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金色的机遇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爱德华·帕利泽爵士,皇家法律顾问,住在安娜女王巷九号。安娜女王巷是条死胡同,地处威斯敏斯特区核心地带,这里依旧保留了一种安静的、远离二十世纪喧嚣的古朴氛围。这正合爱德华·帕利泽爵士的口味。

爱德华爵士过去曾经是最知名的刑事律师,如今不再从事律师行业,就以收集犯罪学藏书为乐。他还是《知名罪犯回忆录》一书的作者。

这天傍晚,爱德华爵士坐在藏书室的炉火前,啜饮上好的黑咖啡,冲着一本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刑事人类学派的创始人]的书摇头。这些天才理论如今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了。

门几乎悄无声息地开了,训练有素的男仆踏着厚实的绒毛地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低语道:

“有位年轻女士想要见您,先生。”

“年轻女士?”

爱德华爵士很惊讶。这事可不太寻常。但他转念一想,有可能是他的侄女,艾瑟尔——可是,不会,如果是她,阿莫尔刚才就会禀明。

他小心地询问:“这位女士有没有通报她的名字?”

“没有,先生,但是她说她很肯定您会想要见她。”

“领她进来吧。”爱德华·帕利泽爵士说。这种说法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致。

一名高个儿、深肤色、年近三十的女性走了进来,她身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衣裙,戴着一顶小黑帽。她走到爱德华爵士跟前,伸出一只手,一副急于打招呼的样子。阿莫尔退了出去,随手无声地关上了门。

“爱德华爵士——您认得我,对吧?我是玛格德琳·沃恩。”

“啊,当然。”他亲切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他现在完全记起来了。乘坐“西卢里克号”从美洲回国的那次旅行!这个可爱的孩子——因为那时她不过就比孩子大一点。他记得,自己曾向她表达过爱意,以一种慎重、老到、饱经世故的方式。她那时十分年轻——热情洋溢,满怀钦佩与英雄崇拜——俘获了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的心。这段回忆使他握手时格外热情。

“真是令人高兴。快请坐。”他把她安置在扶手椅中,平心静气地侃侃而谈,心中却一直在思忖她的来意。最后当他结束这段轻松的闲聊时,迎来的是一阵沉默。

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握紧又松开,随后舔舔嘴唇,突然唐突地开口说:

“爱德华爵士,我想让您帮帮我。”

他很惊讶,本能地问道:

“怎么了?”

她更加紧张地继续说:

“您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您可以为我做的——您都会去做。”

是的,他曾经说过这话。一个人确实会说这种话——尤其是在分别的时候。他还能想起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以及将她的手举到唇边的一幕。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我可以做到的——记住,我是说……”

是的,一个人会说那种话……但是很少,很少有人能够履行自己的诺言!而且是过了——多少年来着?九年还是十年。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已经失去了初见她时的魅力——那种纯洁的、不忍亵渎的青春模样。现在的这张脸,也许对年轻人来说更有吸引力,但是爱德华爵士却失去了那次大西洋航行结束时的热情和情感。

他的神情变得职业且谨慎。他语调略显尖刻地说:

“当然,亲爱的女士。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帮助你——尽管我怀疑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否对别人有所助益。”

可以说,这些话他是在给自己找退路,但是她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属于那种一次只能看到一件事的人,而此刻,她眼中就只有自己的要求。她想当然地认为爱德华爵士愿意帮助她。

“我们遇到了麻烦,爱德华爵士。”

“我们?你结婚了?”

“没有——我是说我和我的兄弟。哦!其实还有威廉和埃米莉。但是我必须解释一下。我有……我有一个姨奶奶——克拉布特里小姐。您可能在报纸上读到过。太可怕了,她被杀了——谋杀。”

“啊!”一丝兴趣闪过爱德华爵士的脸,“大约一个月以前,是吗?”

这个姑娘点点头。

“更短些——三个星期。”

“是的,我记得。她在自己家里遭人重击头部。凶手还没被抓到。”

玛格德琳·沃恩又点点头。

“他们没抓住那个人——我认为他们永远也抓不住。您看——也许根本就无人可抓。”

“什么?”

