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宜入宅

今夜宜有彩虹  作者:陆烨华

出了门,赵知奇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后座门让沈冰月先进去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晚上好。”司机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好,师傅,去枫林路医学院路。”

“好的。”

司机放下手刹,出租车往前开去,赵知奇顺势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

沈冰月见状,知道赵知奇是不打算在车上跟自己解释什么了,但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还是问道:“赵老师,我们去哪儿啊?”

赵知奇没有回答。

“赵老师?”沈冰月不依不饶,“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终于,司机师傅被烦得不行,从后视镜里看着沈冰月答道:“去枫林路医学院路!”

“哦哦,那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司机踩了脚油门,“小伙子不告诉你,总归有他的理由的,说不定要向你求婚嘞。”

“求婚?不可能啦!”

话虽如此,但沈冰月瞥了一眼赵知奇,突然觉得他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赵老师,那你刚刚说什么案情的真相绕了一个圈子,是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知道真相了?”“不知道啊。”赵知奇终于开口了,他睁开眼睛说道,“只是一种感觉。”

“是不是书里面那些神探的第六感?对真相的直觉之类的?”沈冰月期待地问道。

“不。是这样说比较有感觉。”

“你这时候装什么酷啊!”

不管沈冰月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她想,既然赵知奇带她上了车,该知道的自己总会知道。

目的地并不远,但正值晚高峰,加上市区红绿灯比较多,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才到达枫林路医学院路的路口。

“哪里停?”司机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问赵知奇。

“沿着医学院路开,要停的时候我告诉你。”

司机依言缓缓行驶,在一栋破旧的民宅前,赵知奇让他停了车。

赵知奇付钱的时候,沈冰月已经下车观察起来。眼前是一幢六层高楼,灰色的外墙看上去很破,房龄应该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如果这是目的地,那么赵知奇要带他见的人就住在这里吧。

“走吧,上楼。”

由于建造年代比较早,而且是七层以下,这幢楼显然没有电梯。沈冰月跟在赵知奇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楼道里倒是有感应灯,只不过很久没有人保养维修了,有几层赵知奇跺了好几下脚,都没亮起来,最后还是沈冰月掏出手机照明。

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沈冰月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在某个钟乳石洞穴里探险。

“怎么样,冰月,是不是很有侦探小说的感觉?”

“我倒是有盗墓小说的感觉。”

不幸的是,赵知奇要找的人,住在六楼。

万幸的是,这幢楼只有六楼。

一梯三户,每户人家隔得比较开,这一点比新式的高级公寓要好。赵知奇径直走到最左边的六〇一室门口。二人面对一扇生锈的铁门,铁门正中央有一个铜制的狮子头,也生锈了。

狮子的鼻子里穿了一个大铜环,赵知奇拉起铜环,撞击着铁门。

“砰砰砰”,不好听的撞击声在走廊里响起,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一个男声。

“谁啊?”

赵知奇答道:“我……”

“黄才伦?”

“不是。”

“……薛飞?”

“不是。”

“嗯……韩晋吗?”

“也不是。”

“既然不熟,那汝为什么不报名字!”

“我刚刚没说完你就打断了。我是星尘出版社的编辑——”

“梅寄尘!”

“你不要再猜了……而且那是我们老板,不是编辑。”

“那汝是谁?”

“赵知奇。”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出来一句“等一下”,就没有声音了。

等了一阵,沈冰月觉得无聊,于是问道:“赵老师……这是谁家啊?”

“一个作家。”

“你们很熟吗?”

“算不陌生吧。”

“那为什么他猜了那么多次都没猜到你?”

赵知奇盯着门上的狮头,说道:“可能我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吧,所以他不愿意猜我。”

“咦,为什么?”

见赵知奇不愿意回答,沈冰月只好换了个问题。“这个人好奇怪啊,说话不好好说,怎么门铃也不装,却在门上装个扣门铜环。”

“这还不算什么,等进去后你会发现更夸张。”

“怎么个夸张法?”

“进去就知道了,这是他的风格。”赵知奇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你别看这个狮头看着挺傻的,可比门铃贵多了。据我观察,他其实很有钱,但却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冰月摇摇头。

“因为这个地方老。”

“老?”

“有人偏偏喜欢老的东西。”

“哦……”沈冰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对了赵老师,我们等了多久了?”

