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墓
浮现在黑暗中的“政变”计划

吉卜力的天才们  作者:铃木敏夫

聊《萤火虫之墓》对我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内容十分沉重,更是因为从制作到上映,我们一直在走钢丝,现在回忆起来,心里也很难受。

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剧本。

在高畑看来,电影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情感代入型”,观众会代入电影主人公的感情,另一种则是“非代入型”。宫崎骏的电影属于前者,从《风之谷》到《起风了》,宫先生的作品始终如一,观众总是为主人公的一举一动捏把汗,喜一阵忧一阵。而高畑勋的作品属于后者,观众和所有登场的角色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当时,高畑给我举了《寅次郎的故事》的例子,影片中,渥美清饰演游手好闲的寅次郎。看电影的时候,观众绝不会将自己代入寅次郎,而是客观地观察寅次郎这个“怪人”,并乐在其中。换句话说,这种电影算是一种“理智的娱乐”。听完后,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但同时也心生疑问:他准备怎么制作《萤火虫之墓》呢?

原著中,野坂昭如明确地表现出了对妹妹强烈的赎罪意识,如果照着原著拍出来,就会变成“将情感代入清太”的电影。“我不想刻画自怜”——高畑这句喃喃自语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乍一看,他写的剧本似乎和原著一样,内容却变成了“由清太讲述妹妹节子的故事”。

说到野坂昭如,第一次上门拜访他,请他允许我们使用原著时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天是新潮社的初见带着我们去的,还记得当时在野坂家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起床。结果,他一起来就喝起了啤酒,喝得还特别多。那种喝法真是太令人震撼了。

后来,野坂为电影《萤火虫之墓》写了句寄语——“动画何其可怕”。去神户采风的时候,他还自告奋勇为我们做向导。

入职新潮社两年的新职员村濑拓男也是不得不提的关键人物。虽然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名律师,但当时他真的为这部电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要是没有他的鼎力相助,这部作品恐怕就不会问世了。

“请您推迟上映时间吧”

由于《萤火虫之墓》的进度严重滞后,制片人原彻和高畑勋关系紧张到无法交流的地步,眼看着就要决裂了。

高畑完全不听制片人的话。在制作的收尾阶段,原彻为了让影片如期上映,趁高畑勋不在的时候让工作人员给赛璐珞上色。他本来出自一片好心,可谁知高畑回来以后要求大家全部重做。

这个时候,宫先生又跳出来了。不知他纯粹是来看热闹,还是重情重义,或是爱管闲事。他说:“铃木啊,你们三个应该好好谈谈。”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理,便与原彻、高畑勋说好去吉祥寺的第一酒店开个房间,碰个头谈一谈。我们刚进房间,正准备开始谈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接起来一听,居然是宫先生打来的。他张口就问:“怎么样?”我说:“还能怎么样啊,都没开始谈呢。”于是挂断电话,重新开始谈话。谈了半天,最后还是谈崩了。

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原彻是九州人,算是传统的日本男儿,特别注重情义。而高畑最看重“提高作品的质量”,是一个贯彻现代合理主义的人,两个人在价值观上的差异也是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

“新潮社第一次做电影就没法如期上映,这可是天大的丑闻啊!”——这段时间里,新潮社内部也渐渐冒出了这样的声音。时任新潮社董事的新田敞来找我商量,说:“我跟各种各样的作家打过交道,柴炼(柴田炼三郎)啊,(松本)清张啊……可从没见过高畑勋那样的人啊。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啊?”我说:“事已至此,只能请这部电影的最高负责人佐藤亮一社长点醒他了。”听到这话,新田接着问:“那佐藤怎么说才最有效呢?”我灵机一动,告诉新田:“就说‘希望你在不影响电影质量的前提下赶出来’。”新田把这句话写在了笔记本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总之,我们决定先把当时做好的胶片送去新潮社,请社长观看。那天上午,我正在和高畑谈事情。原彻突然现身,向我招手说:“你过来一下。”便把我叫到了另一个房间。一进屋,原先生就跪了下来,用九州方言对我说:“我现在没法跟高畑待在一起。铃木,求你了,你替我去好不好!”