“是的——非常糟糕。这事儿报纸上没有报道,却是警方的看法。他们知道,那天晚上没有人进入过那所房子。”

“你是说——”

“就是我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干的。一定是。警察不知道是哪一个——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每天坐在家里,偷偷地相互观察,疑窦丛生。哦!如果只是外人的话——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爱德华爵士盯着她,兴趣大增。

“你是指,家里人有嫌疑?”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警方没这么说。他们彬彬有礼,待人谦和,不过将房子彻底搜查了一遍,盘问了我们所有人,玛莎更是被三番两次地问询……因为他们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所以迟迟不肯出手。我太害怕了——非常害怕……”

“亲爱的孩子。得了,你是在夸大其词。”

“我没有。是我们四个人中的一个,一定是。”

“你指的是哪四个人?”

玛格德琳·沃恩坐直了身体,愈发镇静地说:

“有我和马修。莉莉是我们的姨奶奶。她是我们祖母的妹妹。我们从十四岁起就和她一起生活(我和马修是双胞胎,您知道)。还有威廉·克拉布特里。他是她的侄子——她兄弟的孩子。他和妻子埃米莉也住在那儿。”

“她供养他们?”

“差不多吧。他自己有些钱,但是身体不太好,只好待在家里。他很安静,爱幻想。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可能——哦!——光这样想想都很可怕!”

“我还是不太明白目前的情形。也许你不介意,简要叙述一遍这些事实——如果这不会让你过分悲痛的话。”

“哦!好的——我愿意告诉您。而且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异常清楚。您知道,我们用过茶点后,就分头各干各的事了。我去做缝纫。马修去打一篇文章——他平时写点新闻。威廉去摆弄他的邮票。埃米莉没有下楼来喝茶。她吃了治疗头痛的药粉,躺在床上休息。所以,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当玛莎七点半进屋摆放晚餐时,莉莉姨奶奶已经死了。她的头……哦!太可怕了……整个被击碎了。”

“凶器找到了,我猜?”

“是的,是一块沉甸甸的镇纸,平时就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警察检查了上面的指纹,但是根本没有指纹,已经全部被抹掉了。”

“那你的第一个猜测是什么?”

“当然是进了盗贼。书桌的两三个抽屉被拉开了,好像盗贼在找什么东西。当然,我们以为就是贼干的!然后警察来了——他们说她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小时,并询问玛莎有谁进过房子,玛莎说没有人。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闩着,屋里的东西似乎也没人碰过。随后,警察开始向我们提问……”

她停下来,胸脯起伏不定。她恐惧而充满恳求的目光寻求着爱德华爵士的安抚。

“比如,在你姨祖母死后,谁会获益?”

“很简单。我们都会获益,均等的。她把钱平分给我们四个人。”

“那她的遗产有多少?”

“律师告诉我们,在扣除遗产税之后大约有八万英镑。”

爱德华爵士略显诧异地睁大眼睛。

“这笔数目可不小。我想,你以前就知道你姨祖母的财产总额?”

玛格德琳·沃恩摇摇头。

“不——我们听说以后也非常惊讶。莉莉姨祖母对钱财极其谨慎。她只有一个仆人,而且常常说要节俭。”

爱德华爵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玛格德琳斜靠在椅子上,稍稍向前探了探身。

“您会帮助我的,对吗?”

此时,爱德华爵士正对这个故事本身充满兴趣,她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

“亲爱的年轻女士,我能够做什么呢?如果你需要一些适当的法律建议,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

她打断了他。

“哦!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您个人的帮助——作为一名朋友。”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是——”

“我需要您来我们家。我想让您来问问题。我想让您自己做出判断。”

“但是亲爱的年轻——”

“请记住,您答应过我。无论何地,无论何时,您说过的,如果我需要帮助……”

她望向他,目光恳切,充满信心。他感到羞愧,而且被莫名地打动了。她那么真诚,十年了,还坚信随口的允诺,把它当成神圣的、有约束力的东西。有几个男人没有说过这种话——这几乎就是口头禅!——而他们中却鲜有人被要求履行承诺。

他软弱地说:“我相信很多人给出的建议会比我更好。”

“我有很多朋友——不用说。”(他被她天真的自信逗笑了。)“但是您看,他们都不聪明。不像您。您已经习惯于盘问别人。而且您经验丰富,肯定知道。”

“知道什么?”

