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精神及金钱诸问题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悠一回到东京,碰到一件麻烦事。在他短期外出期间,母亲的肾病恶化了。

不知对谁以何种方式发出抗议的南太太,半是为了责备自己才病成这个样子的。本来身体好好的,她忽然感到眩晕,很快就昏过去了。接着就不停地有稀薄的尿流出来,无疑是肾萎缩的症状。

早上七点回家时,一看来开门的阿清的脸色,悠一就立即明白母亲病重。推开屋门,浓烈的重病患者的气味扑鼻而来。旅行的欢乐一下子冻结在心头。

康子还没有起床,她看护婆婆到深更半夜,太疲劳了。阿清去烧洗澡水。无事可做的悠一,上了二楼他们夫妻的房间。

为了使凉风进来,整夜打开着高窗。朝阳从高窗射进来,照亮了蚊帐的一角。悠一的床位铺着,被子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床上,康子搂着溪子睡得正香。年轻的丈夫撩起蚊帐钻进去,悄悄趴在自己的床铺上。婴儿醒了,在母亲的臂腕里,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传来浓浓的奶味儿。

婴儿忽然笑了。嘴边的微笑像小水滴一点点滴落下来。悠一用指头轻轻按着婴儿的小脸儿。溪子依旧目不转睛朝他微笑。

康子气闷般地翻过半个身子,她醒了,睁开眼意外地看到眼前丈夫的面颜。康子没有一丝笑意。

康子双眼蒙眬的数秒之间,悠一的记忆迅速翻动起来。他想起多次注视过的妻子的睡脸,此外,想起了他所幻想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心满意足的睡脸。他还想起有一次深夜探访病房时,自己看到的充满惊愕、欢喜和信赖的面颜。抛下痛苦中的妻子出外旅行回来,悠一并不奢望从妻子醒来的眼睛里得到什么。然而,他那习惯于被饶恕的一颗心却在渴望着什么,一种习惯于被信赖的无辜在梦想着什么。他的瞬间的感情,其实是一种几乎没有任何祈求、而且除了祈求再无其他办法可想的乞儿的感情……康子醒过来了。她从沉睡里睁开苦涩的眼皮。悠一于此发现一个从未见到过的康子。这是另外一个女人。

康子用迷迷糊糊、单调但却很有条理的口气说着话。“几时回来的?早饭还没吃吧?妈妈身体很不好啊。您都听阿清说了?”她说话就像念账本一样。她还说,马上去准备早饭,叫悠一到楼下阳台上候一会儿。

康子理一理头发,很快换衣服。她抱着溪子下楼了。她没把婴儿交给丈夫,而是将孩子放到丈夫看报的阳台前面一间房子里。

早晨还不太热。悠一将自己的不安归咎于暑热难眠的夜班火车上。

“我已经彻底明白,所谓不幸的准确速度和真正的节拍何时降临,像时钟一样不差分秒。”想到这里,青年咂咂舌头,“嘿,睡眠不足的早晨,早已知道!说千说万,都是因为一个镝木夫人!”

……从极度的疲劳里醒来,发现了眼前的丈夫。对于自己的变化感到吃惊的不是别人,正是康子自己。

即使闭着眼,也能细致描画出自己苦恼的肖像,睁开眼随时都能看到自己的肖像,这已经形成了康子的习惯。这幅肖像完美,甚至壮丽。但是,今早睁开眼来的她,看到的不是肖像,而是一张青年的脸。朝阳的光辉透过一角蚊帐,为这张脸孔添上轮廓线,只给她留下雕像般的物质的印象。

康子的手打开咖啡罐,向白瓷的咖啡壶倒开水。手毫无感觉地灵敏地运动着,手指也丝毫不见“悲哀的颤抖”。

不一会儿,康子把早饭盛在一只镀银的大盘子里,端到悠一面前。

这顿早饭,悠一吃得很香。庭院里依然晃动着浓丽的晨景,阳台涂着白漆的栏杆光闪闪的,那是映入眼帘的晚夏的露水。年轻的夫妇两口子一块儿吃早饭。溪子乖乖地睡着。病卧的母亲还没有醒。

