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女孩

金色的机遇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就这么完蛋了!”乔治·罗兰懊丧地评论道。他抬头凝望刚刚走出来的那幢壮观、布满烟尘的大楼的正面。

这件事恰如其分地展现了金钱的力量——乔治·罗兰的叔叔威廉·罗兰,刚刚就代表金钱慷慨陈词了一番。在短短的十分钟内,乔治从他叔叔的掌上明珠——财产的继承人,一个商业生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一下子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穿着这身衣服,他们连救济金都不会发给我。”罗兰先生郁闷地想,“至于写上两首诗,到处上门兜售,称只卖两便士(或者‘您想给多少钱,女士’),我可实在没这种脑筋。”

的确,乔治的衣服展现了裁缝艺术的真正成就。他的衣着精美雅致,所罗门和田野里的百合花都无法与之媲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九节:“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此处比喻乔治·罗兰穿戴十分华贵]。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装过活——除非他在艺术方面受过良好的训练——罗兰先生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个现实。

“都怪昨晚那场糟糕的演出。”他闷闷不乐地想。

昨晚那场糟糕的演出是指考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的舞会。罗兰先生回来时,天色已晚——或者还很早——事实上,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几点钟回来的。罗杰斯,他叔叔的管家,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肯定会对这事儿添油加醋。头痛欲裂,一杯浓茶,以及差五分十二点而非九点半到达办公室,都引发了这场灾难。老罗兰先生,二十四年来就像一个圆通的亲戚那样,宽容大度,按时付钱,却突然之间抛弃了这些策略,展现出一副全新的模样。乔治前后矛盾的回答(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仍然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纪宗教裁判所中受刑那般)让他更加不满。威廉·罗兰做事非常老练,他只用寥寥数语就把侄子扔到了外面的世界,随后就开始处理之前被打断的关于探测秘鲁的几个油田的事儿。

乔治·罗兰把从叔叔办公室里带出来的灰尘从鞋上抖掉,然后漫步在伦敦街头。乔治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一顿丰盛的午餐,他认为,比审时度势更重要。于是他去吃了午餐,然后返回那座家族大宅。罗杰斯给他开了门。就算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见到乔治,他训练有素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情。

“下午好,罗杰斯。你能把我的东西打下包吗?我要离开这里。”

“好的,先生。您要做短暂拜访?”

“再见了,罗杰斯。我今天下午就要动身去殖民地。”

“真的吗,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适的船的话。你知道航运的情况吗,罗杰斯?”

“您要去哪个殖民地,先生?”

“没什么特定目标,哪里都行。就澳大利亚吧。你觉得怎么样,罗杰斯?”

罗杰斯审慎地咳嗽了一下。

“嗯,先生,我确实听说那里对于真正想要找工作的人来说大有机会。”

罗兰先生用充满兴趣和钦佩的眼神盯着他。

“说得不错,罗杰斯。我也这么想。我不去澳大利亚——起码今天不去。给我找一本《铁路旅行时刻表》来,好吗?我们可以找个近点的地方。”

罗杰斯拿来书。乔治随意地打开,用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

“珀斯[Perth,苏格兰中部的一座城市,位于泰河河畔,是珀斯—金罗斯议会区的行政中心,为苏格兰第七大城市]?太远了。普特尼桥[Putney Bridge,横跨于伦敦泰晤士河之上。该桥于一七二九年开通]?太近了。拉姆斯盖特?不行。赖盖特我也不感兴趣。还真有个地方叫罗兰城堡。你听说过它吗,罗杰斯?”

