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通好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蒲柏”是镝木信孝奇特的爱称,他过去喜欢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诗人、评论家,新古典主义代表人物。作品有《人论》、《群愚史诗》、《夺发记》等。]的诗歌,遂戏以为自己的命名,不知底细的人也这样称呼他了。信孝和加吉是旧交,十多年前,两人在神户东洋饭店相识,一起住了两三个晚上。

悠一练就一种本事,在这样的宴会上即使碰到意想不到的人也毫不在乎。这个社会使外界社会解体,打乱了外部社会的秩序,再次进行奇妙的排序——例如,排列为C、X、M、Q、A——这个社会就像一个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对社会进行重新组合。

然而,镝木原伯爵的改变着实叫悠一感到意外,他好大一会儿没有去握蒲柏伸过来的手,这使信孝更为惊讶,他像一个酒鬼,醉眼蒙眬地盯着美青年,说道: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呀!”

他又转头看看加吉说:

“我这回呀,长年的经验失灵啦,对他可是头一回啊!你看,他这么年轻就娶了老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的婚礼宴席上。没想到,赫赫有名的阿悠就是这位悠一君!”

“阿悠成家了?”加吉学着派头十足的外国人,故作惊讶地问,“哈,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哩!”

于是,悠一的秘密逐渐露馅了。不到十天,他有妻子的消息将会传遍这个社会。他所居住的两个世界,各自的秘密会逐渐互相侵犯而破解,对于这种稳健的速度,悠一抱有恐惧心理。

悠一要寻找一个逃脱恐怖的靠山,他再次回头看看镝木原伯爵,他想努力改变对蒲柏的看法。

那种心神不安的渴望的目光,总是借助寻求美丽的同类的探求欲。正如衣服上擦也擦不掉的污迹那样,信孝的风貌中流露出某种可厌,还有那莫名的令人不快的柔弱和厚颜无耻相混合,似乎硬挤出来可怕的声调,精心造作出来的自然,所有这些,都说明他在努力创造一种假象,使人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个同类。悠一的记忆里保留的一切片断的印象,就此很快获得了一定的脉络,变成一个确实的典型。这个社会有两种独特的作用:解体作用和收敛作用,而后一种作用则十全十美。镝木信孝就像一名通缉犯,通过手术改变面貌,在平常那张脸孔下边,巧妙地隐藏着为人所不知的肖像画。大凡贵族都善于韬晦之术,要作恶必先隐恶,可以说,信孝找到了贵族的幸福。

信孝朝悠一的脊背推了一把,加吉将二人引到空着的长椅上坐下。

五个白衣少年穿过人群端着盘子,送来了洋酒和糕点。这五个人都是加吉的宠嬖,很奇怪,他们每人都有些地方长得像加吉,因此看上去好似五兄弟。一个眼睛像,一个鼻子像,一个嘴唇像,一个背影像,一个额头像。将他们组合起来,一个青春时代加吉的肖像就活生生地出现了。

这幅肖像画摆在壁炉架上,四周围绕着人家送的鲜花、柊树叶和一对蜡烛,镶着漂亮的黄金画框,微显黯淡的颜色衬托出充满性感的橄榄绿的裸像。这是加吉十九岁那年春天,一个溺爱他的英国人当面亲手为他画的。这位年轻的巴克斯[Bacc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像,诡秘地笑着,右手高举着香槟酒杯,额头缠绕着长春藤,裸露的脖颈上随便套着绿色的领带。他身体倚在桌子上,一只胳膊支在将桌子盖了一半的桌布上,仿佛用力压着白色波浪的船桨,极力撑起一个酣然沉醉的船体般重重的身躯。

这时,音乐变为桑巴,跳舞的人们退到墙边,灯光照在楼梯口紫红色的天鹅绒帷幕上,帷幕剧烈晃动着,一个半裸的少年,扮成西班牙舞女出现了。这是一个十八九岁杨柳细腰、婀娜多姿的少年郎,头上缠着猩红的布巾,金丝缀成的猩红的乳罩盖在胸间。他跳着,那一副清凛、冷艳的肉感有别于女人黯淡的优柔与缠绵,得力于简洁而圆活的线条和光感,动人心弦。少年一边跳舞,一边仰过脸来,当他回过头去的当儿,向悠一明确地传递着眼神。悠一闭着一只眼回答他,于是,默契达成了。

