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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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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强大的。”峻吉想道。如今这是一个毋庸思考的事实。 当然,如果往高处看,是没有穷尽的。要成为世界冠军,在拳击界还有不得不向上攀登的阶梯置于空中。但至少在现阶段,峻吉与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相比,要强大得多,特别是在大多数只会耍嘴皮子却毫无实力的都市青年中更是鹤立鸡群,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他的强大已被广为熟知和承认。即使是那些浪荡公子们,也对进入名次的拳击手怀着由衷的敬意。而且峻吉知道,一旦处于这样的立场上,那么,即使与人打架闹事,那种单纯的爽快心情也会顷刻间消失,而只留下麻烦的和解仪式与体面问题。 如今他已成为真正的拳击手,“强大”这门学问的专家。他的强大不是那种通常有的实用性的强大,而是变成了一种抽象能力似的东西。它已不是扛米袋、搬运木材的那种力气,而是一种人的肉眼看不见的能力,如同数学家解答问题、理论物理学家阐明原子结构的那样一种力量。在其使用方法上,可以说与智慧别无两样吧。 这一历程并不是峻吉自己有意识地走过的,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有半点心思去进行过去酷爱的斗殴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流氓青年们不过是掌握了拳击的皮毛,没有一个人能够对训练的艰苦持续忍耐一个月以上。与其进行如此痛苦的忍耐,还不如对无赖行为洗手不干吧。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处于离快乐和怠惰不远的延长线上的力量,一种其性质决不与无用的抽象能力相类似的力量。但是,即使对这样的他们来说,主宰拳击比赛,抑或因观赏那种比赛而发狂,也不仅可以获得经济上的利益,而且亦是惟一的“智慧的乐趣”。这种比赛纯粹的斗争形态,纵然自己没有亲自参与的意识,但至少也是他们的理念以及基于这种理念的一种祭祀仪典,还是他们炫耀自己的新潮服装的绝妙机会。 当峻吉从报纸上看到收死亡的报道时,他根本就没法理解。殉情这种抒情性的事件分明与他的理解力相距甚远。这个在情爱中从不需要任何诗情画意的青年,在比赛之后回想起流淌在敌手脸上的鲜血因又一次打击而飞溅到自己脸上的那一瞬间,还有对手血迹斑斑的脸上拼命睁开羊羔般温驯的眼睛时,他会咀嚼到一种与喜悦和悲恸截然不同的抒情性的感动。但峻吉却对收也沉湎于同一种感动中而甘愿死去一事大惑不解,因为这个青年总是想把别人的感动全部看成是平庸的赘物。 对收的这种平庸缺乏共鸣,却又对收怀有天生的淳厚友情,在这两者的夹缝中,他的感情不可能像平常那样得出一种果断而明晰的结论。 “那家伙居然与女人搞上并一起死掉了。” 即使是强迫性殉情,峻吉对与女人一起寻死的这种死法是嗤之以鼻的。这个拳击手一直奉为目标的死法乃是倒着身体跌入热带海底的哥哥那种孤独的死法。惟有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死法。“与女人一起去死?哼!去他的吧!”他那关于应该把快乐与女人一起弃之不顾的伦理,其实乃是基于那种自以为“深谙无数女人”的青年所特有的性无知罢了。 “殉情”这个词所附带的那种灰暗、天真、潮湿的语感中,有一种先于死亡而来临的腐臭。一旦将情绪化的东西与死亡相联结,那么,必然对死亡那种畅快的抽象性质构成一种污辱。男人临终前的手所抓住的不是满是星斗的空旷夜空、充满庄严而沉重的咸水的大海,而是女人的腰带、长汗衫、缠在一起的头发、柔软的裤衩,这无疑将男人整个一生孤军奋战的记忆一笔勾销了。峻吉对收那种裹在糖衣里的死法深恶痛绝。总之,他一点也不怀疑新闻记者对收的死亡所做出的解释。 十月锦标赛已迫在眉睫。这意味着在转为职业选手仅仅半年后,向全日本次轻量级冠军发出挑战。 预备选手很少的八代拳急于兜售峻吉。夏季之前他已在八个回合赛中两度获胜,因而具有了挑战者的资格。从转入职业选手的首场比赛到每个月进行两场六个回合赛,峻吉每次都挣得了一万日元的纯报酬。一旦进入八个回合赛,就又涨成了一万五千日元。再则东洋制瓶的月薪在初次任职的工资上又上浮了一万五千日元,所以现在一个月的收入从未低于过四万日元,以致作为一般职员的大学同学都不无嫉妒地说道: “大学毕业才半年,这家伙似乎就有了我们两倍以上的收入。不过,要是因此而被打得鼻青脸肿疼痛不堪,最终成为废人的话,那就不合算了。” 这种不坏的收入自然不仅给峻吉带来了“强大”的自我感觉,还带来了社会性的优越感。无论对什么都从不知道怀疑的他认为自己只是得到了社会的正当支付而已。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感受更让他显示出社会佼佼者的派头了。如今他公然蔑视都市群众的软弱无力及其不满的嘟哝所唤起的黑暗涛声。而在他眼里,拳击比赛的看客正好是那样一帮乌合之众。 社会的景气正在逐渐恢复上扬,因为夏季充足的日照,预计将有一次空前的丰收。据说此次的好景将会长久持续。尽管如此,一度尝尽了被沉重压迫的无力滋味的人们却宁愿认为这种好景只会带给一部分人利益,而芸芸众生中的自己却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会有任何变化!每天照样升起那被煤烟熏黑了的太阳,每天照样乘坐充满人的气息与体臭的电车。人们过于热爱这些东西,由此而孳生的隐隐约约的不满。与女人的怨尤相似的美好生活的梦想,关于这个社会在某个地方发生了偏差的想法……人们不得不每天吟唱着这些一成不变的经文似的词句。 不知不觉之间,峻吉已习惯于将拳击观众亢奋的呐喊声进行上述的翻译之后再加以倾听。在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惟有峻吉和对手在高出一截的明晃晃的拳击台上动弹着。他是被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体育报纸的年轻记者中有人特别看重和偏爱峻吉。这些年轻记者和资助人花冈一样,粗鲁地叫他“喂,峻”,或者故意在众人面前舍去尊称,而直呼他的姓氏:“喂,深井。” 有时峻吉被这帮人带进酒馆里,一边自个儿喝着汽水,一边陪伴着这些醉醺醺的体育记者。尽管他们并不搞体育,却被体育附了体,一味地做出英雄的姿态,向这个那个介绍着峻吉。但随着酒量的增加,却陡然间换了副咏叹式的腔调哭诉起自己的廉价薪水来了。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是一帮气势逼人的青年。但与其他社会上的职员不同,他们被肉眼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英雄原型梦魇似的纠缠着,构成了他们特殊的不幸。英雄与廉价的薪水这两者之间可怜的妥协,有时候甚至使后者带上了一种徒劳的浪漫色彩。所以,大家一起倾囊豪饮后,常常是寒碜无比。每次与他们相遇,峻吉就不由得想:这里也不乏“没有自杀的原口”。 花冈与这帮人完全不同。他如今大有如日中天之势。东洋制瓶的资本正不断增值。而这种经济的繁荣是属于他的。他还热衷于向东南亚出口,频繁地涉足山川物产。山川物产开始代理他的商品是他一生中里程碑式的事件。 “我们的商品还不曾遭到用户的索赔。较之赚钱,更重要的是信誉。较之显而易见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准确的拳头。” 在公司里,当他向全体职员进行训诫时,必定会频繁地掺进拳击术语,但其中也夹杂着不少半生不熟的蹩脚用语,以致当同僚们问起峻吉时,峻吉也无法说明。 每当见到花冈时,峻吉都会感到害羞,这是因为花冈将峻吉所拥有的东西几乎全部漫画化了。尽管没有力量,但花冈却把力量加以漫画化。并且,他的行为举止就像是要众人表明:峻吉的力量源泉其实就在他的身上。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不是就连牛肉、鸡蛋、维他命也获得了同样可资炫耀的权利吗? 花冈一方面炫耀着他那种后台老板的架势,一方面在出入于官厅、银行、山川物产时,充分利用了他天生的谦卑。惟有在他伛偻着腰杆,匆匆忙忙地低下头颅,行那种庶民居住区的礼仪时,依靠某种微妙视角的变化,世界才可能在他的眼睛里富于实感地映现出来。如此眺望着的世界显得那么美味可口,营养丰富,并恰到好处地结出果实,仿佛正好要落入他的掌心里一样。 吝啬的资助人花冈从不给峻吉什么小费,他认为为了训练可以不上班的特权就已经是足够的小费了。峻吉即使到公司去,也不会被委以什么像样的工作,所以不禁觉得去公司有点不划算。但他却被顶头上司当作用人加以使唤,显得特别忙碌。 如今峻吉也已变得真正强大了,所以反倒没有理由蔑视母亲了。在领取薪水的那天,为了讨母亲的欢心,为了能赶上由母亲这个食堂主任从百货公司食堂合法地搬运回家的美味所做成的晚餐,他径自回家了。