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山田君
源自四格漫画的超五小时剧本

吉卜力的天才们  作者:铃木敏夫

我非常喜欢石井寿一的漫画,他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我的邻居山田君》是我每天的必看作品。毕竟标题里有“となりの”这几个字呀。吉卜力的《龙猫》标题里也有这几个字,这让我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缘分[《龙猫》的日文名为“となりのトトロ”,漫画《我的邻居山田君》则为“となりのやまだ君”。“となりの”意为隔壁的、邻家的。]。我时常琢磨:“要是把这部漫画改编成电影会怎么样?”

其实这个项目是在制作《幽灵公主》的时候启动的。《幽灵公主》是重量级大片,主题也偏严肃。所以,我觉得下部作品要做截然不同的内容,再加上描写人类内心世界的作品都烂大街了,我也的确有点腻了。在和高畑聊天的时候,我们也聊到了这个话题。想看看重点刻画人类外部世界、主人公上蹿下跳、轻松愉快的电影。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将视线投向了《我的邻居山田君》。

高畑的作品有个始终贯彻的显著特征,就是作品中不会出现所谓的“英雄”,主人公都是些市井凡人,故事中发生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件。在他人看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头等大事,能让人涌现出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而高畑会将这些情绪细致地刻画出来。我心想,如果这就是高畑电影的精髓,那《我的邻居山田君》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项目。

我列举出这些理由,试图说服高畑,无奈他就是不肯点头。高畑在对话中总是从否定对方所说的话开始,跟他说话像是在实践辩证法似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呃,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能做好它,表面看起来是《我的邻居山田君》,本质上却是小津安二郎风格的电影啊。”我脱口而出。

高畑却怒道:“别说梦话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说“不做”,而是决定考虑一下,于是我们就开始筹备了。我坚信,高畑一定会想办法把它拍成电影的。

从令人捧腹的情节删起

高畑在准备阶段说了这么一句话:“原作的精髓终究在于四格漫画的趣味啊。”他的意思是,如果为了将漫画改编成长篇电影而添加其他元素,那作品的世界观就乱了,到时候做出来的就不是《我的邻居山田君》了。

为此高畑走的第一步是“从原作中提炼有趣的情节”。这个环节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他根据提取出来的内容完成了第一版剧本。我本以为他会写成九十分钟的片长,再长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谁知拿到剧本一看,竟然是超过五小时的大长篇。高畑硬是根据四格漫画创作出了这样的剧本,我不由得感叹他着实是个令人惊叹的天才。

吉卜力的天才们

下一步就是精简剧本了。在这个过程中,高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把太过有趣的情节删了吧。”

起初我不明白他的用意,精简剧本已经颇为痛苦,如果可能的话,当然要留下最有趣的部分。谁知高畑偏偏从令人捧腹的情节删起。

最后,当我拿到剧本定稿,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才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

如果观众因为某段剧情捧腹大笑,便无法立刻全情投入下一段剧情。漫画的话,读者可以尽情欢笑后再去翻页,可电影不等人啊。所以需要把故事情节控制在让人扑哧一笑的程度,从而使得观众可以迅速进入下一段剧情——这正是高畑的意图。

在缩减篇幅的同时,我们还把每段剧情的内容整理成章,比如“我家的夫妇道”“亲子对话”“山田家的岁时记”等,期间穿插“背影也随急雨去”“欢笑喧闹声打破静寂深秋夜”等种田山头火、松尾芭蕉的俳句。

这样精简下来,五个多小时变成了四个小时,然后又变成了三个小时……剧本就这样逐步成型了,最终片长为一小时四十四分钟。

电影的最后,月光假面也登场了,据说这是考虑到了我们这样的“团块世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于1947年至1949年间出现了生育高峰。“团块世代”即指出生在该时期的一代人。]。爸爸山田隆那代人小时候崇拜的偶像就是月光假面。正义使者总能惩恶扬善,迎来大团圆结局。可在那之后,英雄去了哪里、变得怎么样了呢?高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所以他在电影中加入了人到中年的隆遥想儿时崇拜过的正义英雄的剧情。这不仅让观众生出了怀旧感,也升华了电影,促使观众去思考时代和自己的人生。

在那段剧情的前半部分,山田隆跑去叱骂暴走族。就在这时,人物形象突然从三头身切换成了写实的形象。观众本以为电影讲的是漫画的世界,这一幕瞬间让他们意识到银幕上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不禁为之惊讶。这也是高畑的精心设计。

观众用肉眼去看屏幕上的二维画面,但脑海中浮现的是画面背后的真实——这就是高畑的动画观。通过“从三头身的漫画形象变化为写实的形象”,他让观众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暗示这些形象后面还有更真实的东西。换句话说,我认为他这一设计的深层意图是想让观众理解动画的本质。

包括这些巧思在内,高畑对情节的取舍与精巧的组织只能用绝妙来形容。看完电影成片后,原作者石井寿一也赞不绝口:“真没想到自己的四格漫画会以这样的形式登上大银幕啊!”