信孝没有放过这个眼神,他刚才初次知道悠一就是那个“阿悠”之后,心中的整个世界都被悠一占领了。因顾忌自己面子,蒲柏从来没有光顾银座附近那家店,最近各处都在盛传“阿悠”这个名字,心想,那只不过是这个道上的普通美少年,多少有些出众的姿色罢了。他半怀着好奇心,托加吉给他介绍一下,谁知竟是悠一。

镝木信孝是诱惑的天才,到现在四十三岁,已经结交了上千个少年。是什么吸引了他呢?美并不能引诱他走入渔色之路,倒是恐怖和战栗征服了信孝。此道上的快乐之中总有一种甘美的不自在的感觉,正如西鹤[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前期浮世草子(通俗小说)作家、俳句诗人,代表作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多种]所吟咏的那种风情:“落花荫里伴郎玩,好似同狼一处眠。”信孝一直在寻求新的战栗,或者说,唯有新的东西才能使他战栗。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将美作过精密的比较和品骘,他决不把眼前所爱的人的面容和曾经所爱的人的面容加以比较。犹如一道光线,情念照亮了某一个时间和空间。这时的信孝感到,自己正被我们正常生命进程以外的新鲜的裂痕所吸引,这个裂痕宛如引诱自杀者的悬崖一般,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这小子危险!”他心里思忖着,“从前,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溺爱妻子的年轻的丈夫,当做人世黎明的道路上一匹锐意驰驱的年轻的奔马,即便看到他的俊美,也感到心平气静,从未想到将这匹奔马引入自家的小径。现在,我蓦然发现悠一就在这条小径上,此时,我的心被震撼了!这是危险的闪电!我记得,过去第一次看到走上这条道的青年,当时,也是这种闪电照亮了我的心,我打心里就迷上了。刚喜欢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种预感。自那以来二十年了,今天又一次遇到同样强烈的闪电。可以断言,较之这次闪电,以前从千余人身上感应到的闪电只是一根线香的光亮。最初的心跳,最初的战栗,即将决一胜负。总之,我要尽早和这位青年上床!”

他善于一边爱,一边观察,他的视线具有透视的能力,他的话语暗藏着机诈。自看到悠一的一瞬间,信孝就一眼洞穿腐蚀这个无与伦比的俊美的青年的一种精神毒素。

“啊,这青年已经屈从于自己的俊美,他的弱点是美貌。他意识到美的力量,他的后背留有树叶的痕迹[北欧神话叙事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勇士西格弗里德,杀死巨龙,浑身涂满龙血,刀枪不入。唯有背后被一片树叶覆盖之处,未能沾染龙血,因而成为致命弱点。],要盯住这一点!——”

信孝站起来,向在阳台上醒酒的加吉身边走去。这时候,刚才同在一辆车上的金发外国人和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国人,争着要同悠一跳舞。

信孝一招手,加吉马上进来,外头一股寒气袭上信孝的领口。

“有什么事吗?”

“嗯。”

加吉伴随这位老朋友来到二三楼之间可以观望海景的酒吧,窗前的墙壁旁边装着落地灯,一个侍者卷起袖子充当服务生。这个侍者很老实,是加吉过去在银座酒吧带过来的。可以看到左前方远处地岬上一闪一灭的灯塔。院子里干枯的树梢簇拥着星空和海景。窗户受到冷暖空气的夹击,擦过后又立即蒙上一层水汽。两个人都半开玩笑地要了女人喝的鸡尾酒。

“怎么样?挺不错吧?”

“小伙长得很帅,还真没见过哩!”

“外国人都惊呆了,可没有一个能降服他。他特别讨厌老外。那小子总有十个二十个相好的吧?净是比他年小的孩子。”

“越是难于到手,越是有魅力。现在的孩子,大多是见钱眼开呀!”

“好,试试看,不过此道上的猛男都感到棘手,直叫苦呢。蒲柏,这回就看您的手腕儿啦!”

“我想问问,”原伯爵用右手手指握住左手手心上的杯子,仔细端详着,他在看着什么的时候,故意摆出一副似乎有人正在瞧着他的风情,就是说他同时扮演演员和观众两个角色,“……怎么说呢,那孩子有没有委身于他所不喜欢的人呢?也就是……怎么说呢,他是否完全委身于自己的美貌呢?他只要对对方怀有爱情和欲望,哪怕只是一点点儿,就不会纯粹委身于自己的美貌。就是这个道理……照你的话说,那孩子长得好看,但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吧?”

“我听说,要是有老婆,为了这个情分,还是应该和老婆住在一起啊!”

