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Gay Party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满心烦恼,优柔寡断,悠一就这样挨到了圣诞节,早已放过了堕胎的时机。一天,悠一心里同样悒郁不振,和镝木夫人第一次接了吻,这个吻顿时使她年轻了十岁。夫人问他圣诞节在哪里过。“圣诞之夜总得待在家里伺候伺候老婆。”——“哎呀,圣诞节我家丈夫一次也没陪过我,今年看样子也还是各玩各的啦!”——接了一次吻,悠一对夫人颇为得体的举止产生了好感。要是一般女子,这时就会急不可待,马上爱得昏天黑地,然而,夫人的爱情从此以后反而变得稳重而富于节制了,因为她从此摆脱了平日那种烦乱不安的心绪。悠一被她那鲜为人知的质朴的一面所爱恋,更加感到可怕。

圣诞节悠一另有约定,他将应邀参加在大矶山手一座住宅举行的gay party。Gay是美国俗语男色家的意思。

大矶这座住宅,因为财产税关系,即使不卖掉也难以维持下去。于是加吉通过以前一些老关系,将这座宅子租下来了。房主原是一家造纸厂的厂长,他死了之后,家属们在东京租赁一座窄小的宅子维持生计。他们每次来探望自己的老房子,眼见着这座比现在的住居大三倍、庭院宽十几倍的大宅第,里面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感到很奇怪。不论是不是由大矶站发车,晚上经过这里,总是能一眼瞥见房间里点着灯。从地方到东京的旅客们说,一看到这座住宅灯火辉煌,心里就泛起怀念之情。房主的遗孀也感到惊讶,她说,她一直对那里的豪华生活迷惑不解,一次经过那里一看,正张罗着开宴会呢,真是了不起呀。站在这座广宅大院的草坪上可以展望大矶的海面,如今在这座宅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没有人知道。

加吉青年时代十分走红,其后,作为同他的名声相匹敌的青年人,悠一总算可以充当他的后任了。然而时代变了。加吉(他可是个地道的日本人!)凭着他的美好相貌,潇洒地到欧洲转了一大圈,当时就连三井三菱公司的高级职员也望尘莫及。他和英国人巴特隆交往,数年后分手。加吉回到日本,在关西待了一些时候。当时,巴特隆已是印度的富豪,围绕在这位厌弃女色的青年身边的,有芦屋[大阪神户之间的高级住宅区。]社交界的三个贵妇人。这位开朗、快活的白马王子,就像悠一为康子尽义务那样,对三位庇护者轮番献殷勤。印度人生肺病,加吉对这个易于感伤的大汉子态度也很冷淡。今天,年轻的情人们集合一大批同类,在楼下寻欢作乐,乱成一团;这当儿,楼上向阳的房子里,印度人躺在藤椅上,胸口捂着毛毯读《圣经》,他读着读着哭了。

战时,加吉是驻法国大使馆参赞的秘书,他被看成间谍,私生活神出鬼没,人们以为他是履行公务。

战后,加吉及早把大矶这座宅子弄到手,供熟人居住,在经营上大显身手。他现在风采依旧。就像女人不长胡子,他也不长年龄。加上gay社会崇拜阳具——这是他唯一的宗教——对于加吉不竭的生活能力从不吝惜赞叹和敬意。

那天傍晚,悠一在罗登,他有些疲倦,面颊比平时稍显灰白,那轮廓清晰的脸庞显得心神不宁。“阿悠,你今天眼睛潮润润的,好不动人!”阿英说。他想,大概就像那眺望大海、眼睛疲劳的轮船大副的眼睛吧。

悠一一直隐瞒家有妻子,这种隐秘竟也成为他大发醋意的一个因由。他看到窗外岁末大街上的热闹景象,回想起最近一个时期心绪不安的日子,犹如新婚初期,悠一又害怕黑夜了。怀孕以后的康子需要持续不断的热烈的情爱,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怀,其结果,正如悠一以前曾经感受的,使他不能不想到自己简直成了一名无偿的娼妓。

“我很贱,我是一个玩具!”他常常这样贬损自己,“康子既然如此便宜地买到一个男人的意志,忍受一些不幸也是当然的。尽管是这样,我却像个狡猾的女佣,这不是对自己的不忠吗?”