“医生说,妈妈最好今天就住院。我打算等你回来就办理住院手续。”

“就这么办吧。”

年轻的丈夫回头看着院子,对着栎树梢头闪烁的朝阳眨了眨眼睛。第三者的不幸,此时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母亲的重病,拉近了夫妻的两颗心,如今眼看着康子的心就要归属自己所有了。刹那间,悠一陶醉于这种幻想之中,呈现出一般做丈夫的媚态来。

“就我们俩一起吃早饭,倒是很好啊。”

“可不是嘛。”

康子微笑了。微笑里含着严冷的漠不关心。悠一很是尴尬,面颊羞愧地发红了。不久,这位不幸的青年说出了下面一段台词。他的话很可能被一眼看穿是充满戏剧性的轻薄的自白,但同时也是他出生以来对女人说出的最深情、最诚实的自白。

“旅行途中,我想念的只有你一人。这段时期,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切实感到,我最喜欢的依然是你。”

康子镇定自若。她轻轻一笑,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悠一的话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语言,康子似乎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只是眼望着悠一的嘴唇在翕动。总之,他们已经言语不通了。

……况且,康子神态自若,她已在生活中稳住了自己,专心致志养育溪子,直到老丑都不离开悠一的家。这种绝处逢生的贞淑,具有任何不伦行为都无法战胜的力量。

康子舍弃绝望的世界,从那里走出来。她住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她的爱没有向任何事实屈服。悠一冷淡的表现,他的无理的拒绝,他的迟迟不归,他的外宿,他的秘密,他绝不爱女人,在这些确定无疑的事实面前,一封告密信又算得什么呢?康子不为所动。因为她曾经住在那个世界。

她之所以走出那个世界,也不是出自康子的意愿,准确地说,她是被拖出那个世界的。作为丈夫,过分热情的悠一,特地借助镝木夫人的力量,将妻子从居住的灼热而宁静的爱之乡,从无一不是透明而自在的领地,拖进了混杂的相对的爱的世界。康子被相对的世界围困了。对于她来说,周围是一堵过去早已熟知的、亲近的、那种讨厌的不可能存在的墙壁。处于此境,方法只有一条,使自己没有任何感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康子在悠一旅行期间,学会了住在新世界的处世术。即使对于自己,她也决然成了一个没有爱的女人。这位精神上变成聋哑人的妻子,乍看起来相当健全,胸前束着时髦的黄格子围裙,伺候丈夫吃早餐。“再来一杯咖啡吧。”她说起话来很轻松。

铃声响了。病室里母亲枕边放着一只银铃。

“好像醒了。”康子说。两人来到病室,康子打开挡雨窗。“哎呀,你回来啦?”南太太问,她没有从枕上抬头。悠一从母亲脸上看到了死,浮肿压抑着那张面孔。

这年九月上旬,也没有刮什么大的台风,当然也有几次台风来,但都从东京外围滑过,没有造成风灾和洪灾。

河田弥一郎极其繁忙。上午去银行。下午开会。董事们聚集在一起商谈如何打入对手公司的销售网。期间,还要和电装公司等承包商谈判,会见访日的法国汽车公司经理,就专利权转让和利率为条件的技术合作进行交涉。夜里,招待银行方面逛红灯区。不仅如此,根据劳动科科长时时得来的情报,由于公司方面的瓦解政策很不得力,致使工会方面乘机扩大争议,发展势力。

河田右边面颊的痉挛越来越厉害。这位仪表严谨的汉子,唯一抒情的弱点威胁着他。绝不低头的德意志傲岸的面庞、端正的鼻子、鼻下明净的沟线、无边眼镜,掩盖在这些道具下面的河田抒情的心在流血,在呻吟。晚上就寝之前,他在床上总要阅读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olderlin(1770—1843),德国诗人,主要作品有《自由颂》、《人类颂》、《为祖国而死》、《漫游者》和《给大地母亲》等]青年时代的诗集一页,就像偷看黄色书籍一般,悄悄朗诵:“我们的最爱永远都不存在,我们仅仅将幻影当做我们的最爱。”这是题为《致大自然》的最后一节。“他是自由的,”这个富裕的单身汉在床铺上呻吟,“仅仅因为年轻英俊,他就认为有权向我吐唾沫。”

