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忌破土

今夜宜有彩虹  作者:陆烨华

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那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恨我们,上来就把猴子打得眉骨开裂、满脸是血。

也许,邱庭或李青中有人是他的亲人,他一路跟踪过来,情急之下,在报警和自己干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过这些我都没兴趣知道,托他的福,当天晚上没人去关注那三个坑里的死者,我的身份得到了完美的隐藏。解决掉那个小伙子之后,后面的荒地里有了第四个坑。

“看来又要找新地方了。”

猴子还没适应叫我老大,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我没有说话。手下都散去了,这里只剩下我和猴子两个人,这片荒地此时真正显得荒芜起来,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前还聚集着那么多人。猴子和我坐在一张圆桌边,桌下已经被打扫干净。不得不说这帮人真的很专业,扫干净之后还撒了一些灰和小石块在地面上,以此掩盖有人来过的痕迹。

下酒的花生米已经吃完了,但他又开了一瓶酒。

“吹一个。”他对我递过酒瓶,“我们同病相怜,现在要一起干他妈一票!”

我拿手里的啤酒瓶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小口,对正在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酒的猴子说道:“不是同病相怜,我没欠钱。”

“什么?”他差点儿被呛了,“你没欠钱,那怎么被抓过来的?”

“我刚刚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里面有误会。”接着我反问道,“你们是做赌球的吧?”

我之前见过不少因为赌博破产而流落街头的人。赌瘾比烟瘾还难控制,流浪汉里有不少人抽烟,有时候在垃圾桶里翻到或者从地上捡到一根就拿起来抽,但从来不主动买烟。有钱时要么存着要么买吃的,香烟毕竟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但赌徒不一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们都能来一句“赌不赌”,垃圾桶里翻到的面包的保质期、路边小店里人数是单还是双,什么都能赌……甚至有些人还随身携带一副扑克牌,无聊的时候能玩得津津有味。赌瘾已经渗进了他们的血液,和他们融为一体,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刚才看到那些在路边看球的人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们并不是简单的看球。他们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如此专注,球员每一次过人、每一个失误都与他们牢牢绑在一起,但又丝毫感受不到他们对足球的热爱,更多的是痛苦和焦虑,是既期待又不想让法官下判决的复杂心情。

之后又出现了欠债、剁手等行为,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

“你……真的不知道?”猴子还是不敢相信。

“我在那块荒地上时就说过了,真的不知道。如果真有人欠你们钱,那个家伙应该也已经自杀了。”

于是,我把自己在河边看到有人投河自尽,到潜入那人家中想拿点钱,结果去了松江别墅,又被抓过来的事情都跟猴子说了。猴子一开始是一脸听故事的表情,后来逐渐相信了我的话,听我说完,他便向我介绍起他的“工作”来。

简而言之,如我所料这里确实是一处流动性的地下赌场,也可以看作私人俱乐部。创始人,也就是猴子的老大,是一个名叫朱翔的混混。

朱翔早年算是有一份正经工作,在一个游戏厅里当保镖,也就是俗称的打手。工资并不多,不过因为平时太闲,他经常在游戏厅里看人家玩老虎机,逐渐琢磨出了一套规律,不管是自己玩还是指导熟客,大部分情况下都能赢,每个月也就能多赚些零花钱,生活得比较悠闲。久而久之,他的名气在当地老虎机圈子里越来越大。但随着游戏厅涉嫌非法赌博被当地警察查封后,他的工作和收入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有一次,朱翔和几个朋友无聊地在家里看球,为了增加点刺激,他们开始赌谁输谁赢,结果朱翔输了,不过看着朋友赢钱的兴奋模样,一个点子在他心里形成了。

几天后有一场重要的足球比赛,他组了个局,买了几箱啤酒,请了一帮朋友和之前的熟客到他家里来看球。赛前他提议,给看球加个调味料,那就是赌球。他随手拿了两张扑克牌里的鬼牌放在桌上,大鬼表示主队赢球,小鬼表示客队赢球,让赌的人把钱压在相应的牌上,同时他拿一张纸记录所有人的投注。

