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宜纳采

今夜宜有彩虹  作者:陆烨华

总长四百八十米的绍兴路上有许多富有文艺气息的建筑,走上三五步,就能接连碰到出版社、咖啡馆或者画廊。午后的阳光洒在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叶上,投下簇簇斑驳的光影。行人不多,路边有位老人已经坐了一个上午,在面前的画纸上勾勒出老洋房的轮廓,可以看出是二十七号,杜月笙宅邸。

沈冰月忍不住看了一会儿老画家作画,好像一踏进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路,心中就只剩下美好的情怀,早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经过《故事会》出版社时,沈冰月还特意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那是她小时候最爱看的杂志。门关着,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人在忙碌。

似乎为了迎合这条小路的气质,作为一家没有集团附属、独立运营的星级酒店,花园酒店只盖到了六层高,正门也小得很容易错过。它旁边都是四层楼高的老式住宅。

沈冰月注意到,旁边紧挨着的老民宅虽然看起来颇有年代感,却和绍兴路上的时髦咖啡店、书店等相映成趣,又为这条安静的小路增添了几分老上海的市井气。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什么感觉。梧桐树的枝叶紧贴自家窗沿,推开窗就能感受悠然自得的气息。据说最高层——四楼的住户,还拥有天台的使用权。住在这条街上,该是多么美好惬意啊。

收回思绪,沈冰月朝目的地——绍兴路上唯一比四层民宅还要高的建筑物——花园酒店迈步而去。

出发前,她根据《凶手大概就是你吧》版权页上的信息,给星尘出版社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知赵老师约了作者在绍兴路上的花园酒店开会。

这个赵知奇,今天和美女喝咖啡,明天和美女吃下午茶,还美其名曰“开会”,其实就是不务正业吧。不过沈冰月来到绍兴路之后,心里的愤慨就被久违的文艺少女之心所取代。走进花园酒店之前,她先是对旁边的居民住宅心生憧憬,接着又被另一旁的书店吸引了。

这家书店名为“汉源书店”,沈冰月之前也有所耳闻,是著名艺术家尔冬强所办,他在香港有一家出版社,名为“中国通”,这家书店便取自这个名字:中国为“汉”,有源即“通”,故名“汉源”。据说香港影星张国荣先生也曾光临过这里,是很多文艺青年朝圣的圣地。

沈冰月驻足在酒店大门和书店之间,对着汉源书店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想象着自己在书店里发现了一个大明星,正在认真看书。她没有惊扰他,只是默默地走过。书店里,每个人都是读者,都是爱书人,在混合着油墨香的字里行间,读者与作者进行着一场天马行空的对话。

这里真是太美好了!想到这里,沈冰月都不觉得那个赵老师有多讨厌了,对丁蕊也有了另一种敬佩之情。能写出一本书的人,肯定很有内涵。

她摸了摸腰间的淡粉色斜挎包,暗暗发誓,有空一定要多看书,不妨就从包里这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开始吧。虽然书名听起来不是很厉害,但说不定能让她迷上阅读呢。

这时,她注意到柏油路边躺着一本书,像是被人狠狠地扔在地上的一样,书身折皱,像个孤苦的弃儿。恰好一阵风吹过,一片凋零的树叶在书上方盘旋,书页也被风吹得翻了起来。

到底是有多难看,才会让人这么对待一本书?

沈冰月走过去,蹲下身子把书捡了起来。抖落掉灰尘石屑后,她看了看封面——和自己包里那本一模一样。她站起身,茫然环顾四周,却没找到是谁扔了这本书。

随意丢弃一本书,这种人真是太没有文化了!

把书拍干净,塞进包里后,沈冰月又暗暗发誓,有空一定要多看看书,但还是不要从这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开始了,说不定能迷恋上阅读呢。然后,她收拾心情,走进了花园酒店大门。

工作日,酒店里人不多,一楼的咖啡厅里只坐了三对客人。一对是正在热烈交流的老外,两个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自拍的年轻姑娘,而赵知奇正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天花板。

沈冰月径直走了过去。

“你好,赵老师。”

赵知奇看到她,惊喜道:“啊,是你!”