“他们是无罪还是有罪。”

他自嘲地笑笑。他对自己感到满意的是,总的来说,他过去通常确信这一点!尽管在许多场合,他个人的意见同陪审团并不一致。

玛格德琳神经质地将额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她环视房间,说道:

“这里真安静。难道您有时候不想多些声音吗?”

死胡同!她无意中随口说的这些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条死路。是的,不过总有出口——你来时的路——你重返世界的路——冲动与青春唤醒了他。她单纯的信任引发了他天性中善良的一面,她所处的困境也引发了其他的东西——内心天生的犯罪学家。他想要见见她口中提到的那些人。他想要做出自己的判断。

他说:“如果你确信我能帮上忙……记住,我不能保证什么。”

他盼望她喜出望外,但是她表现得很平静。

“我知道您会同意的。我一直把您当作一位真正的朋友。您现在就随我回去吗?”

“不。我认为明天去可能会更令人满意。你能把克拉布特里小姐律师的姓名和地址给我吗?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她写了下来,然后递给他。接着她起身,颇为羞涩地说:

“我……我真的太感激您了。再见。”

“你自己的地址呢?”

“我真蠢。切尔西区巴拉丁大路十八号。”

2

爱德华·帕利泽爵士到达巴拉丁大路十八号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了,他一路不疾不徐地走来。在这之前,他已经查明了几件事。早上,他去了趟苏格兰场,助理警察总监是他的老朋友,他还拜访了克拉布特里小姐的律师。他对情况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克拉布特里小姐对钱的安排有些特别。她从来不使用支票簿。相反,她习惯于写信给律师,要他准备一定数额的五英镑钞票。数额几乎总是一样。一年四次,每次三百镑。她总是坐着四轮马车亲自来取钱,她认为马车是唯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他时候,她从不离开家门。

在苏格兰场,爱德华爵士获知,财产问题已经得到了详细的调查。马上又快到克拉布特里小姐取钱的时候了。估计先前的三百镑已经花光——或者基本上花光了。但是现在很难查实这一点。通过核查家庭支出,警方明显发现,克拉布特里小姐每季度的花销远低于三百镑。另一方面,她习惯于用五英镑钞票接济贫困的朋友和亲戚们。她去世时,家中到底还有没有钱都是个问题。屋里一个便士也没找到。

当爱德华爵士走近巴拉丁大路时,脑中萦绕的就是这个问题。

房子(不带地下室)的大门开了,一个老妇人从门背后警惕地盯着他。他被领进走廊左侧的一间宽敞的双人间里,玛格德琳很快过来见他。他发现她脸上流露出较此前更加紧张不安的神情。

“你让我来问问题,我就来了。”爱德华爵士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首先我想知道谁是最后一个见到你姨祖母的人,当时的确切时间是几点?”

“是茶点过后——五点钟。玛莎最后一个见过她。那天下午她去付账,顺带把莉莉姨祖母的零钱和账本带了回来。”

“你信任玛莎吗?”

“哦,非常信任。她跟着莉莉姨祖母有——哦!三十年了,我猜。她为人诚实坦荡。”

爱德华爵士点点头。

“另一个问题。你的表亲,克拉布特里夫人,为什么要服用止痛药粉?”

“啊,因为她头痛。”

“这个当然,但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引起她头痛?”

“好吧,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天午饭时有一顿争吵。埃米莉非常容易激动,神经紧张。她和莉莉姨祖母有时候会吵架。”

“她们午饭时吵了一场吗?”

“是的。莉莉姨祖母很容易对小事发火。无事生非……后来她们越吵越厉害……埃米莉说了一通她根本不会当真的话……什么她要离开这所房子再也不回来了,什么她气得吃不下饭……哦!各种傻话。然后莉莉姨祖母让她和她丈夫赶紧打包滚蛋,越早越好。但是这些都当不得真,真的。”

“因为克拉布特里先生和夫人根本没钱独立门户吗?”