当然,作为庄家和主人,朱翔自己不赌,只负责裁判和制定规则。在他定的规则中有一条,收取每人下注赌金的百分之十作为场地费、管理费和酒钱。

这个规则非常合理,没有人有异议。球赛开始后,狭小的房间里人挤人,看着桌上的两堆现金,所有看球的人的热情都被激发了起来,本来不看球的人也开始又叫又骂了。

那天结束后,朱翔算了一下,扣除买啤酒的钱,他净赚了几百块。做庄家,是稳赚不赔的。至于那些人,赢钱的尝到了甜头,下次还会来玩,输钱的心里不甘,会想着翻本。可以说,从第一次赌博开始,不管是输是赢,其实都无法回头了。

慢慢地,来朱翔家看球的人越来越多,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甚至不认识的人也会主动上门来找他,他的家已经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了。而且随着规模变大,风险也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这里会像那个游戏厅一样,被警察查封。

另外,朱翔发现几乎没有了自己的时间。一开始只赌五大联赛和世界级比赛,之后加入了NBA,再到后来连一些根本不会被电视台转播的小球赛也有人要赌。屏幕从电视换成了电脑,从看视频直播又变成文字直播,甚至比分直播。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半天不动的比分的场景也不时上演。为此,朱翔多买了几台电脑,供赌不同球赛的客人同时使用。

规模的迅速扩张让朱翔不得不寻求改变。

首先,他把看球的地方换到了外面,朋友的房子、租房、找无人的空地播报比分……流动性越来越大,种类也越来越多。

其次,他规范了游戏的流程。从一开始只赌胜负,到有了让球。所谓“让球”,就是若两支球队实力相差悬殊,胜负几乎没有悬念的时候,会让强队让几个球,和围棋中的让子类似。比如在球队名字后面加上“-1”,就代表这个让一球,“-1.5”代表让一球半。相应的,篮球比赛也有让分制度。这样做的好处是保证了主客两队的投注额无限趋于平衡,这样,庄家就不会输钱。

最后,朱翔还是担心做这种违法的勾当迟早会被警察抓住,为了尽可能保护自己,他宣布不再公开出面招待赌徒。所有接受投注、与人接触的工作,全部交由五个他特别信任的朋友,也就是所谓的下线代理。朱翔则隐藏在金字塔的最顶端,控制越变越大的赌博集团。他还特地印刷了一批印有跳舞小丑的纸作为凭据,只有在这张纸上写下的投注单才被承认。跳舞小丑的灵感,当然来自于第一场赌球时用的那两张鬼牌。

朱翔做出这些决策的时候,规模还不是特别大。等发展到如今规模的时候,一般的赌徒早就不知道朱翔这个人物的存在了,只知道有一个戴着面具的“老大”。

中间的事情猴子没有多说,不过我也大致能想象必定不是一帆风顺,肯定有很多隐秘的斗争和惊险的故事。能做到今天,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说实话,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大型赌博集团要我管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

“我是老大所信任的五个下线之一,也负责做打手、要债这类脏活。我也赚了一些钱,但根本不够用,大头都被老大抽去了。”猴子的面前已经堆了好几个空酒瓶,“而且,我看到很多发财的人,也羡慕。”

“赌徒根本不可能发财,那只是暂时的。”

“你说得对,但我没想那么多。”猴子叹了口气,“我从赢钱变成输钱,到最后欠下巨款还不上。今天晚上其实不是三个人要被砍手,而是四个。”

“你也是其中之一。”

“对,他让我出去,把自己绑起来,跪着等你们来了之后一起接受惩罚。不管我怎么求情他都不肯,真是心狠。”

“不心狠的人怎么可能从一个游戏厅的小混混一路做到赌博集团的老大?”

猴子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又仰头灌下一瓶啤酒。

“接下去怎么办?”他擦了擦嘴,口齿不清地问我,“你成了朱翔,我他妈还是猴子。然后呢?”

“不,我不做朱翔,朱翔已经死了。”

“你不做朱翔?”猴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哥们儿,你他妈喝醉了吧。你还想回去流浪?”

“我没喝醉,你听我说。”我看着猴子,“我不做朱翔,你也不做猴子了。”

“什、什么意思?从良?”

“你想想,除了你还有四个人知道朱翔的真实身份,我隐瞒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们只会更惨。”

“把他们杀了不就行了,又不是没杀过人。”

“杀人有这么简单吗?还要杀四个人,你以为警察是傻子?”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里偏僻是我们运气好,运气不好,今天的事都能被警察逮住!”