“不到半小时吧。”

“为什么等这么久,他会不会忘了?!”

“他在准备呢。”

“准备什么?”沈冰月感到很诧异,“虽然是挺突然的,但就算是女生临时化妆出门也不至于这么久啊。”

“呵呵。”赵知奇意味深长地笑了几下,说道,“比化妆复杂多了。”

正说着,门打开了。赵知奇扶住门框,示意沈冰月先进去。

沈冰月进门后先低头看了一下要不要换拖鞋,发现并没有给他们准备。“直接进去吧。”赵知奇在后面轻轻推了沈冰月一下,然后进屋把门带上了。

屋内幽暗的光线让沈冰月一时不能适应,起初她觉得是没开灯,抬头看了一下,才发现房间里就没有装灯。茶几和架子上放着几个烛台,忽明忽暗的烛光在里面闪烁着。看到房子主人的模样时,沈冰月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那人穿着相声演员一样的长褂,把脚都遮住了,更夸张的是,他的头部缠着几层绷带,只露出鼻孔和嘴巴,连耳朵都包住了,活脱脱一个木乃伊。这还不算,在这么暗的环境中,他还戴着一副大墨镜,头顶上则是一顶小圆帽。这套打扮异常诡异,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隐藏自己真实的样子。

“来,介绍一下。”赵知奇熟门熟路地在一张红木摇椅上坐了下来,“这位是我的助手,沈冰月。这位是蒙面作家。”

身处这样古怪的环境,沈冰月暂时没空理会“助手”这个新称呼,她伸出手,蒙面作家用奇怪的声音说了一句“汝好”,和沈冰月握了一下。沈冰月惊异地发现,他连手上都缠着绷带。

现在,她总算明白赵知奇说的“比化妆复杂多了”是什么意思了,这个人把自己全身都缠上了绷带,当然相当耗时。

“蒙面作家先生……你……”沈冰月很好奇他的声音,因为和刚刚在门外听到的完全不一样,“难道还带了变声器?”

“不是。”怪怪的声音回答道,“吾绷带包得太紧了,现在咽口水都很困难。”

“这……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

“虐待?哈哈哈哈……咳咳咳……”蒙面作家笑到一半,气没顺上,疯狂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他继续说道,“汝一定没有名气吧?汝无法理解,每天走在街上都会被人认出来,吃个饭也要被要求合影的感觉,很累的。”

“我怎么觉得你打扮成这样出门才会被人要求合影。”

“汝太傻了。等吾出门的时候,吾就会卸下伪装啊。没有人知道吾就是那个有名的作家。”

“所以……你很有名?”

“嗯……吾给汝们烧点水吧。”蒙面作家居然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他走到一个书架后面,拿起一根长叉子,从一堆煤球里面叉了一颗,慢慢走到阳台。那里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煤炉,上面支着一口锅子。蒙面作家把煤球塞进炉子后,找出一盒火柴和一张报纸,他把报纸点燃,和煤球塞在了一起。很快,煤炉里冒出浓烟,蒙面作家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扇子,打开后对着煤炉缓缓扇动。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两位客人的感受,就像一个在野外艰难求生的冒险家,孤独地烹饪着粗糙的食物,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正在流动。

沈冰月用胳膊捅了捅赵知奇。“他很有名吗?”

“完全没有。”赵知奇用手挡着嘴,小声答道。其实他没有必要遮挡口型,因为蒙面作家根本没有看他们。

就算想看也看不清楚。他和煤炉已经完全被浓烟包围,宛若身处仙境,只不过这个仙境有点呛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沈冰月和赵知奇继续小声交流着。

“他说迟早有一天他会火的,这叫未雨绸缪。”

“我用手机给他拍一段,发到网上,也许会红。”

“嘘……你这是在侮辱他,他只想靠作品走红。”

“作品?哦对,他是作家,你出过他的书吗?”

“没有。”赵知奇说道,“他给我投过稿,不过我拒了。”

“写得不好?”

“不知道啊,我没看。”

“那为什么拒了?”

“他是男的啊。”赵知奇的表情似乎在说“饿了就要吃饭啊”。

“啊?”

“你没看出来吗,虽然包得严严实实的,但他确实是男的吧?”

“不,我看出来了,我惊讶的是,你还真的标准很统一啊,为什么男的就拒稿呢?”

