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风之谷》后，宫崎骏宣布：“我再也不做导演了，我不想再失去朋友了。”为了完成一部作品，导演有时必须对邻桌的伙伴说些狠话。如果动画师绘制的场景不符合自己的预想，导演必须明确表达出来。这样的话说得越多，就会有越多的人选择离开。宫崎骏的意思是，他无法再承受这样的孤独。

实际上，这并不是宫崎骏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痛苦。他说过：“我在高畑勋手下工作了十五年，动画师才是我的天职。”从高畑勋导演的处女作《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到《熊猫家族》《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三千里寻母记》《红发少女安妮》，宫崎骏一直在高畑手下工作。

不过，宫崎骏在《三千里寻母记》和《红发少女安妮》之间执导了《未来少年柯南》。出于种种原因，宫崎骏第一次得到了执导机会。作品改编自原著，总共有二十六集。只要做几集囤着，提前留出余量，剩下的便能一鼓作气做完了，于是他一集集地做下去，第一集、第二集、第三集……《未来少年柯南》讲述的是主人公柯南和拉娜的故事，宫崎骏笔下的男女有个特征：一旦邂逅，就会百分百相互喜欢，一点也不纠结。照理说，关于男女关系的剧里都是没完没了的犹豫、算计和拉锯战，宫崎骏却很讨厌这些。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相遇的一瞬间就喜欢上对方。《未来少年柯南》里面有邂逅、恋爱，还有婚礼。宫先生是个极其害羞的人，可他连蜜月旅行都得画。大概在第八集，他还画过一个水下接吻的场景，别提有多难为情了。

据说画完那集的时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怎么办啊？都结束了。”《未来少年柯南》总共二十六集，可是才画到第八集，故事就讲完了。宫崎骏和高畑勋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于说出自己的烦恼。“画不下去了啊”这种话，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当着工作人员面说。当时，制片人中岛顺三找到高畑商量，请他执导第九集和第十集。高畑做事向来仔细，听说他从第一集开始，把每集都按顺序看了，还不停地向宫先生发问：“为什么会这样？”事后宫先生回忆：“我被他问得头都疼了。”不过多亏高畑重新调整了问题设定，宫先生才能接手第十一集以后的部分。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等作品完结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定宫崎骏以后要当导演了，毕竟他以创作者的身份制作了二十六集动画。没想到宫先生一听说高畑打算制作名著系列的第三部作品《红发少女安妮》，就表示自己也要帮忙，这让高畑大吃一惊。明明已经成为一名可以独立创作的导演，却想再做回“工作人员”，这也是宫崎骏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我表现欲，可他还有“自我消灭欲”。带领大家奋勇拼搏的确开心，然而当战斗结束，只剩下一幅硝烟散尽、夕暮寂寥的光景时，留在心中的失落感让他渴望再次体验与大家一起创作的乐趣。

于是，宫崎骏成了《红发少女安妮》的一名工作人员，无奈他本就不会坦诚地认可他人的作品，再加上当过一次导演，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别提有多麻烦了。这人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啊。到头来，宫先生不得不中途退出制作组，公司也不知道该把他安排到哪里，就将《卡里奥斯特罗城》交给了他。可他一会儿当导演，一会儿当工作人员，变动之频繁，还真是有宫崎骏的作风啊。《风之谷》之后，宫崎骏再也不做导演的情绪到达了巅峰，那时他心里有个小小的愿望：如果要再次参与电影的制作，就让我以动画师的身份参与吧。

在宫先生设于阿佐谷的二马力工作室里，大家从早到晚都在策划新项目。宫先生特别喜欢构思新项目。某天，高畑和押井守都在，也不知是谁先提起来的，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九州的柳川，说是有人把一条臭水沟重新变回了干净的沟渠。当时我刚好在看日本电视台深夜重播的青春系列节目，就提出一个建议。

“在系列开篇《青春是什么》里，高中生和大人一起去解决镇上的小问题，可是拍到后面，学生们渐渐就被困在了学校里。我们可以效仿《青春是什么》，让高中生也参与到主人公清理柳川的故事里，怎么样？”