事实上,悠一躺在所爱的少年身边的肉体,和躺在妻子身边的肉体,两相比较,后者要廉价得多。这种价值的倒错,使得一般人眼中天生一对的美丽的年轻夫妇,改变了实质,不知不觉变成一种冰冷的卖笑关系或无偿的卖淫关系。这种被人们沉静的目光所忽视的缓慢的病毒,既然毫不间断地侵蚀着悠一,那么到头来,谁能保证,一旦悠一身处这种过家家似的小圈子之外,亦即这种木偶娃娃般的夫妇关系圈子之外,就不再继续受到侵蚀呢?

例如,悠一一直在gay社会里忠于自己的理想,他只结交那些自己喜欢的更年少的少年。这种忠实自然是对同康子闺房关系不忠实的一种反叛。本来,悠一就是为了忠于自己而认识这个社会的。然而,由于他的软弱和俊辅不可思议的意志,强使悠一对自己不忠实了。照俊辅的话,这就是美乃至艺术的宿命。

悠一的长相,外国人看了十之八九会着迷。他讨厌外国人,一概拒绝。有个外国人气急败坏地跑到罗登,砸毁了楼上一块窗玻璃,还有一个患上忧郁症,无故扭伤了一位同居少年的手腕子。那些瞄准老外很想捞一把的家伙,因此对悠一十分尊敬。他们对这个践踏却不会毁掉他们自己的饭碗的“存在”,抱有一种受虐的敬意和亲爱之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梦想向自己生活的源泉进行无害的复仇。

话虽如此,悠一出于天生一副好心肠,他极力做到拒绝别人时也不伤害对方的心。他看着那些喜欢自己而不为自己所喜欢的可怜的一群,他总是认为自己是用看待可怜的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们。怜悯和同情的动机,容许掺杂轻蔑的献身,这种献身反而滋生某种优游自适的coquetterie[法语,献媚,媚态。]。从探访孤儿院的老妇人母性的柔情中,可以窥见这种年老之后心静气闲的coquetterie。

……一辆高级轿车穿过杂沓的街道在罗登前面停下来,紧接着又停下一辆。“绿洲”阿君,做了一个骄傲的旋转姿势,迎着进来的三个外国人,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出席加吉宴会的一伙,以悠一为首,包括外国人一共十个。

三个老外一看到悠一,眼里流露出微微的期待和焦虑。今夜在加吉的家里,谁将和他同床共枕呢?

十个人分乘两辆轿车。洛蒂从车窗递进来赠送加吉的礼物,这是一瓶绘有柊树叶子的香槟酒。

到大矶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行程。车子一前一后跑完京滨第二国道,又沿着旧东海道公路向大船方向驶去。少年们大声喧嚷着,一个机灵鬼膝盖上抱着一只空包,准备回来装大钱用的。悠一没有坐在外国人旁边。副驾座上坐着一位金发男青年,贪婪地盯着反光镜,镜子里映出的是悠一的面孔。

星空阑干。青瓷色冬夜的天空布满繁星,像无数降不下来的冰凝的雪片,闪闪烁烁。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悠一身旁坐着一位曾经同他发生关系的多嘴多舌的少年,他告诉悠一,那位副驾座上的金发少年,刚来日本时不知在哪儿学到一句话,当他乐不可支的时候,就大喊:“天堂!天堂!”弄得对方哑然失笑。这样一个小故事竟然逗得悠一大笑不止。反光镜里的眼眸和他的眼眸时时相碰,那蓝色的眼睛瞥了一下,随后把薄薄的嘴唇贴近镜面,接了个吻。悠一一惊,唇形的镜面微微模糊了,留下一弯胭脂红。

九时到达。停车场已经停着三辆高级车。音乐打窗户里流泻出来,窗内闪动着匆忙的人影。风很大,很冷。少年下了车,把刚剃的头缩进深蓝色的衣领。

加吉出门迎接新来的客人。他的脸蹭着悠一送给他的一束冬玫瑰,用戴着大猫眼石戒指的右手潇洒地和外国人握了手。他醉眼蒙眬,向每个人祝贺圣诞节,包括那个白天在家里卖腌菜的少年。“Merry Christmas to you!”他打着招呼。这一瞬间,少年们感觉好像到了外国。这个道上的少年很多人跟情人到过外国,报纸上列着大标题“跨越国界的侠义心肠,赠给家政留学生”报道的事迹,大都是来自他们。