那种双重嫉妒使一个上了年纪的男色家之爱变得难于忍耐,令河田孤身难眠。男人对浪荡女人怀有的嫉妒,半老徐娘对妙龄女子怀有的嫉妒,这两者互相交错,再加上所爱者均为同性的奇妙意识,把对于女子、大臣、宰相也甘心忍受的屈辱,扩大成为不可容忍的了。对于河田这样的人物来说,没有什么比男人之间的爱的屈辱,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更大伤害的了。

河田想起年轻时,在纽约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饭店[The Waldorf-Astoria Hotel,位于曼哈顿公园大道的地标性酒店]的酒吧,曾被往昔一位豪商所诱惑;想起在柏林一次夜总会上和一个熟悉的绅士,一起乘坐他的希斯巴诺·苏莎车到郊外别墅过夜,两个穿燕尾服的男子,不顾车头照进来的灯光,彼此拥抱在一起。他们散发着香水味儿的乌黑的胸膛相互触磨。面临世界性危机的欧洲最后的繁荣,贵妇人和黑人、大使和流氓、国王和美国武打演员等,两两同床共寝的时代……河田还想起那些挺着水鸟般雪白而光亮的前胸的马赛少年水手们,想起在罗马的维亚·维奈特咖啡馆邂逅的美少年,还想起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少年阿尔弗雷德·吉米尔·姆萨·扎鲁扎尔。

但是,悠一凌驾于所有这些记忆之上!有时,河田挤出时间会见悠一,河田邀他看电影,他说不想看电影。悠一有时候会一反寻常,一时心血来潮,走着走着突然闯进台球店。河田不打台球。悠一在球台旁边转上三个小时,繁忙的企业家就只好坐在褪色的粉红窗帘下,耐着性子等着自己所爱的人玩到尽兴。河田额头暴出青筋,面颊抖动,心里大喊:

“让我坐在台球店的破椅子上傻等,我可从来没有等过谁啊!我这个人,可以叫客人等上一星期,毫不含糊!”

这世界上的毁灭是各种各样的,河田所预料的是被旁观者看做极尽豪奢的毁灭。

年过半百的河田所祈求的幸福,就是蔑视生活。乍一看,这是最为廉价的幸福,世上过五十岁的男人,都是无意识地工作着,但男色家绝不当工作的奴隶,他们的生活具有强烈的反抗性,一有缝隙,这种感性的世界就会泛滥,寻机淹没男性事业的世界。他认为,王尔德的那句著名的大话,只不过是为失败而感到可惜罢了。

“我把自己的天才全部投入生活,而作品之中只用了自己的才能。”

王尔德不得不这样说。大凡有为的男色家,谁都认为自己心里有某种男性意识,迷恋于此,固守于此。然而,河田所确认的男性的美德,是祖传的十九世纪的勤勉。好一个奇妙的作茧自缚!往昔尚武时代,爱女子被视作娘娘腔行为,即便对于河田来说,背叛自己男性美德的热情,也属于娘娘腔行为。武士和男色家最丑的恶行就是这种小女子气。涵义尽管各色各样,对于武士和男色家,“男性”并非本能的存在,而只能是道德修养的结果。河田担心的毁灭,就是他的道德的毁灭。河田是保守政党的支持者,按理说,这个政党拥护基于既定秩序和异性爱的家族制度,本该是河田的敌对者。但河田支持它,实在也是合乎情理的。

年轻时轻视的德意志一元论、德意志绝对主义,出于意料地深深侵犯了上了岁数的河田,一种突然冒出来的青年人常有的想法,因某种缘故倏忽走向二律背反。他时常爱考虑的是,要么蔑视生活,要么干脆毁灭。他感到,如果不停止对悠一的爱,就无法使自己的“男性”得以恢复。

悠一的影子在他所有的生活领域里摇曳,如同一不小心直视了太阳,视线所移随处都有太阳的影像。河田在悠一不可能进来的经理室里,从开门的响声、电话铃声里,还有从汽车窗户里瞥见的街上年轻人的面孔上,都能感受到悠一的影子。这种影像不过是一种虚像,当他脑里浮现出想和悠一分手的一闪念时,这种空虚越发强烈了。