“这……”赵知奇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沈冰月会问这种问题,“你没看出来吗,我也是男的啊!”

“算了……”沈冰月放弃了,“所以他虽然自诩作家,其实没出过书?”

“出过的,在别的出版社。”

“署名是……”

“就是蒙面作家,似乎连那个出版社的编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么神秘啊。”

“是,就是这么傻。”

“他写的是什么书?”

“这就是我今天带你过来的原因,等下你就知道了。”

这时,蒙面作家就像踩准了他们谈话的节奏一样,从浓烟中穿行而来。若不是实在太呛人,他还真像一个从异时空误闯过来的时间旅行者。

时间旅行者在快要走到沙发椅旁的时候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东西,突然一个大马趴摔倒在地。他反应极快,在摔倒的一瞬间,一手扶住墨镜,一手扶住帽子,虽然脸狠狠地撞在了茶几上。与此同时,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从他的大褂衣袖里飞了出来。

那个盒子正好掉在沈冰月脚下,沈冰月捡起一看,发现是一个沉甸甸的黑盒,上面刻着四个烫金大字:文房四宝。

她不想深究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干吗,于是毕恭毕敬地将盒子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蒙面作家站起来,把文房四宝再次纳入衣袖,然后坐了下来,说道:“不好意思,吾看不清楚。”

沈冰月看到他脸上的绷带已经变黑了,想来是被烟熏的,有点不好意思,客气地说道:“没事,我们喝茶吧,你辛苦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吾们就以烟代茶吧。”蒙面作家说道,“水没有烧开。”

“好的,好的。”

“你们知道,吾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吗?”

“因为……你喜欢老呃……经典的事物?”沈冰月的措辞很谨慎。

“不,因为在这里烧煤炉,不会有烟雾警报。”

“原来如此。”沈冰月恭维道,“很机智。”这时,她注意到一旁的赵知奇小声嘟囔了一句“烟雾警报”,然后把金丝边眼镜摘了下来,掏出眼镜布,擦拭了起来。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沈冰月已经了解,这是赵知奇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这说明,他心里又有了什么想法。

“赵老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赵知奇重新戴好眼镜,反问道。

“你不是在擦眼镜嘛,应该在思考吧。”

“不,是我的眼镜沾上烟灰了。”

“好了,吾们说正事吧。”蒙面作家打断了两人的互动,“汝们这么晚来找吾,有什么事?”

“你去年出版的那本书,现在卖得怎么样?”赵知奇问道。

“哦,汝说吾那本《古董杀人事件》。”蒙面作家挠了挠帽子,“可惜啊,现在读书的人太少了。”

“其实读书的人还是很多的,只不过不读你的——”

“对!只不过他们不读好书!”蒙面作家的情绪突然激昂了起来,“都去网络上读书,书怎么可以在冷冰冰的电脑屏幕或手机屏幕上看呢?读书不等于看书,除了阅读文字,还要抚摸纸张,感受分量,轻嗅墨香,这才是读书!”

沈冰月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对,虽然我平时看书不多,但也觉得只有看实体书才有感觉。”

“实体书?”蒙面作家哈哈大笑起来,“现在那么多实体书,装帧这副样子,和在网络上看书有什么区别?”

“那你刚刚说的……”

蒙面作家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墙边的书架前,对沈冰月招了招手。

沈冰月转头看了看赵知奇,对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于是她走到蒙面作家旁边,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大大的书架。说是书架,其实更应该叫书橱,因为两扇对开的玻璃门把书关在了里面。虽然是透明玻璃,但由于光线太暗,沈冰月从外面无法看清里面具体都有些什么书。

“笃笃笃。”

蒙面作家抬起右手,用食指轻敲玻璃门,嘴巴里说着:“打扰了。”里面的书并没有任何回应(当然没有了),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他才恭敬地打开了玻璃门。

沈冰月眼前的那一栏书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些常见的侦探小说。赵知奇是侦探小说领域的专业编辑,听刚刚的书名,蒙面作家写的《古董杀人事件》想来也是侦探小说。那么,书橱里这类型的小说居多也很自然。

沈冰月不解地看着蒙面作家。

“汝想看哪本书?”蒙面作家说,“吾帮汝拿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拿就——”

“不行,汝的手太脏了。”