“我想,先生,您需要从滑铁卢车站去那里。”

“罗杰斯,你真是个好伙伴。你什么都知道。好吧,好吧,罗兰城堡!我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我只能这么说,先生。”

“那更好,竞争没那么激烈。在这些安静的小村庄里,旧有的封建意识还很流行。古老的罗兰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应该会立刻得到赏识。我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一个星期之内就选举我做市长。”

他砰的一声合上了《铁路旅行时刻表》。

“就这么定了。帮我收拾个小行李箱好吗,罗杰斯?还有,代我向厨师致谢,然后帮我问问是否可以借她的猫一用。迪克·惠廷顿[迪克·惠廷顿(Dick Whittington,1350-1423),英国商人,曾三次担任伦敦市市长。在英国民间故事中,迪克·惠廷顿在伦敦一个富商家打工,为了应付卧室的老鼠,他买了一只猫。这只猫后来作为他的物品被带去交易,由于富商出售货物的地点,鼠患成灾,那只猫出人意料地卖了好价钱。惠廷顿因此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的人,并当上了伦敦的市长],你知道。假如出发去就任市长,一只猫是至关重要的。”

“对不起,先生,这只猫现在不能用。”

“怎么了?”

“它刚刚生了八只小猫,先生。就在今天早上。”

“真的吗?我想它的名字叫彼得。”

“确实是,先生。我们都很吃惊。”

“起名不当,性别欺骗,啊?好吧,好吧,我不带猫了。帮我立刻打包东西吧,好吗?”

“好的,先生。”

罗杰斯犹豫片刻,又向屋里挪动了一下。

“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但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不会过分在意罗兰先生今早说的话。他昨晚参加了一个市里的晚宴,然后——”

“不用说了,”乔治说,“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对你来说,真是个费力的夜晚,和我们两个一起,对吧?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去罗兰城堡——我家族的发源地——演讲肯定会顺利进行,不是吗?如果准备好了炖牛肉,你可以发电报,或者在晨报上登载一条小广告,随时召我回来。现在,去滑铁卢!就像惠灵顿将军[一八一五年,惠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拿破仑,成就了他在军事上的地位]在那场历史性战役前夜所说的那样。”

当天下午,滑铁卢火车站并没有展现出它最光彩照人的样子。罗兰先生最后终于发现一趟能带他前往目的地的火车。但这是一列普通客车,一点儿也不威风——看起来没人会急于坐它去旅行。罗兰先生坐在列车前部的头等车厢。雾气隐约降临在城市上空,时聚时散。月台空寂无人,只有火车头发出的呼哧呼哧声划破了寂静。

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了几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她拧开门,跳上车,把罗兰先生从打盹中惊醒。她大声惊呼:“哦!把我藏起来——哦!请您把我藏起来。”

乔治是个行动派——他不问原因,只是去做,而且一做到底。火车车厢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人——座位下面。很快,女孩就被安置在那里,而乔治的行李箱则随意地立在地上,挡住了她的藏身之处。没过多久,一张愤怒的脸出现在车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这里。我要找我的侄女。”

乔治屏息凝神,斜靠在角落里,正在用心读一份有三十版的晚报的体育栏目。他把报纸放到一边,表情像是刚从遥远的地方被召回到现实中似的。

“您说什么,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侄女——你对她做了什么?”

想到进攻是比防守更好的策略,乔治立即付诸行动。

“见鬼,您到底在说什么?”他喊道,非常逼真地模仿着他叔叔的举止。

对方愣了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狠气势惊呆了。这是个胖胖的男人,因为跑了几步有点气喘。他留着平顶头,蓄着德国霍亨索伦式的胡子。他的发音带着浓重的喉音,生硬的举止表明他在家穿制服的时间多过不穿的时候。乔治具有英国人那种天生的对于外国人的偏见——尤其讨厌德国模样的外国人。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先生?”他怒气冲冲地重复道。

“她刚才进了这里,”对方说,“我看到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乔治生气地把报纸扔到一旁,猛地从窗户里探出头和肩膀。

“原来是这样,是吗?”他咆哮道,“这是敲诈。可是你找错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邮报》上读到过你们这种人的把戏。这里,警卫,警卫!”