河田实际上是把他宿命论的空虚和心情的空虚大半混同起来了。他决心分手是基于这样的选择:比起总有一天发现自己心中因热情衰微而感到恐怖,还不如运用残酷手段将热情扼杀为好。在缙绅和名妓排排而坐的晚宴上,连年轻的悠一都感到压力的多数决定原理,摧垮了具有充分抵抗力的河田的傲岸心理。他的那些一系列洒脱的猥亵的言谈,虽然在宴席上一致叫好,但这类长年言不由衷的技艺,如今使得河田自己都感到十分厌恶,这时候,他郁郁寡欢的态度,弄得公司负责张罗宴会的人胆战心寒。他甚至想,要是这样,经理不出面反而会使宴请获得更大实效。但是河田还是讲究礼仪,该他出面的一定出面。

河田处于此种心态时,某天晚上,悠一突然出现在河田家里。正巧碰到河田在家,分手的决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打消,河田的眼睛对着悠一的脸孔看也看不够。这双眼睛时常为疯狂的想象力所警醒,然而如今却为同一种东西所迷醉。神秘的美青年!河田为眼前的神秘而陶醉。照悠一的想法,今夜的来访虽说是一时心血来潮,但这样做实在不像他这个疏于玩弄神秘的人干的。

夜还很浅,河田拉美青年到外面喝酒。这是个不太喧闹的酒吧,自然不属于他们那个道上的,他们去的是有女人的酒吧。

这里,正好遇到四五个同河田相熟的人来喝酒,他们是著名药品公司的经理和董事。经理松村,轻轻眨眨一只眼睛,笑着对坐下来的他们两人扬扬手。

这位年轻的第二代经理松村不过三十岁,风流倜傥,远近闻名。他踌躇满志,而且是个同类。他为自己的恶行而感到自豪。凡是在他的力量控制范围内的人,都要强迫崇尚异端,即便不如此,至少也要使他们容许异端存在,这就是松村的志趣。松村有个循规蹈矩的老秘书,勤勤恳恳,极力要使自己相信同性恋是至高无上的,他认为这个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但现在,却将自己缺乏这种高尚的素质托故于自己的卑贱。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对这类事十分谨慎的河田,领着美青年一出面,对方公司的同僚们公然一边望着他们,一边吃喝。

过了一会儿,河田去洗手间,这时松村不动声色地离开自己座位坐到河田的椅子上,当着悠一左边女招待的面,装作谈公事,豁达地说道:

“哎,南君,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明晚一同吃顿饭怎么样?”

他一本正经地瞧着悠一,一字一句,像下棋子似的郑重地说。悠一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你务必来啊。这样吧,明天晚上五点,我在帝国饭店酒吧等你。”

喧闹的世界,一些机巧的作为自然实行,瞬息结束。当河田回到座位时,松村已经谈笑自若了。

可是,河田灵敏的嗅觉似乎闻到急急踩灭的烟头的香味,他故意装作不知道。这种忍耐实在太痛苦了,如果硬要坚持下去,未免会坏了心情。河田害怕对方觉察,又怕自己受不住而说出不高兴的缘由,所以催促悠一特意向松村热情地打了招呼,火速离开了酒吧。河田来到车子旁边,说还要去附近另外一家酒吧,叫司机等着,然后到下一个酒吧去了。

这时候,悠一讲清了事情的原委。美青年走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两手插在鱼白色法兰绒裤兜里,低着头边走边说:

“刚才松村先生叫我明天五点钟到帝国饭店一起吃饭。我没办法,就答应他了。真烦人!”——他轻轻咂了咂舌头。“本想马上告诉您的,可在酒吧里不太方便。”

河田听到这话无比高兴。他这个沉溺于世上谦虚的欣喜之中的实业家,深深地道了谢。“松村这样说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了。对于我来说,最要紧的问题是,这段间隔的长短。酒吧里当然不好说,可你在最短时间里对我说了。”这话既是大道理上的甜言蜜语,也是肺腑之言。

在下一个酒吧里,河田和悠一好像在商量工作似的仔细研究明天的对策。松村和悠一之间没有任何工作上的瓜葛,而且松村很久就迷上了悠一。那么,这次请客包含着什么用意,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这回我们可是同谋啊!”河田在心里体味着这番难以置信的喜悦,“悠一和我是同谋,两条心就这样迅速贴在一块儿了!”

