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真的，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多萝西·普拉特小姐第四次说道，“我多希望那只老猫可以看看我。她和她的简斯！”

被尖刻地叫成“老猫”的是多萝西·普拉特极受人尊敬的雇主，麦肯兹·琼斯夫人，她强烈主张客厅女仆应该取合适的教名，而且她拒用多萝西这个名字，赞成用普拉特小姐瞧不起的中间名，简，来称呼她。

普拉特小姐的同伴没有立即回答——理由很充分。当你只花了二十英镑刚刚购买了一辆四手的奥斯汀微型汽车[原文是Baby Austin，即Austin 7，生产于一九二二至一九三九年间，是英国历史上最受欢迎的车款之一]，而且只是第二次开着它外出时，你的全部精力都会集中在用双手和双脚来应对紧急情况这个困难的任务上。

“呃呃——啊啊！”爱德华·帕尔格鲁夫叫了出来，带着刺耳的摩擦声，车子躲过了一场危机，这足以让一个真正的车手牙齿打战。

“好吧，你总是不跟女孩子多说话。”多萝西抱怨道。

帕尔格鲁夫先生正遭到公交车司机声色俱厉的呵斥，从而将他从如何回答这句话中解救出来。

“哎，真是不小心。”普拉特小姐扬起头说道。

“我只希望车上有脚刹。”她的情人痛苦地说。

“脚刹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以一直把脚踩在上面，直到上西天。”帕尔格鲁夫先生说，“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哦，好吧，泰德，你不能指望二十英镑就得到所有东西。毕竟，我们现在坐在一辆真正的车里，和其他人一样在星期日下午出城。”

更大的摩擦声响起。

“啊，”泰德喜形于色，“好多了。”

“你驾驶得很棒。”多萝西钦佩地说。

受到女性赞美的鼓励，帕尔格鲁夫先生尝试着猛冲过哈默史密斯百老汇，却被一位警察狠狠地批了一通。

当他们低调地通过哈默史密斯大桥后，多萝西说：“好吧，我从来不明白这些警察想要干什么。看到他们最近的表现，你还以为他们说话会客气一些呢。”

“不管怎样，我不想走这条路了，”爱德华闷闷不乐地说，“我想走格雷特·韦斯特街，这样能开得痛快些。”

“很可能又会掉进陷阱里。”多萝西说，“那天主人就是这样。花掉了五英镑。”

“那些警察没那么糟糕，”爱德华宽宏大量地说，“他们也会为难那些富人。谁也不偏袒。一想到那些时髦人士走进一家车行，面不改色地买上好几辆劳斯莱斯，我就要发疯。真是不公平。我和他们明明一样棒。”

“还有珠宝，”多萝西叹了口气，说，“那些邦德大街上的商店，那些我叫不上名的钻石和珍珠！我只能戴一串从伍尔沃斯买来的廉价珍珠项链。”

她伤心地思考着这件事。爱德华再次能够集中所有注意力开车。他们顺利穿过里士满而没有发生事故。和警察的争吵动摇了爱德华的勇气。他现在挑最容易的线路来走，当前方出现大道时，他总是盲目地跟在任何一辆车子后面。

就这样，他发现自己此刻正行进在一条荫凉的乡间小路上，这正是许多有经验的车手梦寐以求的。

“不走那条路真是明智。”爱德华说，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

“真是美妙极了，我得说。”普拉特小姐说，“我说，那边有个人在卖水果。”

确实，在一个便利的拐角处，有一张柳条编成的桌子，上面放着几篮水果，横幅上写着“多吃水果”。

“多少钱？”拉手刹的时候，爱德华担心地问，不过得到了预期效果。

“快看这些可爱的草莓。”摊主说道。

这个人其貌不扬，眼睛有点斜视。

“这些正是女士喜爱的水果。新鲜，可口。樱桃也有。地道的英国货。要来一篮子樱桃尝尝吗，女士？”