“哦,不仅仅因为这个。威廉喜爱莉莉姨祖母。他真的很喜欢。”“不会碰巧这是个吵架的日子吧?”

玛格德琳脸红了。

“您指的是我?吵架是因为我想要做一名时装模特?”

“您的姨祖母不同意吧?”

“是的。”

“为什么你想要做一名时装模特,玛格德琳小姐?这种生活对你来说很有吸引力吗?”

“不,但是做什么都比继续在这儿干待着强。”

“嗯,话说回来,你不是将要获得一笔丰厚的遗产吗?”

“哦!是的,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极其淳朴地承认了这一点。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相反,他问道:“那你弟弟呢?他也吵架了吗?”

“马修?哦,没有。”

“那就没人能说他有动机,希望除掉碍事的姨祖母。”

他迅速捕捉到她脸上一瞬间掠过的不安。

“我忘了,”他随口说道,“他欠了很多钱,不是吗?”

“是的,可怜的马修。”

“不过,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是的——”她叹了口气,“现在可以松口气了。”

她依旧什么都没发觉。他匆忙转换了话题。

“你的表亲和弟弟都在家吗?”

“是的,我告诉他们说您要过来。他们都非常渴望得到帮助。哦,爱德华爵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您会发现一切都很正常。我们中没有人和这起案子有牵连,归根结底,凶手一定是家庭成员以外的人。”

“我可不会导演奇迹。我也许能找出真相,但没法让真相成为你希望的样子。”

“不能吗?我觉得您能做到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她离开了房间。他心绪烦乱地想:“她刚才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让我辩护吗?替谁呢?”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天生一副健壮的身板,但微微有些驼背。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上去脾气和善,神情却有些茫然。

“爱德华·帕利泽爵士?哦,您好。玛格德琳让我过来。您愿意提供帮助,真是太好了。尽管我认为您最终发现不了什么。我是说,他们抓不住那个家伙。”

“那么你认为是盗贼了——从外面来的什么人?”

“嗯,一定是这样。不可能是家里人。那些家伙如今都精明着呢,他们就像只猫一样进出自如。”

“克拉布特里先生,这场悲剧发生时,你人在什么地方?”

“我正摆弄我的邮票呢——在我楼上的小起居室里。”

“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没有。我全神贯注时什么都听不到。这点很蠢,但的确如此。”

“你说的起居室在这间屋子上方吗?”

“不,在后面。”

门又开了。一个矮个儿金发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双手紧张地抽搐着,看起来烦躁不安,情绪激动。

“威廉,为什么你不等等我?我说了‘等一下’。”

“对不起,亲爱的,我忘了。爱德华·帕利泽爵士,这位是我的妻子。”

“您好,克拉布特里夫人。我希望您不介意我来这儿提几个问题。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急于澄清这件事。”

“这是自然。但是我没什么可告诉您的,不是吗,威廉?我那时正在睡觉,在我床上,直到玛莎尖叫时我才惊醒。”

她的双手依旧在抽搐。

“您的房间在哪里,克拉布特里夫人?”

“在这个房间的上面。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怎么可能听得到?我睡着了。”

除了这些,爱德华爵士没从她那里再得到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听到,她睡着了。她像受到惊吓的女人那样偏执地反复重申这一点。爱德华爵士非常清楚这有可能——可能就是——赤裸裸的真相。

他最后找了个借口脱身,说他要问玛莎几个问题。威廉·克拉布特里主动提出带他去厨房。在大厅里,爱德华爵士差点撞上一个正大步走向前门的高大黝黑的男人。

“是马修·沃恩先生吗?”