制作期间,日本电视台的奥田诚治来过一次工作室,冷不丁问了一句:“这次的片名没有‘ほ’字吗?”

奥田发现了一条法则:宫崎骏的作品标题里总有个“の”,而高畑勋的作品标题都带个“ほ”。高畑听说后斟酌了一番,决定加上“ホーホケキョ”。他笑着说:“加都加了,那就加两个吧。”[电影《我的邻居山田君》的日文名为“ホーホケキョとなりの山田くん”。“ホ”为“ほ”的另一种写法。“ホーホケキョ”本用于形容鸟叫声。]

顺便一提,原著漫画的标题写成“やまだ君”,电影标题却写成了“山田くん”。真是够乱的。[“やまだ君”和“山田くん”均指“山田君”,只是在日文中有不同的写法。]

无赖画师云集的“第四工作室”

片名决定好之后,我们必须在推进剧本和分镜的同时启动作画工作了。这一次,高畑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表现手法——充分利用原画的粗糙线条,打造水彩画的色调。考虑到若是采用这样的手法,作画环节至少需要两年,等剧本完全敲定再动手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决定先把作画人员召集起来。只要把人凑齐了,高畑总得下达指示。说不定工作速度也能提高——我心里还打着这样的小算盘。

作画工作的核心人物是田边修和百濑义行。田边参与制作了《岁月的童话》,表现亮眼,作画技术也是有口皆碑。而百濑参与过第一批用CG制作的电视动画,比如《子鹿物语》,经验丰富,所以我们希望他能在CG方面大展拳脚。

因为高畑自己不画画,所以我无比希望动画师大塚伸治能够加盟。他在《百变狸猫》的制作过程中担任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也是出了名的“不轻易接活”。

高水平的动画师往往性格古怪,不想做的工作是绝对不肯接的。其实大塚和田边都是吉卜力的员工,却还是满不在乎地拒绝了。我总觉得:“你们好歹是工作室的员工啊,出点力吧!”可他们要是不想接,我也毫无办法。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得拼命劝说。

田边这次倒是很积极,我们便一起跑去劝大塚。我把电影的内容和高畑的想法讲给他听,表示无论如何都希望他能加入。可他小声嘟哝道:“以我现在的实力是做不出来的。”田边也是左劝右劝,说“希望您能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但他就是不肯点头。听着听着,他打开一个包袱,拿出厚厚的一捆纸。

“听说您这次要做《我的邻居山田君》,我就订了《朝日新闻》,每天剪报备用。我反复翻看这些剪报,琢磨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表现这些故事,结果我意识到以我的水平是做不出来的。”

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我和田边想尽了办法,可他一口咬定“不行”。到头来,我们还是没能说服他。不过在最后关头,两位动画师有过一段精彩的对话。

《我的邻居山田君》中的人物都是三头身,让这样的人物动起来存在很多难点,其中之一就是如何呈现“走”这个基本动作。毕竟腿很短,要表现动作自然就难了。

“你怎么考虑这个问题?”大塚问道。田边回答:“我是这么想的……”

他将食指和中指立在桌上,动了几下给大塚看,说:“就是这样。”我一头雾水地呆呆看着,结果大塚喃喃自语道:“我研究了一下,觉得只有这个法子了。”我是没看明白,但这两位专家能理解对方的意思。简直像是侠客小说的世界。顺便说一下,大塚最后帮忙画了些原画。

说实话,吉卜力也有几位不太合群的动画师。技术水平自不必言,只是有的早上不来上班,有的特别任性,有的不听导演的安排……把他们安排在作画现场可能会引起各种问题,所以在《山田君》之后,我在和吉卜力工作室隔着一条铁轨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将“大侠”们专门养在那里。而且我明确规定,能入住的不限于员工,大侠们想带谁来就带谁来,于是身怀绝技的无赖豪侠们纷至沓来。我们将那栋房子正式命名为“第四工作室(四工)”,专门用于处理需要优秀画师完成的高难度工作。后来,大塚和田边也开始在那边工作了,只是他们在关键时刻也会拒绝出手相助,弄得我这个制片人头疼不已。