“没想到你还记得……”

“你来的正好,快给我加点水。”

“我不是服务员啦!”

“咦,那你是?”

沈冰月把包放到沙发椅上。“我是怪咖的服务员。”

“怪咖的服务员?”赵知奇似乎还没想起来。

“沈冰月,想起来了吗?昨天我们聊过的,你来我们店里,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还加了一碟醋,我当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好奇怪——”

“我好像想起来了,你不用往下说了。”

赵知奇挥手打断,然后牢牢盯着沈冰月的胸部,似乎在回忆“沈冰月”这三个字——的胸牌。

沈冰月顺势坐下,看着这个穿着西装却一脸痞相的男人。这位星尘出版社的编辑,年龄比沈冰月想象中的出版社编辑要年轻许多,总是一身正装打扮,今天他穿着深色西装和驼色羊毛衫,打扮得很考究。五官虽然不算精致,但非常耐看,额上的刘海微微卷曲,看似随意其实应该精心打理过。整个人走的是儒雅沉稳型路线,眼神却透着狡黠和不安定,甚至可以说轻佻,和他的身份和穿着所表现出来的内敛稳重背道而驰。沈冰月平时接触最多的男性就是江彬,和那个充满活力、单纯直接的肌肉男相比,赵知奇更有潜在的危险性。但不知为什么,沈冰月虽然心里别扭,对他却并不反感。

“没打扰你吧,赵老师?”

沈冰月客气地问道。她注意到桌上除了赵知奇面前的咖啡外,旁边还有一杯冰激凌。

“没有没有,我跟我的作者聊闲天呢,她去洗手间了。哦对,你也见过她,中国推理界的当红辣鸡——呃辣子鸡,丁蕊老师。”

又是她。他们两个果然不是工作关系这么简单。

“她最近出的《凶手大概就是你吧》销量还可以,我们正商量续作的事呢。”

沈冰月踌躇着要不要把刚刚在路边捡到书的事告诉他。

“当然啦,说是销量还可以,跟国外的经典推理小说还是有差距。中国的原创推理小说一直卖得不好,不过最近有不少有才华长得也好看的作者冒出来,我对未来还是很有信心的。”赵知奇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完全不管沈冰月是不是感兴趣。

其实主要是长得好看吧,沈冰月心想,有没有才华要读者说了算。

“你平时看推理小说吗?”

“啊?”沈冰月没想到赵知奇会这么问,“抱歉,我不怎么看……”

“要看的呀。”赵知奇恳切地说,“我以前也不看。”

“后来呢?”

“后来识字了,就开始看了。可以说,从小博览群书。”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冰月在心里骂道。

“可推理小说里的杀人手段不太会在现实中实现吧?”

“不,不是不太会。”赵知奇反驳道,“是完全不会。”

“那——”

“可以开拓思路嘛。推理小说又不是答案集,别指望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实际的帮助。通俗小说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让你放松。但推理小说还有一点特殊的功效,就是训练你的想象力。我觉得你很需要。”

沈冰月没有听出赵知奇在讽刺她,不住地点头赞同。

“想不想训练想象力?”

“想。”

“很好,那你就看看这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

“啊?”

“啊什么啊,训练想象力啊,书我已经送给过你了。”赵知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你还可以购置一百本,放在你们咖啡店,供客人取阅,我想生意一定会更好的。”

“放了书,咖啡店的生意就会更好吗?”沈冰月表示怀疑。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买了一百本之后,我的生意一定会更好的。”

搞了半天,赵老师不像编辑,更像销售。

“好的,赵老师,我会向我们店长建议一下的。对了,说正事。”

沈冰月看越聊越远,赶紧从包里拿出书,放在桌上,推给赵知奇。

“才一天,你……就把它翻烂了?”赵知奇感动得快哭了。

“对不起,我拿错了,这本是在路边捡到的。”沈冰月连忙抽回书,把那本崭新的拿了出来,“这本才是。”

听到是路边捡的,赵知奇真的哭了。

“这是昨天你送我的书,还有一百块。我不能收。”

“为什么……”

“因为我们店里有规矩,不能让客人赔……咦?”

