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勇敢的恋爱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夫人和悠一乘坐的是晚上十一点发出的夜班车,这时候,暑气已经大半消去了。出发去旅行有着一种奇妙的感情,不要说留在身后的土地,甚至从连续拖曳的时间里,人们都能获得自由的快感。

悠一没有后悔。奇怪的是,这样做正是出于他对康子的爱。这种爱被表现的苦涩歪曲了形式,出于此种观点,青年为出外旅行所干下的种种无理的事情,一概可以看成是向康子饯别。这期间,他那一番认真的内心活动,甚至连伪善也不害怕了。他想起自己对母亲说的一席话:“反正我是爱康子的,只要证明我也喜欢女人就够啦!”——这么说,有充分理由可以认为,他不是为了救自己,而是为了救康子才麻烦镝木夫人的。

镝木夫人不知道悠一这种新的心理活动。她只是以为这个青年很美,充满青春的魅力,而且绝不爱女人。能够拯救这个青年的,只有她了。

东京车站深夜里的站台退到了远方,夫人轻轻吐了口气。只要稍微显露一点爱的表示,悠一一定会失去好容易获得的安然的情绪。列车震动着,两人裸露的臂膀时时靠在一起,每次都是她若无其事地缩回手臂。即便从微微的震颤里,悠一也能感受到夫人的爱意,她害怕这样下去,其结果只会使悠一感到无聊。

“镝木先生怎么样了?倒是经常接到他的来信哩。”

“如今,我们还是结发夫妻,要说过去是这样,那倒也是。”

“他对那种事儿还是那样吗?”

“最近我全都清楚了,他干脆表现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我们一起逛大街,他经常捅捅我,说:‘看那孩子长得多帅!’那肯定都是男孩子。”

看到悠一默默不响,片刻,夫人问道:

“这类事你不愿听,对吗?”

“嗯。”青年也不瞧一眼女人的脸,“我不想从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题。”

敏感的夫人一下子看穿了这位随心所欲的青年眼里,隐藏着天真的梦想。这是她的一个重要发现,意味着悠一依然想从夫人那里寻求某些“幻影”。“我必须佯装不知,要在他的眼睛里,永远留下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情人的影像。”夫人多少带着几分满足的心情下了决心。

两个人疲惫不堪,不久都睡了。早晨,在龟山换乘开往鸟羽的列车,再从鸟羽乘坐志摩线,不用一小时就抵达贤岛。这里是终点站,一座短桥将这个岛和本土连接起来。空气清新无比,两位游客在这个生疏的车站一下车,就嗅到了越过英虞湾众多海岛吹过来的潮风的气息。

到了位于贤岛山顶的旅馆,夫人只订了一个房间。她并非有什么期望,夫人对自己置于困难的爱的境地感到迷惘。如果这也叫爱,那么这种真正的前所未闻的爱,没有作为典型写入任何戏剧和小说之中。一切都得由自己决定,自己试验。她想,假若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没有任何欲求,一觉到天亮,通过这种严峻的考验,就会给柔情似水的爱以固定的形式,使之百炼成钢。悠一被人领进房间,看到两张并排的床铺,一时有些困惑,但立即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对夫人有半点儿疑虑。

这天天气响晴,空气爽净,也不十分炎热。平素,旅馆以长住客为主。午饭后,他俩到志摩半岛御座岬近旁的白滨游泳。到白滨,须从旅馆后面乘大型摩托艇沿英虞湾海岸到达那里。

夫人和悠一换上泳装,外面套着一件轻衫,走出旅馆。自然的宁静包裹着他们俩。四面的景色,看上去与其说岛屿浮在水上,不如说众多海岛挨在了一起,海岸线极为曲折,所以,海水无孔不入,剥蚀着陆地。而且,景物异常宁静,仿佛使人感到置身于保留着广大丘陵的洪水的中央。自东到西,手指所向之处,甚至看到的出乎意料的山峡一带,到处都有金光闪烁的海水。

上午游泳归来的客人很多,下午乘同一艘游艇去白滨的,除悠一他们之外,仅有四五个人。其中三人是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深深浸入陆地的沉静的海面,到处漂浮着珍珠筏,这是将养殖用的母贝笼子吊入海里的筏子,游艇就从这些珍珠筏的夹缝里穿过。节令已至晚夏,这一带看不到海女的身影。

船尾的甲板上摆上两张折叠椅,两人坐在椅子上,悠一第一次看见夫人裸露的身子,他被吸引住了。她的肉体优雅与丰满兼而有之,所有的部位都包裹在强韧的曲线中。那秀美的双腿使人想到,大凡从孩童时代起就习惯坐椅子的人都是如此。最惹眼的是从肩头到臂膀的线条。丝毫不见衰老的皮肤映射着阳光,夫人一点儿也不怕太阳晒黑皮肤,对着炎阳,她没有任何保护肌体的意识。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自飘动着发丝的双肩到手臂,那浑圆的线条,看起来就像古罗马贵族妇女宽袍大袖里露出的素腕。屏弃那种必须抱有欲望的固定观念,免除作茧自缚的义务感,悠一这才深刻懂得这尊肉体的美丽。只用一件雪白泳装遮蔽胴体的镝木夫人,脱去身上的外褂,迎着耀眼的太阳,眺望着应接不暇的众多的海岛。岛屿流到他们面前,又逐渐闪现过去。悠一想到,无数的珍珠筏垂挂在浓绿海水中的笼子里,在晚夏的阳光底下,一定有一些珍珠开始成熟了吧?