“是的,但是你瞧,我没时间。我有个约会。”

“马修!”楼梯上传来她姐姐的声音,“哦!马修,你答应过——”

“我知道,姐。可现在不行。我得去见一个人。而且不管怎样,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件该死的事情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受够警察了。我对这出表演烦透了。”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修·沃恩已经退场。

爱德华爵士被领进厨房。玛莎正在熨衣物。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手中还拿着熨斗。爱德华爵士关上了身后的门。

“沃恩小姐让我来帮她的忙,”他说,“我希望你不反对我问你几个问题。”

她看着爱德华爵士,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他们当中的人干的,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是您所能见到的最好的绅士和淑女。”

“这点我并不怀疑。但是说他们为人善良并不能作为证据。”

“也许不能,先生。法律真是有趣。但是我有证据——就像您说的,先生。如果他们中有人做了这件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肯定——”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先生。那儿,听那个——”

“那个”是来自他们头顶的嘎吱声。

“楼梯,先生。每次有人上下楼时,楼梯就会发出这种刺耳的嘎吱嘎吱声。无论你脚步多轻都没用。克拉布特里夫人当时正躺在床上,克拉布特里先生在摆弄他那些讨厌的邮票,玛格德琳小姐在楼上使用她的机器,如果他们三人中谁下楼来,我肯定会知道。但是他们根本没有。”

她说话时那种深信不疑的样子,让律师印象深刻。他想:“这是个出色的证人。她的话很有分量。”

“你也许并没有留意到。”

“不,我会的。可以说,就算没有特别留意,我也会有所察觉。就像当门关上后,如果有人出去,你会发现一样。”

爱德华爵士改变了他的立场。

“你说的是三个人,但是还有第四个人。马修·沃恩先生当时也在楼上吗?”

“不,他在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在隔壁。他当时在打字。从这儿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机器一刻都没停过,先生,我可以发誓。是恼人的哒哒的打字声。”

爱德华爵士沉默了片刻。

“是你发现的她,对不对?”

“是的,先生。她躺在那儿,血流到了头发上。因为马修先生哒哒的打字声,没人听到什么动静。”

“你能肯定没人进过这所房子?”

“他们怎么进来呢,先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这里的门铃会响,而且只有一扇门。”

他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你喜欢克拉布特里小姐吗?”

她的脸上泛起真正的、明显的红晕。

“是的,确实如此,先生。但是克拉布特里小姐——好吧,我已经老了,不介意说说这事儿。我遇到过麻烦,先生,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克拉布特里小姐帮过我的忙,把我带回她身边,直到麻烦结束。我可以为了她去死——我真的能做到。”

爱德华爵士从话语中听出了她的真诚。玛莎是真诚的。

“就你所知,没有人走近房门?”

“没有。”

“我说的是就你所知。但是如果克拉布特里小姐在等什么人,如果她自己给那人开了门……”

“哦!”玛莎似乎吃了一惊。

“有那种可能,我猜?”爱德华爵士鼓励道。

“有可能——是的——不过不大可能。我是说……”

她明显吃了一惊。她无法否认,可的确想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真相另有隐情。果真如此吗?家里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有罪?玛莎在某种程度上想要庇护有罪的那个人吗?楼梯当时是否嘎吱作响?是否有人偷偷下楼,而玛莎知道那人是谁?

她本人是诚实的——爱德华爵士确信这一点。

他看着她,依旧坚持己见。

“克拉布特里小姐有可能这么做,我想。那扇屋子的窗户正对着大街。她可能从窗户里看到她正在等的那个人,随后走到大厅,让他或者她进来。她甚至可能希望没有旁人看见。”

玛莎看起来心烦意乱。最后她勉强说:

“是的,你可能是对的,先生。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她正在等一位绅士——是的,这很有可能。”

她开始察觉到这种说法的好处。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吗?”

“是的,先生。在我收拾完茶点之后。我把收据簿和剩下的零钱交给她。”

“她给你的是五英镑面值的钞票吗?”

“一张五英镑钞票,先生,”玛莎声音中透露出震惊,“收据簿从未超过五英镑。我一向小心谨慎。”

“她把钱放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很清楚,先生。依我看,她自己随身携带——在她黑色的天鹅绒包里。但是,当然她可能会把钱放在卧室的某个抽屉里,然后锁上。我自己就很喜欢把东西锁起来,尽管容易丢钥匙。”

爱德华爵士点点头。

“你并不知道她有多少钱——我的意思是,多少五英镑钞票,是吧?”