别人都跪下了,我怎么能装聋作哑呢。于是我就代替他陪高畑走了一趟。在前往新潮社的电车上,高畑不停地嘟囔:“怎么办啊……”我就说:“佐藤社长应该会说‘高畑,我只有一个请求’。至于怎么回答,您拿主意就好。”

到了新潮社后,佐藤社长、我和高畑先看了当时已经做好的影片,完成度大概只有七八成吧,声音也还没加进去。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了。佐藤社长说出了设计好的那句台词:“高畑先生,希望你在不影响质量的前提下赶出来。”结果高畑如此回答:“请您推迟上映时间吧。”

佐藤社长一听就蒙了。即便是我也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总之,高畑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请推迟上映时间。”对此佐藤社长说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以公司的名义做这个项目,所以必须要跟大家商量。我个人觉得(推迟上映)恐怕很难。”

说白了就是谈崩了。其实我个人在旁观这场对话的过程中产生了“围观群众”的心态。我自然是有当事人意识的,却也想站在目击者的角度好好见证一下高畑会怎么说,佐藤社长又会如何回应。插句题外话,实际上在电影完成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佐藤社长问过我:“要不要来我们这儿(新潮社)?”他的邀约让我非常感动,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出来,当时我是真的为此认真苦恼过一阵呢。

在不上色的状态下上映

为什么进度会滞后这么多呢?在我看来,也许高畑心底有“只要能把电影好好做出来,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的念头,所以他才会无所畏惧。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电影能否如期上映这个问题的。

电影里不是有B-29战机空袭神户的场景吗?在《萤火虫之墓》的制作现场,最先让我大开眼界的就是这一幕的制作过程。高畑调查了当时B-29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再结合清太家的玄关和院子的朝向,决定他仰起头时脸部的朝向。还记得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没用过的燃烧弹,带到了工作室,研究燃烧弹是如何爆炸的。总之,无论他准备画什么,都会好好研究一通,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这样进度不慢才怪呢。

在《萤火虫之墓》的制作过程中,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

就在决定电影能否如期上映的关键时刻,宫先生又在半夜一点多打电话到新桥的编辑部找我了。

“铃木,我有个好主意,你快来!”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吉祥寺,到那儿已经凌晨两点了。然后,宫先生带我去了一家奇奇怪怪的小店,像是家小酒馆。在一片昏暗中,他慢慢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萤火虫之墓》政变计划”。下面还贴心地配了引语:“只要这样做,《萤火虫之墓》就能完成了!”具体内容包括“可以这样把完成的原画做成动画”“要这样上色”等技术层面的建议。宫先生就是这样爱多管闲事,不过他又压低嗓门说:“这个计划我自己是做不了的。只有铃木你才能付诸实践,你来做吧!”可我也无能为力啊。我们从大半夜一直谈到第二天早上,简直没完没了。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张纸呢。

到了最后关头,我发现再这么下去肯定是赶不上了,想要再劝最后一次,就在高畑家附近的大泉学园站打电话到他家,说我这就过去。结果他太太说:“高畑让您在站前的咖啡馆等着。”于是我在中午十二点进了咖啡馆,等了好久好久,他都没捎个信给我,直到晚上八点,高畑才姗姗来迟。他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不愿意出来。然后高畑一见到我就说:“你知道保罗·古里莫的《通烟囱工人与牧羊女》的情节吗?”

我对此一无所知,只能默默听他讲。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这部名为《通烟囱工人与牧羊女》的法国电影本该用两年时间做完,结果三年过去了,连一半都没做好。制片人又延长了两年,还是没能完成。制片人一气之下,想把做好的片子抽出来,强行上映。导演保罗·古里莫就把他告上了法庭。法国的法院理解制片人的立场,但也理解导演的心情,所以给出的判决是“必须在影片开头解释作品以未完成状态上映的前因后果”。

举完这个例子,高畑说道:“《萤火虫之墓》能不能也这么处理?”我立刻严词拒绝:“不行。”没想到高畑接受得很干脆,说:“好吧。”