作为女生,尤其是比一般人更注重清洁卫生的咖啡店服务人员,沈冰月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生气。

“就那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

“哈,果然是标题党,这本书不好看。”蒙面作家说完,往手心里吐了两口,然后双手在一起揉搓了一番,最后才从书架里把书拿了出来。

沈冰月把手放在身后,不敢去接。

“不用看了,不用看了,咦……”

她突然发现,这本书和她之前看到的《凶手大概就是你吧》略微有点不同——这是一本线装书。

“看到了吧?”蒙面作家用沾满口水的手爱抚着书封,“每一本书都是艺术品,艺术品怎么可以在网上欣赏呢,一定要读捧在手里的线装书才对。”

“这本书怎么……是特制的吗?”沈冰月问坐在椅子上的赵知奇。

“是吾亲手特制的。”蒙面作家把书插回书架,“每一本新书买回来之后,吾都会拆开,然后用线重新缝好。”

“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不苦啊,何乐而不为?”蒙面作家关上书橱门,然后看着书橱摇了摇头,“最好吃的菜莫过于外婆做的菜,最快乐的时光永远是童年,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情感就是回忆。”

“怎么突然煽起情来了?有点恶心啊。”

“不,汝不明白。汝和那些人一样,不明白过去的重要性。”

“过去?过去不都过去了吗?还有什么重要的。”

“汝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汝,就是因为过去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一样。”蒙面作家边说边往阳台走去,在煤炉旁边有一个面盆,他可能也觉得手上的口水有点脏,在面盆里洗起手来,还抹了好多肥皂。“作者、编辑、读者、侦探、凶手、死者……每个人的现在和未来都不相同,但其实,这些事情在过去就已经决定了。”

沈冰月不明所以,本想和赵知奇讨论一下,却发现赵知奇又在擦眼镜。

“你的眼镜又脏啦?”她顺手坐在书橱旁一个高高的沙发垫上。

“不,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沈冰月挪了挪屁股,她发现这个沙发垫并没有想象中柔软,坐得不是很舒服。

“思考他说的话。”

“人的过去决定终身这个论调吗?”

“不,我在想烟雾警报——”

“啥?”

“……和人的过去决定终身这个论调。”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反正两个都是怪人。沈冰月吐了吐舌头,在心里暗想。

“吾扯远了,言归正传吧。”这时,蒙面作家又走了过来,手里多了一把打开的扇子,正是刚刚用来扇煤炉的那把。展开的扇面上有三个漂亮的毛笔字——“精气神”。此刻他正用扇子不断地扇自己刚洗完的手,似乎想用最原始的方法——风干。

没洗干净的肥皂泡随风飘向赵知奇和沈冰月,竟在烛光下折射出漂亮的色彩。但在沈冰月眼里这些不亚于生化武器,她尽可能地躲闪着。

“汝刚刚问吾《古董杀人事件》卖得怎么样是吧?”

“啊……嗯。”赵知奇盯着一个飘到眼前的肥皂泡出了神,没听到蒙面作家说的话,“什么?”

“吾书的销量,汝是不是要打听这个?”

“哦对,我记得你当初投稿给我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销量破百万。”

肥皂泡破了,赵知奇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蒙面作家摇了两下扇子,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销量破百万……算完成了一半吧。”

“五十万?”沈冰月惊叫道,“那不是很畅销吗!”

“不,吾的意思是……销量破。”

“太遗憾了。”赵知奇皱眉说道,“不过这也很正常,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好读的快餐文学,你虽然写的是推理,但文字、内容、主题都很厚重,就算是小配角也有着无比沉痛的过去,这种适合潜心阅读的书销量不好也情有可原。别说你这本书了,就连丁蕊的小说,我都改得很曲折了,销量还是上不去。没办法,最近这本《凶手大概就是你吧》,我只好在前勒口贴了丁蕊的照片。因为是美女,果然畅销了。”

“没想到汝看了吾的稿子。”

“不要误会,我是买了你的书。”赵知奇摆摆手,“我说过,我不会看男作者的稿子的。但市面上出版的推理小说我还是会买来看的,作为编辑,我至少也要了解中国推理小说的现状吧。”

“吾有想在作品中表达的东西,不会因为市场而改变。吾是作家,不是商人!”说到后面,蒙面作家的语气有点激动,“汝今天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告诉吾看过吾的书了?”