“看上去真是不错。”多萝西说。

“非常新鲜。”男人嘶哑地说，“那篮子，女士，会带给你好运。”最后，他屈尊回答爱德华：“两先令，先生，特便宜。你要是了解篮子里的东西，你也肯定会这么说。”

“它们看起来实在非常不错。”多萝西说。

爱德华叹了口气，付了两先令多。他的思绪都被各种计算占满了。一会儿就要用茶点——这个星期天开车出来可不是件便宜事。这真是带女孩出来玩最大的坏处！她们总是想要看到的每样东西。

“多谢您，先生，”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说，“您会得到比买这篮樱桃花的钱更多的东西。”

爱德华粗鲁地向下一踩，奥斯汀宝贝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阿尔萨斯牧羊犬般扑向了卖樱桃的小贩。

“对不起，”爱德华说，“我忘了车还挂着挡呢。”

“你应该小心一些，亲爱的，”多萝西说，“你可能会伤害到他。”

爱德华没有回答。又开了半英里后，他们来到河岸边一处理想的地点。奥斯汀被停在路边，爱德华和多萝西亲热地坐在河岸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樱桃。他们脚边躺着一份无人理睬的星期天日报。

“有什么新闻吗？”爱德华终于问道，平躺在地上，斜戴帽子遮住眼睛。

多萝西扫了一眼那些新闻标题。

“不幸的妻子。令人惊奇的故事。上个星期共有二十八人死于溺水。飞行员之死的报道。惊天珠宝抢劫案。价值五万英镑的红宝石项链丢失。哦，泰德！五万英镑。想想吧！”她继续读着，“这条项链由镶嵌于铂金中的二十一颗宝石组成，从巴黎挂号邮寄出来。在包裹抵达后，人们在里面只找到一些鹅卵石，珠宝却失踪了。”

“在邮局被偷走了。”爱德华说，“要我说，法国的邮局真是糟糕。”

“我想要看看那是什么样的项链，”多萝西说，“全都散发着血色的红光——鸽血红，他们这样称呼那种颜色。我真想知道把它戴在脖子上是什么感觉。”

“得了吧，你不可能知道，我的姑娘。”爱德华打趣说。

多萝西把头一甩。

“为什么不可能，我想知道。女孩子出人头地的方式真是不可思议。我可能有朝一日会去演戏。”

“规规矩矩的姑娘们是不会有这种成就的。”爱德华给她泼了盆冷水。

多萝西张嘴想要反驳，但忍住了，只是低声说，“给我樱桃。”

“我比你吃得多。”她说，“我把剩下的这些平分一下——嗯，篮子底下有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拿了出来——一条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红宝石项链。

他们都吃惊地盯着它。

“你刚才是说，在篮子里？”爱德华终于说道。

多萝西点点头。

“就在篮子底下——水果下面。”

他们再次面面相觑。

“你觉得，它是怎么到那儿的？”

“我想不出来。太奇怪了，泰德，就在我们读了报纸上那件事之后——关于红宝石的。”

爱德华笑了。

“你不会认为你手里正拿着五万英镑吧？”

“我只是说，这太奇怪了。镶嵌在铂金中的红宝石。铂金是那种不亮的银色东西——就像这个。难道它们不是闪闪发光，颜色可爱吗？我想知道有多少颗。”她数了数，“我说，泰德，它们有二十一颗，不多不少。”

“不是吧！”

“是。和报纸上说的一样。哦，泰德，你不觉得——”

“有可能。”但是他犹豫地说，“有一种方法能识别出来，用它们划玻璃。”

“那是钻石。但是你知道，泰德，那是个长相奇怪的男人——卖水果的那个——长着一副令人讨厌的面孔。他刚才的话很有意思，他说我们会得到比买这个篮子花的钱更多的东西。”

“是的，但是听我说，多萝西，他给我们五万英镑是为了什么？”