四工有位画师叫桥本晋治,水平也是出类拔萃的,最初那章“秋夜漫漫 铜锣烧与香蕉”就是他画的。还记得那一段讲的是阿隆醉醺醺地回到家说:“我饿了,有吃的吗?”松子给了他一根香蕉,还泡了茶。我看到桥本绘制出来的画稿,佩服得一塌糊涂,因为他将人物动作画得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好比落语名家在讲故事。

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三头身的处理方法。让三头身的人物走起来已经很难了,再加上他们的脚太短,无法弯曲,“坐”的动作就更难画了。可在桥本的笔下,松子走到矮桌前坐下这一整套动作极其自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仔细一看才发现,在“坐”的前一帧松子一下子长高了,然后她再把脚一弯,坐了下来。桥本把全套动作处理得非常自然。动画是每秒二十四帧,他巧妙利用其中一两帧使出了障眼法。

我觉得这场戏能为今后的作画工作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就把员工召集起来,放给大家看。宫先生也来了,一看完就问道:“这是谁画的?”我回答说:“是桥本晋治。”他撂下一句“哦,是嘛”就走了。后来制作《千与千寻》的时候,宫先生就找了桥本,这个人一眼就看出了桥本的才能。不过能力强的人终究不好驾驭,因为桥本不肯服从安排,宫先生中途撤掉了他,还召集工作人员说:“比起才能,我更需要你们拿出对作品诚实的态度。”

制作电影最讲究的就是团队合作,四工的豪侠们一直都是吉卜力的中流砥柱,这一点毋庸置疑。宫先生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为了拍出电影不得不撤掉桥本。想必他心里也是很矛盾的。

顺便说一下,桥本晋治后来为《辉夜姬物语》绘制了辉夜姬一边脱下和服一边飞奔的场景,再次名声大噪。

改写日本动画史的“技术狂魔”

多亏了才华横溢的画师们,我们克服了表现动作的难题。至于另一个难题——如何呈现水彩画风格,靠的则是高畑自主开拓的新手法。

从《幽灵公主》开始,吉卜力将电脑运用于上色和CG制作中。有了新的工具与技术,高畑想到了前所未有的点子。

传统的赛璐珞动画几乎与填色图无异。原画师绘制粗略的草图,动画师将草图整理成平整的线条,最后上色师用赛璐珞颜料给线条切分出来的各区域上色。

高畑的目标之一,就是“将原画气势十足的笔触发挥到极致”。要是整部作品从头到尾能统一成一位画师的风格,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另一个目标是效仿水彩画,把颜色涂到线条之外,或是反过来故意留出些许空白。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我们需要准备三张画:①正常的原画;②绘有用于上色的线条的画;③指定了溢出或留白范围的画。这样以后,再在电脑上进行合成。做个简单的乘法就知道,这道工序耗费的精力足有平时的三倍。工作量太大了。

高畑在CG方面也非常考究,他不单单要“用”CG,还要追求只有CG才能呈现出来的效果。比如《百变狸猫》里描写图书馆的那场戏,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它其实采用了传统动画不可能实现的摄影技术。

高畑给我举过一个例子,就是迪士尼的《美女与野兽》(1992年)中使用的CG。刚刚上映时,人们讨论的焦点是舞蹈场面的CG,但那场戏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最厉害的反倒是电影的开头,主人公唱着歌走出房子,来到镜头跟前,过桥进到后面的小镇。这场戏是一镜到底,迪士尼利用电脑技术打造出了“用一台摄影机跟拍有纵深感的一系列动作”的效果。如果用传统的多平面摄影机来拍摄,搞不好要搭建长达数十米的拍摄台。

换句话说,原本不可能拍出来的镜头,都可以通过CG来实现,可见迪士尼拥有一批理解CG技术价值的优秀员工。不愧是高畑,光看成品就完全理解了迪士尼的拍摄方法和它背后的意义。在制作《山田君》的时候,迪士尼的负责人还曾来工作室参观过。人家一看到高畑正在做的工作就佩服不已。

高畑向来求知若渴,不断追求新技术,颇有些技术狂魔的意味。比如为了表现下雨,他想出了用小刀划伤赛璐珞画稿的办法,这样的巧思层出不穷。宫崎骏也说过:“日本的赛璐珞动画技术大多是高畑老师发明的。”

需要花费三倍时间与精力的作画工作在不断推进。与此同时,先期录音工作也启动了。松子由朝丘雪路饰演,阿隆则请到了益冈彻。最令我和高畑雀跃的是日向铃子也加盟了这部电影。可惜她在《山田君》上映后的第二年去世了,不过她的加盟也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柳家小三治接受了朗诵俳句的重任。高畑和我都是落语的忠实爱好者。《百变狸猫》那次请到了古今亭志朝,这次又请到了小三治。这两位是我非常喜欢的落语家,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音乐是矢野显子女士负责的。高畑的音乐造诣颇深,一直纠结把音乐交给谁做,我给他推荐了一个人选:“矢野显子怎么样?”高畑听后显得十分惊讶。

“真没想到你会报出这个名字……”

“啊?怎么了?”