争吵声早就吸引了远处的警卫人员,他们匆忙赶过来。

“这里,警卫,”罗兰先生用下层阶级十分羡慕的权威者的神气说,“这个家伙在骚扰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控告他试图敲诈。他谎称我把他的侄女藏了起来。总有这样一伙外国人玩这套把戏。这种行为应该被阻止。你会把他带走,是吗?这是我的证件。”

警卫来回打量了两人一番,很快做了决定。他所受的训练让他瞧不起外国人,而尊敬仰慕穿着考究、乘坐头等车厢旅行的绅士们。

警卫用手抓住闯入者的肩膀。

“嗨,”他说,“从这里出去。”

在这个关键时刻,陌生人的英语让他吃了亏,于是突然用母语激烈地咒骂起来。

“够了,”警卫说,“快走开,听到没?火车就要出发了。”

旗子摇摆,汽笛鸣响。火车不情愿地猛然一抖,缓缓驶离了车站。

乔治继续待在他的观察哨位上,直到他们离开站台。然后他缩回头,拎起行李箱塞回行李架上。

“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他安慰道。

女孩爬了出来。

“哦!”她喘了口气,“我该怎么谢你呀?”

“不用谢。很高兴能帮到你,我保证。”乔治淡然地回答。

他冲她安慰地一笑。她的眼中有一丝迷惘的神情,看上去好像在思念往事。这时,她在对面的窄玻璃上瞥见了自己的身影,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车厢保洁员是否每日打扫座位底下,实在值得怀疑。表面看来,他们没有打扫,不过也许每片灰尘和烟尘都像归巢的鸟儿一样在那里找到了容身之所。这个姑娘出现得如此突然,且旋即爬进藏身之处,使得乔治来不及看清楚她的容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消失在座位下的是衣着整洁、得体的年轻女士。而现在,她的红色小帽已经被压扁变形,脸也被一道道尘土纹弄得失了形象。

“哦!”那女孩说道。

她摸索着自己的包。乔治表现出了真正绅士的一面,他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欣赏着泰晤士河以南的伦敦大街。

“我该怎么谢你?”女孩又说了一遍。

听到这个可以重新开始谈话的暗示,乔治收回自己的目光,再次礼貌地表示没有必要。但是这次,他的举止中流露出更多的热情。

这个女孩真是可爱!乔治对自己说,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于是他举止中的热情越发明显。

“我觉得您真是太好了。”女孩热情地说道。

“哪有。世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儿了。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乔治含糊地说。

“太好了。”她加强语气再次说道。

毫无疑问,当可爱至极的女孩盯着你的眼睛,对你说你有多么好时,这实在令人兴奋。乔治也和其他人一样感到十分欣喜。

然而,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女孩渐渐明白,对方希望她做进一步解释。她的脸色微微发红。

“恐怕,”她紧张地说,“我没法解释。”

她带着惹人怜爱的神态不安地看着他。

“你没法解释?”

“是的。”

“这可真是妙极了!”罗兰先生热情地说。

“您说什么?”

“我说,‘真是妙极了’。就像那些让你夜不能寐的书籍,女主人公总是在第一章里说:‘我没法解释。’当然,最后她会解释。而且从来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明为什么她不在最开始就这么做——除了一点,那样会毁掉这个故事。我无法告诉你,被卷入一个真正的谜当中,我有多高兴——以前我不知道真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希望是和机密文件、巴尔干特快列车有关。我超级喜欢巴尔干特快列车。”

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狐疑地盯着他。

“是什么让你想到巴尔干特快列车?”她敏锐地问道。

“但愿我没有显得很轻率,”乔治赶紧加了一句,“也许你的叔叔会乘坐它旅行。”

“我的叔叔——”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我的叔叔——”

“正是如此,”乔治同情地说,“我自己也有一个叔叔。没人应该为他们的叔叔负责。生活中的小挫折——我就是这么看待的。”

女孩突然笑了起来。当她开口说话时,乔治注意到她语调中带有些许外国腔。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英国人。

“您真是一位令人愉悦、与众不同的人,嗯——”

“罗兰。我的朋友们叫我乔治。”

“我叫伊丽莎白——”

她猛地停住话头。

“我喜欢伊丽莎白这个名字,”乔治说,以掩饰她片刻的困窘,“我希望别人不是叫你贝茜,或者类似的可怕名字吧?”