大家都很赞成我的点子，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宫先生说：“不如让阿朴[高畑勋的昵称。]来做吧？”高畑原本就对这类故事很感兴趣，立刻前往现场采访。与此同时必须创作出剧本，于是我、宫先生和采访归来的高畑一起去拜访了编剧山田太一，几个人在涩谷见了面。遗憾的是，他给出了两个拒绝我们的理由：“我更关注人们在大城市的卫星城市和郊外的生活，对地方小城不感兴趣。还有，我想写自己构思出来的东西，没有余力去写不是我原创的东西。”

实地考察归来的高畑说：“我觉得既然要拍，就拍真人电影，而不是动画电影。”他提出用实景拍摄，这让大家一筹莫展。

“要在哪里放映呢？又该怎么筹钱呢？”

恰好在那时，宫先生收到了一大笔钱。实际上，在制作《风之谷》的时候，我就提前准备好了合同，以确保“导演宫崎骏”可以分到票房收入和其他收益。这是因为我在出版社工作过，认为让导演享受到他的权益才更合理。在此之前，动画导演的唯一收入就是工资。总而言之，如果导演在“隶属于某家公司”的状态下执导了电影，那么该电影就成为“职务作品”，其著作权属于公司。比如宫先生的《卡里奥斯特罗城》到底算不算职务作品，大家的意见就存在分歧。归根到底，电影制作需要财力和人力，很难被视作个人作品，在著作权领域也较为特殊。因此，黑泽明在公司期间也是以职务作品的形式制作电影。但是，我在出版社工作，对作品怀有敬意，想守护它们。我也知道创作者正在遭受什么样的对待，所以就学习了点相关知识，想借此机会让导演个人也能拥有著作权。

一直踏实做事的宫先生于是得到了一笔他从未见过的巨款。他大吃一惊，对我说：“铃木，我该怎么办啊？我当然有很多想要的东西。现在住着破旧的房子，所以想换个好房子住，也想买自己喜欢的车。可要是真这么做了，谁知道大家背后会怎么说我，肯定会对我指指点点。即便有点好面子、争口气的意思，我也想把钱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于是，宫先生就把资金投进了高畑的纪录片。在我看来，这就像是高畑勋和宫崎骏互换角色，再拍一部《风之谷》。我想只要好好做，大家就一定会来看。虽然是第一次拍真人电影，但高畑对这类作品的拍摄方法肯定有所了解。他在柳川租了一间房子，和工作人员住在那里，开始没日没夜地拍摄。我也去过柳川好几次，宫先生还带着他所有的侄子和侄女一起去过。柳川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我毕竟是德间书店的员工，按理说不能直接参与这个项目，便请宫崎骏学生时代的好友久保进担任《柳川堀割物语》的制片人来推进项目。可没过多久，资金就见了底，宫崎骏只能来找我商量：“时间和资金都投进去了，作品却没完成。我家的房子虽然很破，可也不想为了做电影拿去抵押掉。铃木，你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啊？”

“为什么不再多拍一部电影呢？我知道拍电影不容易，但再拍一部的话，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种时候，宫先生总能迅速做出决断。他用短短五分钟时间，当场把《天空之城》的全部构想讲给了我听。巴斯、希达、穆斯卡、《格列佛游记》、飞行石之谜……和现在不同的只有标题，不是大家现在所熟知的《天空之城》，而是《少年巴斯飞行石之谜》。他说：“铃木，如果用这个构想，总会有办法做出来。”我吃了一惊，问道：“你一直在构思这个故事吗？”他回答说：“不，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想到的。数学课上不是学过θ吗？一看到那个符号，我就想要不要给主人公起名‘希达’。刚才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风之谷》的观众年龄层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宫先生之前也说过想拍一部男孩们大展拳脚的作品，让年纪更小一点儿的男孩来看。“那么就拍这个吧”——我们达成了一致。我提议请高畑来做制片人，于是就去找他了。那天深夜，我和从外景地柳川回到东京的高畑漫步在石神井公园，当时的对话令我毕生难忘。

“请您出任《天空之城》的制片人吧！做《风之谷》的时候通过向您学习，我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制片人的心得，所以我会承担实质的工作，希望您可以专注于《柳川》这个项目。如果出现问题，我再找您商量。我觉得做了《天空之城》，应该就能补足《柳川》的资金缺口了。”