“因为矢野女士的音乐很高尚啊。”他竟然这么说,多过分啊。

当时矢野女士住在纽约,每做完一首曲子,便通过网络发给我们。可当年不比现在,交换数据谈何容易啊。我们要大老远跑去涩谷的工作室,因为那里有高速网络。矢野把曲子发到工作室,然后我们再听,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我们还请矢野给片中的藤原老师配音。我觉得这个角色简直非她莫属。从那时起,我和矢野就成了好友,后来她还参演了《崖上的波妞》。

从“活下去”到“随便”

我们引进了全新的表现手法与技术,不过这也导致了工作进展缓慢。前进三步,后退两步,反反复复,况且高畑对于如期上映这件事本就不太积极。

许是自《萤火虫之墓》以来,我经历了太多,以至于几乎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为“能不能赶上”焦心过。大概一开始我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告诉自己“晚了就晚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记忆缺失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实在太忙了。讲述《幽灵公主》时我也曾提过,吉卜力的母公司德间集团出现了严重的坏账问题,而解决问题的重任竟落到了我的头上。早上去住友银行所在的大手町,下午待在德间书店所在的新桥,晚上还要去吉卜力所在的东小金井,每天穿梭奔跑于这一块三角地带。

这导致我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电影制作中,结果挨了高畑的训斥。

“制片人不好好待在工作室算怎么回事!”

我跟他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为什么非要掺和那种事呢?你不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吗?头等大事难道不是把电影做好吗?”这话说得我无言以对。高畑的情绪越发烦躁,我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宣传工作启动了。我清楚《山田君》与以往的吉卜力电影有所不同,但就宣传而言,我还是想沿用之前的方针。换句话说,虽然这是一部喜剧作品,但我想在宣传时强调它的严肃性,因为日本人骨子里还是偏爱严肃型电影。即便是喜剧,也更喜欢明朗、健康的笑点。黑色幽默的受众并不广。考虑到这一点,系井重里构思的宣传文案是“家宅安全是全天下的愿望”。我本想配合这句宣传文案力推“欢笑、泪水和感动”,告诉大家这是一部严肃正经的电影,它会透过“家庭”这一贴近生活的元素剖析探讨当今社会以及世界的问题。

谁知,喊停的竟是高畑。他认为这句宣传文案过分正经,不符合电影内容,他希望多宣传一下这部电影的本质。这让我一筹莫展。

高畑本就觉得宣传很危险,会把人们狂热地引向某个方向。我为《红猪》构思的次版宣传文案是“一个男人用魔法让自己变成猪的故事”,高畑看了很生气,说不该提及影片中没有讲到的东西。至于《幽灵公主》的“活下去”,他的评价是“莫名其妙”。我能感觉到这些文案多少带点政治宣传的味道,但我也觉得为了让电影大热,这样的宣传文案是必不可少的。

高畑认为,我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炒作出来的热门电影。《岁月的童话》也好,《百变狸猫》也罢,为了让工作室生存下去,我想尽办法让电影火遍全国,可高畑对这个结果一直抱有疑问。

于是我采纳高畑的意见,毅然调整了宣传方针。说句可能会被误会的话,观众看到我们的宣传之后做何感想,电影能否大热都是次要的。我决定做一场能让高畑信服的宣传。站在这个角度重新构思宣传文案时,我在作品中找到了藤原老师说过的一个词——随便。

——日本大师级导演高畑勋的最高杰作诞生!主题不是“活下去”,而是“随便”。

——五口人,一条狗,交织着欢笑、泪水与感动的每一天,还有……什么来着?

——超越《幽灵公主》的吉卜力工作室第二部国民电影!

——为全国人民送去“幸福”和“活力”的名导高畑勋的可能是最棒的作品。

——明日全面上映。请大家随便找个时间光临影院。

简直是胡闹。看到这样的文案,正经的观众肯定不会来啊。在上映后的广告中,我们还引用了片中的台词,传达出我们的用意。

——人生,要学会放弃。

——Que Sera Sera~世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我们不能预见未来~

大家别误会,这真不是破罐子破摔。其实我很喜欢《Que Sera Sera》这首歌,用它作为正片结尾正是我的主意。

我很擅长这种谐模文,只要用心去做,那就是信手拈来。仔细琢磨一下还挺有意思,吉卜力拍了《龙猫》,又拍了《我的邻居山田君》——这个项目本就是从模仿精神出发的,不是吗?