“哦,这次来,其实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蒙面作家琢磨着这句话,“汝想跟吾斗成语吗?要吾帮忙就要吾帮忙,说什么有事相求,说话通俗点。说吧,何事啊?”

“这不是成语……不过算了,”赵知奇直接进入正题,“我记得《古董杀人事件》中,凶手是一个古董商吧?”

“汝不要泄底!她还没看!”蒙面作家指着沈冰月叫道。

“没事、没事,你们聊。”沈冰月安慰道,“既然被泄底了那我就不看了。”

“那吾就放心了。汝接着说。”

“那个古董商很有意思,跟别人开价都不直接报金额,而是用‘手’这个单位。”赵知奇举起手,“在你的小说里,‘一手’等于一百元,对吧?”

“没错,汝记得很牢。‘一手’就是一百元的意思,‘十手’就是一千元。”

“除了古董行业,还有其他地方会用‘手’这个单位来计数吗?”

“古董行业这么用的反而是少数,吾在小说中这样设置,是为了突出这个人物心狠手辣,所以用了‘手’。怎么样?”

“古董行业里反而是少数?”赵知奇没有接茬,他知道顺着蒙面作家聊下去就会没完没了,“那什么行业里用得多一点?”

“一般是股票,‘一手’等于一百股。现在用得比较多的地方是……赌博,不过这个单位没定论,看他们赌多少,有的地方‘一手’是一百元,有的地方‘一手’是一万元。”

赵知奇和沈冰月对视了一眼。那张“流浪汉”遗落的纸上有一行“2C1 50手”,江彬说前面的“公牛”、“灰熊”代表的是NBA球队,现在又知道了“50手”可能代表的是金额。

赵知奇第一次看到内容就怀疑和赌博有关,现在越来越像了。

“公牛-5.5,灰熊+0.5,2C1……”赵知奇把纸上的内容一个个报了出来,“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

“什么意思?”

“胡言乱语也。”

“说了我没有在和你斗成语啊!”

“吾不知道,乱写的吧。”

见蒙面作家真的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赵知奇换了个问题:“能借下纸笔吗?”

蒙面作家从衣袖里掏出了文房四宝,递给赵知奇。

“不用这么浮夸,普通的圆珠笔就行了。”

“圆珠笔能写字?”蒙面作家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能啊,我一直用圆珠笔写字的。”沈冰月认真地回答道。

蒙面作家叹了口气,缓缓打开文房四宝盒子。“用圆珠笔写,没有灵魂。吾只有毛笔,汝要用吗?”

“要!”

赵知奇咬着牙说完这个字,就眼睁睁看着蒙面作家开始研墨。尴尬的五分钟过去之后,蒙面作家终于准备好了,他贴心地把毛笔蘸饱了墨汁,递给赵知奇。

拿着毛笔,看着雪白的宣纸,赵知奇略微在脑中思索了一下构图,接着潇洒地作起画来。

“怎么样,知道这是什么吗?”画完后,赵知奇把图案转向蒙面作家的方向,问道。

蒙面作家怔怔地盯着宣纸,因为脸全部被遮住了,没人知道他此刻是紧锁眉头地思索,还是忘我出神地欣赏。

“这是……象形文字?”他迟疑地问道。

“这是一个跳舞的小丑。”

蒙面作家倒抽了一口冷气。

“汝……汝为什么不直接用语言描述?吾一听就懂了。”

“怎么样,这个图案你有印象吗?”赵知奇往前凑着身子,说道,“你博闻强记,知识面很广,我认识的人当中,你是最有可能知道的。”

蒙面作家努力思考了片刻。“汝把这个图案收起来,不要干扰吾回忆。”

赵知奇马上把刚刚的画作揉成一团。

“想起来了!”蒙面作家马上说道,“吾曾经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过一个跳舞小丑的图案,不知道是不是汝说的这个。”

“你还能找到那张报纸吗?”

“吾找找。”蒙面作家把视线投向了沈冰月。

“怎、怎么了?”