她摇摇头。

“好了,”乔治说,“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最好还是谈点正事吧。如果你愿意站起来,伊丽莎白,我可以帮你掸一下你外套后面的灰尘。”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而乔治也没有食言。

“谢谢您,罗兰先生。”

“乔治,记住,我的朋友们都叫我乔治。你不会跳进我的这节空车厢,滚到座位底下,让我对你的叔叔撒谎,然后又拒绝做我的朋友吧,你会吗?”

“谢谢你,乔治。”

“这回好多了。”

“我现在看起来没事了吧?”伊丽莎白问道,一边试图从左肩膀向后看。

“你看上去——哦!你看上去——你看上去一切都好。”乔治说,竭力忍住不笑。

“你瞧,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女孩解释道。

“一定是这样。”

“他看到我们上了出租车,随后我逃到这里,知道他一直紧紧跟在我后面。对了,这趟火车是去哪里?”

“去罗兰城堡。”乔治坚定地说。

女孩看上去有些困惑。

“罗兰城堡?”

“当然,不是直达。中途要经停多处,走得很慢。但是我很肯定我们会在午夜之前到达那儿。老西南铁路是一条值得信赖的线路——虽然慢,但是很保险——而且我很肯定南方铁路公司仍保持着他们的老传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去罗兰城堡。”伊丽莎白犹疑地说。

“这话可伤到我了。那是一个十分讨人喜爱的地方。”

“你曾经去过那里?”

“确切来讲,没去过。但是,如果你不喜欢罗兰城堡,还有很多其他地方你可以去。沃金、韦布里奇、温布尔登[都为英国地名]。火车肯定会停靠其中一站。”

“我明白了,”女孩说,“是的,我可以在那里下车,也许再坐汽车回伦敦。我想这可能是最好的计划。”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火车开始减速。罗兰先生恳切地盯着她。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

“不,真的。你已经做了很多。”

一阵沉默后,女孩突然说:

“我——我希望我可以解释一下。我——”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做!这会毁了一切。不过听着,真的没什么我能做的吗?把秘密文件带去维也纳——或者类似的事情?总会有秘密文件。给我个机会。”

火车停了。伊丽莎白飞快地跳到月台上。她转身,透过窗子对他说: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为我们——为我做些什么?”

“我愿意为你做世上的任何事,伊丽莎白。”

“即使我没法给你一个理由?”

“理由,去他妈的!”

“即使这事儿——很危险?”

“越危险,越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似乎下了决心。

“从窗户探身看外面。低头看月台,装出随意一些的样子。”罗兰先生尽力遵照这个有些难办的建议去做,“你看到那个正准备上车的男人了吗?就是留着小黑胡子,穿着浅色大衣的那个?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去哪里。”

“就这些?”罗兰先生问,“我要——”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会给你进一步的指示。盯着他——还有保护这个。”她把一个密封的小包裹扔到他手里,“用你的生命去保护它。这是一切的关键。”

火车又开动了。罗兰先生依旧盯着窗外,目送伊丽莎白高挑优雅的身影随着月台逐渐消失。他的手还一直紧紧抓着那个密封的小包裹。

剩下的旅程既单调又平凡。这是一趟慢车,哪个站都停。每一站,乔治都会把头探出窗户,以防他的“猎物”下车。停车时间较长时,他偶尔还会在月台上来回踱步,以确认那个男人仍在车上。

这趟车的终点站是朴茨茅斯,正是在这站,黑胡子乘客下了车。他走进一家二等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罗兰先生也订了一间房。