于是,母亲先把工资袋供奉在了父亲和哥哥的灵位前。 坐在灵位前时,峻吉像往常一样,看到了举着线香的母亲脖颈上那绺红褐色的卷毛。在神佛前面,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那儿,使他在这种灰暗消极的生活近景中很难真正感受到什么神圣的东西。 即使母亲强迫他,他也不双手合十,而只是凝视着金光灿灿的灵位的外表。一种愠怒取代了虔敬的感情。“我长久地活着。偶尔抱抱女人,并且把薪水拿回家来。”……他至今仍把自己与正在天上飞翔着的哥哥相比较,对自己的这种形象难以置信。俨然是一场噩梦。不知不觉间,仿佛自己已变成了最讨厌的丑陋的小动物。 “……但是我很强大。”这样想着,他稍许安心了。但这种强大与这个世界的结构却精妙地结合在了一起,而并不具备像哥哥那种朝着天国奋勇猛进的力量。它是让人长久地活着、搂抱女人、领取薪水的那种强大……从日常附贴着的影子、生存中烦琐的夹杂物中脱身出来,他越是逃向那种强大和力量之中,那种强大和力量反而越是要把他深深地编入庸俗生活中。 当然,在峻吉的心底,这种洞察并不具有任何重大的意义。平时那种片刻也不准思考事物的训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剥夺了与这种训练相抵牾的思考能力。如今即使思考事物,也不会对行动造成任何妨碍了。于是,峻吉又诞生了一个新的习惯:就像作为消遣而下的围棋和象棋一样,有时候他开始消遣性地思考事物了。但是,思考的胜负是打一开始便早已敲定了的,对行动有利的思考必然取胜,而对行动有害的思考必然败北。即是说,“我是强大的”这种想法总是稳操胜券,百战百胜。 “厨师长知道,今天是你的发薪日,也就是我们母子俩单独进晚餐的日子,所以特意在我的饭盒里塞满了这么多炸肉排和蔬菜色拉。这个厨师长真是个好人啦,在众人中很有威望,而且是个拳击迷,常常向我问起你的事。每当电视转播的第二天,总是问得我哑口无言。” 母亲一边劝儿子吃重新油炸过的肉排,一边说道。随着社会上闹得满城风雨,儿子频频在电视和体育报纸上亮相,特别是被社长花冈说服以来,母亲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动机接纳了作为拳击家的儿子。峻吉对母亲如此轻易的改变很是诧异。但事实上,他与母亲是那么相似,而且这种相似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想像。母亲重视的是社会上的判断,并心悦诚服;而儿子呢,在社会对自己的待遇上也从没有什么不满。 母亲认为,必须像一口气喝下一碗苦药那样,咬紧牙关接受儿子鼻青脸肿的事实。儿子在桌子对面低着头用餐,他脸庞的轮廓已出现了凸凹不平的阴影,与自己儿子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相去甚远了。 “多吃点。我已经吃饱了,把我的那一份也吃了吧。” 她念叨着那种平凡而永恒的母亲的话语。这些烹调精湛的炸肉排和色拉,俨然像是从她的体内流淌而出,输入到儿子体内的养分一般。 —晚餐大致结束了。母亲就像是在餐馆里那样,打算将一碗蕈朴与最后的茶泡饭一起端上来,就在她把热好的蕈朴移到碗里端上餐桌时,突然发出了一阵尖叫声: “哎呀,我都忘了。本来打算放一些花椒叶进去的,正好院子里有。可是……” “我去摘来。” 峻吉马上站起身。对于这种少有的体贴,母亲不想阻止。她想好好咀嚼一下儿子亲自摘来的花椒叶的味道。 “你知道地方吗?把电筒拿去吧。刚好种在紫阳花的正下方呐。” 那天黎明时分,横跨九州的十二号台风穿过了玄海滩。下午吹起了带着湿气的暖风,不时还夹带着一阵雨滴,再次发布了从夜半时分开始将有强台风袭来的天气预报。但是,当峻吉一只手拿着电筒走到五坪多的小院里时,雨和风都暂时平息了,庭院里充满了小虫的聒噪。 不仅因为雨过初晴,还因为日照不好,湿气严重,致使庭院在梅雨季节成了无数蜗牛的栖身之地。生长缓慢的树木与附近厕所的气味混杂着,在满枝嫩叶时便已散发出阴湿的气味。 峻吉稍稍抬高电筒,照到的是邻居家窗户的百叶窗,浅浅的光环像一只硕大而惶恐的飞蛾一般,四处飞舞,甚至飞到了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只见湿淋淋地滴着水的紫阳花叶就像活生生的动物一般出现在眼前,峻吉留心看自己木屐下踩着的东西,用电筒照亮了脚下,然后蹲下身去。于是,在湿润的草木气味与蓦然停止的虫鸣之间,找到了湿漉漉地发出气味的紫苏和花椒叶。 因为不曾留意过这么细小的东西,所以,一种稀奇感微微打动了他。他那暴烈的心总是像飞机一般粗略地俯瞰着事物,在事物上空飞行,所以,在这雨过初晴的夜晚的小小院落里,等待着被人采撷并暗自发出气味的紫苏和花椒,在他看来,俨然是一个他从不知晓的小小秘密。 “我干吗待在这种地方呢?”突然他如梦初醒似的想道,“我刚才是来这里采摘放进酱汤里的花椒叶的呀!”一想到这儿,他的脸便羞臊得一直红到了耳根。可以说峻吉并不是一个会为贫穷而羞耻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犯下某个重大错误,因而必须彻底忘却自己正在做的一切并故意远离它的念头。正是这种念头使他面红耳赤。 偏僻街道上的灯光在邻居屋檐的对面隐隐约约地燃烧着。但街道却像死一般岑寂。期盼着他那无与伦比的力量,等待着他飞速赶去解决的“重大事业”早已无处可寻。 但是,那些重大事业、危急状态,现在也必定在某个地方燃烧着吧。那刺眼的拳击场地的四个角无异于那些重大事业的象征性构图。撞击在敌手肉体上的手感、鲜血的少量飞沫,即使是真切的实感也罢,对于这个职业选手来说,都不足以使他获得自己正撞击着“世界”这个物体的具体实感。 在离这个充斥着虫鸣、潮湿的小院无限迢遥的平静秋夜的远方,应该存在着一个亟需他拼命飞奔过去,以他令人吃惊的肉体的勃勃生机,与世界相冲撞的场所。只有在那里,他的力量才能成就一切,最终解除危急状态,在这个世界上完成一番重大事业吧。 “那里理应有我真正的敌人。如果马上出发,就会与敌人迎头相遇吧。就会击败敌人吧。如果此刻马上出发……” 他的这种想法中丝毫没有空想的成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被任何观念所囚禁,正一点点地充着电。绝不向平庸呆板的生活倒退回去的那种行为,应该如同夜晚深处的熔炉一样不断地燃烧,火苗长明。它必须存在于某个地方。必须径自奔向那种行为把世界辉映得灯火通明的场所。赶快跑吧,像猎犬一样!—峻吉想道。 他穿着木屐,打开湿漉漉的折叠门,走到了小路上。母亲正在关闭着木板套窗的室内谛听着儿子的脚步声。不久,儿子就会手拿几片花椒叶从大门口回来吧。酱汤会发出一阵清香吧。母亲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静静地等待着,但峻吉却没有回来。 峻吉在街道上朝着车站方向飞跑着。木屐的响声在行人稀少的柏油路上空洞地回荡着。有几个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峻吉的名字。在商店街的年轻店员们中间,能够向他朋友式地搭腔已成了一种夸耀的资本。可峻吉听也不听地径自飞跑着。 国营电车站明亮的灯光与拥挤的人群开始出现在眼前。此刻在他的身后,母子俩小小的生活之夜就要被关闭了,就宛若折叠起一把小小的扇子一般。但在这里,人们还彻夜不眠地忙碌着,远方巨大的夜已张开了嘴巴。 峻吉买了一份尚未售罄的体育报纸,在检票口的灯光下面翻阅着。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上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拳击界新闻。在有名无实的政治版面上,登载着鸠山首相睡眼惺忪的老脸。 在这张半像病人、可怜而又怯懦、向外突出着松弛下嘴唇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陈腐得蒙上了尘埃的善意。那张像是一碗温吞吞的豆汤般的面孔完全掩盖了政治这一险恶无比的机械装置,而把感伤的烟雾散布到整个社会上。 “假如他就是我真正的敌人……”峻吉独自一人想像着,“那么,仅凭我的轻轻一拳,就足以把这家伙打翻在地,让他哭泣着在地毯上乱滚乱爬,不到五分钟便呜呼哀哉了吧。” 权力那柔弱的形象完全不能引发他的兴趣。应该被他打倒的权力必须更富于肉感、更充满着人类讨厌的体臭,同时又必须是不死的东西。过去由革命家所推翻的权力无非尽是些纤细而精妙得如同花边工艺品一般的玩艺儿罢了。 峻吉想乘上电车,在一个从不曾涉足的车站下车去看看。他环视着四周,只见乘客们全都有着同样的身高,有着同样善良的眼神,又全都柔弱无比。每一张脸看起来都像是在等候着被人猛揍一顿,每一副眼镜看起来都像是在等着被人打碎击飞似的。 “臭知识分子!”峻吉想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拥有乌黑的思想。惟有清一郎拥有。而且对于峻吉来说,所谓的“强大”不就是他自己那种“乌黑的思想”吗? 可笑的是,喜欢拳击的知识分子,却总是将自己的软弱无力束之高阁,只顾一味地向女人炫耀自己是一个拳击迷。这不,一个这样的家伙正抬头看着吊环旁边的峻吉的脸,并在女人耳边嘟哝着峻吉的名字。 几乎是无意识地在一个车站下了电车。