“汝坐在我的报纸上了。”

沈冰月赶紧站起身,原来她坐的并非什么沙发垫,而是一沓旧报纸,只不过外面罩了一块布而已。

“如果找到,吾会给你写信的。”蒙面作家对赵知奇说。

“写信?”沈冰月疑惑地问道,“直接打电话不就好了嘛。”

“他不用手机和电话的,你看这里,连电视都没有。”赵知奇替蒙面作家解释道,“那我等你的消息。”

说完,赵知奇站了起来。沈冰月知道这次的拜访要结束了,虽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又好像前进了一大步。如果说原来是一片黑暗,那么现在稍微有了点微光,天地万物已经可以看出轮廓。

她跟在赵知奇后面走出门,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两个人的关系真奇妙,明明一个以蛮横的理由拒绝了另外一个人的稿件,对方不说怀恨在心,至少也不太开心吧。但赵知奇问的所有问题,蒙面作家都不问来龙去脉,便尽自己所能去解答帮忙。而赵知奇既然拒绝了对方的稿件,却又在出版之后买来阅读,而且看得很认真。这种“友情”,沈冰月完全不能理解。

“对了。”关门前,沈冰月试着问道,“蒙面作家老师,我有个问题,刚刚赵老师没有问到。”

“什么问题?”

“六面造型不一样的梳妆镜,你能想到什么?”

“嗯……”蒙面作家努力思考着。

“不用思考了。”赵知奇打断道,“这个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什么,赵老师你什么时候……”沈冰月惊讶地张大了嘴。

“就在刚刚。”

“这么说,杀害吴家元的凶手——”

“凶手?凶手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说!”

“我跟你说过了啊。”赵知奇神秘地笑了下,然后对蒙面作家点点头,“告辞了。”

蒙面作家小声吐出一句“谢谢汝”,然后关上了门。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他这才摘下帽子,在幽暗的房间里缓缓解开脸上的绷带。

脸上没有束缚之后,蒙面作家终于可以轻松自然地微笑起来。

赵知奇把沈冰月送到了家门口,不管沈冰月怎么问,他都不再吐露任何他所掌握的真相。

“这点你倒是和侦探小说里那些讨厌的侦探一样。”

“不一样,他们是知道了真相故意不说。”赵知奇在走之前说道,“而我,早就告诉你了,是不想再重复而已。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去找唐警官,破案了会去‘怪咖’跟你说的。”

早点休息。

结果沈冰月并没能做到。回家洗完澡,她把衣服塞进洗衣机,设定了清洗并烘干模式。蒙面作家家里的烟灰和肥皂泡都沾到了衣服上,必须好好清洗一下。弄完这些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但她没有丝毫睡意。

她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虽然加了很多牛奶,但毕竟是咖啡,对于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出门的人来说,这么晚喝咖啡总是不合适的。

端着咖啡,沈冰月盘腿坐在沙发上,发起了呆。

赵知奇今天默默出神了好几次,每次似乎都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最后竟然说已经知道杀害吴家元的真凶是谁,而且早就告诉自己了?

如果说的是之前提出的那几个伪解答的话,难道真凶就在那几个嫌疑人里面?

沈冰月完全摸不着头脑。

现场遗留有两个关键证物,梳妆镜和纸。关于梳妆镜,赵知奇提都没有提,却说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那张纸上的内容倒是越来越清晰了,现在已经知道那一串意味不明的字符代表NBA的球队和金钱数额,这一点上进展很大。

球赛和金钱?

难道是赌球?!

在蒙面作家家里时沈冰月一直没能联想到这一步,但现在喝着咖啡,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居然这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记得蒙面作家说,“手”这个单位用在股票和赌博里比较多,这么看来,这张纸应该就是和赌球有关。

虽然沈冰月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是吃喝嫖赌毒,一样比一样要人命,这点基本的概念她还是有的。如果花园酒店的谋杀案牵扯到了赌博,倒也不稀奇,只是之前没人想到过这一动机。

就现场的情况来看,杀害吴家元的凶手肯定是他熟悉的人,因为现场没有搏斗痕迹。这么往下推理的话,吴家元和某个身边的人与赌博有关,而且是金额大到足以动杀心的豪赌。

陶伟、丁蕊、侯文生、闫彩霞……一个个嫌疑人的脸出现在沈冰月的脑海中。她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去买副眼镜擦一擦,模仿赵知奇的思考习惯,说不定也能想到什么。