沈冰月惊讶地看到,赵知奇二话没说就把一百元纸钞拿了回去,然后哭丧着脸继续说道:“为什么要丢在路边……”

“这……”沈冰月不知该怎么安慰,“我想可能是因为写得烂吧,跟你没关系。”

“有道理。”赵知奇的脸色迅速恢复了平静,“这里的咖啡也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不用了,我……”

没等沈冰月回答,赵知奇就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早安咖啡”。

“说是‘早安咖啡’,其实全天都供应。一般像你们这种第一次来这里的,我都会推荐品尝‘早安咖啡’。很可惜,丁蕊老师说要吃冰激凌,我只能让你尝尝了。”

经赵知奇这么一说,沈冰月瞬间觉得这个咖啡不怎么样。

“赵老师你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来工作的!”

“那你经常来这里工作吗?”

“当然不是了,我就是来喝咖啡的。”

沈冰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完全无法理解赵知奇的逻辑,感觉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啊……”赵知奇又神神秘秘地开口道,“有时候我也会带女朋友来这里开房。”

“喂,没有人问——”沈冰月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变得滚烫了起来。

“这里的最高层,六楼,虽然没什么风景可看,但房间还是很不错的。”赵知奇没理会她,依旧陶醉在回忆中,“床大且软,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吗?是窗帘。进房间之后门卡一插,房间内所有的灯都会亮起,同时窗帘会自动合上。”

“窗帘自动合上?正常的不是一进房间,窗帘会自动打开吗?”沈冰月感到疑惑。

“你经验太少,现在很多酒店的高级套房都采用这样的设计。”赵知奇解释道,“可以说是专门为情侣设计的。房间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窗帘是打开状态的,好让阳光照进来。客人一进门,窗帘就合上,方便他们做一些……正常的事情。”

“是奇怪的事情吧?”

“我说的正常的事情,应该就是你说的奇怪的事情。”

说话间,服务员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沈冰月早就不想继续窗帘的话题了,顺势问道。

“这咖啡为什么要叫早安咖啡呢?”

“可能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吧。不要小看了名字,你们咖啡店就是没给咖啡另外取名,其实是不对的,什么摩卡、拿铁……这些都太冰冷单调,客人不会对它们产生附加的感情。当你加上一个名字,比如‘午夜呜咽’、‘远在眼前的惆怅’,一杯普通的咖啡就会瞬间被注入生命,活了起来,有了感情。”

沈冰月觉得,如果是取这么难听的名字,咖啡本身应该不太愿意被注入生命吧。

“取名是门艺术啊。”赵知奇自顾自地说着,“就比如说你的名字,沈冰月,取得就很不好。字面上来说,是冰清玉洁、高高在上。但加上姓,听起来就像水冰月。可见,给你取名字的人没怎么好好思考。你看我的名字,知奇,知道奇怪的事,是不是很符合我的个性呢?还有啊,丁蕊这个笔名,是我给她取的。”

沈冰月才知道,丁蕊这个听起来特别俗气的名字,居然是笔名。

“丁,是希望她签名的时候可以省力一点,毕竟这是姓氏里面笔画最少的字之一了。蕊这个字呢,就代表了我对她写推理小说的寄托:诡计用心,动机真心,逻辑小心。”

“那上面的草字头呢?”

“这个草字悬在上面,是要时时刻刻提醒她,当她没做到三个心的时候,我会这样骂她……我们再来说说给书取名。现在很多侦探小说取名都很随便啊,比如之前有个姓韩的作者给我投稿,我一看名字,都是《XXX事件》,当场就拒稿了。我印象中只有上个世纪的推理小说才这么取名。当然了,也不能太夸张,我认识一个编辑,手上有一本连环杀手砍头的推理小说,取的名字是《猎头师》,土不土?结果居然卖得挺好。做了一番市场调研才知道,买的人都是从事人力资源工作的……”

赵知奇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正要把找零放进口袋的手也停住了,接着展开一张十元纸币定睛端详。

“怎么了,赵老师?”

“你有没有觉得左边这张十块钱有些奇怪?”