普拉特小姐沮丧地摇摇头。

“这似乎不合情理。”她承认，“除非有警察正在追捕他。”

“警察？”爱德华的脸略微发白。

“是的。报纸上接着还说，‘警察已经得到了一条线索’。”

爱德华的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

“我可不喜欢这样，多萝西。想想要是有警察在追捕我们。”

多萝西张开嘴，盯着他。

“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泰德。我们是在篮子里找到的。”

“这听上去就像是那种笨蛋才会编的故事。看起来根本不可能。”

“是不太可能，”多萝西承认道，“哦，泰德，你真的觉得这就是那条项链？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

“我可不觉得这听上去像童话故事，”爱德华说，“对我来说更像是那种主人公被不公平地送入达特穆尔监狱关押十四年的故事。”

但是多萝西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她把项链环在脖子上，从手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审视着自己戴上的效果。

“和公爵夫人一样。”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自语。

“我可不相信。”爱德华粗鲁地说，“这是赝品。这一定是赝品。”

“是的，亲爱的，”多萝西说着，依旧专注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很有可能。”

“还有另一种可能——巧合。”

“鸽子血。”多萝西嘟囔着说。

“太荒谬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荒谬。听着，多萝西，你在听我说话吗，听了吗？”

多萝西放下镜子。她转向他，一只手放在脖颈上的红宝石上。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道。

爱德华盯着她，他忘记了不满。他从来没有见过多萝西这个样子。她十分心满意足，一种王室般的魅力让他觉得很新奇。她相信脖子上的珠宝价值五万英镑，这让多萝西·普拉特成为一个全新的女人。她看上去自傲沉静，像是克里奥帕特拉、塞米勒米斯和季诺比亚[Cleopatra，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位女王。Semiramis，传说中的亚述女王。Zenobia，公元三世纪叙利亚帕尔米拉王国女王]三人的合体一般。

“你看上去……你看上去……极有魅力。”爱德华恭顺地说。

多萝西笑了，她的笑声也完全不一样了。

“听着，”爱德华说，“我们得做点什么。我们必须带着它去警局或者哪里。”

“胡说八道。”多萝西说，“就在刚才，你亲口说他们不会相信你。你可能会因为盗窃而被送进监狱。”

“可是——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留下它。”这位全新的多萝西·普拉特说。

爱德华盯着她。

“留下它？你疯了？”

“是我们找到的，不是吗？为什么我们要觉得它很值钱？我们可以留下它，而且我还要戴着呢。”

“警察会逮捕你。”

多萝西思考了一会儿。

“好吧。”她说，“那咱们把它卖掉。你可以去买一辆劳斯莱斯，或者两辆；我可以买一件钻石头饰和几枚戒指。”

爱德华依旧盯着她。多萝西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现在机会就在我们手上——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我们没有偷东西——我不会容忍这种说法。它来到我们身边，这可能是我们得到想要的一切的唯一机会。你难道完全丧失勇气了吗，爱德华·帕尔格鲁夫？”

爱德华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卖掉它？不可能那么简单。任何珠宝商都会想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你不要带去珠宝商那里。你没有读过侦探小说吗，泰德？你当然要找个销赃的人。”

“我要怎么找销赃的人？我可是被体面地抚养长大的。”

“男人应该知道所有的事，”多萝西说，“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他看着她。她很平静，也不退缩。

“我不敢相信你现在的样子。”他微弱地说。

“我原本以为你会更有勇气呢。”

一阵沉默。然后多萝西站了起来。

“好吧，”她轻轻地说，“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

“把这东西戴在你脖子上？”

多萝西摘下了项链，满怀敬意地看了看，把它放进了手包。“听着，”爱德华说，“把那东西给我。”

“不。”

“不，你必须给我。我得保持诚实，亲爱的。”

“好吧，你可以一直诚实下去。你不需要和它有任何牵连。”