“是的,先生,我不知道具体的数目。”

“而且她没有对你说起什么,让你以为她在等什么人?”

“没有,先生。”

“你非常肯定吗?她当时具体是怎么说的?”

“嗯,”玛莎思考着,“她说屠夫不过就是流氓和骗子,说我多买了四分之一磅的茶叶,还说克拉布特里夫人不爱吃人造黄油纯粹是胡扯,她不喜欢我给她找回的一枚六便士银币——是上面有橡树叶图案的新硬币——她说这个不好用,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说服她。而且她说——哦,鱼贩子送来的是黑线鳕鱼,不是牙鳕鱼,问我是否跟鱼贩交代清楚了,我说已经跟他说了。真的,我想就是这些,先生。”

玛莎的这番话让这位已故女士清晰地站在爱德华爵士眼前,就算是细节描述也难以做到这点。他漫不经心地问:

“真是位不大容易讨好的女主人呢,嗯?”

“是有点挑剔,但是,可怜的人儿,她不常出门,总待在屋里,于是不得不找些事儿让自己开心。她虽然挑剔,却有一副好心肠——从不会让上门来的乞丐空手离开。她也许是挑剔,但是一位真正仁慈的女士。”

“我很高兴,玛莎,她在去世后还有人悼念她。”

这位老仆人倒吸了一口气。

“您的意思是……哦,但是他们都很喜欢她,真的,在内心深处。他们偶尔会跟她发生口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爱德华爵士抬起头。头顶上发出一阵嘎吱声。

“那是玛格德琳小姐在下楼。”

“你怎么知道?”他直接问。

这位老仆人涨红了脸。“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她咕哝道。

爱德华爵士疾步离开厨房。玛莎是对的。玛格德琳刚刚走下楼梯,她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目前还没有多大进展,”爱德华爵士说,算是对她满脸渴望的回答,并且补充道,“你碰巧不知道你的姨祖母遇害那天都收到了哪些信件吧?”

“它们都放在一块儿。当然,警察已经都查验过了。”

她带他来到一间大双人休息室,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大手提包,上面还带着老式银钩。

“这是姨祖母的包。里面的东西和她遇害那天一模一样。我没让人动它。”

爱德华爵士谢过她,然后将包里的东西倒在桌上。他想,这提包算是脾气古怪的老妇人用的手提包范本了。

里面有些旧银币,两块姜汁饼干,三张关于乔安娜·苏斯考特盒子[Joanna Southcott(1750—1814),英国人,自称先知,并断言自己以后怀上的孩子就是耶稣,救世主将借助她的身体在一八一四年圣诞节那天再次降临人间。她留下了一个密封的木盒,并指示只有在国家危机且英国圣公会二十四位主教在场时才能打开,后来被证实盒中只有少数零碎物品和一张彩票]的剪报,一首蹩脚的描写失业的诗,一本老摩尔年鉴,一大片樟脑,几副眼镜和三封信。一封来自“露西表妹”的信,字体如蜘蛛腿般细长,一张修表的账单,以及一封慈善机构的募捐信。

爱德华爵士仔细检查了每样物品,然后重新将手提包装好递给玛格德琳,长叹一口气。

“谢谢,玛格德琳小姐。我恐怕这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他站起身,注意到从窗户可以清楚地俯瞰前门的台阶,随后他握住了玛格德琳的手。

“你要走了吗?”