然而,峻吉却惊讶地发现:这儿正是信浓町站。到底是习惯成自然呢?还是今夜的他真的想去镜子家呢?说不清是哪一种原因使然。但一出车站,他的脚步便迈向了与镜子家相反方向的神宫外苑。 森林被加剧的强风吹得沙沙作响。散步道上的静谧与车道上汽车的洪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这广阔公园的夜晚带来了一种机械的不安。乍一看到处都寥无人影,可事实上却有无数的男女正躲藏在各个树影的下面,还有无数的人们正蜷伏在关灭了灯光的车内从眼前一闪而过。 在白昼和夜晚,人类与植物相互替换着角色。白天喧嚣吵闹的人们在入夜之后,便悄悄地像河水般流淌沉淀了,而白天安静沉睡的树木此刻却生机勃勃地大声喧哗着。 在这森林的喧闹中,残留着炎热夏天的遗痕。温暖的暴风曾像热病一样摇曳着巨大的树枝。那是一种早已成为过去之物的热病,近似于记忆所唤起的某种疾病。那种东西已不复存在,夏天也已无处可寻。树林夸张地晃动着枝头,让树叶沙沙作响,就像是看见了一个被某种幻觉攫住了的人一样。 突然车流中断了。宽阔车道上的灰白色空间从周围的黑暗中凸现出来,就像是刚才还不曾存在的东西猛然抬起了肩头来似的。 峻吉横穿过车道。这时,一台大型车辆急速地从他的旁边擦身而过。他赶紧躲开,不料这却引起了他一种不愉快的反省。 “我竟然是如此急切地保护着自己身体的安全。” 当时那一瞬间的动作,分明产生于自己最不熟悉的观念。谁知,这种想法竟一下子断送了拳击家的美妙心境。 “仅仅只是和汽车搏斗,我也会输掉吧?” 峻吉发出响亮的木屐声,在男女情侣一对对擦肩而过的步行道上徜徉着。“我祈望着身体的安全。”他又想道,在夜空的高处,星星正嗤笑着他,那星星或许是一位已故的伟大拳击家所变成的星宿吧,引退之后他的大脑变得不再正常,于是在深夜的铁桥上向着疾驶而来的机车迎面冲击,最终被机车碾了个粉身碎骨。 峻吉穿过树木的下枝,踅进了情侣们的小径。一旦进入森林喧嚣的内侧,那儿竟出奇地静谧了,只有树下湿透了的草丛柔弱地回应着偶尔吹来的风。于是,虫子的聒噪陡然间变得响亮刺耳了。 峻吉把自己想像成镶嵌在大都市荒漠的深夜中央的一把小巧而锐利、在黑暗中也不会失却光亮的凶器。这锐利的刀刃所具备的完全的优越性和彻底的无用性都从属于这个穿着木屐行走着的青年。但是,无论追逐到哪里,他的真正敌人都隐匿着身体,绝不会在他的面前清晰地显露出身影来吧。不久,黎明就会翩然降临。敌人又会再次佯装不知地混迹于平庸的人群之中吧。 这儿的草丛中都有男女抬起头来。一旦看到峻吉趿着木屐的身影,便如释重负地咋咋舌头,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到处都有香烟的火光在忽闪忽灭着。在这期间,森林的远景上,也不断有汽车的前灯一忽儿闪现一忽儿消失。喇叭声撞击在绘画馆高高的石壁上,又马上化作回声弹了回来。 峻吉在森林尽头铺着白色鹅卵石的地方,看见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正躺在灌木丛的树荫下,男人任凭自己衬衫的白色胸脯被不时从远处射来的汽车前灯的余光照得通亮。穿着淡蓝色衣服的女人偎依在旁边,把脸庞埋进了男人的胳膊中。两个人为避开湿漉漉的杂草,躺在铺开的雨衣上。只有这一对情侣在峻吉从他们身边穿过、木屐踏在鹅卵石上“嗒嗒”作响时,一动也没有动。 当然,峻吉并没有回头,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当他路过时的情景:不仅那男人衬衫的胸部因遥远的余光而闪亮着,而且他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尽情地接纳着光亮。 “那家伙到底眨眼睛了没有?”—的确,他没看见那人眨眼睛。突然他觉得这一对情侣并不是活着的。峻吉仿佛感到自己现在已经亲眼目睹了收与女人殉情的现场。他不顾鹅卵石尖厉的声音,大踏步地走着。而且刚才“亲眼目睹”的殉情场面与他的感觉并没有半点的抵牾,相反在这孕育着雨后的潮气的风中显得就像是愉悦的美的结晶体一般。这种感觉使峻吉十分不快。 拳击家走到森林外面的步行道上,顶着风飞快地跑了起来,木屐的响声在森林的每一个角落遍布下清脆的回音。 出了外苑,来到了镜子家前面。宅内一片寂静。一个陌生的女佣走了出来。原来镜子不在家。 那天夜里,镜子成了民子她们那家酒馆里的客人。 近一小时前,一个陌生的客人来到酒馆,询问了种种关于镜子的问题。当民子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时,他终于亮出了秘密侦探社的名片。那男人回去后,民子马上给镜子挂了个电话。镜子惴惴不安地来到了民子的店里。 店里一片嘈杂。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民子很少在店里露面,所以反倒在店里大受欢迎。倘若每天露面,她那种单纯直率必定会引起客人的反感,现在这样反而在客人的眼里显得越发神秘,以致凡是所属不详的情事全都被牵扯到了民子身上。一些愚蠢的客人还对民子毫不势利的性格钦佩之至。她与那些在夏季一定会谈起自己“去了轻井泽[夏季有钱人汇集的避暑胜地。]”的女人截然不同。她毫不献媚地说一些下流话,被认为是一个十分贵族化的女人。 镜子喜欢在店里涌动的人流中看着民子漫不经心地欺骗着客人的情景,喜欢在播放的音乐和香烟的烟雾中看着那一切。民子的娇媚嗓音是出类拔萃的。它并非为了取悦于人,而只是一种伴有声音的深呼吸。对别人说的话她总是稀里糊涂地应答着,从来都是心不在焉的,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什么叫无聊似的。 镜子通常是坐在吧台前。她喜欢酒吧中的女客人这一颇具讽刺性的角色。来这里玩的男人中很少有人符合镜子的品位,但他们都必定会注意到镜子的存在,其中甚至有人通过女招待向镜子敬酒。她常常冷淡地断然拒绝。与其说是因为自己的矜持,不如说是依靠伤害对方的自尊而从中获得乐趣。但她去酒吧时,为了有别于其他人,总是会穿上最雅致的服装。而在冬季时,她必然会披一件毛皮外衣。 今夜酒吧的混杂拥挤无疑是因为才过了发薪日的缘故。终于有了点闲暇,民子走了过来。三言两语之后,她又走开了。不一会儿她又过来了,随即又走开了。镜子有些焦躁不安,失去了内心的平静。 镜子一直喝着冰镇薄荷甜露酒,此时已添过了两杯。当年轻的酒保小心翼翼地向她搭话时,她也只是生硬地回答着。一想到在酒保的眼里,自己这种态度的女客人正好属于那种典型的失恋女人,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什么模样,那男人?” “是啊,”民子回忆着。她的记忆永远都是紊乱不清的,缺乏归纳的才能,以致描述刚才看见的那个男人的轮廓,也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是啊……挺瘦的。让人觉得他的说话方式怪怪的,礼貌得令人厌恶……” 说到这儿时,民子又被叫走了。镜子一点也没有醉。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放在架子上的酒瓶。形状像埃菲尔铁塔的瓶子里盛满了淡紫色的利口酒,还有商标上画着在热带丛林的树荫下翩翩起舞的黑人男女的朗姆酒。镜子搜寻着纽约的酒瓶,思忖道:这种时候,清一郎是应该待在自己身边的。 她知道是谁去雇的私人侦探。很明显,是分了手的丈夫。尽管她丝毫没有召回丈夫的意思,但她却不免有一种预感:现在的这种生活已经不可能再持续下去了。偶尔镜子还夸张地想过:一个时代已经终结,尽管是一个不可能终结的时代。学生时代,当假期结束时,曾有过相同的感觉。不可能有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假期的结束。它只可能在不断的挫折与无尽的不满中黯然结束。严肃的时代将再次来临。那种属于一本正经的、优等生们和分数迷们的时代,再度对世界的全面赞同。人类、爱、希望、理想……这些陈腐破烂的诸种价值的复活,彻底的改宗。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则是对自己酷爱的废墟所进行的彻底否认。不仅包括对眼前看得见的废墟,还包括对眼前看不见的废墟的彻底否认! ……镜子看着绿色的酒液顺着薄薄的冰片牵着细丝向酒杯外一点点渗透和滴落。切得短短的蜡纸吸管有一半浸泡在酒里,像是在用针管注射似的把酒液的绿色不时地滴落在溢出的酒上。那溢出的酒液的绿色与柜台木板的黑漆混杂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了。 “我做着无聊的男人们所做的恶作剧。”镜子思索道,“总之,是一种抽象的恶作剧。女人是不应该做这种事的。可我和丈夫分手后,却一直在做着这种恶作剧。尽管如此,我一次也不曾感觉到不满过。” 在酒吧里,有时会有两三批客人同时欠起身回去。这时,终于有了闲暇的民子便又回到了镜子这儿来。 “快给我,快把镜子借给我用用!”民子说道。 镜子从手提包中取出了带镜子的小粉盒,打开盖子交给民子。民子把眼睛凑近小镜子,用红色的指甲轻轻捏了捏眼睑。 “还好。我觉得眼皮直往下掉,粘在一起睁不开了似的,就像是被人用糨糊贴住了一样。不过,看来不要紧的。也许是睡眠不足吧。” 然后民子又兴奋地谈起了刚才从客人们那儿听到的发生在秋夜银座的怪事。