赵知奇把两张十元纸币反面朝上,摊在桌上给沈冰月看。

心思细腻、观察敏锐是沈冰月从小到大被公认的优点,就像玩“大家来找茬”一样,她很快就找出了两张纸币的区别。

“左边这张,数字‘10’后面没有‘YUAN’这个拼音。”沈冰月指着钱说道,“这是假钞吗?”

赵知奇颇为得意地收起纸币,说道:“不,是真钞。”

“真钞怎么会——”

“这张纸币,是人民币唯一的错版币。”

“错版币?”

“一九九九年发行的第五套人民币,背面漏印了人民币单位‘YUAN’,但发现漏印的时候,纸币已经在市面上流通了。后来的几年时间,它被银行收回、销毁,直到二〇〇五年新版十元纸币发行。到现在,这个背后没有‘YUAN’的九九年版十元纸币的存世量已经很稀少了,基本上只能在纸币收藏者的家里看到。”

“这么说来,这张错版币很值钱喽?”

“那倒没有,毕竟不是什么稀有的古钱币,而且纸币收藏界只认新钞,这张都这么旧了,估计也就值几十块吧。像我这么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人士,它在我眼里,就是一张普通的十元纸币,你看我现在就用了它。”

说着他又扬手叫服务生过来。

“赵老师,原来你对纸币收藏也这么有研究啊。”

“哪里哪里。”赵知奇谦虚道,“不仅是纸币,所有与纸有关的东西,我都略懂、略懂。”

这句话提醒了沈冰月,她在包里摸索着,掏出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条。正好眼前有个从事出版行业、自诩对与纸有关的东西都有所了解的专业人士,那么不妨请教请教他,不然放着也是一块心病。

“服务员,给我也来一杯‘早安咖啡’,谢谢。”

“好的,先生。”服务生接过钱数了一下,从里面拎出一张,还给赵知奇,“不好意思,这张是假钞。”

“什么?”

“这张是假钞。”

“我听到了!”赵知奇气道,“我的意思是……什么,这张是假钞?”

“是的,这张是假钞。”

“我听到了!我的意思是……你再仔细看看!”

“越看越假。”服务员把纸币摊在桌上,“您看,这张纸币的背面少了‘YUAN’,应该是假钞漏印了。”

“你懂什么,这是错版币!一九九九年发行——”

“滴滴滴滴滴!这张是假币!”一个机械声传来。沈冰月惊讶地看着服务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验钞机,把那张纸币塞了进去,里面又传出一阵假钞提示音。

“这……这张假钞是刚刚你给我的!”

“先生,这张假钞明明是刚刚您给我的。”

“我……”

“算了算了,赵老师。”沈冰月不想看着两人的对话毫无营养地继续下去,出声打断道,“我正好有零钱。”说着给了服务员一张十元纸币,服务员这才微笑着说了声“慢用”,离开了。

经过刚才的事情,沈冰月已有些后悔把那张纸拿出来了,但为时已晚,赵知奇看到了。

“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等沈冰月缩回手,赵知奇已经把纸抽了出来,凑在眼前仔细地观察着。

“这是昨天那个流浪汉掉的。”沈冰月索性和盘托出,“我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你说,那个人不是流浪汉。”

“哦,你说那个人啊,趴在角落的男人。”

赵知奇把视线从纸上移开,看着沈冰月。

“是的,我一开始也觉得他是流浪汉,毕竟这种蹭地方睡觉的人在咖啡店和快餐店里都很常见,后来听你说他不是流浪汉,晚上我就仔细想了想。”沈冰月说道,“他穿的衣服面料不错,不像是没钱的人穿得起的。鞋子也不错。”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那么傻——不,脑子可能还是傻,不过观察得挺仔细的。”赵知奇直视着她,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服饰上的细节,果然是小姑娘会注意的地方。不过你还要考虑到,他的衣服和鞋子有没有可能都是捡来的?”

“应该不会,衣服和鞋子都很合身,一个流浪汉能捡到这么合身的好衣服,概率太小了。而且……”

“而且什么?”

“我观察到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有戴过戒指的痕迹。既然痕迹还在,说明不久前他还戴着婚戒,是最近才出于某种原因摘下来的。”

“很好。”赵知奇的口气真的像老师一样,“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赖在你们咖啡店里不走?”