“对不起，这附近有好多气派的房子啊，要是我没拍这部电影，阿宫也能住进这样的好房子了。”

我心想这话亏你说得出口。

这便是《天空之城》的起点。

因为《风之谷》取得了成功，德间书店很快批准了《天空之城》这个项目。可令人头疼的老问题又来了——在哪里制作呢？因为员工纷纷辞职，制作《风之谷》的Top Craft处于名存实亡的状态，高畑便和我又跑遍了制作《风之谷》时拜访过的公司，可没有一家愿意接。好说歹说之下，只有日本动画公司总算是答应了，但他们提出一个条件，要求新建一间工作室。

听到这个条件，高畑说：“看来只能开一家新公司了。”于是立刻开始计算开设一间工作室的费用，甚至细化到一张桌子要多少钱的地步。高畑勋的办事能力很强，制作《风之谷》时，他做出来的预算表堪称完美。在这个大家一向随意马虎的行业，他格外细致。正因为这份信赖，我才毫不犹豫地表示赞成，可新问题又来了：谁来当工作室的负责人呢？

“你还有杂志要做，总不能让你来吧。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我询问了很多人，奈何谁都不肯来当新工作室的负责人。毕竟在动画界，高畑勋和宫崎骏都是被敬而远之的名人——他们做得出好作品，但他们到过的地方都会寸草不生。我只能向高畑汇报找不到人。他说：“Top Craft的原彻不是很好吗？请他来吧！”我们便一起去邀请原彻加入。他真是个好人，答应了我们。不过他后来也说：“我这辈子就毁在那里了。”

接下来就是工作室选址的问题。既然答应要做制片人，高畑就不想只是挂个名字，推进项目时也是处处替宫先生着想。因为宫先生希望把工作室设在中央线沿线，高畑就计算好宫先生从所泽的住宅开车过来要多久，将选址锁定在高原寺到吉祥寺之间。然后高畑、原彻和我在高原寺到阿佐谷之间的车站依次下车，把当地的房产中介跑了个遍，却迟迟没找到合适的房源，中介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想想也是，当时只有原彻穿着西装，我和高畑都穿着脏兮兮的夹克，人家不起疑心才怪呢。听到高畑感叹怎么就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呢，我便半开玩笑地说道：“都怪您，一把年纪了，哪能穿成这样啊。”第二天，高畑就穿着西装外套来了，结果当天真在吉祥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

不过，另一家公司也有意租下那间位于吉祥寺某大楼里的办公室。那是家大公司，走流程审批好像要花点时间，中介告诉我们：“他们会在后天正式给予回复。希望你们能在明天之前决定。”可押金实在太贵了，我们以为一千万就够了，中介却开口要三千万。我考虑了一晚上，第二天独自去找中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我们拿不出三千万，但一千八百万的话，想想办法或许可以凑到。”我猜测一千五百万大概不够，就加了三百万。结果对方表示：“那就按您说的来吧。”虽然是对公司先斩后奏，但所幸办公室一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就在我们找到工作室的时候，高畑从宫先生那里听说了《天空之城》的构想，便提议道：“我们一起去英国威尔士的溪谷采风吧。”然而，采风之旅的时间与拍摄《柳川》的日程有所冲突，高畑便无法前往了。宫先生在这种时候还挺胆小的，嚷嚷着不想一个人去。高畑和我实在没辙，好说歹说才说动他。到了出发当天，宫先生还在嘟嘟囔囔，我们只能开车去二马力接他，再把他送去成田机场。只要他一出发，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宫先生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会告诉自己“既然去了，就得有收获”。听说他在那里天天早起，四处写生。回到日本后，他便以那些画稿为基础画起了分镜。那次的采风之旅对后来的作品产生了很大影响。等到《天空之城》上映，我们也去游览了那处溪谷。

关于工作室的名字，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拍板的却是宫崎骏。“意大利有一种叫‘Ghibli’的军用侦察机，我们就叫‘吉（Ji）卜力’工作室吧。”