说是在银座的半夜三点左右,有一段完全没有行人的时间。这是属于魔鬼的时刻,大街上万籁俱寂,甚至看不到猫的踪影。据说这时会有一辆莫名其妙的都营电车灯火通明地一掠而过,上面只载着一个乘客,而且通常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镜子想把话题引回到私人侦探上,于是先说了一句“把小粉盒还给我”,因为她知道,民子对物品的所属观念常常是模糊不清的。 “那么,他到底问了些什么?” “进进出出的男人的事呗。” “你不至于瞎说一气吧。” “我只不过如实回答而已。我说尽管镜子有很多男朋友,但她打心眼里是一个讨厌男人的女人,所以,不可能发生什么丑闻。” “这倒是真的,所以也只能那么回答呀。”镜子歪着嘴巴笑了。她口红的淡淡色泽沿着薄薄的嘴唇闪烁着,“然后,还问了什么别的吗?” “啰啰嗦嗦地打听生活上的琐事。我索性回答他,虽说详情不得而知,但她家里倒是常常举行收取会费的舞会呐。” 镜子噤口不语了。 “糟糕!这事不能说吗?我忘了你曾经说过,要是给税务署的人知道了,那就不妙了。” “没什么,私人侦探又不会去通知税务署的。这不要紧的……” 镜子一边谨慎地思考着,一边说道。传闻说,分了手的丈夫如今一改昔日的软弱无力,在朝鲜战争期间发了大财。对于他来说,镜子的拮据理应不是什么坏消息。他可以把自己经济上的优越地位作为对一个家境日渐衰败的招赘女儿进行宽宥的尺度。镜子又蓦然想起了弥漫在整个家中的那种狗的气味,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你知道阿峻参加锦标赛的事吗?”民子问道。 镜子说不知道。两个人约定,如果阿峻送了门票来,就结伴去观看比赛。倘若不送票来,或许镜子就不会去吧,因为那灼热的力量世界已远离了她此刻的心境。更何况她所爱的乃是峻吉脸上镌刻着的战斗的痕迹,而并非战斗本身。烧完篝火之后地面上会出现新鲜的黑色泥土,正是这种感觉常常漾溢在峻吉的脸上。还有那种被暴风雨洗涤后新鲜的废墟般的感觉……仔细想来,镜子倒是更喜欢不在战斗时的阿峻。 “我回去了。”镜子突兀地说道。 “再等一会儿吧。不用等到收牌打烊的。一旦应酬完一个约好的客人后,我就想办法蒙混着早点出去。今夜你想不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叫上两三个男孩子,一起去夜总会也行。从昨天起‘马努埃拉’来了几个印度魔术师表演节目,据说很精彩呐。” 镜子甚至没有听完这个建议便拒绝了。 民子把镜子送到店门口,只听见露天的空地上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响声。原来是隔壁“卡芭莱”的招牌被风刮倒了。只见脚下飞舞着白色的纸屑和点心盒。民子说再送一送镜子,但镜子淡淡地拒绝了。 “不过,还不知道能不能马上叫到出租车哟。” 镜子也不回答,只是远远地报以微笑。想在这猛烈的夜风中独自走走的念头使镜子变得无比地幸福。 峻吉系着金腰带回到了休息室。 正当宣布他已经获得全日本冠军时,观众早已纷纷扭头散去了。这并非意味着对峻吉怀有什么恶感。一旦决出胜负,确定了一个新的冠军之后,他们便巴不得早点返回家庭的安宁和温馨之中,就如同在娼家中只等发泄完毕便扬长而去的一群嫖客。 峻吉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金腰带。它俨然是一种辉煌灿烂的物质,只有用腰部沉重而迟钝的感觉才能感受到它。在摄影记者们的闪光灯明晃晃地照亮峻吉系着金腰带的身影时,他自己也一直在思考着金腰带的意义。或许它只不过是一种离他肉体最近的观念罢了。 在他走向休息室时,他感受着没有离去的热心崇拜者们投来的视线,从不少人发出的“喂,瞧呀,金腰带”的赞叹声中穿行而过。他既没有勇气用披在肩上的长袍遮住金腰带,也没有勇气索性把金腰带卸下来拿在手上,一边仔细端详着一边往前走,而只是把自己包裹在一种隐隐约约而又辉煌滚烫的疼痛和恍惚之中。皮带扣的上沿冰冷地抚摸着腹部的肌肉。“光荣”这个词所具有的金属的触感……而且,金腰带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它仅仅是一种迟钝地紧贴在肉体上,丝毫也没有融入肉体中的僵硬的异质观念而已。 “回到休息室以后,我要取下来拿在手上好好瞧瞧!”峻吉暗自想道。 一进休息室,等在那里的花冈便把手伸到峻吉的腰间,一把取下了金腰带。花冈的兴奋已达到了顶峰状态,势不可挡。 “得到了!得到了!终于得到它了!” 花冈一边喊叫着,一边竭力强调“自己的眼力决不会有错”。在大家面前,他说他想系上金腰带,与峻吉并肩拍一张照片。他的腹部从孱弱无力的矮小身体上向外凸出着,分明与峻吉的皮带尺寸不合,所以,松方帮着他放宽了皮带的尺寸。峻吉看见在这些人手中,光荣被揉搓得满是褶皱,皮带上那巨大的金色皮扣正恶作剧地一边闪着光一边跳动着。 终于花冈的狂躁平息了。皮带从他的腹部上卸了下来,转移到了松方手中。松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它。 “已经久违一年了。”松方说道,“怎么样?峻,这家伙在外游荡了一年,现在又回到了我们的手中。” “我们的手中”这种男人化的说法使峻吉大为感动。松方去年痛失了冠军,现在以一种难舍难分的同胞之情注视着把它夺了回来的峻吉。 金腰带是一只没有节操的金色之鸟。它总是飞向胜利者的手臂,把原来的主人轻而易举地抛在脑后。但正如某种女人因忘恩负义而变得越发漂亮一样,这只金鸟的美丽也完全基于它那种忘恩负义的性质。 休息室的人流没有半点退去的迹象。体育记者、俱乐部的声援者们、热心的崇拜者、全都穿着流行西装的八代会长手下的年轻人们……一些对峻吉特别亲近的年轻记者三番五次要和他握手,而没有注意到其他冷静的体育记者们那颦紧的眉头。在他们看来,记者应该妄狂而又客观地维持自己的威严,从高处去犒劳选手。 川又在这节日般的喧闹中,以一副侦探似的眼神四处走动着。他嗅到了他所讨厌的那种无秩序的气味,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体育运动的冷峻法则的代表。身处这种特别容易兴奋的体育项目之中,他总是对遏制住热情来回踱步的自己所肩负的任务念念不忘。于是他走近峻吉的身边,为了不让俱乐部的那帮人嫌自己多事,压低声音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更衣吧。身体着凉了怎么办?” 峻吉为能逃脱向记者、声援者、崇拜者的祝贺一一低头致谢的劳苦而暗自庆幸,恨不得迅速跑进更衣室里去。 但八代会长阻止了他。这个长着秀丽但却阴暗面孔的男人,身上穿着上等质地而且做工精细的双排扣西装,在戴着祖母绿的戒指的手指间夹着长长的烟斗。 “喂,回家之前我帮你保管金腰带吧。还有,今晚你就陪陪我和花冈吧。明天去各处致谢,晚上开庆功会。好吗?” 然后他一边把金腰带牢牢地捏在自己手中,一边拥着峻吉身披长袍的肩头,向客人们宣布道: “庆功会定在明天晚上,今晚由我借用一下峻。” —会长手下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给穿着西装缓缓退场的峻吉让开了一条路。峻吉不得不三番五次地低下头,一边致意一边从中间穿过。 “你打得真漂亮!” “谢谢。” “加油啊。下次在一个更大的地方拿一个世界冠军回来!” “谢谢。” 会长和花冈在外面等着他。平常应该坐助手席的峻吉今天被特意安排在了后排的座位上。他所得到的这种特殊待遇无一不充满着令人刻骨铭心的周密考虑。俱乐部的新人提着峻吉的手提包紧跟在后头,这也是根据会长的意图所安排的。汽车开动以后,会长郑重其事地把装有金腰带的袋子放进峻吉的手提包中,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说了一句让峻吉诚惶诚恐的话: “今晚我是帮你拿包的。” 花冈与会长把峻吉带到他们常去的酒吧“卡芭莱”,向那儿的女人们介绍道:“这就是本届全日本冠军。”其中有些客人是刚刚看完今晚的比赛后踅来喝酒的拳击迷。他们走过来举杯庆贺,或是坐过来要求握手。花冈十分高兴有这样一帮客人,而八代会长却满脸厌烦的神色,一直缄口不语。如果注意到了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那张冷冰冰的侧脸,即使是醉鬼也会感到寒气逼人并离席而去的。 “我当然很爱护崇拜者,”会长对峻吉说道,“但我却不能忍受那些讨厌的家伙。不过,你也不要仿效我的做法。” 这时,在八代的眼睛里倏然掠过一丝夹杂着狂暴与温存的混合物。尽管这决不是爱的表示,但峻吉却也并不那么讨厌这种时候的会长。相比之下,花冈沉醉于感情之中,俨然像一块半溶化了的奶酪一般释放着臭气。 女人们寄予峻吉的厚意或许可以称之为“平凡的英雄崇拜”。峻吉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那种直截了当的“男人味”。不仅如此,她们的英雄崇拜中还掺和着寄予朋辈的那种特殊的亲密感。她们凭借微妙的直觉一眼便看穿了这个英雄与她们处于同一种身份中,即同属所谓外妾的处境。 会长不时用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当真的语气说道: “那女人怎么样?也还不错呐……怎么样?如果有中意的,拐走得了。