信孝低下眉来,他琢磨着老友这句话有什么暗示。他思考问题时,也同样摆出有人瞧看的一副派头。性格开朗的加吉,劝他先试试看,还乘着酒兴跟他打赌:以明天上午十点为限,十点之前要是蒲柏拿下悠一,加吉就把小指上的高级戒指送给蒲柏;反之,蒲柏就把镝木家藏的室町初期的泥金画砚箱送给加吉。自从加吉在镝木家里看到那只艳丽夺目的厚实的泥金制品,一直垂涎不已。

两人下了二楼,又回到大厅。悠一已经和先前那个跳舞的少年跳起来了。少年新换了西装,喉咙管那里打了个漂亮的蝴蝶领结。信孝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男色家的地狱和女人的地狱都在一个地方,就是“老”。信孝明白,即使求神拜佛,也绝不会出现奇迹,使那位美青年爱上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察到自己的热情从一开始就明知是白费心思,是无限接近于理想主义的热情。谁要是爱理想,他也祈望为理想所爱。

悠一和那少年一支曲子跳了一半忽然停下了。两人躲进了枣红色帷幕,蒲柏叹了口气,说道:

“啊,上楼啦!”

楼上有随时可供使用的三四个小房间,每间房里都随便配置着床或躺椅。

“一个两个的,您就权当没看见,他们那样年轻,想开些。”

加吉说着安慰话,他把眼睛转向百宝架,琢磨着从信孝那里赌赢的砚箱放在哪里合适。

信孝等着。一个小时光景,悠一又出现了,但此后一直找不到时机。夜深了,人们跳舞也疲倦了,但却像不熄的火焰一对对轮番继续跳着。墙边的小椅子上,坐着加吉的一个宠嬖,他在打瞌睡,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面孔。一个外国人给加吉递了个眼色,这位宽容的老板笑着点点头。老外轻轻抱起瞌睡的少年,把他搬到楼梯入口帷幕后面的躺椅上去了。那个似醒未醒的少年嘴唇微微开启,长睫毛下的眸子好奇地眨巴着,悄悄地盯着搬运他的这个人的胸脯。他一窥见衬衣缝里金黄的胸毛,立即感到似乎被一只大黄蜂搂在怀里。

信孝在等待机会。聚会的人们大都是老相识,过一夜不会缺少话题。但信孝一心想着悠一,一切甘美的抑或淫靡的想象苦恼着他。蒲柏有一种自信,他绝不会把满心纷纭反复的感情流露出来。

悠一的目光时时停留在新来的客人身上。这位少年凌晨两点多和四五个外国人一起由横滨到达这里。他那双色大衣领子里露出黑红斜纹的围巾。一笑起来,整齐的牙齿坚实、洁白。留着小平头,头发和那雕刻般丰满的脸膛十分相称。他吸烟时动作尚不熟练的手指上,戴着一个嵌有大写拉丁字母的稀奇古怪的金戒指。

从这个野性的少年身上,悠一感到有着和悲戚、优雅的性感相应的情调。若把悠一比作雕刻的逸品,那么这少年身上就有着雕刻半成品的味道。他至少像一件仿制品,有不少地方和悠一很相似。那喀索斯为了一种不平凡的夸张,有时反而爱照哈哈镜,哈哈镜至少可以避免嫉妒。

新到的一群人和先来的客人在一起欢谈。悠一和少年并肩而坐,两人明丽的眸子互相看着,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

可是,当他们两个手挽手离开座位的时候,一个老外突然过来邀请悠一跳舞。悠一不好拒绝。镝木信孝乘机来到少年身边,请他跳舞。他一边跳一边说道:

“你忘记我啦?阿亮!”

“怎么能忘呢?蒲柏先生!”

“现在你总还记得,听我的话没有吃亏吧?”

“我很佩服蒲柏先生的慷慨大方,大家都被您的气度迷住了。”

“你可真会说话,今天怎么样?”

“同意您的话,自然没意见。”

“不过要马上就来。”

“马上?……”

少年有些犯愁。

“可是……这个……”

“比上回多给一倍好了。”

“哦,眼下不行,到明天早晨还有时间嘛。”

“说现在就得现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可是已经有了主儿啦。”

“那可是一文不拿呀!”

“逮到个使我着迷的对手,哪怕押上全部家当也心甘情愿!”

“好大的口气!好吧,三倍再加一千,给你一万!然后把这贡献给他不好吗?”