英虞湾这一个海湾,又像枝干一般铺展开好几个小海湾,游艇从其中一个海湾驶出来,转了几道弯,依然航行在看似被陆地包围的海面上。周围海岛上,采珠者家家户户的屋脊遥遥相望,岛上的绿色因而起着指点迷津的作用。

“那是文殊兰!”船上一人喊道。

他看到一座海岛上点缀着白色花朵的村落。镝木夫人越过青年的肩头,朝着那些花期已过的文殊兰的花朵望去。

她从前不爱自然,只有体温、脉搏、血与肉,还有人体的气味使得这位夫人着迷。然而,眼前明媚的风光攫住了她一颗勇猛的心。若问为什么?因为自然拒绝了她。

傍晚,他俩洗罢海水浴回来,吃晚饭前,先到旅馆西侧的酒吧饮饭前酒。悠一要了一杯马丁尼酒,夫人吩咐侍者做调和酒,侍者遂将绿色苦酒掺进法国艾酒和意大利艾酒混合摇动,制成一杯鸡尾酒。

两人被遍照每条海湾的晚霞惨丽的景色惊呆了。桌子上放着橙黄色和焦褐色的两种酒,经霞光一照,变成了血红色。

窗户大敞着,没有一丝风,伊势志摩地方黄昏时节风平浪静的海面远近闻名。毛织物一般沉沉下垂的燃烧的大气,无法妨碍身心愉快的青年健康的休息。游水和入浴后浑身的爽净、复苏的快意、身边尽知一切又原谅一切的美女、适度的酩酊……如此的恩宠简直没有一点儿瑕疵,甚至会让身旁的人陷入不幸。

“究竟这个人有没有‘体验’过呀?”——丝毫不留记忆的丑恶,眼下,夫人瞧着青年澄澈的眸子,不得不作如是想,“这个人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空间,永远都是洁净无垢地挺身而立。”

如今,镝木夫人对于一直以来包裹着悠一的恩宠了然于心。他陷入恩宠的方式,正如坠进陷阱的人一样。“应该使他心情愉快。”夫人想。否则就像从前一样,只不过是背负着不幸重压的一次重逢罢了。

此次进京,紧接着来志摩旅行,夫人坚定放弃自我的决心表现很勇敢,不是简单的抑制,也不是克己。她只是停驻于悠一常住的观念之中,只相信悠一所看到的世界。她警觉地提防着自己的希望不能丝毫歪曲这种观念。她要经受长期的艰苦的磨炼,以使自我辱没希望和自我辱没绝望达于同一种意义为止。

尽管如此,久别重逢的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夫人说了最近参加祗园祭的事,悠一讲了和桧俊辅一起提心吊胆乘坐河田游艇的经过。

“这次匿名信事件,桧先生知道吗?”

“不,怎么啦?”

“可是,你不是做任何事都要同他商量的吗?”

“不过,这种事情不便对他说明。”——对于那件依旧保留的秘密,悠一有些神情黯然,他继续说道:“关于那件事,桧先生一无所知。”

“不是吗,那老头子,打很早起,就特别喜欢女人。可奇怪的是,到头来还是叫女人一个个逃走了。”

太阳下山了,微风乍起。日落后,海面水光潋滟,一直到远处的连绵群山,依然保持一片明净。大海无处不在,接近岛屿岸边的海面,影像幽深,橄榄色的海景映着残照,和明灭闪烁的水面形成对比。两人离开那儿去用晚餐。

在这家远离人群的旅馆,吃过晚饭就无事可做了。两个人听听唱片,翻翻摄影画报什么的,或者仔细阅读飞机公司和别的旅馆的说明书。纵然无事可做,但眼前有个一直不想睡觉的大孩子,为了照顾他,镝木夫人只得担当起一个保姆的责任。

夫人发现,过去那些看起来像是胜利者的倨傲的事情,不过都是小孩子的心血来潮罢了。这一发现既不令人可厌,也不使人扫兴。现在,悠一一个人自得其乐地熬夜,他的沉着冷静以及无所事事时的一种独特的快乐,尽皆因为他时时意识到身旁有个夫人存在。对此,夫人自己也心知肚明。

……悠一终于打起哈欠来了。他很不情愿地说:

“好吧,该睡觉了。”

“我困得睁不开眼啦。”