他们的房间在同一条走廊上,中间只隔着两扇门。对乔治来说这个安排令人满意。尽管在隐藏行踪方面,他完全是个新手,可他急于表现自己,不辜负伊丽莎白对他的信任。

晚餐时,乔治餐桌的位置离自己的“猎物”并不远。屋子里并没有坐满人,乔治估摸着大部分用餐者都是旅行商人,他们衣着得体,安静且津津有味地享用着食物。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乔治的特别注意,这是个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子的小个子男人,衣着透露出他是个赛马爱好者。他似乎同样对乔治感兴趣,而且提议晚餐结束后一起去喝一杯,打打台球。但是乔治正好看到黑胡子男人在戴帽子,穿外套,所以便婉拒了他。之后,他走到街上,进一步认识到跟踪的难度。这是一次漫长而疲倦的跟踪——而且最终似乎也没有什么结果。在沿着朴茨茅斯的街道拐来拐去长达四英里后,这人返回了旅馆,乔治紧跟其后。一丝疑虑袭上他的心头。那个男人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他的存在?当乔治站在大厅里琢磨这事儿时,外面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姜黄色小个子走进来。显然,他也刚从外面散步回来。

乔治突然意识到前台的漂亮姑娘正在同他说话。

“罗兰先生吗?有两位绅士来拜访您。两位外国的绅士。他们在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

乔治微微有些吃惊,狐疑地找到那个房间。两个男人正坐在那里,礼节性地起身向他鞠躬。

“罗兰先生吗?毫无疑问,您能猜到我们的身份。”

乔治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说话的人年纪稍长,头发灰白,是个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傲慢绅士。另外一位是个高个儿年轻人,长了些粉刺,有一张日尔曼式脸孔,不过并不吸引人,因为此时此刻他正满面怒容。

乔治发现,这两位访客中并没有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的那位老绅士,于是略微松了口气,他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举止。

“先生们,请坐。很高兴认识二位。你们喝些什么?”

“谢谢您,罗兰阁下——我们不喝。我们时间不多——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您把我列入贵族阶层,真是太好了。”乔治说,“很遗憾,你们不打算喝一杯。那么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呢?”

“罗兰阁下,您和一位女士一起离开伦敦,结果现在却独自一人在这里。那位女士去了哪儿?”

乔治站起来。

“我不明白您的问题,”他冷冷地说,竭力模仿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那样讲话,“我很荣幸,祝您二位晚安,先生们。”

“但是你确实清楚,你一清二楚。”那个年轻一些的人突然叫嚷起来,“你把亚莉克莎怎么样了?”

“冷静点,先生,”另一个低声说道,“请你冷静些。”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乔治说,“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女士。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年长的那位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不可能,”他干巴巴地说,“我冒昧地查看了旅馆登记簿,您登记在上面的名字是罗兰城堡的G·罗兰先生。”

乔治不由得脸一红。

“这——这只是我开的一个玩笑。”他心虚地解释道。

“这借口不怎么样。喂,别兜圈子了。殿下到底在哪儿?”

“如果你是说伊丽莎白——”

年轻人怒吼一声,朝乔治猛冲过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竟敢这么称呼她。”

“我指的是,”另一位缓缓开口,“您也许早就听说过,卡塔尼亚的安娜塔西亚·索菲亚·亚历山德拉·玛利亚·海伦娜·奥尔佳·伊丽莎白公主殿下。”

“哦!”罗兰先生无助地感叹道。

他尽力回忆卡塔尼亚的有关情况。据他的记忆,这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小王国,他似乎记得那里发生了一场革命。他又重新打起精神。

“显然,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他高兴地说,“只是我称她为伊丽莎白。”

“为此你得补偿我,”年轻人咆哮道,“我们打一架。”

“打一架?”

“决斗。”

“我从不决斗。”罗兰先生坚决拒绝。

“为什么?”对方不高兴地质问道。

“我怕受伤。”

“啊哈!真的是这样吗?那我至少可以把你的鼻子拽下来。”

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近。接下来的事难以预料,但是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然后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他头晕眼花地挣扎着站起来。罗兰先生愉快地微笑着。

“正如我所说,”他说,“我害怕受伤,所以就去学了柔道。”

沉默。两名外国人迟疑地看着这个面色温和的年轻人,好像突然意识到在他温文尔雅的举止背后潜藏着某种危险的品性。年轻的日耳曼人气得脸色煞白。

“你会为此后悔的。”他低声呵斥道。

年长者依旧保持着他的尊严。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罗兰阁下?你拒绝告诉我们公主殿下的行踪?”