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从中交涉。不过,话先说清楚,这是仅限于今夜的美妙游戏。” 峻吉听着,但却怎么也无法像平常比赛结束后那样,产生那种欲望。于是,他主动选择了拳击的话题。 “总之,练成了能够飞速转身的步伐,这可是一大进步。”花冈鹦鹉学舌地照搬报社记者的评论。 “我没想到对方步伐变得那么迟缓。” “要瞅准他走下坡路的时机出击。而且,当世上的人们都发现他在走下坡路再瞄准他,已经为时过晚。这便是投资者的直觉。那帮报社记者说什么让你去争夺冠军还太早等等,其实,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现在你赢了,也就更是身价倍增了。” 女人们接二连三地涌过来想和峻吉跳舞。谁知他却淡心无肠,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金腰带那清晰的形象。尽管它正在旁边的手提包里静静地躺着,但却宛若燃烧不尽的陨石一般,在划过夜空后仍保存着巨大的热能。 终于他难以抗拒那种想独自好好端详一下它的诱惑了。 “那么,我这就告辞了。明早还要去各处寒暄致谢呐。” “是啊,泡个澡,好好解解乏吧。可不准又绕到别处去玩呀。喂,这是你的宝贝。” 会长把手提包交给了峻吉。 峻吉走出“卡芭莱”,独自一人在新宿的夜里走着。一旦拿回家给母亲看,肯定会被供奉在神龛上。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前面有酒吧灰暗的屋檐灯和残缺稀落的霓虹灯。夜空中布满了星斗,一丝风也没有。十月之夜的寒气把他因微量的酒精而有些醉了的颞颥绷得紧紧的。 他手里拿着的是真正的光荣、真正的星辰,是瞬间消失的行动好不容易留下的结晶的纪念品。他不安地担心着它会不会不翼而飞,忍不住把手伸进包中摸了摸。原来它还在。啊,巴不得早一分钟看到它,好好地瞧瞧它……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已成为一名公认的力量携带者,是冠军这一辉煌之物的搬运者。走着走着,他感到手里的包竟然没有发出尖厉的叫声,或是突然爆炸,是那么不可思议。蕴含着所有危险的力量的标志物都老老实实地在这粗糙的皮包中乖乖地歇息着,这不是很神奇吗? 只有在别人的邀约下才会去喝酒的峻吉并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酒吧。他只是没头没脑地走着。突然之间,一种仿佛在梦中曾经来过此地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了,随之周围的一切蓦地化作了他所熟知的某个场所的模样。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蒙住眼睛带到了这儿来似的。原来,这儿正好是在收的母亲所经营的那家“洋槐”咖啡馆的附近。 拐过胡同,来到了“洋槐”前面,却找不到“洋槐”的踪影。他在已经打烊的商店和咖啡馆的招牌前来回踯躅了两三次。这时,他才发现:“洋槐”已经改了名字为“爱人”,而且外表也已装饰一新,变成了一个灰暗的酒吧。 峻吉推开门进去。只有柜台前有几个客人,柜台里的女人向峻吉点点头。在灰暗的灯光下她敞得很开的和服露出的胸脯就像是鲜艳的白色船帆。那张脸看不真切,但分明不是收的母亲。 峻吉坐在柜台前,要了一杯掺苏打水加冰的威士忌,请求把紫色的遮光台灯转向自己这一边。于是,周围的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咋舌似的声音,但随即又停止了。 峻吉把从牛皮纸袋中抽出的东西放在灯下。与红黄条纹的宽幅皮带一起,放着长十五厘米宽十厘米的巨大金色皮带扣。 它本来应该在他的腹部闪闪发光。金腰带与冠军相互对峙着,与他对峙着,这无疑是一种异样的状态。这金色的凶鹫露骨地表现出了它天生的虚伪。 但皮带扣上的镀金已经到处都斑驳脱落了,露出了铜坯的本色,铸模浮雕的几个边子也已经发黑了。在巨鹫展开的翅膀上,用德国风格的字体浮雕着“BOXING”[英文,拳击。]的字样。鹫伸出双爪停立在王冠的顶端上,而王冠上各种各样的宝石与三叶草的花纹又连成了一片。从左面拥着王冠的是月桂树的树枝。从右面拥着王冠的是柏树的树枝。在王冠下面,镌刻着首位冠军获得者的名字及其年月日。张开着的鹫翼夸张地突出了整体的盾牌形状。 峻吉出神地望着它,甚至忘了动一动送上来的威士忌。 那金色先是变得模模糊糊,继而又变得鲜明清晰,最后又变得模糊不清了。鹫就像是在突然振翅飞翔似的,又像是已经变成了金色的标本一样。在这平静的浮雕中包含着无数比赛的剧烈搏斗、鲜血的飞沫、大脑的眩晕、胜利后的空白感与败北后的苦涩感。 峻吉并没有思考什么。因此,他自己也闹不清,此刻的心情到底是喜悦还是空虚。至少在他的感情上没有类似于行为那样的跃动。伴随着行为受到磨练,他的感情反而逐渐走向了死亡。 “你在看什么?多漂亮的宝贝啊。” 柜台里的女人伛下脖颈凑了过来。要是在学生时代,峻吉肯定会喜滋滋地向女人炫耀一番吧。但如今,一种可以称之为职业上的羞耻心或专业上的恶作剧,使他不愿意让自己独自享受的陶醉受到女人的搅扰。而且峻吉根据自己的经验深知,没有比这种性质的荣耀更难被女人所理解的了。 “什么也不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他胡乱地鼓捣着牛皮纸时竟发出了一阵声响。他想将皮带塞进纸袋里,可它却是那么难以塞进去。 “你是个拳击手吧。我知道的。喂,给我瞧瞧吧!”女人说道。女人的长相并不合峻吉的胃口。他把纸袋放进手提包里,满脸的不高兴。 “喂,别那么小气。给她看看不好吗?”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柜台的另一边,有好几个年轻人正在喝酒。刚才是其中一个人的声音。 峻吉瞅了一眼那边,是一帮普通的街头年轻人。每个人都穿着牛仔裤,披着红色或深蓝色的尼龙运动衫,还把长发束在后颈上,用发蜡将前面的头发固定成一座宝塔的形状。 在这一带,敢于不对峻吉俯首臣服的年轻人肯定是那些甚至够不上“阿飞流氓”称号的“无赖小痞子”。他们不过是一帮不属于任何团体的落魄学生,一帮伪装流氓的外行。他们无端地进行斗殴,追逐女孩子加以轮奸,大开摩托飞车,并由此而感受到生存的价值,恰好处于十九至二十岁这一由少年向青年过渡的躁动不安的时期。其中一个长着一张白色少女般丰满的脸颊,而另一个则生着一副似乎总是在发着牢骚的向外嘟出的嘴唇。 峻吉对他们这种人的脾性了如指掌,但与他们却相距甚远。 过去,这些家伙在峻吉眼里,无异于活着的手提包。他们蛮不讲理的寻衅将他们自己化作了某一件物什。是的,他们脸上的冷笑,逞强的目光,类型化的无赖语言,扭头转身的姿势,还有他们的腕关节……这一切都不属于人的特质,而只是没有眼睛鼻子的手提包嘲弄似地摇摆不停的特质。甚至于他们的肌肉也仅仅是一种仿制的肌肉,是塞满了纸屑的麻袋。他们所有的特征无一不使他们显得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提包而已。 ……但此刻他们所表现出的却仅仅是“软弱”。“软弱”在他们的尼龙运动衫下,宛如X光照片上的内脏一般被清晰地透视出来。每个人都背负着软弱的种种特质,在内心里拥有一个容易损坏的虫笼,一个纤细、柔弱、可怜、破罐子破摔、抒情的虫笼。但这种软弱说来就像是坚定的星辰般的峻吉的“强大”在远远的地面水洼上投下的影子似的东西。从未听说过星辰殴打自己的投影之类的事情。 自己内心中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涌起任何愠怒和愤慨,对此峻吉一点也不感到惊诧。他是“强大”的,仅此而已。这一秩序不可动摇,力量的阶层就如天体图一般井然有序。 —但他们不断地寻衅找碴儿,犹如一帮因为自己的手无法搔到背上的痒处而急得跺脚的小孩子。 “噫,真是个小气的大哥呐。” “反正这种地方的好色鬼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英子,让开,你的奶子真碍事。” “如今是装腔作势的人当道呀。” 峻吉全然不加理睬。女人递来眼色想从中斡旋调停,但被一个留心到了的家伙用可怕的眼神使劲盯住,吓得不禁一下子绷紧了面孔,脸色煞白。 在这种时候,时间以一种演戏般的速度向前推进着。时间带着黏性,看起来貌似涩滞,实际上却以剧烈的加速度向前推进着。一旦听凭加速度恣意妄为,反而会感到时间已经停滞不前了。峻吉深谙某种事态发生前这种对时间的感觉。他曾经是一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运转不息的精确时钟。 果然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走近了峻吉。站起的身体显得出奇地高大,就像是释放着青木气味儿的梧桐。随即他越发轻薄地扭曲着轻薄的面孔,做出一副假笑的样子,以一种故作的谦逊探过脸来说道: “大哥,能不能让我瞧瞧你刚才百般珍惜的那个发光的玩艺儿呢?” 峻吉微微动了动右手。他是在无意识中这样做的。于是,那年轻人便仰面叉开双腿,后背撞在门边的墙壁上,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 年轻人们摆开了应战的架势,可最里头的那个同伙制止了他们。