因为跟前有女招待,河田像在经理室一样,用平时上班的语气吩咐道:

“你的心情我明白了,我知道你懒得打电话拒绝他。这样吧(河田在公司里,只说:‘给我这样干!’绝不说:‘这样吧。’)……松村是一国一城之主,不可稍有怠慢。你即便不想去,可已经答应了……你就去赴约吧,去吃喝一顿吧。然后你就说,受到款待,下回该我陪您喝酒了,松村就会放心地来赴宴。接着,我假装在酒吧偶然碰见你们。这样安排怎么样?我七点钟在那里候着。我常去的地方,松村有戒备,不会来。我从未到过的酒吧,偶然在那里见面,又太不自然了。一切都要做得自然些才行……对啦,我们一起去过四五次的吉莱姆酒吧怎么样?就选那里吧。要是松村有戒备不肯下决心,你可以撒个谎,就说你和河田从未去过那里……这主意怎么样?这样做,三方面都皆大欢喜。”

悠一同意这样办。河田考虑,明天一早就得向公司说明晚上有个工作上的约会。他们俩适当地喝了点儿酒,紧接着是一夜欢乐无涯。河田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真想同这位青年分手。

第二天晚上五点,松村在帝国饭店西式小餐馆酒吧等悠一。这个人心里怀着所有肉体上的期待,骄矜自负,信心十足,虽然身为经理,却一心想当情夫。他轻轻摇晃着被手掌焐热的干邑白兰地酒杯。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五分钟了,这时,他细细品味着等待的快乐。酒吧里几乎都是外国人,咽喉管里讲着没完没了的英语,听起来像低低的狗吠。松村看到过了五分钟悠一没有到,接着就和前一个五分钟一样,试图品味下一个五分钟,然而下一个五分钟已经变质了。这可以说,就像手心里的金鱼那样,是活蹦乱跳、不容疏忽的五分钟。他想悠一大概到门口了,正在犹豫进还是不进去,周围到处可以感到他的存在。这五分钟一过去,此种感觉破灭了,另外一种新鲜的不在场的感觉闯了进来。已经过五点十五分了,他还想努力等待下去。松村的心好几次产生了一种换气的作用。但是,这样的重复过去二十分钟后,突然停滞,他被不安和绝望击倒,期望为何如此之大?这回只得忙于修正造成这次痛苦的这一原因了。“再等一分钟看看。”松村想。他寄希望于金色的秒针缓缓划过的六十个刻度。于是,松村破例地白白等了四十五分钟。

松村扫兴地离开酒吧约摸一小时后,河田匆匆处理完工作,来到吉莱姆酒吧。河田这一次虽说更加缓慢,但也和松村一样品尝了等待的苦恼。然而,这种刑罚之长久大过了松村数倍,其苛酷性也是松村蒙受的苛酷所无法可比的。河田一直等到吉莱姆闭店,在一种想象力的鼓舞下,时间越长,他的苦恼也越发沉重、剧烈。他依然不死心,苦恼也就一个劲儿增大。

最初一小时,河田想象里的宽容无限广大。“吃饭很费时间,一定是被请到哪里的包间里吃日本料理了。”河田想。也许是那种有艺伎伺候的筵席。在有艺伎的场合,松村也要谨慎行事吧?这想象对于河田很合胃口。又过一会儿,看来稍稍迟到了。努力减少这种疑惑的心,突然爆发,别的疑惑也一个接一个地着了火。“悠一会不会撒谎?不,他从来没有过呀。这小子太年轻,敌不过狡猾的松村。他太纯情、太天真了。他喜欢我,这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单凭这小子的力量,他是没办法把松村拉到这里来的。一定是松村识破了我的计谋,不肯上钩吧?眼下悠一和松村一定待在别的酒吧,悠一一定会瞅空子逃到我这里来的。再稍微忍耐一会儿。”——这样一想,河田深感后悔。

“都干了些什么呀,我?都是我的虚荣心,才特意使悠一落进松村的陷阱了吧?我为何不叫悠一断然拒绝邀请呢?悠一不好打电话,他多少有些不够大气,那么我也可以给松村打电话表示拒绝的呀!”