——可是,直喊困的夫人,走进卧房之后又开始说个不停。她一旦开口,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了。他们各自将头枕在枕头上,熄灭中间床头柜上的台灯之后,夫人依然兴致勃勃,她继续热烈地唠叨着。话题很天真,都是些既不属于毒药,也不属于补品的事情。悠一在黑暗里应和着,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不吭声了。代之而起的是稳健的鼻息。夫人也突然沉默了下来,半小时之后,她听到了青年有规律的纯洁的鼾声。她的眼睛越发清明,再也睡不着了。她打开台灯,拿起小桌上的一本书。她被他翻身时床铺发出的尖利响声吓了一跳,看了看相邻的那张床。

其实,镝木夫人一直在等待。她等得疲倦了,等得绝望了。打从那次使她怪讶的窥见以来,她深有所悟,等待已成为不可能,但她还是像磁针永远指着北方一样继续等待下去。然而,悠一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唯一使他放心、可以和他共诉衷肠的女人,他对她无上的信赖,他是那般快活,眼下,他平躺着疲倦的身子睡着了。他翻了个身,光着上半身躺着,此时,他耐不住暑热,撩开了胸上的毛毯。枕头边浑圆的灯光照着那深深印着睫毛阴影的俊逸的睡脸,照着那一起一伏的宽阔而健美的胸膛,如同照耀着古代金币上的浮雕胸像。

镝木夫人重新调整自己的梦想,准确点儿说,是从梦想的主体转向梦想的对象。这种梦想中微妙的移位,在梦中由一把椅子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这种细微的无意识的态度的变化,使得夫人对等待彻底断念了。犹如蛇借着细流搭桥过河一般,她将穿着睡衣的身子当作桥梁伸向旁边的床。她用手掌和胳膊支撑着身体,颤栗起来。她的嘴唇就在沉睡的青年面孔的前边。镝木夫人闭上眼睛,她的芳唇在细细窥探。

恩底弥翁睡得很甜蜜。青年挡住照在脸上的灯光,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多么燠热难熬的夜晚之中。女人的香发拨弄着他的面颊,他也毫不知晓,只是翕动着无可形容的优雅的嘴唇,时时显露着洁白而莹润的牙齿。

镝木夫人睁开眼睛,嘴唇尚未触及。此时,那种勇敢的自我放弃的决心使她猛醒:“要是嘴唇接触了,最终必将致使一种东西振翅而飞,永不回头。为了保守自己和这位青年之间永远没有终场的音乐,绝不可动他一根指头。昼夜都要屏住呼吸,千万注意,不能吹走两人之间一粒尘埃。”……女人又从不该有的姿势里回过神来,睡到自己的床上,脸庞紧贴着热烘烘的枕头,全神贯注凝望着那金色的圆形浮雕。熄了灯,浮雕依然浮泛着幻象。夫人转向墙壁,拂晓时分,她睡着了。

这场考验奏效了。第二天,夫人心如明镜地醒过来了。她那盯着悠一睡脸的眼睛里,含有一种崭新而坚强的力量。她的感情经受了提炼。她用洁白的枕头戏弄地撞撞悠一的脸颊。

“快起来吧,今天是个好天气,多可惜呀!”

——比起前一天,这晚夏的一日更使人感到神清气爽,大大催发着行乐者怡悦的旅思。吃过早点,他俩带上饮料、盒饭,包了辆车,打算先到志摩半岛尖端游玩,午后从昨日游泳的白滨乘船返回旅馆。他们从旅馆附近的鹈方村出发,穿过灼热红土地上点缀着小松树、棕榈和鬼百合的原野,到达波切港。耸立着巨大松树的大王崎,风景秀丽。两人裹在潮风里,他们看到大海各处正在干活的海女,她们身上的白衣如雪浪起伏。他们看到北方岬上像一支粉笔直立着的安乘灯塔,以及老崎一带海女在各处海边燃起的篝火。

导游老婆子,将光滑的茶花树叶切碎卷烟抽。和她年纪相配的油污的手指,哆哆嗦嗦指点着远方烟霭萦绕的国崎尖端,据说那里过去是持统天皇偕众多女官坐船游玩的地方,七天里还建造了一座行宫。

——这些或新或旧旅行中无用知识的堆积,弄得他们很是疲劳,回到旅馆,悠一离出发时刻还只剩一个多小时。由于今晚回京都还没有联系妥帖,夫人一个人留下,明日一早动身。傍晚,海上一片宁静,青年这时走出了旅馆。夫人送他到旅馆附近的电车站。电车来了。两人握手。握过手,夫人旋即离开,走到车站外面的栅栏旁边目送着他。她满心快活,干得很出色,似乎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久久挥着手。其间,血红的夕阳照耀着夫人半边脸庞。

电车开动了。夹在生意人和渔民的乘客里,他成了孤家寡人。于是,悠一对这位夫人高贵而恬淡的友情,心中充满感谢之意。这种感谢逐渐高扬起来,不由得对以这位完美的女人作妻子的镝木产生了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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