他们把店内折腾得喀哒作响,大肆谩骂着,说了些危言耸听的威胁话以后,一个不剩地消失了。 店里只留下了峻吉一个客人。闲得无聊的女人用流行歌曲般的腔调说道: “你真厉害呀。” 峻吉一声不吭。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沉默。他只是就那么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峻吉喝干了加冰的威士忌酒,付完账,左手提着手提包,走出了店门。刚一出门,就猛地吃了一个扫堂腿。他马上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扫堂腿,而是被球棒似的东西狠狠击中了胫骨。 在倒地的一刹那,他把手提包爱惜地护在胸前,扑倒在上面,所以,很自然他是用右手拄在地上的。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飞奔过来,朝着他拄在地面上的右手臂,狠狠地扔过来一个沉重的白色物体。于是清晰地传来了什么物品被打碎了的声音。原以为对方扔过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木槌,结果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 手提包及其里面的金腰带全都安然无恙。但峻吉右手的指关节却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住院后,首先缝合伤口,两三天后肿消了,施行了骨头的手术。砸得粉碎的骨片被收集在一起,好歹聚合成了原来的形状,然后扎上了石膏绷带。三周后,卸下石膏绷带,又开始尝试按摩治疗。因为光靠按摩师,心里还是不踏实,所以川又也来帮忙,每天执拗地帮他按摩。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揉到满头大汗为止。不久疼痛消失了,但峻吉的右手却无法握紧拳头了。 外科医生告诉八代,峻吉可能再也不能握紧拳头了。八代本想慢慢等峻吉自己提出引退申请,谁知不到一天,峻吉便因为讨厌接受同情,向他,还有花冈的公司提出了辞呈。花冈姑且挽留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峻吉感到在花冈哀惜的话语背后,是微微的憎怒、小小的怨恨在曳拖着长长的尾巴。就像一个突然破解了鸟类语言谜底的人一样,峻吉现在能够一下子看穿别人的感情了。这是一种凄凉的景致,他不得不承认世上人们的勇气。 “你不用再来了。你比一般人恢复得要快很多。”外科医生说道。 因为峻吉缄口不语,所以,他用超出医生职能范围的亲切,轻轻把手搭在峻吉肩上。 “用不着过分想不开。这或许会成为你人生的良好转机,发现一个在拳击场上难以想像的丰富的未来,但这也得看你的努力了……目前,首先是抓住一个好女孩吧。这或许是多余的忠告,不过,如果因为现在的事情便自甘堕落,那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 从医院的窗户可以看见秋天晴朗而辽阔的天空,宛如用消毒液擦拭得一干二净的天空。天空中弥漫着清爽的、无机的、令人感动的气味。诊疗室里那磨得锃亮的银器的外表上也映照出了房间的窗户、秋日的天空和几抹云彩。 “我的人生?!”峻吉忖度道,“这个医生就像是对待自己手中的香烟盒一样来对待我的人生。” 而且他被这个外科医生的善良深深地伤害了。当他曾经因比赛的一点小伤去看医生时,这同一个男人总是像简单地修理收音机一样处置他的身体,从不曾流露过安慰同情之类。 这是峻吉曾就读过的那所大学的附属医院,所以,一旦走出大门口的回车道,隔着一条街稍稍往前走,便是母校的校舍了。那栋阴森大楼的一角便是体育会的所在地,现在这个时间川又恰好也该待在那里吧。峻吉从医院回家时曾常常顺道拐到那儿去,可今天却提不起兴致。 川又是惟一没有因那一事件而改变态度的男人。安慰和同情都与他粗犷的说话方式极不相称,但他也并不开口叱责什么。在找不到话题的时候,他依旧总是默不做声。即使峻吉来访,他也从不做出高兴的表情,也不显出麻烦厌倦的样子。他赞成峻吉辞去花冈的公司,答应以后再根据峻吉的爱好给他找一个职业。但又说,在如今的社会上甚至必须抱有做一名土木工程工人的思想准备,峻吉还听说,让八代会长支付峻吉医疗费和若干生活费的也是川又。 此刻,峻吉踽踽独行,漫无目的。在晴朗的秋日天空下面,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这是每个青年都难以摆脱的心境。但峻吉从不曾感到自己也处于这种青年的普遍境况之中。过去当他漫步在街头时,他总是感到那种肌肉微微的紧张感正唤起自己战斗的记忆,以致自己的脚步正踏踏实实地迈向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目标。 但是此刻,软弱无力的大海已漫到了他的下颏,哪怕是再升高一丁点儿水位,他都会别无选择地被淹没而死。他的眼睛正好在齐眼睛高的地方看到了水平线。那挡住他去路的软弱无力的漫漫海水淹没了整个街道、邮筒、邮电局、咖啡馆、小小的公园、电车、书店、水果铺和服装店。可从前的他却能够一点也不被打湿地在海面上扬帆行驶。 峻吉在这几个星期里,发现了以前全然不知,因而也全然不怕的“思考”所具备的这种颇具讽刺意义的性质。不思考是免除恐怖的惟一方法—以前的他是如此确信的,但这一成果并非出自于他的努力,而不过是由他的幸运来加以保证罢了。现在要做到不思考,需要多么可怕的努力啊!这种努力如今已成了他的勇气的惟一证据。 “我怎么能越来越沉溺于思考之中而不能自拔呢?不思考本来是为了拳击,但如今即使在拳击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以后,我也绝不会停止不思考!” 一方面,峻吉也憎恶着以豁达的目光来重新看待不幸和厄运,或是将一度受挫的力量轻而易举地转向其他地方的那种人生咨询式的解决方式。成为一个决不悔悟之人是大有必要的。如果向一点小小的希望妥协,那么当这个世界开始显露出那希望的形态时,一切便宣告终结了。 即使被无力感淹没到了脖颈,也决不重新看待世界,也决不从不曾有意义的地方去发现什么新的意义……但是,峻吉的世界轴心却分明已经被折断了。他的尝试便是拒绝一切的梦想。即是说,只能认同那被折断了的轴心,并因此而拒绝承认一切改头换面的现实。 作为这种态度的结果,在他的眼里,甚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异样的非现实感。一切都依然如旧。但如同沉落的钟声的余韵缭绕在寺院里,甚至浸润到墙壁的罅隙中一样,无意义在这儿一直长鸣不止。不管他承认与不承认,甚至连同一个无意义也不再是与以前保持相同模样的无意义了……这种时候,绝望成了一种巨大的救助。但正如峻吉厌恶希望一样,他也讨厌绝望。 当他得知自己的手不能握拳之后,便开始了抽烟。香烟一点点地变得好抽了。 ……走过了校舍的前面。这时峻吉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根香烟。他拿到了嘴边。另一只手摸索着火柴盒……可就在这时,想抽烟的欲望又倏然消失了。一边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给香烟点火—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那么难以形容地没有意义。 终于无意义像一个看不见的拳击手打出的无形而迅捷的拳头一般霍然一闪,从他拿向嘴边的手指中把香烟掸落到了路面上。这一阵子,同样的事情屡屡发生。想必以后还会有增无减吧。在秋意阑珊的上午的蓝天上,蜂拥而来的是一群一直瞄准了他的无形的拳击家们,即名叫“无意义”的拳击家们。 穿着母校制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电车道上走了过来。其中拳击部的学生认出了峻吉,于是脱下帽子向他行礼致意。这是看见过一两次的新生,长着一副英俊的容貌。峻吉轻轻地回礼致意。在那个学生的衣襟上有一枚十分显眼的红色拳击部的领章。峻吉喜欢这个并不走过来进行一番甜蜜寒暄的后辈那副像是在发怒似的生硬表情。在刹那间,峻吉的心中掠过了一个念头:自己的负伤是极不光彩的。这是一种在与拳击毫不相干的情况下负伤的不光彩。这充满屈辱的念头无疑是他最最忌讳的东西。 “我有挺胸前进的权利。”……如果回到从前,这种时候的他所拥有的权利,严格说来,是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但今天,他感到自己却必须与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一齐分享这种权利。刚一说出“我”字,那种所谓“人谁都会……”、“既然生而为人”、“即使是蝼蚁之辈”、“只要是被叫做人”等等之类社会上的套话就会毫不示弱地尾随其后,发出大声的喧哗。他曾经那么轻蔑的弱者如今全都成了他的朋友,并站出来声援他,为人类的弱点喝彩叫好,企图与他在同一条道路上结伴同行。 他来到了被晌午那刺眼的光线高高照耀着的电车道上。正当他试图挺起胸膛时,却惊讶地看到—过往的行人不是全都在挺着胸膛阔步而行吗?