这几个人里陶伟和闫彩霞不像是很有钱的人,丁蕊应该收入不错,不然不会买那么好的衣服和名牌包。但她和吴家元之前不认识,作案的可能便被否掉了。剩下的就是侯文生,这个人一看就是暴发户,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有了钱,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至少吃喝嫖三样和他都挺相符的。顺着往下想,赌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沈冰月彻底没了睡觉的念头。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起“赌博”“赌球”“上海”等关键词来。一则则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从屏幕上弹了出来:好端端的房门被泼上气味刺鼻的红油漆,白发苍苍的父母嘶吼痛哭,多年的辛苦积蓄在一夜间易手给了一个陌生人,正当壮年的人不堪背负、无法偿还的债务,选择从某处高楼一跃而下……这是一个对沈冰月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却又确实发生在她身边。

有多少人是从“小赌怡情”开始,慢慢演变成违法赌博,进而聚众豪赌。一夜暴富的诱惑力太大,尽管这是在悬崖上走钢索的危险活动,但那些双眼已经被蒙蔽了的赌徒都有一股莫名的自信,坚信自己能在上面如履平地。对于这种争先恐后坠入万丈深渊的行为,电脑前的沈冰月感到既心寒又愤怒。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犯罪分子又开辟了新的战场——网络赌博。二〇一三年,上海宝山警方从一起普通的讨债纠纷生生牵扯出一个网络百家乐集团,涉案金额高达十七亿。这规模是地下赌场时代所无法想象的。

沈冰月想到那张纸上写着的“50手”,如果说“一手”是一万,那么五十手就是五十万。一切就能说通了,当时那个“流浪汉”看着穿着考究,却身无分文,因为他的钱都输光了。手上残留着戴戒指的痕迹,恐怕戒指也抵押出去了吧。

他宁愿被警察带走也不多说一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在警察局里自己反而安全。

欠了赌债的人会被庄家雇佣的打手毁掉整个人生。眼前不就有这么多惨痛的新闻吗!

一下子想通了这么多事情,沈冰月的心里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她很想和赵知奇分享,但又怕自己想的这些人家早就知道了,说不定还比自己知道得更多,结果又会被取笑。

但赌博和吴家元被害有什么关系呢?他难道也欠了庄家巨额赌债,被杀死了?

不,如果杀死了他,赌债就再也要回不来了,最不希望他死的应该就是庄家吧。毕竟他还有这么大的酒店可以抵押。

难道和新闻里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一样,是赌博输了,于是自杀?

也不会,自杀的话不会选择用梳妆镜敲自己的头。而且前台闫彩霞说吴家元还很开心地约了丁蕊,不像是自杀者的心态。

那到底是为什么?赌博和那六面梳妆镜又有什么关系?

沈冰月一筹莫展,原本以为想到了赌博,案件会有很大的进展。谁知道考虑的事情多了,反而让谜团更加复杂。

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沈冰月的心情渐渐变得烦躁。最后她决定不再思考了,这些事本来就和她无关,明天上班精神状态不好才是最切身的问题呢。她爬到床上,关了灯,逼自己入睡。

结果迷迷糊糊地躺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等外面的天色逐渐变亮,她才真正沉睡过去。

闹钟没有响,也可能是她没听到,总之沈冰月醒来时,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她看了一下手机,江彬并没有打电话过来,甚至连微信都没发。他知道昨天晚上自己和赵知奇在一起,所以迟到了也故意不打扰吗?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沈冰月急急忙忙套上衣服,简单洗了把脸,刷完牙就冲了出去。

来到“怪咖”,她发现大门紧闭。咖啡店没有休息日,最多不忙的时候轮班休息,忙的季节老板也会招聘一些实习生过来帮忙。而作为店长,江彬每天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肯定会来上班,中午都没开门是前所未有的。

沈冰月疑惑地打开门,准备开始工作之前她给江彬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今天怎么没来上班。等准备工作做完,客人都招待了几个了,还是没有收到江彬的回复。

一个人工作了一阵,沈冰月还是放心不下,于是给江彬打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声。

下一位客人点的热拿铁,沈冰月甚至忘了在上面拉花,她心不在焉地把咖啡端给客人,还好客人没有抱怨什么。

沈冰月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且越来越强烈了。她再也无心工作,等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一两位的时候,她走到外面挂出了“closed”的牌子,然后走回店里向客人抱歉地解释了一番。最后,她给赵知奇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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