“是的。”

“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从事法律工作的人从不这样轻易下结论。”爱德华爵士严肃地说。然后他溜走了。

他走在街上,陷入沉思之中。难题就在他手中,他却解决不了。需要什么东西——一些小细节。指明方向即可。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把他吓了一跳。是马修·沃恩,他有点气喘吁吁。

“我一直在追你,爱德华爵士。我想为我半小时以前的粗鲁举动向您道歉。但恐怕我并没有这世界上最好的脾气。您能过问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您想知道什么请随便问。如果有任何地方我能效劳的话——”

突然,爱德华爵士紧张起来。他的目光集中在——不是马修——而是街对面。马修有些困惑,又说了一遍:

“如果有任何地方我能效劳的话——”

“你已经帮了我的忙,亲爱的年轻人,”爱德华爵士说,“你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拦住了我,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本来会错过的一件事上。”

他指着街对面的一家小餐厅。

“二十四只黑画眉餐厅?”马修困惑地问道。

“正是。”

“怪名字,但是我相信在那儿你能吃到可口的饭菜。”

“我可不想去冒这个险,”爱德华爵士说,“我比你早离开托儿所,朋友,但对于儿时的童谣可能记得更清楚。如果我还没记错的话,有一首儿歌是这么唱的: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口袋里装满黑麦,

二十四只黑画眉鸟,被放在派里面烤。

——诸如此类。其余部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猛地转过身来。

“您要去哪儿?”马修·沃恩问道。

“回你家里去,我的朋友。”

他们沉默地往回走,马修·沃恩狐疑地瞅着他的同伴。爱德华爵士走进屋子,大踏步走到抽屉前,翻出一个天鹅绒手提包并把它打开。他看看马修,这个年轻人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

爱德华爵士把银币倒在桌子上。然后他点点头。他的记忆没有出错。

他站起身,摁响了铃,与此同时,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手掌中。

玛莎应铃而来。

“告诉我,玛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你去世的女主人曾因为一枚新的六便士硬币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吵。”

“是的,先生。”

“哦!但稀奇的是,玛莎,在这些零钱里,确实有两枚六便士硬币,但它们都是老版的。”

她疑惑地盯着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来过这间屋子——你的女主人给了这人六便士……我想她给他银币是为了换这个……”

他迅速将手向前一伸,拿出了那首描写失业的打油诗。

只看一眼她的脸,爱德华爵士就什么都明白了。

“游戏结束了,玛莎。你看,我全明白了。你不如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她跌坐在椅子上,眼泪簌簌落下。

“是真的。是真的。铃有没有响……我不确定,于是就想最好过去看看。我走到门边时,他正把她打倒在地。一卷五英镑钞票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钱,而且他看到她亲自来开门,以为她独自一人在家。我喊不出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这时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了我的儿子。

“哦,他一直就是个坏孩子。我尽可能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他进过两次监狱。他一定是过来找我,然后克拉布特里小姐看到我没有去开门,就自己去开了。他吃了一惊,然后拿出那张失业传单给她看,女主人是菩萨心肠,她让他进来,给了他六便士。那卷钞票依旧像我给她零钱时一样搁在桌子上。我的儿子鬼迷心窍,绕到她身后将她砸死了。”

“然后呢?”爱德华爵士问。

“哦,先生,我能怎么办呢?他是我的骨肉。他的父亲是个坏蛋,本也随他——但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把他推出屋外,然后回到厨房像平时一样准备晚餐。您觉得我很恶毒吗,先生?在接受您询问时,我尽力做到不撒谎。”

爱德华爵士站了起来。

“可怜的女人。”他动情地说,“我感到非常遗憾。然而,法律自有公论,你知道。”

“他逃到国外去了,先生。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么,他也许能逃离绞刑架,但是别指望这点。请玛格德琳小姐过来吧。”

“哦,爱德华爵士。您真是太棒了——太棒了。”玛格德琳在听过他简要的叙述后说道,“您救了我们所有人。我该怎么谢您呢?”

爱德华爵士朝她微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他是个伟大的人。小玛格德琳在“西卢里克号”上时十分迷人。花季般的十七岁——如此美妙!当然,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这些。

“下次你需要朋友的时候——”他说道。

“我会直接去找您。”

“不,不,”爱德华爵士警觉地叫道,“我可不想你这么做。去找更年轻的人吧。”

他老练地摆脱了那满怀感激的一家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当跌坐在车里时,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就算是纯洁的十七岁少女的魅力,看起来也绝非可靠。

这完全无法和一间真正的汗牛充栋的犯罪学藏书室相媲美。

出租车拐进了安娜女王巷。

他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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