大门里面是约有二十铺席的大厅,中央立着圣诞树,上面缀着蜡烛小电灯泡,此外没有别的灯光。圣诞树上架着扩音器,长时间播送着唱片的舞曲。大厅里先到的二十多个客人在跳舞。

这个夜晚,在伯利恒,一个纯洁无垢的婴儿从没有原罪的母胎里降生了。这里跳舞的男人们,都像“义人”约瑟夫一样庆祝圣诞节。也就是祝贺自己对今夜出生的婴儿不负责任。

男人们跳着舞,开着不平凡的玩笑,所有舞客的脸上都浮现着反抗的微笑,表明他们这样做并非被人所强迫,而是出于一种单纯的玩笑。他们边跳边笑,一种扼杀灵魂的笑。城里舞场上翩翩起舞的男女,他们亲密的舞姿表现了流畅的冲动的自由;而男人与男人手挽手跳舞的样子,使人觉得被冲动强迫的颇不随意的束缚之感。为什么男人们本非出于真心而硬要装出互相爱慕的样子呢?这是因为这种爱,必须在冲动之上添加一层黯淡的意味才能成立……舞曲变成了快节奏的伦巴,他们的舞姿狂热起来,变成了淫荡。他们装作自己的动作完全是受到音乐的逼迫,一味疯狂地旋转着,甚至有一对互相嘴对嘴地倒在地上。

先来的阿英,被一个又矮又胖的外国人揽在怀里,他朝悠一递了个眼色。少年半带微笑,半锁着双眉。那小个子外国人一边跳舞,一边频频咬住少年的耳朵,他用眉笔描黑的胡子不断弄脏少年的面颊。

于是,悠一看到了他当初描画的观念的归结,确切地说,他看到了这种观念得到完整的实现,并且更加具体化了。阿英的嘴唇和牙齿依然很美,不用说,就连被弄脏的面颊也很可爱。但是,这种美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儿抽象的影子了。他纤细的腰肢在毛茸茸的手臂里扭动着。悠一无动于衷地移开了视线。

屋子里面围绕暖炉的长椅和板凳上躺着一堆人,交头接尾,如醉如狂,悲悲切切,嘻嘻闹闹,看上去,就像一块灰暗的大珊瑚。不,至少有七八个男人,身子的某个部分紧紧贴合在一起了。还有一对,互相搂着肩膀,脊背听任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下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大腿压在身边的人的大腿上,同时又用自己的左手抚摸左边男人的胸脯。那里荡漾着低沉而甜美的爱抚和倾诉,正如傍晚氤氲的夕霭。脚边的地毯上俨然坐着一个绅士,内衣纯金的纽扣从袖口露出来。他眼前的板凳上一个少年正被三个男人抚摸着,一只脚上的袜子也脱掉了。绅士把脸孔紧贴在少年的光脚板上,接了个吻。少年的脚心被人亲吻,立即娇滴滴地尖叫起来。他的身体向后一挺,波及了所有的人。但是,其他人毫无反应,像栖息海底的水兽沉默不动。

加吉走到悠一身旁,递给他一杯鸡尾酒。

“这次宴会真热闹,你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这个忙里忙外的老板,说起话来也带着年轻人的口气,“我说,阿悠啊,今晚有个人要见你。他是我的老熟人,你对他可不要太冷淡了。这人的诨号叫‘蒲柏’。”——他说着,瞅着大门,眼睛立即放光了。“瞧,他来啦!”

一个很有派头的绅士出现在光线黯淡的门口,一只洁白的手摆弄着上衣的纽扣。他迈动所谓“人工的步伐”,犹如一个机器人,上一次发条就向前跨一步,朝着加吉和悠一这里走过来。一对舞伴打他身旁走过,他哭丧着脸,转过头去。

“这位是蒲柏先生,这是阿悠。”

听到加吉的介绍,蒲柏向悠一伸出那只洁白的手。

“你好啊!”

悠一死死盯着那副阴郁不快的油光光的面孔。这人,是镝木伯爵。

上一章:一一 下一章:一三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