“一万日元?”——少年的眸子发亮了。

“你对我的印象真的那样好吗?”

“当然喽!”

少年虚张声势地喊道:

“您喝醉了吧?蒲柏先生。您真会吹牛啊!”

“你呀,把自己看得太轻贱了,真可怜啊!还是拿出点儿勇气来。好吧,先给你四千,剩下的六千完事儿再说。”

少年正为着西班牙斗牛舞曲的快步动作所烦恼,一边暗自盘算。先把四千拿到手,其余六千即便发生意外吹了,这笔生意也不坏。那就把悠一往后挪,可我应该怎么给他说呢?

悠一靠在墙边抽着烟,等待少年跳完这支曲子,他用小手指轻轻敲打着墙壁。信孝横扫了他一眼,发现这位神采焕发的青年,如今浑身充溢着一种甘美的迫不及待的冲动。

这一场跳完了。亮介向悠一身边走去,打算给他说清楚,悠一没有在意,他早已扔掉烟头,转身离开了。亮介跟着他,信孝又跟在亮介后头。悠一登上楼梯,亲切地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这下子少年更难开口了。他们来到楼上小房间门前,悠一打开门,信孝一把拉住少年的腕子,悠一惊讶地转过头来。他看到信孝和少年默然不语,青春的眉眼隐藏着嗔怒的情绪。

“您要干什么?”

“我和这孩子约好了。”

“可我在先头呀。”

“这孩子到我这里尽孝心来了。”

悠一歪着脑袋,勉强地笑一笑。

“不要开玩笑啦!”

“开玩笑?不信你问问他,他想先要谁?”

悠一拍拍少年的肩头,那肩膀在战栗。他怪难为情,又不想暴露内心,气急败坏地一边瞪着悠一,一边甜言蜜语地哄着他:

“好啦,回头再找你。”

悠一要揍这少年,信孝一把拦住。

“哎,不要动手嘛,我这就给你好好说清楚。”

信孝抱住悠一的肩膀,进了小屋,亮介正要跟进去,信孝抢先“哐当”一声关上门,外面传来那少年的怒骂。信孝反手迅速拧紧门栓,他让悠一坐在窗边的木凳上,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那少年还在一个劲儿敲门,不久就用脚踢门。过一会儿安静下来,他恐怕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房间里忠实于某种气氛。墙上挂着一张水彩画,恩底弥翁[Endymion,希腊神话中为月亮女神所爱恋的牧羊美少年。]沐浴着月光躺在牧草和鲜花丛中睡着了。开得很足的电气暖炉,桌子上摆着的干邑白兰地、雕花玻璃水瓶、电唱机。平时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只在有宴会的夜晚才将这些对来宾开放。

信孝将十张唱片顺次放在电唱机里,摁下开关,又心平气和地倒了两杯白兰地。悠一霍然站起身想出去,蒲柏用深沉而温和的目光盯着这位青年,拦住了他。这目光里有着不寻常的力量。悠一被一种不可理解的好奇心束缚住了,他坐着没有动。

“放心吧,我并不想要那个孩子。我给他钱笼络他,这才给你造成了麻烦。不这样我就找不到机会和你慢慢聊呀。一个见钱眼开的孩子,你用不着性急。”

老实说,悠一的欲望从他要打那个少年时起,就猝然消退了。然而,在信孝面前,他不想表露这种心情,他像被捕的年轻间谍一样一言不发。

“我要跟你说的,”蒲柏继续开腔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能听一听吗?我呀,想起在你结婚那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了。”

镝木信孝那冗长的独白,要是原原本本都写出来,一定会使读者感到腻烦吧。加之,里外一共十二面唱片舞曲的伴奏。信孝对自己一张嘴很有自信,语言的抚慰要先于手臂的抚慰。他掏出心要使自己变成一面映照悠一的镜子,镜子背面潜隐着信孝自身的老迈、欲求、巧致和计谋。

信孝不管悠一赞同与否,只是一个劲儿说下去,其间时常夹杂着“已经厌了?”“听烦了就说吧,我就闭嘴。”“这个你不爱听吗?”等等之类的话语。开始是一副软弱可怜和恳求的口吻,接着就露出绝望的神色,最后满怀自信,未等悠一开口就认为他面带微笑就是一种否定的表情。