猝然间,一种假想撕裂了河田的心。

“现在,也许在哪个旅馆的床上,松村和悠一正抱在一起吧?!”

种种臆测所具有的逻辑渐渐精确起来,“纯情的”悠一,“卑劣的”悠一,两种逻辑各自形成了完整的体系。河田向酒吧柜台上的电话求救,给松村打电话。十一点过了,松村还没回家。打破禁忌,往悠一家里打,不在。河田问清了悠一母亲医院的电话号码,他不顾一切常规礼仪,央求医院总机问问病房,悠一也不在那里。

河田几乎发狂了。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深夜两点,他给悠一家里挂电话,悠一没有回来。

河田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一个初秋时节清爽的晴天。上午九点,悠一来接他的电话了,河田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叫他十点半到公司经理室来。河田这是第一次把悠一叫到公司。在去公司的车子里,河田的眼睛里丝毫没看见车窗外的景色,只是在心里喃喃重复着一夜之间所作出的大丈夫式的决断。“一旦决断,绝不反悔!刀山火海,也不回头!”

十点钟,河田准时走进经理室。秘书进来问好。他本来委托一位董事代替他出席昨晚的宴会,他吩咐秘书找那位董事来汇报情况,眼下还没到。不巧,另一位董事慢腾腾走进经理室闲聊。河田弥一郎心烦意乱地闭着眼睛。虽然一夜未睡,但也不觉头疼,高昂的头颅反而更加清醒。

那个董事靠着窗户,摆弄着百叶窗的穗子,他说话总是一副高嗓门儿:

“这两天喝醉了,头一直疼得厉害。昨天晚上被一个想不到的人拉去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两点离开新桥,又在神乐坂被人敲门吵醒。你猜是谁?是松村制药公司的松村君!”——河田一听,甚觉愕然。

“同那种青年人一道耍,我这个身子早晚要垮掉的。”

河田装作毫不感兴趣地问:

“松村君的伙伴儿是个什么样的主儿?”

“松村君只是一个人呀。他家老爷子和我很熟,有时候,他就像拉自家老爷子一样,拉我出去喝酒。昨天本来想早些回家泡个澡,结果他来电话叫我了。”

河田差点儿乐得哼哼起来,但另一种心思使他忍住了。这个好消息还不足以消除昨晚的苦恼。不仅如此,说不定松村委托一个亲近的董事跑来撒谎,证明他自己不在现场,也有可能啊。一旦决定,绝不回头!

那董事又东拉西扯谈了些工作中的杂事,河田本人也漫无边际地应付一通。秘书进来说有客人到。原来是亲戚的一个学生求职来了,河田皱着眉头说,成绩太差了。那董事知趣地避开,这时悠一走进来。

初秋的早晨,美青年在明丽的光芒之中,脸上闪现着青春的朝气。没有一点云翳,没有一丝暗影,朝朝夕夕,总是一张生动的脸,撼动着河田的心胸。昨夜的疲劳和背叛,一概交付他人,丝毫不留苦恼,一副不知报偿的青春的面颜,即便昨晚杀了人,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他穿着一件蓝大衣,灰色裤子裤线笔直地向前挺着,步履轻捷地来到河田面前。

河田愚不可及地先开了口:

“昨晚怎么回事?”

美青年露出男子洁白的牙齿微笑。河田让他坐下,他便坐在椅子上,说道:

“因为太麻烦,我没到松村先生那里去,所以我就想也没必要到河田先生您这里来了。”

河田对于这种明确的矛盾百出的辩解已经习惯了。

“为什么没必要到我这里来呢?”

悠一又一次微笑了。而且,像一个放肆的学生一样,把坐着的椅子弄得咯吱咯吱响。

“不过,不是三天两头都见面吗?”