“可能……和老婆闹矛盾了?”

赵知奇立刻反驳。“不对。一个有身份也有钱的人,就算和老婆闹别扭了也不至于沦落到在你们的咖啡店趴着睡,而且他们往往在意脸面,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进派出所的。你的观察确实很仔细,不过,想象力还有待加强啊。”

“是。”沈冰月应了一声,忍不住问道,“那你觉得……”

“我觉得,要加强想象力,就要看看这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这样吧,你回去买一百本——”

“怎么又绕回去了!”沈冰月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赵老师,你的想象力比我丰富,那你认为那个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咖啡店?”

“你刚刚说能看到戴戒指的痕迹,那你有没有想过,戒指去哪儿了?”赵知奇反问道。

“会不会是……掉了?”

“能留下明显痕迹的戒指,一般很难脱下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掉了呢?”

“确实。”沈冰月垂下了头。

“没关系,作为一个未婚的小姑娘,这确实有点超出你的知识范围。”赵知奇这时突然柔声安抚道,“那枚戒指,应该是他主动摘下来的。”

沈冰月闻言抬起了头。加点的那杯“早安咖啡”也已经端了过来,赵知奇喝了一口,手指把玩着陶瓷杯的杯口,接着开口。

“出于什么目的我不知道,可能他想寻找一场艳遇,嫌手上的戒指碍事,又或者是走投无路了去换成了钱,也可能是更加离奇的理由。有太多理由了,我们光凭想象力去凭空揣测,是无法得出定论的。但你刚刚给我看的纸,如果真是那个人掉的,可就有意思了……”

“这张纸是什么意思啊?”沈冰月来了精神,“什么灰熊、公牛的,后面的数字也莫名其妙,会不会是什么代号?”

赵知奇没有回答,他再次拿起纸,闭上眼睛用手指摩挲着,似乎在全身心地感受纸张,与它交流谈心。沈冰月也只好安静啜饮着咖啡。

过了一会儿,赵知奇终于从老僧入定的状态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说道:“二百一十乘二百九十七毫米,植物纤维合成,没有异味,是最普通的A4纸。到处都有卖。”

“没错,我用店里的A4纸复印的。”

“喂!那你让我看什么!”

“我是想让你看一下内容。”

“内容?那我怎么知道,乱七八糟的。冰月啊,我是编辑,不是算命师傅哦。”

“不要叫我冰月!你刚刚还说你有想象力,那你能不能运用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下呢?”

其实沈冰月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就是一个店里的过客留下的东西——不,连客都算不上。世界上奇怪的人多了,比如眼前的这个赵知奇,看起来就没比那个趴着的男人正常多少。但既然已经跑到这里问起这件事了,赵知奇的态度让她也不想就这样无功而返。最起码,要挫挫他自恋的气焰。

赵知奇左手食指推着鼻梁上的镜框横梁,手掌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深邃忧郁的眼睛。看样子正集中注意力思考着。此时的他显得沉稳又专注,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点靠得住了。沈冰月不禁心生几分期待。

“完全搞不懂啊!”数秒后,赵知奇咬牙切齿地说道。

沈冰月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是汤川学的台词。”赵知奇补充道。

“汤川学?”

“就是伽利略,神探伽利略。”

“伽利略不是物理学家吗?”这点常识沈冰月还是有的。

“我说的是日本推理作家东野圭吾笔下的侦探,绰号叫神探伽利略,真名叫汤川学。说来也奇怪,他出场的时候从来没说过‘大家好,我是神探伽利略’,那为什么要起这个书名呢?莫非是有销量上的考虑?”

“等一下……赵老师,”沈冰月又跟不上赵知奇的思路了,“我们在聊的是这张纸,对吧?没错吧?”

“没错,我只是套用一下汤川学的台词,发现特别适用。他每次遇到案子的时候都会故弄玄虚地来这么一句,但最后总能破案,人设的一部分。”

“这么说,你也像他一样,胸有成竹喽?”