“我并不知道。”

“别指望我们会相信你的话。”

“恐怕您生性多疑,先生。”

对方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件事还没完。你会再次听到我们的消息。”两个人离开了旅店。

乔治扶额思索。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明显已经被卷入一场欧洲贵族的丑闻之中。

“这可能意味着另一场战争。”乔治满怀希望地说,同时四处寻找那个黑胡子男人的身影。

令人欣慰的是,他发现那人正坐在商务间的一个角落里。三分钟之后,黑胡子起身去睡觉。乔治尾随其后,看着他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乔治松了一口气。

“我需要休息一晚,”他咕哝道,“非常需要。”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黑胡子已经发觉乔治在跟踪他怎么办?如果他趁乔治晚上睡着之后溜走怎么办?几分钟后,罗兰先生想到了一个解决难题的方法。他拆开自己的一只袜子,抽出足够长的浅色羊毛线,然后悄悄溜出自己的房间,把羊毛线的一头用邮票粘在那个人的房门上,拽着羊毛线的另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线端拴在一个小银铃上——昨晚娱乐的战利品。他满意地检查着他的安排。黑胡子男人如果企图离开的话,乔治会立刻被铃声叫醒。

这件事办完之后,乔治立刻找到卧床,把那个小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面。这时,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思绪如下:

“安娜塔西亚·索菲亚·玛利亚·亚历山德拉·奥尔佳·伊丽莎白。真见鬼,有个名字想不起来。我想知道现在——”

他无法立即入眠,因为理解不了眼前的局势而备受折磨。到底是怎么回事?逃跑的公主、密封的小包裹和黑胡子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公主要逃避什么?那几个外国人是否注意到密封包裹在他手里?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想着想着,带着毫无头绪的烦躁,罗兰先生睡着了。

罗兰先生被微弱的铃声惊醒。他并不是那种一醒来就能够很快投入行动的人,但只花了一分半钟他就搞清楚了情况。随后,他跳将起来,把脚塞进拖鞋里,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溜到走廊上。走廊的另一端尽头隐约闪现的身影向他指明了猎物的方向。罗兰先生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他正好看到黑胡子男人进了盥洗间。这真奇怪,尤其是因为他房间对面正好就有一个盥洗间。乔治走近微开着的房门,通过门缝向里面窥视。只见那个男人跪在浴缸边,正对后面的壁角板捣鼓着什么。他在那儿大概待了五分钟,随后站起身来,乔治小心地撤开身。他安全地躲入自己房门的阴影之中,看着那人从门前经过,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房里。

“好了,”乔治自言自语道,“明天早晨再去调查盥洗间之谜吧。”

他爬上床,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去确认小包裹是否还在那里。可紧接着,他慌乱地抖开床单被褥。包裹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悲伤愧疚的乔治坐在桌前吃着鸡蛋和培根。他辜负了伊丽莎白。他把她托付的珍贵包裹弄丢了,而且那个“盥洗间之谜”又糟糕地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的,毫无疑问,乔治做了件蠢事。

早餐过后,他走上楼去。走廊里站着一个神情困惑的女保洁员。

“亲爱的,出了什么事?”乔治亲切地问。

“是住这间屋子的绅士,先生。他让我八点半的时候叫他,可没人应声,而且门也锁着。”