于是他又发现了挺起胸膛这一行为的徒劳,从而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他的强大和独创性的根据已不复存在。 从路边的旧书店里,那个英国文学的老教授(峻吉曾带着戏谑的心情去听过他的两三次讲课)正带着两名柔弱的学生走了出来。他是一个在十五年前从公立大学退休后转到峻吉母校来的老态龙钟的可怜学者。他的讲课充斥着乞丐式的腔调,脸上到处是疤痕,嘴巴已经闭合不拢,只是不停地翕动着,让上下的假牙不时撞击在一起,发出围棋子在棋盒内相互摩擦似的响声。 这个男人自始至终生存在平安无事的信仰之中。打一开始便陈腐不堪,因此也就不存在着变得更加陈腐的危险。这便是那些专家学者的命运。是一种与三十年前在英国做的西服相雷同的命运……教授透过老花眼镜瞅了瞅峻吉的脸。他当然不认识峻吉。细皮嫩肉的学生在老教授的耳边嘀咕着什么。嘀咕的内容是不言而喻的。峻吉真想一拳把这种学生打翻在地。因此,他走过后又回头看了看那边,只见老教授正用满是皱纹的眼睛(眼睛里盛满了红锈般的好奇心)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看。 “这个老混蛋!”峻吉想道。他一边想着,一边为他那衰老的模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看见老人后,他的心感受到某种痛切而讨厌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必须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抓紧时间在人生之路上大步快跑。因为不久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他的心里居然产生了想像力。 充满秋日和煦阳光的午休时的街道上,公司职员和学生的人数越来越多了。该找个地方吃顿便宜的午餐了。但这也是无意义的。也许筷子会从他的手指中间滑落到地面上吧。 人们一边款款而行,一边享受着午休的清静无为。而峻吉却拥有永远的午休,永远的闲暇。看来是在召开运动会吧,只见在晴朗天空下的某个地方,看不见的烟火正发出连续不断的轰鸣,让人觉得他们正在为峻吉的右手不能握拳而喜不自禁地大肆庆贺似的。 “既然我不能再进行拳击了,那么不是理应发生什么可怕的重大事件吗?倘若那烟火就是炮声的话……” 对于那些一边想着午餐一边走着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理由把那些轰鸣声想像成炮声。公司职员胸前的领带夹,学生的金属纽扣,办公室小姐们的胸针,全都沐浴着阳光熠熠生辉。 在旧书店的前面,陈列着一套美国平装版的侦探小说丛书。它们那发出光泽的表皮充满了鲜艳的色彩。从褴褛的粉红色内衣中露出的乳房、血迹斑斑的衬衫、悬在空中的毛茸茸的手、手枪、戴得很低的礼帽、正出手打人的男人那腰部的扭动…… 眼前这种非现实的世界竟然没有破裂坍塌,真是让人深感惊奇。它在峻吉的眼里,就像是一只膨胀过度、因此橡皮的表面已经变得单薄而敏感的气球一样。 电车的铁轨在晴朗的街道上一直延伸到远方,其中的一部分在架空铁桥的阴影的远景中闪闪发光。完全缺乏目的和缺乏存在理由的状态,竟然像映照在镜头里一样,如此透明地以无意义的精确性展现着世界,这使他大吃一惊。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脸颊。右手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残疾,所以他用的是健康的左手……在被殴打后变得僵硬的皮肤中央,他摸到了已经溃烂了一半的鼻子。它是那么奇妙和柔和,在太阳的曝晒下,正分泌着些许的油脂。 —有人抓住了峻吉的肩膀。 “喂,那个叫深井峻吉的人,别阴沉着一张脸走路啊!”一个粗大而涩滞的声音说道。 峻吉抽回肩膀,回头看了看那个穿深蓝色西服的男人。原来是同年级的拉拉队队长正木。 正木与世上人们通常由拉拉队队长这个名称所联想到的那种类型的人相去甚远。他没有胡子,没有穿那种有短外褂和裙裤的礼服,也没有穿着那种高齿木屐,也没有那种大兵似的肥胖身体,更不是那种没有缘由便欣喜若狂的乐天派。相反,他看起来倒有些像一个肺病患者,脸色苍白,身体也谈不上结实。惟一的天赋是他那决不沙哑的浑厚嗓音,那声音带着魔力,统领着整个拉拉队。从他那瘦削的身体中不断溢出的热浪能够燃烧起人们熊熊的热情之火。尽管正木平素口若悬河,但却性情忧郁。不过,作为拉拉队队长,他却被誉为火球般的男人。较之大兵团长的指挥,他的指挥更是散发出一种自虐性的热情,充满了使人们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的魔力。他把自己的身体置之度外,让人觉得他具有一种梦魇般的自我解体的能力。峻吉由衷地对正木抱有一种畏葸感,所以从没有和他进行过推心置腹的深谈。 “还没吃饭吗?我现在正要去吃呐,不一起去吗?”—不等峻吉回答,他一边独自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走着,一边说道,“你那以后的事情,大大小小我全都知道呐。” 正木避开了挤满公司职员和学生们的大街上的廉价食堂,拐向了一条被完全遮蔽了阳光的小路,最后走进了一家门口挂着门帘(那门帘就像是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的中国餐馆。也不问峻吉的想法,他便擅自点了两碗拉面,他们俩坐在一个像是包厢一样的角落里。在插满了木筷子和鲜花的桌子上,残留着离席的客人们把汤汁泼洒后的痕迹和杯子打湿后留下的圈印。 他自己叼起一支烟后,说道: “这阵子你也在抽烟吧?” 看到他递过来的香烟,峻吉大吃一惊。 “好久不见了。”正木这才在烟雾的对面微笑着说道。 “是啊,有半年不见了。或许更长吧。” “所谓时间转瞬即逝的说法其实不过是撒谎罢了。请看这个。” 正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形状粗俗的陈旧秒表。 “不久前,用两千日元从一个学弟那儿买来的,他说他可以典当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不是怪可怜吗?不过,这表倒还不算太差。” 说着他摁了柄头,于是,秒针便痉挛似地沿着琐细的字盘旋转了起来。 “来测测看,拉面要几分钟才能送上来。也许你会说这很无聊吧。但以前你在拳击场上的胜负不是全都这样来测定的吗?一个回合也才不过三分钟呐。如此看来,不也同样无聊透顶吗?” “你是想说这番话才约我一起来的吗?” “喂,别生气,我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呐。好吧。拉面过一会儿马上就会送来,这一点是不会错的。而且,我们将吃完它,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然后,又该如何呢?” “我们将分道扬镳,各自东西吧。”—峻吉用那种只有在变得直言不讳时才会有的炽热而爽快的声音说道,“说实话,眼下我谁也不想见。” “是啊。你将和我分手,然后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这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真啰嗦。我至少也有个把女人吧。” “和女人睡觉,不也很无聊吗?女人也是一种秒表。也许会是一个回合三分钟的发泄吧。不过也仅此而已。” “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拉面送了上来。那升腾到脸上的热气使峻吉感到自己的脸颊是那么冰凉而苍白,就像是起了倒戗刺一般。正木掰开木筷子时发出了“喀嚓”的清脆响声。他把秒表放在了两个大碗中间。 “行吗?这也是不会倒流的时间。比比看谁先吃完拉面!” “算了吧,那种小孩式的游戏!” “别说那些可笑的话,我是为了你才这么说的。如果你还想一直过那种与受伤前完全相同的充实生活,那么,就连吃拉面时也只能用这种方法了。其实,孩子气的正是你。” 峻吉沉默不语了。他开始吃拉面,但分明味同嚼蜡。眼前秒表上那针摆的晃动就像是一个奇怪的生物一样使他忐忑不安。它与打倒对手时从裁判员的口中所响起的高亢的读秒声属于同种性质的时间—这的确是一种讨厌的发现……峻吉一下子停下了筷子。 “请给我停止那种把戏!” 正木脸上浮现出了阴沉的微笑,又用手摁了摁柄头。于是,针摆一下子神经质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会有一种讨厌的心情吧。想想看,与你的未来相连的就是这样一种时间。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像是被紧紧勒住了似的一直重复着同样的波动。而你却已经不能再进行拳击了。现在还没什么,各种倔强的想法、燃烧未尽的斗志、匆匆忙忙四处寻找的乐趣无疑会暂时排解你的焦虑,在进展顺利的瞬间,甚至会忘掉已经不能再进行拳击的烦恼……现在还行,但这以后,你所拥有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呐。你曾想过这一点吗?凭你现在的这副体魄,也许会活到八十岁、九十岁。