“对,我很肯定。”赵知奇把纸还给沈冰月,“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冰月彻底泄气了,聊了这么久,居然一点帮助都没有,早知道还不如把钱还了就走呢。

“不过……希望警察能够好好问他,虽然他很可能不会开口。”

“为什么?”

“没有证据,不一定准,只是我的直觉。”赵知奇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看到那个跳舞的小丑,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沈冰月不自觉地俯下身子,朝赵知奇凑了过去。

“马戏团?”

“可惜。”

“可惜什么?”

“胸太小了。”

沈冰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明明腿这么长,可惜啊……”

“你!……”

沈冰月连忙缩回来靠上椅背,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当然她也知道,根本没什么东西好捂。

赵知奇得意地坏笑着,他现在的模样,完全就是一个痞子,只不过穿得比较得体而已。

“好啦,反应不要太大,我又没说错……回到正题,马戏团,然后呢,又联想到什么?”

沈冰月不敢再往前凑了,生怕他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马戏团……联想到什么……”

“哎呀,扑克牌!”赵知奇忍不住公布了答案,“你就不能联想出一个combo来吗?”

“combo……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因为这是我自己造的词。意思是连续联想能力。”

“你刚刚说,扑克牌……”

“扑克牌里面的鬼牌,不就是一个跳舞的小丑嘛!你联想的时候要稍微带点跳跃。”

“好,我明白了。”经赵知奇这么一说,沈冰月也觉得纸上的小丑和扑克牌里面的小丑确实有点相似。

“好,我们再来一个combo,从扑克牌,可以想到什么?”

“……扑克脸?”

赵知奇打了一下响指。“是赌博啊。”

沈冰月露出了扑克脸。

“好了,联想到这里,是不是发现串起来了?现在我们再回头看一下那个男人,你已经根据表面情况分析出不少线索了,就是不敢往下多想一步。他穿着得体,却不回家,除了去咖啡店免费蹭座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这说明他是短时间内突然没钱的。戒指是他主动摘下来的,为什么,为了换钱啊!所以他不敢回家。身份证可能也没有,抵押出去了,因为他欠了一屁股债!所以他宁愿去警察局,也不想在外面晃荡,因为随时有可能遇到追债的人。当然了,不管是你们还是警察问他,他都不会开口。这样,你们就只能把他当做一个扰乱公共秩序的人,但说出来了,赌博这件事就暴露了,变成了犯罪。”

沈冰月呆呆地听着这番话,看似东拉西扯毫无重点,却渐渐把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归理清了。

“所以,如果警察能够对他重视一点,幸运的话,可能会扯出一个赌博集团,这是大案子啊!”赵知奇继续说道,“至于纸上印的那个小丑图案,其实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中国最大的扑克牌制造厂商是上海的姚记,发展不过二十个年头,已经形成垄断,甚至与澳门多家赌场达成了合作。但扑克牌的印刷制造没有太大的门槛,有些地下赌场是直接和印刷厂合作的,这其中的鬼牌图案就五花八门了。你去网上搜一下,还有很多定制的鬼牌。既然他们会印刷自己的文化用纸,说明这个集团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规模,也有可能规模不大,但是老板很装。突破口,我认为还是在那个男人身上。”

如果真如赵知奇所说,倒真的值得引起重视。但沈冰月也知道,如果那个人一直不肯交代,派出所也没有权利在无证据的情况下有太多动作。很多抢劫、强奸,甚至杀人案件的凶手,都是由小小的罪恶开始的,而在萌芽阶段,警察往往起不到太多的作用,这也是一种无奈。

更何况,以上推论都是赵知奇的一家之言,没有任何证据。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也未可知。

“赵老师,”沈冰月客气地说,“谢谢您的想法,虽然对我没有任何价值,但我还是——”

“哟,赵老师,有客人啊。”

一个娇滴滴的嗓音伴随着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沈冰月转头看去,昨天在“怪咖”见过一面的丁蕊走了过来。上海的十二月非常冷,她居然还穿着短裙,手里挽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包,上面有一串英文字母。沈冰月对奢侈品牌没有太多的了解,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她只知道这种包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小得连一本书都放不下。