“那你说怎么办,认怂啊?老子不干!老子死也要站着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听过吗?”

猴子不解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会宣布金盆洗手,你也不要干了,手里的债务一笔勾销,新的单子也不要接了,把所有单子都转移给那四个人。”

“我靠,凭什么?”

“我们要抽身。”我说道,“你刚刚也说了,朱翔总是拿抽成的最大头,不仅你不爽,另外四个人也一样不爽。这时候我们不做了,他们四个人会非常乐于接受,在利益面前,人是不太会动脑子细想的。”

“我知道了。”猴子拍了一下脑袋,“你他妈是想让他们为了争老大的位置自相残杀?”

“不,这样时间太久了,而且保不齐万一他们想出和平共处的方式可怎么办。”我摇了摇手指,“就算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总有胜者,到时候不过是成全了他一家独大,没有我们什么事。”

“那你什么意思?”

“等我们抽身之后,”我一巴掌拍到猴子的肩膀上,把他吓得酒瓶差点儿扔了,“我会报警。”

我的计划存在一定的风险,但猴子仔细思考过后没有提出异议。他也知道,风险和机会是并存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按照计划,净身脱离了组织。然后我一直住在猴子家,两个人足不出户,没什么娱乐活动,只是每天关心一下那个赌博组织的动态,大部分时间就是窝在沙发上喝酒,喝醉了睡过去,就这样过着邋遢颓废的生活。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发呆。

表面上看来我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无所事事的流浪状态,但我心里知道,我和以前的我完全不同了,不是因为现在有一个稳定的居所,而是因为我有了同伴。

同伴这个词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从那个破地方逃出来后,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同时时刻操心着我和猴子的计划,竟然一次都没有想到过她。但一想到以后,那个女孩的笑脸就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大,我再也无法忽视。

“猴子。”

我翻身下床,难得地找了一套看起来还不错的衣服,把在沙发上打呼的猴子推醒。

“干什么啊,说了以后别叫我猴子。”猴子迷迷糊糊地说,“我叫侯文生。”

“侯文生,你听我说。”

“叫我猴子吧,亲切点。”他又闭上了眼睛。

“那不还是一样吗。”我把他从沙发上拎了起来,拍打着他的脸,“你听我说,我要出去找个人。”

“找人?”猴子一下子清醒了,“找谁?”

“找一个女的。”

“我靠。”猴子又躺下了,“看不出来啊,情圣啊。你忍忍吧,这时候谁都不要见,我那么多老相好,现在还不是说断就断?你自己跟我说的,这段时间要避风头,等我们举报完,警察抓了他们,整个事情风平浪静了,咱们再出去。这是你说的吧?”

“是我说的。但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胸特别大还是屁股特别翘啊?”

“别废话!”听到猴子这么轻佻地谈论宋彩虹,我有点不开心。

“哟哟哟,还生气了。”猴子嬉笑道,“初恋啊?”

“你别管,总之她跟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我去找她也没问题。”说着,我的声音轻了一些,“而且,我就是报个平安,我和她应该不会怎么样的,她是正经女孩。”

“正经女孩你就更不能拉她下水啦……”

“我自己去,你好好关注组织的动态,我去看一下她就回来。”

“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啊,人家不要睡觉的啊?”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一直躲在这里,没有了白天黑夜的概念。

“这么着,你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正好好久没出门了,补点货。”

“行。”

“你女朋友住哪儿啊?”

“静安区。”

“我靠这么——”

“这么有钱?”

“这么远啊!”猴子嘟囔着,“有钱算什么,以后,我们比谁都有钱。”

第二天一早我就催促着猴子,他躲在卫生间,说是要洗头,结果洗了有小半个小时,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静余恬园小区的门钥匙我一直放在裤兜里。自从捡了这把钥匙,我的人生神奇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说无形中有一只手在推着我往前走,那么就是这串钥匙启动了那只手。

虽然打车比较方便,猴子也不缺这点钱,但为了避免被出租车司机记住,我们最终还是选择搭乘公共交通。

经过昌平路那棵樱花树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明年你绽放的时候,应该我也到了绽放人生的时候吧。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静余恬园。我熟门熟路地带着猴子穿过小区,打开三号楼下的铁门,径直走上五楼。

楼梯间里没有任何变化,我拿出钥匙,打开五〇二的房门,对猴子说:“你先进去等我。”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没人住的空房子?你女朋友呢?”