“不会吧。”乔治说。

他心中升起一种不安之感,匆匆返回自己的房间。然而心里制订的所有计划瞬间被一个始料未及的发现完全打乱——昨晚被偷走的小包裹出现在了梳妆台上。

乔治把它拿起来仔细检查。是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包裹。但是封条已经被打开了。犹豫片刻,他拆开了包裹。如果别人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他就没有理由不能看看。再说,里面的东西可能已经被人盗走了。打开的纸包里是一个小纸盒,像是珠宝盒那类。乔治把它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枚普通的金制婚戒插在绒布基座上。

他拿起戒指仔细端详。内环没有刻字——与别的婚戒毫无二致。乔治呻吟着用手捧头。

“疯了,”他咕哝道,“就是这样。十足的疯子。没有理智可言。”

突然,他记起女保洁员说的话,同时注意到窗户外面有一道宽宽的护墙。平时他不会尝试这样的行为,但是此刻好奇与愤怒的火焰熊熊燃起,让他对困难毫不在意。他跳上窗台。几秒钟之后,他透过黑胡子房间的窗户向里窥视。窗户开着,屋子里空无一人。不远处有一道防火梯,很明显猎物是从那儿逃走的。

乔治从窗户跳进屋里。失踪男子的个人物品散落在四处。或许,其中会有些线索能释去乔治心头的困惑。他首先从一个破旧的工具袋开始找起。

一阵声响使他停止了搜寻——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但确实是在这个屋子里。乔治的目光移向大衣橱,他跳起来扭开了门。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跳出来,往地上一骨碌,却被乔治一把抱住。他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乔治使出浑身解数却收效甚微。最后,两人精疲力竭才彼此分开,乔治此时第一次看清他的对手。原来是那个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小个子。

“你到底是谁?”乔治问道。

作为回答,对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乔治大声读道:

“苏格兰场,加洛德探长。”

“是的,先生。而且你最好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

“我,是吗?”乔治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探长,我想你是对的。我们是否可以先找个更适当的地方再谈?”

在酒吧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乔治讲述了故事的大致经过。加洛德探长同情地听着。

“非常费解,就像你说的,先生,”乔治说完后,他评论道,“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我也搞不懂,不过有一两点我可以向你澄清。我在此地跟踪马登伯格(你的黑胡子朋友)时,你突然出现,而你观察他的方式让我生疑。我想不起你是谁。昨天晚上,你外出时,我偷偷溜进你的房间。是我偷了你枕头下面的那个小包裹。我把它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于是立刻找机会把它送了回去。”

“这无疑使事情清楚了些,”乔治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自始至终都很蠢。”

“我不这么想,先生。作为一个初学者,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你说你今早去过盥洗间,而且拿走了他藏在壁角板里的东西?”

“是的,但那只是一封拙劣的情书,”乔治忧郁地说,“该死的,我可没想探听那个可怜鬼的私生活。”

“能拿给我看看吗,先生?”

乔治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叠好的信递给探长。后者打开了它。

“确实如你所说,先生。不过我想,如果你在字母i之间连线的话,你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哦,天哪,先生,这是一份朴茨茅斯海港防卫图。”

“什么?”

“是的。我们监视这个人已经有段时间了。对我们来说,他实在太狡猾。他让一个女人去做大部分的肮脏勾当。”

“一个女人?”乔治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叫什么名字?”

“她有很多名字,先生。最常用的是贝蒂·布莱特艾斯。她是个非常美貌的女人。”

“贝蒂——布莱特艾斯。”乔治说道,“谢谢你,探长。”

“不好意思,先生,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

“我不舒服,非常难受。事实上,我想我最好乘第一趟火车回伦敦去。”

探长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恐怕那是一趟慢车,先生。你最好等等快车。”

“没关系。”乔治黯然神伤,“没有哪趟车会比我昨天坐的那趟更慢。”

乔治再次坐在头等车厢里,悠闲地读着今天的报纸。突然,他坐直了身体,瞪着眼前的那一页。

“昨日在伦敦举行了一场浪漫的婚礼,罗兰·盖勋爵,阿克敏斯特侯爵的次子,同卡塔尼亚的安娜塔西亚公主殿下完婚。整个婚礼被严格保密。公主殿下和她的叔叔自从卡塔尼亚发生动荡以来,一直居住在巴黎。当罗兰勋爵还是英国驻卡塔尼亚使馆的秘书时,公主殿下便遇到了他,他们之间的爱恋也就此开始。”

“好吧,我——”

罗兰先生想不出什么强烈的话语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呆望着前方。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一位女士上了车。她坐到了乔治对面。

“早上好,乔治。”她的声音美妙悦耳。

“上帝啊!”乔治叫出声来,“伊丽莎白!”