调整宣传方针之后,高畑再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倒是一位资深女动画师看完一系列广告后来找我严正抗议了。“《幽灵公主》里反复强调‘活下去’,现在却改口说‘随便点就行’,这算怎么回事啊?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理解她的感受,想必与她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清楚,一旦做了不该做的事,观众就不会来了。但我当时别无选择,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宣传时就做好了观众会减少的思想准备。

在德间集团全体员工面前汇报业绩

与此同时,发行方面也出了大问题。

一切都源于德间康快的一句话。他总想让世人大吃一惊,真不知是心血来潮惯了,还是热衷于恶作剧。《幽灵公主》的成功令他十分得意,于是说:“这次把发行公司从东宝换成松竹,再创辉煌吧!”然而,以往的成功都离不开东宝的全面配合。我拼命劝说社长沿用以往的发行机制,可他就是不听。

说到日本的电影发行,东宝是当仁不让的龙头老大,松竹和东映一直都难以望其项背。除了基本水准上的差距,松竹当时还和地方影院闹出了合约问题,以至于大阪以西到九州都没有影院可用,我对此也束手无策。

坏账问题压在肩头,高畑的责骂还在耳边,宣传方针被迫更改,最后连电影院都拿不下来……真是祸不单行啊。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

最终的发行收入为八点二亿日元,成绩惨淡。不过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受到太大的打击。后来,一位发行业内人士告诉我:“要是正常发行的话,应该能有三四十亿的。”但这都是假设,多说也没什么意义。

电影上映一段时间后,票房惨淡的事实摆在眼前。德间康快把我叫了过去,让我在德间集团的员工大会上汇报《山田君》的成绩。

“敏夫,这次《山田君》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发行公司改成了松竹吧,都怪我。发行电影可真不容易啊。”社长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谁知在大会上,他刚上讲台就大放厥词:“大家都知道,《我的邻居山田君》票房惨淡。但这完全要归咎于铃木敏夫。”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德间康快不讲道理的行事风格,但还是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不由得大吃一惊。

“下面就请铃木敏夫讲一讲他的失败心得吧。我也很期待他的发言呢。”

真被他坑死了!我横下心来,走上了讲台。

“一切正如社长所说!”

我大声说出这句话,瞄了社长一眼,只见他一脸坏笑。我顿时火冒三丈,继续说道:“失败的原因在于我们把发行公司从东宝换成了松竹。吃了这次亏,我以后就学乖了,一定会谨慎选择发行公司!”

我在员工大会上出了大丑,高畑却在庆功宴上当着大家的面发表了精彩的演讲。

“就算这部电影没有火,我们也要以参与了它的制作为荣!”

这也太酷了吧。

MoMA和氏家齐一郎的至爱之作

虽然波折不断,但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山田君》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诚然,宣发环节出了些问题,可它绝对是值得载入影史的电影。

一九九九年九月,为配合英文版《幽灵公主》在美国上映,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放映会,播放了吉卜力工作室的所有作品。在放映会的最后一天,所有活动结束后,MoMA的电影部门负责人把我叫了过去。

“非常感谢吉卜力对本次放映会的支持。所有的电影我都看了,其中有一部尤其精彩,就是《我的邻居山田君》。能不能将它纳入MoMA的永久展品呢?”

多么荣幸的提议啊。我当下就欣然同意了,后来还跟那位负责人保持通信了一段时间。

还有一个人也无比喜欢《山田君》,就是出资方日本电视台的董事长氏家齐一郎先生。他在世的时候对我照顾有加。有一次,他对我说:“阿敏,你知道吗?在吉卜力的那些电影里,我最喜欢《山田君》了。可惜没能大卖啊。但我还是很喜欢高畑老师。”

还有一次,我们为庆祝《千与千寻》的热映办了一场餐会。氏家先生借机向高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世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高畑岿然不动,沉思片刻。氏家先生也耐心等他开口。难耐的沉默持续了片刻,高畑如此回答道:“名称可能会变吧,既然地球的资源是有限的,那这个世界最终会走向共产主义吧。”

氏家先生深深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也曾问过氏家先生:“您为什么对高畑老师如此着迷呢?”

氏家先生遥望远方,回答道:“高畑老师身上还留有马克思主义者的味道。”

他也经历过那个时代,肯定对此颇有些感触。

“真想再看一部高畑老师做的电影啊。能让他再做一部吗?”

氏家先生挂在嘴边的这句话,为《辉夜姬物语》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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