最后,高畑提出一个方案。“铃木,你看这样行不行?”——片中的两个场景以不上色的状态上映。我回答道:“好,就这么办吧。”然后把这个决定传达给了所有相关人员。

由于这部电影经历的波折实在太多,听说能上映,大家都松了口气。

第一次试映会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试映会一般在中午举行,但《萤火虫之墓》安排在早上八点左右。因为我们通宵达旦,忙到把胶片交给发行公司的最后一刻,所以试映会才安排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新潮社的合作伙伴也来观看了试映。电影放完后,谁都没有发表感想。按理好歹会说一句“挺好的”,可见会场的气氛非常凝重。

《萤火虫之墓》给吉卜力带来了什么

到头来,在一九八八年四月电影正式上映时,还是有两处地方没来得及上色。作为当事人之一,我对此深感愧疚。不过对外我们绝口不提作品尚未完成,当时也有人说应该如实公布,可这种事总归是越描越黑的,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说:“这种时候,把嘴闭上就是了。”

由于未上色的那场戏讲述的是清太去地里偷菜,气氛比较壮烈,所以很多观众以为我们是故意没有上色,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看了一部未完成的电影。

可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我带着家人去涩谷的电影院看《萤火虫之墓》,却碰巧遇到了宫崎骏的弟弟,参与了《风之谷》等项目的宫崎至郎。他也是带着家人来的。结果在电影结束的一刹那,至郎猛地站起来,大声冲我喊道:“阿敏,这部电影是不是没做完啊?”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真是让我困窘不堪。

《萤火虫之墓》上映后制作工作仍在继续进行,差不多到了五月中旬,也就是上映一个多月后才彻底完工。

最终,《萤火虫之墓》斩获各类电影奖项,在海外更是广受好评。在法国,这部电影被放映了大约二十年,每年都要连着放好几天。这也能证明高畑的电影的确有着符合现代合理主义的品位。

在吉祥寺的伊势家餐厅举行《萤火虫之墓》的庆功宴时,主持人点名让我讲讲电影的幕后故事。于是,我讲了自己十八岁时读到原著的一些轶事。之后站起来发言的高畑特地说了一句“可惜我没能满足铃木先生的(多愁善感的)期望”。在这种喜庆的场合还要讲究这些,所谓创作者,大概都会在这方面有些小执着吧。

那么,高度关注《萤火虫之墓》的宫崎骏对这部电影又有怎样的看法呢?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他还是不愿意坦诚地夸奖人家。所以净挑些奇怪的角度嘟嘟囔囔,说什么“日本的军队可没那么靠谱。军人的儿子怎么会吃那种苦呢,太不符合现实了”。但他后来给出了明确的认可,说:“高畑的代表作终究还是《萤火虫之墓》啊。”

另一方面,高畑对《龙猫》则是赞不绝口,说:“《龙猫》是我和阿宫这些年一起努力追求的东西的顶点。”而“这些年一起努力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从普通人所遇到的平凡点滴、喜怒哀乐中挖掘出故事吧。例如,阿·林格伦写过一本关于一家人搬家的作品,它的剧情是完完全全站得住脚的。高畑想做的便是这样的故事。宫先生比较擅长《风之谷》《天空之城》这类背景宏大的故事,但在《龙猫》中,他细致地刻画了皋月一家搬到乡下的场景。熟悉他们的人看了《龙猫》,都觉得前半部分像是高畑的作品。正因如此,宫先生才更在乎高畑的评价。而高畑对他说:“这不就是我们这些年一起培育出来的作品吗!”宫先生真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现在回想起来,《龙猫》和《萤火虫之墓》着实为吉卜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要是在《风之谷》和《天空之城》后再做一部“热血沸腾、上蹿下跳的冒险大戏”,将自己限定在了这样的路线上,路肯定会越走越窄的。但吉卜力通过《龙猫》和《萤火虫之墓》挑战了用动画打造文艺作品的难关,而且还得到了广泛的认可,这无疑为吉卜力拓宽了道路。

后来,宫先生在制作《魔女宅急便》时强迫我当吉卜力的专职制片人,之前已经提到过,当时我既是杂志的总编,又是吉卜力的幕后工作人员。拜这种身兼两职的状态所赐,我忙得没日没夜,但从某种角度看当时的立场却是较为轻松的。能站在这种立场上和宫崎骏、高畑勋两位天才交流到身心俱疲,也实属侥幸。有时也有人对我说:“铃木先生简直是驯兽师啊!”听到这话我才回过神来,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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