说着，他还把那个单词写出来给大家看。外语水平颇高的高畑抗议道：“阿宫，这应该念‘Gi’卜力吧？”宫先生却很坚持：“不，我的意大利朋友说它就念‘吉（Ji）卜力’。”于是，一个拥有稀奇名字的工作室就此诞生了。后来，我们才总算搞清楚“Gi”卜力才是正确发音，外国人都喊“Gi卜力工作室”的，不过为时已晚了。

创办吉卜力工作室的时候，我真是一筹莫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运营一家公司。本来以为会有人帮忙张罗，可去到德间的总务部一问，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我打发走了，说：“不是你要开的吗？随意开去呗。”另外当时让原彻来当工作室负责人的事情还没敲定，无奈之下我只好花上一千多日元买了本名叫《如何开公司》的书，好不容易憋出了一份计划。

没想到过了一阵子，总务部告诉我：“集团有个休眠公司，你拿去用吧。”

原来在拍摄《天平之甍》的时候，德间书店开了一家叫“甍企画”的公司。我一看报表，发现这家公司竟然还有大约三千六百万日元的债务。我顿时火冒三丈，心想这是要我们一开始就背上一身债吗，可又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痛下决心将债务清零。“吉卜力工作室”就这样启动了。

制作过程中，高畑会在关键节点现身，与我们展开各种讨论。宫先生竟为《天空之城》写了剧本，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插句题外话，柯南不是一直拿着渔叉吗？起初巴斯的设定也是拿着小号冒险，可中途小号却不见了。我问：“小号呢？”宫先生回道：“那个啊，画起来太麻烦了。”

说回剧本。看完剧本后，我和高畑有同样的看法。我们在咖啡馆发表了自己的感想：“故事的结构更侧重于穆斯卡的野心和挫折。这样真的好吗？”我认为，应该把巴斯塑造得更像主角。如果将他的年龄上调一些，人物就会多些阴暗感，穆斯卡的野心和挫折也许就不会那么突出了。于是我把这个意见讲给宫先生听，那次我是一个人去的，结果他一听就发火了：“这是给小学生看的电影。把年龄改大了还有什么意义啊！”

我拿他没辙，《天空之城》就这样启动了，故事按照最初的剧本进行。不过，当我指出“这是关于穆斯卡的野心和挫折的故事”时，宫先生面露难色，因为他很喜欢穆斯卡，这个角色就相当于《柯南》里的雷普卡。他对这类角色有着特殊的感情，会把自己投射到他们身上。而朵拉就代表了他的母亲，她在我们制作《天空之城》的时候去世了。将自己和母亲投射到角色身上，对于宫先生本人而言肯定很难为情，不想被人点明。我想，给剧本提意见时，宫先生发火的真正原因其实在这里。照剧本画出分镜的过程中，我感觉宫崎骏心中好像也有要把巴斯和希达再往前推一点儿的意识。

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制片人高畑勋也有不俗的表现。《风之谷》的预算已经高于其他动画电影，可制作《天空之城》的时候，高畑突然说：“将预算涨到《风之谷》的两倍吧。有这么多资金，时间上也会充裕一些，其他的总会有办法的。”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音乐。《天空之城》项目最让人头疼的便是音乐了，不知道该请谁为这部冒险大戏配乐才好。宫先生把音乐方面的工作全权交给了高畑。起初，高畑说要请宇崎龙童，于是我们就去了宇崎设在赤坂的办公室。在谈完回去的路上，高畑却说：“是不是可以再请一次久石让呢？”这大概是高畑的直觉。他这个人一旦把主意说出口，就再也劝不动了，所以我当场给久石让打了电话，两个人径直前往位于六本木的久石事务所。久石让答应了我们，《天空之城》又朝大功告成近了一步。

当时，我仍在担任德间书店的《Animage》杂志的副总编辑，每天白天在吉卜力干活，傍晚再回到新桥的公司处理编辑事务。我在吉卜力没有任何头衔，为了吉卜力的工作与人见面时难免有些尴尬，不过工作本身还是很有意思，所以我完全不在乎这些。眼看着自己在编辑部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我还是很享受和宫崎、高畑二人待在一起的时光，享受着吉卜力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