她冲他一笑,看上去比以前还要可爱。

“听我说,”乔治喊道,一把抱住自己的头,“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你是安娜塔西亚公主,还是贝蒂·布莱特艾斯?”

她盯着他看。

“都不是。我是伊丽莎白·盖。我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而且我也要向你道歉。你看,罗兰(那是我哥哥)一直都爱着亚莉克莎——”

“你是说公主殿下?”

“是的,我家里人都这么叫她。嗯,就像我说的,罗兰一直很爱她,她也爱着罗兰。那场革命来临的时候,亚莉克莎人在巴黎。当他们准备结婚时,老斯特恩姆,就是首相,突然出面坚持要带走亚莉克莎,强迫她嫁给她的表兄卡尔王子,一个令人讨厌、满脸粉刺的人——”

“我想我已经见过他了。”乔治说。

“她十分讨厌那个人。但老王子乌斯瑞克,也就是她的叔叔,不允许她再和罗兰见面。所以她就跑到了英格兰,我们给在苏格兰的罗兰打电报。就在最后一刻,我们乘坐出租车去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和她叔叔的出租车打了个照面。当然,他跟踪了我们,我们无计可施,因为他一定会动真格的,况且他还是她的监护人。然后,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互换角色。如今的女孩子,除了她们的鼻尖,你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戴上了亚莉克莎的红帽子,穿上了她的棕色大衣,而她穿上了我的灰色衣服,接着我们让出租车开去滑铁卢车站。我在那儿跳下车,冲进站台。老乌斯瑞克一直跟着那顶红帽子,根本没想到出租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但是当然,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脸,所以我逃进你的车厢求你帮忙。”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乔治说,“关键是接下来的事。”

“我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向你道歉。我希望你不要生气。你看,你当时看上去如此感兴趣,好像这就是个真谜团似的——就像书里那种我无法抵抗的诱惑。我从站台上挑了一个长相很凶恶的男人要你跟踪他,然后把包裹扔给了你。”

“里面是一枚婚戒。”

“是的。是亚莉克莎和我买的,因为罗兰直到婚礼前才能从苏格兰赶过来。当然,我知道等我回到伦敦时,他们已经用不着了——他们用的是窗帘拉环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明白了,”乔治说,“世上之事就是如此——等你知道之后就很简单!请允许我,伊丽莎白。”

他脱掉她左手的手套,看到她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才长出一口气。

“好了,”他评论道,“这枚戒指终于不会被浪费了。”

“哦!”伊丽莎白叫道,“但是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啊。”

“你知道我是个好人,”乔治说,“对了,我刚刚想到,你当然就是伊丽莎白·盖女士啦。”

“哦!乔治,你是个势利眼吗?”

“事实上,我确实是。我的梦想就是国王乔治向我借去半克朗,以便度过周末。但是我在想我的叔叔——一个已经疏远我的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势利小人。如果他知道我要和你结婚,然后会拥有家族头衔,他会立刻与我合伙!”

“哦!乔治,他很有钱吗?”

“伊丽莎白,你是个贪财的人吗?”

“当然。我很喜欢花钱。但是我在想我的父亲。他有五个女儿,全都是出身名门的美人。他很渴望一个有钱的女婿。”

“嗯,”乔治说,“这将会是天作之合。我们就住在罗兰城堡怎么样?有你做妻子,他们肯定会让我成为市长。哦!伊丽莎白,亲爱的,这可能违反公司章程,但是我必须亲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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