“就在隔壁。”

“可以啊,你不是就进来过一次吗?”猴子窃笑道,“不是偷钱,而是来泡女人的?”

“你好烦,给我进去吧。”我把猴子往门里推。

“妈的,是不是兄弟啊,女朋友都不让我看……”猴子虽然嘴上抱怨,却没有抵抗,一脸嬉笑地任我把他推了进去。

关上铁门,我按响了隔壁五〇一室的门铃,趁着等待的时间,我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我知道猴子肯定会在猫眼里看着我,但没有他在旁边多嘴,我总归没那么紧张。

我和宋彩虹其实只见过两面,第一面还只是简短的隔着铁门说话,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天。我知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接触太短暂了,不要说爱上一个人,就连对人有一个起码的了解都不够。

但对我来说——对我这个几年都没和女性有过正常接触的废人来说,这段时间已经很长了。何况,要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一眼就够了。

她可能已经忘记我了,打开门之后看到是我,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对了,我要跟她说什么呢?这原本是最重要的事,我却完全没想过。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原来大脑一片空白是这种感觉啊。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

对了,今天是周几来着?我不上班,没有工作日的概念,大白天的她应该在上班吧,我真是太笨了。看来白跑了一趟,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出一股既轻松又失望的复杂情绪。

我不抱期望地又按了两次门铃,然后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从门内探出了脑袋,她非常瘦小,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手里拄着的拐杖上,所以拐杖一直在颤抖。

“找谁?”老婆婆的口齿还很清晰。

“啊,你好,我……”生怕她听不清楚,我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宋彩虹在家吗?”

“谁?”

“宋、彩、虹。”

她想了想,然后说道:“不认识。”

“不认识?她说她住这里的啊。”

“我和我老伴两个人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从来没听过什么彩虹的。”

我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时候把门关上的,如果说刚才我的状态是脑子一片空白,那么现在就是脑子里一团漆黑。宋彩虹明明跟我说她就住在隔壁,那天晚上她也确实在五楼的楼梯口,之后也在小区里出现过,而静余恬园一层楼只有两户人家。难道我看错了吗?根本就没有宋彩虹这个人?

不,不可能,没有她,我怎么会找到上野别墅,被人抓走又逃了出来。

我神情恍惚地敲了敲五〇二室的门,猴子一开门就冲我嚷嚷:“这他妈的什么破地方,连个镜子都没有,老子额头上的伤还没养好,想照照镜子都不行。”

“可能之前住这里的人眼睛看不见吧。”

我心不在焉地走了进去。

“瞎子?不可能!我有一哥们儿眼睛也瞎了,他家里也有镜子啊,不然客人来了怎么办,犯不着拆了吧?”

“拆了?”猴子这句话让我警觉起来,这个家里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解释。我跑到洗手间,看了看墙壁,果然,洗脸池上有个螺丝洞。

“你怎么了?变得这么奇怪。”猴子跟着我也来到洗手间,“分手啦?”

“没有……”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没有分手,你这么丧气干吗?”

“不是没有分手,是那个人没有了,你知道吗,没有了。”我其实懒得跟他解释。

“什么没……没有了,找啊!”猴子一副轻松的口气,“等我们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我给你找出来。那些欠了一屁股债的人躲哪儿我都能找到,一个妞儿还能难倒我?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记一下。”

“宋彩虹,先不说这个,我觉得有点奇——”

“叫什么,宋彩虹?”猴子大声确认道。

“你认识?”

“我不认识,不过这名字这么奇怪,我印象很深刻。”不知怎么回事,猴子的眼神有点发愣,“我说兄弟,你可能被耍了。”

“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三个信封吗,李青、邱庭,还有你的。我把你的信封掉包成我自己的想要烧掉。”

“我说了,那不是我的信封,信封的主人早就自杀了,我眼看着跳河的。”

“我知道那信封上写的不是你的名字。”猴子舔了舔嘴唇,“那上面写的,是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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