悠一不感到无聊,他绝不会无聊。为什么呢?因为信孝的独白,说的全是悠一的事。

“你的眉毛显得多么清凛、健爽!照我的话说,你的眉毛就是那、那什么……怎么说呢?可以说表现了一副朝气蓬勃的纯洁的决心(他被比喻难住了,呆然凝望着悠一的双眉,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这是一种催眠术师常用的技巧。)……尽管如此,这眉毛和深深忧郁的眼睛达到了绝妙的调和。眼睛表现你的命运,眉毛表现你的决心。两者之间时有战斗。每一个青年,人人都需要战斗。就是说,你的眉眼是青春战场上最英俊的青年军官的眉眼。同这眉眼相称的帽子,恐怕只有希腊的头盔了。我有多少次梦见你的美啊!多少次想和你说说话呀!可每次见到你,我就像一个少年,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口儿了。我可以确信,你是我过去三十年间所见到的美青年中最拔尖的一个,没有任何一个青年比得过你。你怎么会爱上阿亮这样的人呢?照着镜子好好瞧瞧,你在别人身上看到的美,一概来自你的误解和无知啊!你从他人身上发现的美,尽皆储藏于你的身影之中,已经没有再发现的余地了。你‘爱’上他人,说明你太缺乏自知之明了。你一生下来就是完美无缺的!”

信孝的脸孔渐渐挨近悠一的脸孔,他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对着悠一的耳朵谄媚。这种将阿谀奉承的话语一味向对方耳朵里硬灌的谄媚方式,真是无与伦比!

“你根本不需要名字。”原伯爵断然地说道,“带有名称的美算不得什么。什么悠一呀、太郎呀、次郎呀等,我可不是靠这些名字唤起一种幻影来欺骗自己啊!你的人生所具有的作用根本不需要名字。为什么?因为你是一种典型。你登上了舞台,你的角色就是‘青年’。没有任何人能够担当起这个角色。完全靠个性、性格和名字,充其量只能扮演青年一郎、青年约翰、青年约翰内斯。但是,你的存在就是青春焕发的青年们的总称。你是一切国家的神话、历史、社会和时代精神中出现的可视‘青年’的代表。你是体现者。没有你,所有青年的青春只能被埋没而不得显现。你的眉毛汇聚着千千万万青年人的眉毛,你的嘴唇是千千万万青年人的嘴唇设计的结晶。你的胸脯,你的手臂……”——信孝隔着冬装袖子,轻轻揉搓着青年的两只胳膊,“……你的腿,你的手掌也是,”——他进而用肩膀抵着悠一的肩膀,凝神注视着青年的侧影,伸出一只手拧灭桌子上的电灯。

“别动,我求求你,就这么待着,多么漂亮啊!天就要亮啦!空中发白啦!你感到那半个脸上出现的微茫的曙光了吗?可是,你的这半个脸依然是黑夜。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汇之处,浮现出你的完整的面颜。求你了,不要动。”

信孝感到,黑夜和白昼交接的纯洁的时间里,浮现着美青年雕像般的容颜,这瞬间的雕刻遂之化为永恒。这容颜为时间带来永远的形态,将某段时间的完整的美固定下来,从而使自身变为不朽。

窗帷忽然打开了,窗玻璃映出了白茫茫的风景。这座房间的位置一点也不妨碍看到大海。灯塔困倦地眨着眼睛,海面上泛起浑浊的白光,支撑着黎明前黑暗天空上的凌厉的云层。院子里冬天的树木,犹如经晚潮冲刷过的漂流物,无精打采地交叉着枝叶。

悠一被深深的睡意所侵扰,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困倦,情绪不振。信孝的话语所描摹的画像走出镜面,徐徐压在悠一的身上,那头发也压在靠着长椅的悠一的头发上。肉感重叠肉感,肉感刺激肉感。这种梦幻般的肉体重合的感觉,无法简单地说明白。精神小睡于精神之上,不借助任何官能的力量,悠一的精神和已经重叠一半的另一个悠一的精神合为一体了。悠一的额头触摸着悠一的额头,优美的眼眉触摸着优美的眼眉。那睡意蒙眬的半张半合的嘴唇,紧贴着他所描摹的自己俊美的嘴唇……

拂晓第一道闪光从云隙漏泄下来。信孝放开捧着悠一面颊的双手。他已经脱掉上衣放在身旁椅子上了,空出来的手迅速退去肩头的背带,又捧起悠一的面颊,再次将他那假装正经的嘴唇压上了悠一的嘴唇。

——上午十点,加吉极不情愿地把他收藏的猫眼石戒指交给了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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