当然了,对很多女人来说,现在出门包里只要塞一包纸巾、一个手机,就足够了。

见美女款款而来,赵知奇立马笑逐颜开地站起身。“丁蕊老师,你来得正好,我们聊完了。我给两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沈冰月,是……啊,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她是特意过来请教我一个日常之谜的。这位是丁蕊,著名推理作家。”

沈冰月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丁蕊老师,你好。日常之谜不过是顺带的,那就不打扰你们了,真的特别感谢赵老师的意见……”

“哎,别呀,哪儿有急着回去上班的,现在的年轻人觉悟就是不一样,多坐一会儿嘛。”

“不了,我……”

赵知奇和丁蕊的打扮、气质都和这里的环境非常相符,而穿着厚重毛衣的沈冰月出现在这个画面中,就有点格格不入了。但丁蕊根本没有听她的话,直接把服务生叫了过来,点了两份蛋糕,还给沈冰月加了一杯冰激凌奶昔。

“放松放松啊,冰月,我和赵老师也是聊作品,碰到瓶颈了。难得有普通读者过来,给我们提供点意见呗,下午茶我请。”

说着,丁蕊亲昵地拉着沈冰月坐下,就像相熟的闺蜜一样,完全没把她当外人。这时候,蛋糕和奶昔也正好送来了,盛情难却,沈冰月只好坐下。当丁蕊把盛着蛋糕的盘子往前推的时候,沈冰月发现了异样。

“咦,丁蕊老师,你的手指怎么了?”

她的右手手指上,有红色的印记。

“哦,刚刚补妆,不小心蹭到口红了。”丁蕊缩回手指,“冰月,你和赵老师聊什么呢?能跟我说说么?”

丁蕊戴着美瞳的眼睛盯着沈冰月,就算同为女性,沈冰月也被这双美目勾得心里荡了一下。沈冰月连忙捂了一下口袋里的纸,摇头说:“不好意思,这个不能透露……”

“哈哈哈哈。”

丁蕊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好像特别开心,边笑还边看赵知奇。

“又不是拍电影,沈小姐比警察还谨慎。”赵知奇回望着丁蕊,笑道。

一瞬间,沈冰月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的河马,被人围观,还被嘲笑,虽然没有恶意。

为什么是河马?沈冰月自己也不知道。

“虽然刚刚赵老师没说,但我也认出来了,你就是昨天咖啡店里的女服务生吧。我来采访一下,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啊?”

丁蕊右手握拳,伸到沈冰月面前,假装握着一个无形的话筒。

“我……”

沈冰月不傻,她知道,如果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肯定又会听到新一轮的笑声。但这是实话啊。多么坦荡的实话,她敢在任何地方大声说出口,唯独此时此地,她说不出口了。

“那你为什么要当作家啊?”

为了掌控局势,沈冰月反问道。

“我?”丁蕊一愣,随即又咯咯笑了起来,“因为要赚钱呀。”

沈冰月没想到丁蕊这么诚实。

“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作家。”丁蕊收回“话筒”,微微抬头,似在回忆,“但太难了,我没什么天赋,只能随便想想。后来生活所迫,只好去找工作,去了静安寺的一家广告公司,每天朝九晚五。”

“那挺好的啊。”

“凌晨五点。虽然有双休日,但是——”

“双休日的时候也没心情谈恋爱。”赵知奇插嘴道。

丁蕊白了他一眼,却没有生气。“我当时有男朋友的,不过感觉自己越来越忙,却越来越空虚。”

沈冰月安静地听着。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工资还是这么点,也没有学习到新知识,接触到更宽阔的世界,唯一熟练掌握的技能就是知道微波炉几分钟转出来的全家便当最好吃。我想,这样可不行,我不能这样活一辈子。不,多一天都不行。”

“后来就……辞职了?”

“后来就分手了啊。”

“什么?”

沈冰月一脸莫名。

“我们公司的HR工作失误,本来要把薪资表发给老板的,结果发给了全体职员。”

“啊?”

“结果可想而知啊,公司大混乱,但对我的冲击特别大。我发现自己这么努力在工作,工资依然是最低的那一批。我的那些好闺蜜也和我同病相怜,但是还有一些人,甚至是新来的,平时和我没什么交流,工资却是我的好几倍。”

职场上的事沈冰月不是特别懂,这时候也只能随便听听。

“我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圈子的。”丁蕊发出感慨,“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职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沈冰月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完全不是职场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没有入对圈子。”

“入对圈子?”