“哦，给我。”爱德华不顾一切地说，“我来做。我会去找个销赃的人。就像你说的，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诚实地得到它——花了两先令。这就和那些古董商店里的先生们每天的营生一样，而且他们为此感到自豪。”

“就是这样！”多萝西说，“哦，爱德华，你太棒了！”

她递过项链，他将项链放进他的口袋里。他感到兴奋，得意扬扬，自己是个邪恶的家伙！在这样的情绪中，他开动了奥斯汀。他们两个都很兴奋，以至于忘记了喝下午茶。他们沉默着开回了伦敦。有一次在十字路口，一个警察朝车走过来，爱德华的心脏都差点停跳了。如同奇迹一般，他们没有任何意外地返回了家中。

爱德华最后对多萝西说的话充满了冒险精神。

“我们要干就干到底。五万英镑！值！”

当天晚上，爱德华梦见了囚犯制服上的箭头状记号和达特穆尔监狱，他醒得很早，面容枯槁，萎靡不振。他不得不开始去找一个销赃人——然而怎么找他却毫无头绪！

他心不在焉地在办公室里工作，午饭前就给自己招来了两次严厉的指责。

怎样才能找到一个销赃人？白教堂区，他想，可能是个合适的地方——或者是斯特普尼？

当他返回办公室时，有电话找他。是多萝西——悲伤而带着哭腔。

“是你吗，泰德？我现在正占用电话，但是她可能随时都会过来，那样我就不得不挂了。泰德，你还什么都没做吧，是吗？”

爱德华回答说没有。

“嗯，听着，泰德，你必须什么也别做。我昨天一整夜都睡不着。太可怕了。想到《圣经》中说到人不得偷窃的话。我昨天肯定是疯了——我真的疯了。你什么都不要做，好吗，泰德，亲爱的？”

帕尔格鲁夫先生是不是感到如释重负呢？可能是的——但是他一点都没打算承认。

“当我说要做一件事时，我肯定会做到底。”他用一种钢铁眼超人般的语调说道。

“哦，可是泰德，亲爱的，你千万别这么做。哦，上帝，她来了。听着泰德，她今天晚上打算去参加晚宴。我可以溜出来见你。在我见到你之前，千万别做任何事。八点钟。在拐角那里等我。”她的声音变成了天使低语那般温柔，“是的，夫人，我想是打错电话了。他们想找布鲁姆斯伯里〇二三四号。”

爱德华六点钟离开办公室，这时一条巨大的报纸标题吸引了他的眼球。

珠宝盗窃案，最新进展

他匆忙地付了一个便士，平安地上了地铁，敏捷地找到一个座位。他急切地细读报纸，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他不由地低低吹了声口哨：

“好吧——我——”

接着，另一条紧邻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读完了整篇，然后任由报纸滑到了地板上。

八点整，他已经等候在约会的地点。多萝西匆匆赶来见他，她气喘吁吁、面色苍白，却依旧不失动人之处。

“你什么都没做吧，泰德？”

“我什么都没做。”他把红宝石项链从口袋中拿出来，“你可以戴上它。”

“但是，泰德——”

“警察已经找到了红宝石项链——而且也抓住了那个偷它的人。你读读这个！”

他猛地将报纸推到她鼻子底下。多萝西读了起来：

“好吧——”多萝西说。

停顿了片刻，又说：“好吧！”

“是的，”爱德华，“我也是这种感觉。”

一个路过的人将报纸塞进他的手里。

“拿好，老兄。”他说，“一个有道德的女人的价值远远高于红宝石。”

“说得好！”爱德华说，“我希望这能让你高兴起来。”

“我不知道，”多萝西犹豫地说，“我不是真想要看起来像个好女人。”

“你不像，”爱德华说，“这就是那个男人给我报纸的原因。你脖子上的那串红宝石让你看起来不像个好女人。”

多萝西笑了。

“你可真是个小可爱，泰德。”她说，“来吧，咱们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