“我给你家里打过好几次电话。”

“听家里人说了。”

河田气急败坏地一味蛮干下去。他一下子跳到悠一母亲生病的话题上了。他问住院费有没有困难,青年回答说没有困难。

“我想知道你昨夜住到哪里了。我想送你母亲一笔抚恤金,可以吗?给你个能接受的数目。你答应了,就点点头……而且,”——河田用严肃地处理公务的口气说着,“今后一切,希望你断绝同我的来往。我也绝不再缠着你。我希望今后再不要遇到倒霉的事情,以免干扰我的工作。可以吗?”

河田一边叮嘱,一边取出支票本子,他一时犹豫不决,不知道这种场合要给青年几分钟考虑的时间,他偷偷看看青年的脸。这之前,一直低着眉头的,实际上是河田,青年始终抬着头观望。一瞬间,他既等着悠一的辩解、赔礼和哀求,又感到害怕。青年却高傲地挺起了脖颈,一声不吭。

沉默之中,传来河田扯下支票的声音,悠一一看,写着二十万。他默默用手指尖儿推了回去。

河田把支票撕毁了。在下一张上填好金额,扯下来推到悠一面前。悠一又推了回去。这种颇为滑稽而又认真的游戏反复了好几次,到了四十万,悠一想起了俊辅借给他的那五十万日元。河田的作为只能引起悠一的轻蔑。青年打算耍弄他一下,先把他逼到极限,再将拿到的支票当面“哧啦”撕毁,然后走人。然而,一想到五十万日元,便冷静下来,看河田下面如何出牌。

河田弥一郎没有低下骄傲的额头,他右侧的脸颊像闪电一般抽搐了一下。他撕毁前一张,又新写一张扔在桌面上。五十万!

青年伸出手指,慢慢将支票折叠好,装进胸前的口袋。他站起来,淡然一笑,打了个招呼。

“谢谢……感谢您长期以来对我的照顾。好吧,再见。”

河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伸过手来,说了声“再见”。悠一握手时,觉得河田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认为这是正常的。他一走出屋子,就感到河田从不对人表示怜悯,他也最讨厌别人对他的怜悯,这正是他的幸运。不过,这种自然的感情里,总是不免流露着友情。他喜欢乘电梯,所以没有走楼梯,而是按了一下大理石柱子上的按钮。

悠一想到河田汽车公司就职的打算落空了。他的一番社会的抱负遂化作泡影。再说河田,他用五十万日元赎回了“蔑视生活”的权利。

悠一的野心本来就具有空想的性质。同时,这种空想的受挫,妨碍他回到现实。受伤的空想较之无伤的空想,似乎更是把现实当成敌人看待。本来,他对自己能力的幻想和自己能力准确的计量之间还存在着落差,如今,消除这种落差的可能行为一下子断绝了。然而学会观看的悠一,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可能总要断绝的。因为在这种可叹的现代社会,按习惯,能力的计量首先要有必要的能力。

是的,悠一学会了观看。可是,他并不借助镜子,身处于青春之间而观察青春,这是很困难的事。青年的否定终止于抽象,青年的肯定倾向于官能。困难使他的这种认识变得根深柢固。

昨晚突然想赌他一把,让松村和河田都扑个空,干脆跑到同学家里喝个通宵,度过了一个清净的夜晚。然而,这所谓的“清净”也脱不出肉体的范畴。

悠一寻求着自己的位置。一度冲破镜子的限制,就忘记了自己的脸孔,权当此物不存在,然后开始寻找观者的位置。他摆脱一切位置都由社会赐予的孩子般的野心,如今立于青春的中央而寻求之。他想将存在的位置摆放在自己目无所见的东西之上,他为这桩困难的事情而焦躁不安。以往,他的肉体很乐于完成这项工作。

悠一感到俊辅的诅咒捆住了他的手脚,他首先必须把五十万日元还给俊辅。一切都得从那之后开始。

数日后,一个秋凉的晚上,美青年预先没有打招呼就来到俊辅的家。老作家正在续写几个星期前带来的稿子。他把自己评传的题目定为“桧俊辅论”。俊辅不知道悠一突然来访,他把未完成的稿子又重新读了一遍,有些段落都用红铅笔改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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