也许是和赵知奇接触多了,丁蕊的思维也和他一样,像下跳棋。眼下,沈冰月被这个跳棋高手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决定了你是什么人。”

“所以,你就分手了?”

“对,还离开了原来的朋友,也辞职了,我要进入一个新圈子!”

虽然一知半解,但沈冰月总算有点跟上她的思路了。

“我在家闲了几个月,不知道要怎么接触有钱人的圈子。有一天,偶然在新闻里看到中国作家收入排行榜,我想,加入这个圈子也不错,正好我在家,有大把的时间写作。后面只用了三个月,我就把我的第一本书《穿风衣的真相》写完了。书出版后,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版商、作家、影视公司都来找我,我终于进入了新的圈子。”

“所以说,有梦想就要坚持,你的梦想虽然起步得有点晚,但总算证明这条路没有走错。”赵知奇笑眯眯地看着丁蕊,“如果你不辞职,现在应该还过着朝九晚五的单调日子。”

“是啊,怎么可能今天坐在这条漂亮的小街上,吃着美味的冰激凌,和旁边小区里那些坐在天台上晒太阳的人一样,享受时间的自然流动呢?”

“很多作家,一开始都是坐家。”赵知奇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冷笑话,但没人笑。

沈冰月是因为听不懂。丁蕊不一样,是单纯觉得不好笑。

“这说明你天生就是写推理小说的料,处女作就火了。”沈冰月由衷地夸赞道。

“才不是呢。”赵知奇却突然反驳,“她写的稿子,根本没有出版商想出。也不是什么推理小说,最多算个鬼故事。”

“讨厌啊,赵老师,这你都往外说。”丁蕊娇嗔地拍了赵知奇一下。

“一般人不能说,但这位是沈冰月啊,会代表月亮消灭我的,我忍不住要坦白从宽。”赵知奇笑道,“本来我是不打算出版的,可是丁蕊老师太坏了,设陷阱啊,发给我的投稿邮件里还有个附件,是她自己的照片……”

“然后你就给她出版了?”沈冰月惊讶地问。

“怎么可能!我虽然喜欢美女,但也是专业的编辑,还是要看作品质量的。当天晚上我就约她出来,针对作品质量促膝长谈。”

沈冰月吓坏了,慌张地看向丁蕊,却发现她特别平静。

“后来啊,我把《穿风衣的真相》的结尾部分改了,从一个鬼故事改成了本格推理小说。这才能够正式出版。”

沈冰月看看赵知奇,又看看丁蕊,只见两人含情脉脉地互看着,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不过如果赵知奇所言属实,那他简直是一个天才,能把别人写的蹩脚的鬼故事,硬生生改成一本大受欢迎的本格推理小说。

“当然了,后来的书,都是小蕊自己写的。毕竟她很擅长气氛渲染和心理描写,只是在动笔前,她会找我商量剧情梗概,就像今天这样。”

“可以说,没有赵老师,我就不会成为作家。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丁蕊语气暧昧地说道。

和这两个人聊天确实非常放松,沈冰月甚至忘了自己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的,像在和两个认识很久的朋友喝下午茶,这种轻松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不过两人的对话结束后一时间没有人开口,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赵知奇不知为何垂着头,手指不停摩挲咖啡杯杯口。

场面一度有点冷。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场,有些话他们不方便说,不如趁此机会回去吧。沈冰月想着,站起了身。“赵老师,丁老师,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得回去了——”

“等等!”

“怎么了……”

赵知奇突然大声喝道,把沈冰月吓了一跳。

“不妨多坐一会儿,和我一起听听丁蕊的解释吧。”

“解释……解释什么?”

沈冰月茫然地看看丁蕊,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惊讶。就像直播节目中突然被主持人提问的嘉宾。

“丁蕊老师,请你解释一下。”赵知奇抬起头,锐利的眼神射向丁蕊,缓缓说道,“你刚刚,杀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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