“已证实驻日美军正在宫城县基地内对国府军军官进行军事训练,引起轩然大波……(AP讯)苏联与西德总理阿登纳举行了莫斯科会谈……”—整个世界就这样用莫名其妙的人类之间的语言高声交谈着。灵魂在天空中一边奔跑,一边大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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