如此漫长的时间,你打算怎么度过?一直生活在过去之中吗?与排列在架子上的奖杯、影集一起度过一生吗?但是你已经不能再进行拳击了。这才是相当漫长难熬的呐。” 峻吉十分亢奋,但却忘记了发怒。正如正木所说的那样,眼前他看见了如同在整理停当的废墟上堆积如山的瓦砾一般层层堆砌着的死去了的时间。它被晚秋强烈的光线照射着,纹丝不动。 峻吉突然被一阵恐怖感攫住了。他完全丧失了在那漫长而又一无所有的时间中生活下去的自信。用缓慢的死亡来生活在已经死去的时间中,这是超乎勇气之上的艰难之举,纵然它获得了成功,也不啻一种阴惨的成功。峻吉恐惧万分。他还从不曾考虑过这种事态。 正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峻吉的神态。当他认定自己的话语已经在对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效力之后,又用包含着同一种阴郁热情的口吻继续说道: “事实上我是想告诉你一个消磨时光的最佳方法,才跟在你后面的。行吗?别出声,听着我下面对你说的话。” 接着他用读祈祷文似的流畅声调说道: “我们日本人必须全面体现以君臣一体的大和为荣耀的天皇国大日本的真实面貌,成为世界万邦暨全人类翘首以待的自由、和平、幸福、安心、立命的大仪表之国—师表民族。这儿存在着我们天照民族生死一贯、归一于天皇信仰,并为扶翼皇运万世永存的伟大和崇高。” 正木暂时止住了话头。峻吉怔怔地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思想。你信这个吗?” “我一点也不懂。” “好吧。那就听点别的。”正木用和刚才一样的语调说道,“我们正试图究明建国的理想,弘扬日本精神,驱除共产主义,匡正资本主义,改变战败后屈辱的亡国宪法,促成国贼共产党的非合法化,推进以和平、独立、自卫为目标的新军备,打倒与卖国的共产党同流合污的势力以及形成其温床的亡国统治阶级,确立民族共荣的秩序……”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思想。” 正木平静地说道。峻吉又恢复了如同孩子般刨根问底的劲头。 “你相信它吗?” “相信?是的。如果说相信,也许有点言过其实。只不过这些话带给我一种‘愉悦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我很容易涌起一种感觉,似乎自己的肉体能够完全融入这些话语的每一个句子中。因为这些话离‘死亡’最近……我当拉拉队队长时,即使在唱那首威风凛凛的拉拉歌的节骨眼上,也常常在突然之间感觉到‘死亡’,从而一下子变得心旷神怡起来。想小便却又一直忍耐了很久才最终如愿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直打冷战;那种感觉正好与‘死亡’的感觉一脉相承。 “对于健康的青年来说,或许最为重要的便是‘死亡’的思想。它需要的不是某种附带条件的死亡,而是对死亡的全面认同,是死亡的指令,是犹如那种葬礼上银色的假花一样,将所有古老而神秘的庄严辞藻排列起来的死亡的装饰……战争前,据说有一种名叫‘敢死队’的团体。倘若时光倒流,或许我会兴高采烈地加入其中吧。” “你是一个极为异端的右翼分子。” “你说得对。但这种话我只是对你讲罢了。因为我认为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极其相似。或许这和你在拳击中所捕捉到的东西是相同的。” “我可不那么想。” 峻吉拒绝着那种不可思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说道。 “因为是现在,我才那么说,而且就性格而言,你不属于那种喜欢思考的人。你能证明你曾经并不是那样的吗?” —然后他们俩长时间地交谈着。结果,正木一点也没有把自己所属的政治团体的思想强加给峻吉,这一点赢得了峻吉的好感。 “我为什么可以不相信那一点呢?” “因为越不相信的家伙就越是有才能。我便是如此,瞧瞧我吧。我确实知道自己不相信。可我清楚地在自己之外看见了那种思想,并把它作为一种工具来使用,从而获取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陶醉,不断地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死亡和他人的死亡,这便是最有才华的团员的资格,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并且还能挣钱,尽管不多。越是被承认,你就越是会渐渐懂得该怎样来获得金钱。 “对于青年来说,反抗是生,忠实是死。这是一句陈年老话。但对于青年而言,就像反抗是必要的一样,忠实也是必要的,是美味而甘甜的果实。运动员倒好,他们把反抗的精力全部消耗在了体育运动上,而把忠实的精力全部使用在对待前辈上,属于一种至为单纯的构造,但却毫不违拗地遵循着青年的法则……怎么样?向自己绝不相信的思想发誓效忠,对什么‘未来’、什么‘崭新的社会’一律进行反抗……” “我曾经相信拳击。”峻吉用浑重的声音说道。 “这我知道。” “那曾经是我的目标。” “可现在又怎么样呢?” 峻吉用手指耍弄着架在空碗上的湿筷子,一言不发。杉木筷子的棱角已经泡胀,在浮着一层薄薄油膜的残汤底部能看见红绿二色的小龙的花纹。 “现在怎么样呢?至少现在拳击并非你的目的。尽管不是目的,但你却仍然相信拳击,或者自以为还相信拳击……但是,刚才所说的那种漫长的时间正迫近你的眉睫。不,是你最讨厌的‘未来’正迫在眉睫……如果说想相信已经不是目的的东西便是你眼下的生存意义,那么就请好好调整一下那种模糊不清的希望的刻度吧。你现在正处于能够将全然不相信的东西作为目的这样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中。” “说的也是,”峻吉有些口吃了,“是啊,但是我无论干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正当的敌人。” “那是立刻就可以找到的,它过去也曾在你面前出现过。敌人并不是打一开始就站在那儿等着你的,你的行为将你的同伴变成了敌人,所以,你需要的是行动。这样一来,敌人马上就会出现的。” “你是怎样行动的呢?”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十月一日,出席日苏谈判的全权代表松本回到了日本。当时在羽田机场指挥所谓‘立即停止日苏谈判’、‘不准向赤色共党摇尾乞怜’这一示威游行的人便是我。我的部下打伤了警官,被关进监狱里吃了一阵子臭饭。那家伙以前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流氓,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卫国烈士。” “假如由我来指挥,那么现在的敌人又是谁呢?” “李承晚,还有对炮击声明一筹莫展的日本窝囊政府和窝囊外务省。” 峻吉逐渐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出卖自己。“就像卖掉一片长满芒草的土地一样,我就把自己的未来出卖给这个家伙吧。我成了永远不思考、永远不睁开眼睛、永远沉睡的力量的主人。这正是由力量所保证的真正幸福的含义。”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一点。 正木已意识到了自己劝说的胜利。他又说道,劝说峻吉加入他们的团体也是会长的意思,会长给予峻吉破格的待遇,打算一开始便让他当上干事,明天早晨将在总部举行有会长和各位干事出席的入队典礼。正木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日本卷纸。这是一张把墨笔写成的字原样印刷在上面的旧式誓约书。他仔仔细细地用手巾揩干净桌子上的污迹后,在峻吉面前打开了誓约书。 誓约书 大日本尽忠会会长殿下: 鉴于允许本人此番加入贵队,由××先生见证,特宣誓遵守下列各项条款: 一、我等期待着依靠皇道进行皇国维新。 二、随时服从队长,维护全队的秩序与团结。 三、任何场合均不失贵队队员之荣耀,不违背队规。特向神明起誓,恪守上述各项内容。如有违背,甘受任何惩罚。 ---年 月 日 ---×× ---见证人:×× “在那儿署上你的名字吧。喂,用钢笔写也无妨的。”正木说道。随即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要峻吉盖上血印。 “割哪根手指?” “你真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家伙,当然是小指了。” 峻吉毫不犹豫地用闪闪发光的刀刃在自己的小指上轻轻划了一刀,但没有成功。于是再次加大力气一划,果然刚才正木所说的那种愉悦的战栗便倏然漫遍了整个脊梁。只见从白皙的伤口内侧迸出了一股殷红的鲜血。 “到底是拳击手呐,放血时竟然那么泰然自若。”正木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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